羊年唠“羊”

2015-05-30 10:48吴正格
寻根 2015年4期

吴正格

“羊”字,金文、小篆写的也大同小异。这个象形字描绘的是一只羊头的正视图:上端是两只弯曲的羊角,中间一竖是一羊脸的浅条化,向上斜的两笔是羊的耳朵,一竖末端是羊嘴。

其实,“羊”字的出现比甲骨文还要原始得多。1932年,甘肃辛店出土了第一批有汉字图像的陶片,上面有禾、羊、鱼的象形符号。考古学家鉴定,这是甲骨文前身的象形文字。那时,正是新石器时代后期的仰韶文化时期。陶片中的禾、羊、鱼,反映了上古时期的农耕、狩猎和网罟,是中国文明起源的三种主要标识:种禾是为吃饭,猎羊捕鱼是为吃菜。因而,说中国文明发端于饮食,并不为过。

羊是最先进入人类历史的动物之一,它的奶、肉、骨、角、皮,对先人的生产、生活都大有用处,因而得羊、养羊和以羊祭祀都被认作是利好的事情。自周代,羊与豕、牛被合称为“太牢”,羊与豕则合称“少牢”。《礼记·王制》:“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以至出现了“吉羊”这个词儿,铜器铭文上也习见“吉羊”字样。后来,“羊”字的左边又添上了义符“示”,成了形声字“祥”。所以,许慎在《说文·羊部》里释“羊”为“祥也”。“吉羊”就等于“吉祥”,“羊”“祥”二字后通用。

在崇尚羊的先秦时期,又出羊氏一族。此氏族后来贤彦辈出,如羊角哀、羊仲、羊续、羊璿之、羊祜、羊忱、羊欣……他们的善举懿行并成为文化掌故。如“羊左”:即战国人羊角哀和左伯桃的合称。两人为挚友,闻楚王招贤,同赴楚。不料途中遭遇大风雪,粮少衣薄,势难俱生,伯桃就将衣食留给角哀,自入空树中死。角哀至楚,为上卿,乃启树以厚礼葬伯桃。后世则称生死之交为“羊左”。“羊廉”:指东汉南阳太守羊续。此公一向敝衣薄食,“车马赢败”。有个府丞献鱼要巴结他,羊续却不食而悬于庭。府丞后又献之,羊续便出前所悬者以杜其意。后世人则称清官为“羊廉”。“羊碑”:指羊续之孙羊祜,晋时镇守襄阳十年,颇有政绩。他逝后,当地吏民为其建庙立碑,名“羊碑”。后世人则用“羊碑”作为称颂好官的惯语。“羊何”:即南朝宋人羊璿之、何长瑜的合称。这两人与名士谢灵运、苟雍结为好友,时常文会酌聚或相携旅游。时人慕之,赞为“四友”。后世人则称情投志合者为“羊何”。

正因为羊在古代社会被崇尚,故而又被赋予许多象征性意义。羊的形象和性质、用途也就顺衍并积淀出深厚的文化和人文习俗,这例子甚多。如羊脑笺,清人沈初《西清笔记》(卷二)记:“此笺为明宣德间始造,用羊脑和顶烟墨窑藏,经一定时间取出涂于磁青纸上,砑光成笺,墨如漆,制以写金,历久不坏,虫不成蚀。”若无对羊的深刻感知,岂有如此独特的发明。又如羊毫,是古代应用最广的毛笔,它记录出中国的文字、书法和绘画。还有羊城(广州别称)、羊卜、(古代西戎族用羊骨或生羊占卜凶吉的一种卜法)、羊角(曲而上升的旋风)、羊肠(阪名或崎岖曲折的小径)等等。奇异的又有羊踯躅,是一种落叶小灌木,花有毒。《政和证类本草》卷六记:“羊踯躅,花黄,羊食之则死,羊见之则踯躅分散。”可见,此灌木是以羊的徘徊惧进貌而得名。然而,羊对国人来讲,主要还是食用。因此,以羊所形成的核心文化表征当属食俎文化。

关于食羊,《说文·羊部》释:“羊在六畜主给膳也。”古人谓六畜为羊、牛、马、豕、鸡、犬。羊为“主给膳”,可见其食用价值和品位在六畜之首。反映在文字上,“羊”自然成为首部字,并顺衍出许多以“羊”为意符的字。如羒:白色公羊;羖:黑色公羊;羝:公羊;羭:母羊;羱:北山羊;羚:分原羚、膨喉羚、藏羚、斑羚等繁多种类;羠、羯:去势的公羊;羜:出生五个月的小羊;羓:羊肉干;羶,今写作膻,指羊的特味。还有“群”字,也从羊。<小雅·无羊》:“谁谓尔无羊,三百为群。”可见,“群”字在当初也是因为“羊性好群”的本义而造出的。“恙”字,指疾病,即所谓“安然无恙”,连人有病无病,都从“羊”字中取义。

羊为“主给膳”,还能从如下诸字中得到鉴证。“羊”意符为“养”:顾野王《玉篇》释“养”为“具珍羞以供养尊者也”,这里的“羞”同“馐”,指美味的食物。“羊”意符为“善”:善通膳,《庄子·至东》:“具大牢以为善。”大牢是关牲畜的栏圈。这里的“善”即当“膳”用。“羊”意符为“羡”:“羡”原写为“羨”,“羨”也是声符,简化作“羡”。“羊”意符为“美”,《说文·羊部》释“美”为“甘也,美与善同义”。臣铉等曰:“羊大则美,故从大。”这是说,“美”义为味道鲜,美从羊从大,大羊味道就鲜美,所以字形从大了。可见,“美”字在当初也是以大羊的好味道为本义的。以上字例,反映出先人向往和追求饮祥食瑞的观念意识,也折射出那种时代人们的社会心态和审美情趣。

而且,先人在长期的食羊体验中,还约定俗成出许多“羊式成语”,如“羊胛熟”:羊胛为羊的肩骨处,易熟。宋人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卷七:“尔来不觉三十年,岁月才如熟羊胛。”即喻时间短促。“羊踏菜园”:此成语出自隋人侯白《启颜录》:“有人常食菜蔬,忽食羊,梦五藏神曰:‘羊踏破菜园。”后以此嘲得美食而致疾。“羊质虎皮”:出自汉人扬雄《法言·吾子》:“羊质虎皮,见草而说,见豺而战,忘其皮之虎矣。”即喻虚有其表。“羊毛尘”:出自佛书《俱舍论·分别四品》:“积七兔毛尘,为一羊毛尘量。”即喻微小。

至于羊馔,笔者曾查自春秋至清的历代相关古籍和食书,竞归纳约三百款羊馔;若有暇作疏证、析释和钩沉复制,足可编撰一部“中国羊馔史纲”。其中多有奇巧出彩者可为今所借鉴。如唐代《卢氏杂说》记“浑羊殁忽”:将鸡肉和糯米酿入鹅腹中,再将鹅酿入羊腹中,缝合烤成。这与阿拉伯“贝都因”人的烤全驼类似:将熟鸡蛋酿入鱼腹中,将鱼酿入鸡腹中,将鸡酿入羊腹中,再将羊酿入驼腹中,烤之而成。如唐代苏鹗《杜阳杂编》记“灵消炙”:仅取一羊极精之肉四两,细脔成料,腌味炸干,加调料稍煨而成,“虽经暑毒,终不臭败”,是为唐懿宗赐予同昌公主之食。如宋代陶谷《清异录》引唐人韦巨源《食帐》记“红羊枝杖”:枝杖即羊蹄,似红煨之;古人视国乱为“红羊劫”,唐人殷尧藩诗《李节度平虏》:“太平从此销兵甲,记取红羊换劫年。”此馔之“红羊”,事关此意。如宋代陈元靓《事林广记》记“假羊眼羹”:“取螺肉头数枚,拌合绿豆稀粉灌羊肠中,煮熟冷却,薄切作羹,依然羊眼无辨也。”如元代无名氏《居家必用事类全集》记女真食品“蒸羊眉突”(满语眉突为块):羊肉脔块,腌味后盘合泥封,烘炙而成(注:蒸实为烤)。如此种种,制法繁多。

尤其要提到全羊席。金代女真族享重客有全羊之俗,当为此席的发端。清代,满人食全羊之风更甚,席间不设杂肴,唯羊是需,兼簋并进(《奉天通志·礼俗三》。后此席进入宫廷,遂成皇家婚庆大筵。康乾间,清廷对回部实行绥靖政策,以全羊之宴酬酢金川回部首领。由此,此席随之传播民间,并经汉、回厨师和文人食士的改进,成为仅次于满汉全席的清代第二名宴。对此,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记“全羊法有七十二种”,认为此席是“屠龙之技,家厨难学”。何以如此?其因有三。一是洋洋馔名中竞无一个“羊”字,全都寓意在智巧而曼妙的比喻之中:羊眼制馔日“明开夜合”,寓羊昼动目睁、夜息睛闭之意。羊鼻梁有两侧之肉制馔日“望峰坡”,羊鼻突兀喻“峰”,“峰”下之肉自然是“坡”了。二是选料极为精细,远非一只整羊分档取之。如羊耳分尖、中、根三部分,质感有别,得分而制之。耳根就那么指甲大小,饪后紧缩,只有榆钱大了,若用尺盘盛装,算算那得用多少羊的耳根方能撑起?以羊鼻头制馔,择其鼻肉完好无缺者,鼻孔因翕动不息,肉是活肉,柔韧嫩脆,非三十羊而不得一馔也……三是进席程序起头顶始,迄羊尾止,有循章扣法之功:脑宜烩,蹄宜酱,腰宜爆,肚宜涮,肝宜炖,腿宜烤……可说每馔一法,各得其所。

时今看来,全羊席已不实用。一桌摆上72道羊馔,哪位消费者肯去吃呢?然而,其曾渗透着各民族的饮食传统和烹饪技巧,也凝结着先人食羊的文化考量。因而,也应该像其他传统文化事类一样,从中汲取有益的遗产价值,传承其合理内核,在保持实用的基础上又能求变履新,研制出以各类荤素食材与羊搭配且是一席食毕的“全羊席精华宴”,应该是可行的。

羊年唠“羊”,意在找回被淡漠或遗失的历史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