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人生

2015-05-30 10:48凤格
阳光 2015年3期
关键词:村子爷爷妈妈

凤格

在哑叔与傻子孙福之间我需要做出艰难选择,一步将决定今后的万步。回想往昔,心里时时揣着恐惧,走在陌生的大路上。那一圈圈被风吹起的黄土,卷起我历经的那些似梦非梦的日子,扑朔在我的眼前。我知道我依旧要走下去,不论我来自何方,我都将是立在天地间的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一个将带着傻丈夫与孩子继续生存的人……

今天的树上,冷冷清清。光光的树干上,偶尔传来树叶的沙沙声,是在泥土里留有生命的最后几片,挣扎着爆发出脆弱的生命之音。

远远地看过去,天的那边空气很湿,空气没有颜色,呼吸后令心灵感知着水一样的滋味。在稀薄的空气里,直立着一间破败的瓦房,每次变换视角去看,破旧的瓦片之物都呈现着不同的形状。房子的根部,应该讲是靠近别家院墙的那边,已经长满了青苔,很脏也很乱。一点儿都不像王安石诗中所写的青苔那样美。走过去的人都是躲着它,生怕沾到了一点儿在脚上,惹来霉运。其实,路人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从懂事以来也学着他们,我想我的答案是这样吧。

空气湿得透不过气来,一堆荒草一堆荒草地堆着,是冬季用来当柴火烧的。我不敢点火,也从不敢让火种在这周围出现。当然我不是管这类事物的,只是我胆小,就怕干柴遇烈火熊熊燃烧。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在小的时候,我并不这样认为。如果能走出村子,到村口看看,对于我来说已是困鸟出笼了。慢慢的我长大了,大人可以放我走得远一些了,直至有一天,我陪二伯去了一趟城里,那宽敞的马路,形状各异的跑车,抹胭涂粉的俊脸,夜半耀眼的霓虹,小摊上喷香的点心,还有解囊予乞人的那份慷慨……我的思想境界就改变了。我知道,这个小村庄是多么地小,多么地小……外面有好多的黑白电视里才可以看到的文化,我愣是站在讲解人的身旁那么久都没有听懂。是啊,没有基础,学什么又会快呢。回家到村子,我每日每夜最盼望的就是能够走出村子,过一过城里人的生活。可我知道,我是不能的。我属于这片黄土地。

我已经习惯了穿着糟粕衣服的乡里人串门到我家时对我异样的眼光,我已经习惯了在他们口中一会儿城里人一会儿乡下人的命的断言。我不知道人的耳朵是用来听什么的,现在长大了我是拣着听的。所以,现在我在他们眼里是那么的不驯服。外人的孩子就是外人的孩子。

早晨起得很早,这是我很小时候的习惯。

在每早还没有出太阳的时间里,我总会看到柯爷爷艰难地挑着两个黑黑的大桶往东边的山上去,大桶里装的是粪。村子里每一家都有茅坑,呈方形或是长形或是不规则形状的。小解或是大解都是到那里。这些人排下来的粪便很有用,“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可以用来浇灌田地。

我总是很执著地跟在柯爷爷身后,柯爷爷已经习惯了。在挑担上,有他的烟袋,我很喜欢给柯爷爷装烟袋的。天气很冷,柯爷爷的双手想抄在兜里,可是挑担总是往他那已不平坦的肩头下滑着,他的两只瘦弱的大手不得不前后抓住挑桶的麻绳。我在后面跟得很紧。柯爷爷虽然年纪很大,腿脚还算灵活,我是走不过他的。

大粪的味儿是很难闻的,我干呕得累了,扶着一棵树。我明知道自己嫌弃这个味儿,可每早不知是什么原因,还是促使着我跟在柯爷爷身后。

还未忙多少农活,已是晌午了。家里人不会喊我回去吃饭的,因为我在哪里他们是不知道的,也不管我。

柯爷爷的黑褂大布袋里放着饼子,拿出来时已经像石头一样硬,像冰块一样冷,他喘着气使劲掰着,掉一点儿渣都赶忙寻到往嘴里填。他的口中有丰富的唾液,好像任何硬食物都会被他口中丰富的唾液融化。我的心很软,我最受不了这种场景。我特意找点儿事,比如在原地上装作跳方以驱逐眼眶里泪水的四溢横流。可是柯爷爷还是喊我了。他递给我一半。每次都是这样,我哪里能要他的东西吃呢。他无儿无女,我也是听家里人说的,好像是个老光棍,很穷。

我没有接,每次我都没有接。每次他都是默默地。

天气很冷,我打了一个喷嚏,冻得直发抖。柯爷爷马上放下手中的饼子,用瘦弱的大手搓着我的手给我暖和。听说年轻时他的力气很大,可如今很是微弱,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成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这么大的年纪了膝下也没有儿女养老。我终于止不住泪水,哭道:“柯爷爷,你好可怜!”

柯爷爷的手猛地颤了一下,或许是他没有想到这样一句话会从我的口中说出来;也或许在他年轻顾影自怜时他也曾这样感觉到;也或许是这样的话从来都是发自他自己的内心;或许是他多么希望周边的人会认同他境遇的可怜并且得到政府的帮助;或许他也明白得到人同情的话语并不会使自己的境况得到什么改变,但人活着是需要交流的,尤其是情感交流。

“我不可怜,你倒是小手冻得冰凉。”柯爷爷笑着说。

“爷爷。”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让我抱紧这位与我并无血缘关系的老人。

柯爷爷拍拍我单薄的后背:“好,好。”

冬季的天黑得很快。我跟在爷爷后面匆匆地往回走。在乡下的路上,我生怕从树丛里钻出个蛇怪之类的。每次柯爷爷都会看出我幼小的心事儿,他用苍老但温柔至极的声音告诉我:“不怕,爷爷手里有挑担,不会让虫子出来的。”

这时的我会一声一声地喊着并扯着柯爷爷的衣角:“爷爷!爷爷!”这是我一个九岁的小姑娘真情的童声。

我有一个弟弟,他与我并不亲。弟弟比我小四岁。我很少接触到他。妈妈也不让。妈妈不太搭理我,同样也不分配我做什么活儿。乡下每户的院子都很大。可以游戏,我自己游戏。怎么跳怎么欢呼,都没有人制止。我很快乐的。村南住的妈妈的表姐,她有个疯女儿,天天也是这样独自地一会儿跳一会儿叫。小孩子有时是忧郁的,看着人们都指指点点表姐是疯子时,我曾一度怀疑我与表姐一样也是疯子。不过表姐是经过医院开了证明的疯子。我却不是,我只是一个天真淘气喜欢独处的小姑娘。

妈妈带着弟弟到南村的表姨家去了,她没有带我去,我也不去。空空的房子,我没有爸爸。不对,不应该说我没有爸爸,应该说我本来就没有爸爸与妈妈。现在的妈妈是弟弟的妈妈。她不是很管我,也不约束我。她是话很少的一个女人,年轻时,应该很文静。她的皮肤白皙。我随便在几间屋子里逛着,随嘴哼几句歌,仿佛自娱其乐的心情永远没有止境。妈妈的锅上煮着肉,弟弟要了好几天了,妈妈才舍得出去切了一块猪肉,白肉见多。我们的日子并不好,实际上我们整个村子都不是富裕的,靠那么点儿庄稼糊口过日子。与前些日子去的城里截然不同,乡下是阴暗,城里是明亮。肉的香味已经从干瘪的锅盖的缝隙中飘出来了,好香啊!我像个身经百战的小贼一样围到锅台旁边,锅台里面的柴火还在熊熊燃烧着,是妈妈领弟弟出去时添满的。因为我不会加火,妈妈不用我干活。我从贴着锅台的竹篓里取了一双筷子。打开锅盖,热气击中了我的小手,我尖叫了一声松开了手,锅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正在这时,妈妈领着弟弟回来了。平时她们是要去很久的,起码要两个小时吧,这次一个小时都不到。天啊,我多么羞愧啊,妈妈会指责我的,我低着头。锅上的热气还在冒,肉的香味还在飘着,可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吃肉了。妈妈踏进中屋,锅盖很安静地扣在地上。

“伤到没有?”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没,没。”我拘束地挤出两个字,我与妈妈平时很少交流。在我记忆中她心里想什么没有人知道。来往的邻居及亲戚说什么她都言是,也从不参与自己的意见。这就是妈妈给我的印象,但之后就是这个女人把我又扔到了另一个地方。

妈妈没有再理会我,我自己打了一盆冷水,将手浸在里面能舒服些。我已经习惯了自己关心自己。其实,我伤得也没有那么严重。如果不是妈妈领着弟弟回来了,或许我现在正在尝着早想填到嘴里的肥肉了,根本不会理会轻微烫伤的手。我抬起头看看妈妈的脸,妈妈哭了,她的睫毛上艰难地扛着泪珠,她不想让自己哭出来。

弟弟咕嘟了一句:“姨家的姐姐死了。”

死,在一个小孩心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是去一个地方,去一个永远都回不来的地方。那时的我对死根本就无意识,不知当时的弟弟是如何想的。

妈妈的那滴眼泪终于落下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去洗洗手,一会儿吃肉。”

我赶紧搬小凳,家里的饭桌很小,像是三个人要挤在一起取暖似的。

肉很香,妈妈一口都没有吃。

弟弟蘸着肉汤吃了好多干粮,大块大块的白肉往自己肉嘟嘟的小嘴里塞。弟弟的脸蛋很红,模样也很漂亮,像妈妈。

吃肉的第二天,是冬季里最冷的一天,也是表姐下葬的一天。

妈妈自己去了。

回来时,妈妈痛苦地倒在床上,生病了。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如此伤心。

这天早晨,柯爷爷没有挑着粪担出来。我离开家门很远了,户外很冷,我却不想回去。在妈妈痛苦的时候,我并没有尽到做姐姐的责任看护弟弟。那个家,虽然我从小就住在那里,但没有感情确是事实,并不是家里的人待我不好,准确地讲是我待他们不很平和。我独自去了柯爷爷的地,冬天所有的庄稼都干干地伫在那儿,黑黑的土地上散发着冷气,“咝咝咝”地像要吸住经过这里行人的脚。想到这儿,我飞快地往回跑。那片地离家有一段距离,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拼命地往前冲,像是脚下的每一块黑土都可能吸住我的脚。

“童童,慢点儿跑,慢点儿跑。”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到我耳畔。我听出来这声音是柯爷爷的。我抬起头一看,果然是柯爷爷挑着粪担,他又出来劳作了。还是穿着那件带很大口袋的褂子,那双干瘦的大手依然冻得发紫。裤管一长一短,还拖着地。柯爷爷的身材不高。

“爷爷!”我很高兴地扑过去,抓住他的挑担绳。

爷爷不住地点头:“这么冷,出来瞎跑什么?”

“我找爷爷!”我的声音是激扬的。一直抓着挑担绳,生怕柯爷爷突然不见了。

我跟在爷爷后面,今天爷爷的腿脚显得更慢了,走了不一会儿,突然他一蹲,就再也没有起来,粪撒了一地也溅在他干皱的脸上,口袋里的饼子滚动着很美的圈最后还是在粪上静止了,今天的饼子上有葱花。我呼喊着爷爷,爷爷的口里吐出白沫,眼睛睁了几下没有睁开,嘴巴始终没有张开说一句话。歪着脖子,蜷着身体,四肢弯曲着,紧紧地贴着黑土地去了。

村长找人草草地将柯爷爷埋掉了,那天妈妈不让我去。之后,我去了,看到的只是高高的坟头,我也不知道里面躺的是不是柯爷爷。

柯爷爷的离去,使我仅有的快乐也失去了。

冬天的夜黑得很快,天上的星星很少。老人说过,冬天的星星本来就很少。

柯爷爷去了,我每天都起来得很晚。鸡在院子里都叫傻了。我听很多从我身边路过的人说,我不是妈妈的孩子,妈妈的孩子只有弟弟。那我是谁,经常围着锅沿转着思考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很想念柯爷爷,他是我的朋友。而现在,空间对于我很自由,亲情对于我很压抑,像被夹住了两肋,呼吸很困难。我知道我要生存,我还要有信仰,那是可以使我有精神力量的东西,人生下来确实是为了活,就像活着那样活着,但不能缺了信仰。看见妈妈教弟弟写字,那些形状,我不会,可我会说话,说话也可以生活,不是非要会写字。但终于,我还是求妈妈教我写字,妈妈教我写字认字,我感觉自己有文化了……我可以像天空的小鸟一样起飞在乌云里,更可以起飞在晴空里。我漫山遍野地跑着,饿了就回家吃饭,渴了就回家喝水,妈妈真的不管我,越长大我越感觉自己和空气是一体的,成天只有空气是我的朋友。

在十七岁的时候,我从村后面的山坡上摔下来了,从此跛脚。弟弟给我捡来一根很粗的拐棍。像是藤子的,我很感激他。可之后他与妈妈就离我更远了。虽然,就在这块贫瘠的地界活动,总也有种四海为家的感觉,心一直被吊着,忽忽悠悠地飘着,到底要去往哪里,只有太阳出来时,才会想到是想要到达温暖的地方。妈妈对我说话的声音还是柔柔的。

妈妈让我嫁人,我躲在门后不出来,使劲翻弄着自己的冷炕,像是石灰下面可以挖出逃生的地图还有行路的盘缠。吃过那次午饭,我就迷迷糊糊地眼前像晃着谁在数钱的样子,想喊的声音一直在胸腔里,是走过去的脚步又狠狠地在小腹踏上一回的感觉。

好似醒也好似睡,像是睁开眼又像在闭着。听到很多人在说话、在笑,自己也在其中,就是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我醒了,躺在另一张农村睡的那样的炕上。地上的摆投很是简陋,墙上挂了一张破碎的年画,还拖着很长的灰尘。我的拐棍就在年画下面。我努力地起来,头晕得很,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这是哪里,一会儿跑进来一个傻乎乎的男孩子冲着我笑:“媳妇醒了,媳妇醒了。”我的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这个傻子叫孙福,是我的男人。

第二天,我又一次醒来,被窝里多了一个塑料瓶子,有很重的塑料味。一位年岁很大的老人坐在炕上。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难过地闭上眼睛,等待着。老人穿着粗旧的黑色布衣,这里很贫穷,从穿戴摆设就能看出来。

“你是我家的人了。”说完,老人很高兴地过来拉我的手。我厌烦地转过头,头很晕,还伴着剧烈的痛。我在被子里抽泣。

靠近傍晚,老人端了一碗什么水给我,我还没有起来,已经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是那种腥腥的味道。我不喜欢喝。我还在躺着,老人将碗靠近我的嘴边,瞅着那只有一丁点儿蛋白的蛋汤,我的心很酸,因为我被人卖给更穷的人做媳妇了。我一个跛子他也要。我推开蛋汤,老人却坚持。我拿被子的一角掩住脸,抓住的是一把棉花,棉花呈乌黑色,一看就是用过很久的。前两天昏迷头痛鼻子不好用,现在闻到的是一股子霉味儿,这床被子里的棉花不知絮了多少次了。我的脾气像一下子长大了,变得暴躁,我痛恨自己的遭遇,本以为可以静静地和空气待在一起,好好地鼓励自己生活,可妈妈的决定,不,是在这条陌生的路上我又遭遇着陌生。我厌恶地推开棉被吼道:“给我换一床干净的,快点儿!”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愤怒,致使我喊得声音这么大。老人听得很认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老实的一个老人,接着她告诉我家里就这一床被。我真是不相信,吼道:“刚才进来的那个不是男的吗?他不是也是这个家的吗?他盖什么?”我问得理直气壮。老人接着说:“他是我的孙儿,我们盖一床的。家里什么都没有,你也看见了。要是有什么,就不买你一个跛子做媳妇了。怎么说我们也得买个不跛的。”听到这话,我的血都沸腾了,心里暗忖: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处可逃,没有想到人家买家也带着沮丧。我对老人讲:“你让我走吧,我去城里给你打工,给你买好的棉被。”老人告诉我:“钱俺是没有,可俺也饿不死,就是没个媳妇,孙家的香火就断了。”老人将那碗蛋汤放在炕沿上,就下去了。我烦躁得将碗打碎在地上,老人惊恐地跑进屋来,很是心疼的样子,竟也落了眼泪。我的心是很软的,马上有了些后悔,但转念一想他们是倒霉。谁让他们买我回来。

天黑了,没有像样的饭菜,比我以前那个家还要穷上许多。我真不知道,这位老人与孙福这个傻子每天靠什么吃饭穿衣,可他们真的奇迹般地活着。老人端着一个破口的小碟,是个瓷的。我记得很清楚,当年七岁时妈妈还扔过一个这样的碟子。现在的这个小碟里面放着几根脏白菜条,浸着盐水。我感到恶心,不知道怎么下咽。孙福这个傻子馋得口水直滴,伸着脏爪子抓着往嘴里填,嚼得很香,以至菜和着口水流到了嘴外,使我呕吐不止。老人拉着孙福出去了,我的肚子咕咕叫,可这样的菜让我如何下咽,还没有饭。怪不得孙福与老人都这样苗条,不吃饭的人能不瘦吗?

到了很晚老人又来了,见那点儿白菜条并没有吃,她端了下去。给我倒了一杯水。一看杯子,我更是无法忍受,上面布满了硬物。水里沉了好多的渣子。

我瞪着眼睛熬到深夜,像在熬鹰。我想上茅房,也不知道在哪儿,我摸着亮儿下了地。我跛腿只得艰难地往外看,老人与孙福挨着身子在睡觉,说实在的这也真的是个功夫,我这才想起家里就这一床被子。老人睡觉很警醒,她马上起来了,孙福倒在地上接着睡。冬天的地冰凉,他也不嫌冷。我当时就有一个疑问是不是傻子都不知道冷暖呢?老人推我上炕,我不肯,她便小声对我讲:“穷乡下的茅房怕你不习惯,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尿桶。”我看着老人,感觉这是一个极其令我讨厌的女人,我恶狠狠地推开她的手:“别碰我,和做鬼似的,声音那么低干什么?你们这儿本来就像个鬼屋,你更像个老鬼。”说罢,我又爬上了床,我是不习惯有人在这儿看着我小解。老人又接着说道:“不是我声音小,如果让福子听见你上茅房,肯定会吵着来看的。”我顿时感到又羞又愤,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我蒙着被子大哭起来。

这是一个没有感知的老人,她也很委屈似的出去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的精神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所住的这个地方是哪里,来了几天了连屋门都没有走出去。等到老人彻底睡熟时,我下地小解,我尽量将声音弄得很小,虽然我憋得不行了。这里的鸡,半夜也叫,白天也叫,早晨倒是哑巴。我也不知道睡没睡着,像是醒着又像是睡着。肚子咕咕地叫着。

老人很勤快地给我端过来一个小碟,还是昨天那样的碟与那道菜。我坐在床边哭了。我抽泣地问道:“请问你家,哪个地方比较硬啊?”老人没有听懂:“什么?”我大声叫道:“我想撞死啊!”老人慌张地想用手捂住我的嘴,她的手很黑很瘦,看起来就是童话里巫婆的那双手。

“不要碰我,你算干什么的?”我骂她。

她的解释令我的头更加疼痛:“我是你的奶奶,你是我孙福的媳妇。”老人不断地说着这句话。孙福吃完他的那份早饭,口喷唾沫地过来呀呀道:“摸摸媳妇脸儿……”他的手伸过来,我想推开他。没有想到,老人拼命地压着我的手,声音不大,但很坚决地说道:“他是你男人!”

我哭骂道:“他算什么男人,他是个疯子!”我挣扎着,用手抓破孙福的脸。

孙福上来了傻劲,给我一巴掌,嘴里呜噜着:“媳妇不听话,打!打!”

此刻,我又深一步认识到了这是怎样一个地方,怎样一户人家。我捂着双耳,发出刺耳的尖叫:“你们杀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这个晚上,孙福在我睡觉时压在我的身体上,将我强暴了。

我是他的媳妇,这是我的命。

我的拐棍被他们扔掉了,下不了炕。老人天天给我倒屎倒尿。家里是个什么味儿,我闻不出来了。只是孙福进屋就捏着鼻子说:“臭!臭!臭媳妇!”我知道家里的味儿不好闻。老人不嫌弃。

严冬腊月,老人准备了两道像样的菜,白菜汤上飘着油花,还有芋头汤,还包了饺子。那一顿我吃得很多,老人很开心地告诉我,多吃点儿,来年给她添个重孙子。我也不搭语,只顾低头吃饭。孙福满嘴的菜汤,老人用袖子不停地给他擦,老人吃得很少。老人说明天让孙福领我出去拜年。

天啊,这个地方也会出去拜年。现在的我总认为整个地球上就住着我们三个人。孙福朝我嘿嘿地笑笑。吃完饭,孙福像个孩子一样高兴,拉着我又唱又跳。我听不懂他唱了些什么,可我知道他很开心。毕竟过年了。

第二天一早,老人拿来一件红衣服,不很旧。老人脸色潮红,笑微微地对我说:“这是我当年嫁给福他爷时穿的衣裳,现在不能穿了,去年我还穿来。”说着老人笑着。我不敢想象这样黑的一个巫婆穿上这件衣服会是什么样子。我有时候在想,孙福之所以傻了说不定是被老巫婆穿红衣服吓的呢。我的心思不在这儿,想自个儿的心事儿。直到老人将衣服放在我手里,我才明白她是让我今天出去拜年的时候穿上。要我穿老巫婆的衣服,不,我不穿。老人接着道:“你嫁到咱家了,我才将衣服给你穿,要不今天是我穿啊!”老人委屈地说。我慷慨地对她讲:“你穿就行了,我也不稀罕。”老人愣了一下,还是坚持,又要朝孙福喊,在他眼里孙福是很能制服得住我的。孙福过来了,一个裤腿长一个裤腿短,还一劲儿地傻笑。老人说:“给你媳妇穿上红衣服。”我拿着衣服,扔在地上。孙福瞪起他的小三角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真拿出大男子主义的样子,从地上拾起衣服,朝我脸上打来。我推开衣服,他拥倒我,两条腿跨在我的身上说着语无伦次的话:“揍!揍!看你不老实!”他的拳头像雨点一样朝我胸脯打着,我有些压气,并且快昏过去了。老人拉住孙福的手:“快给她穿上,好去拜年了。”

我是恨老人的,孙福听他的,别看她表面很老实,其实是骨子里最坏的巫婆。孙福打我,都是她教唆的,否则孙福哪里来那么大精神头儿。我勉强地穿上了这件不合身的红衣服,孙福一个劲儿地鼓掌。我也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孙福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领我出了院子。走出来后,才知道院里什么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唯有一口看样子要枯的井。家里连个压水的井都没有,难不成喝的水也是向邻居借的。我不敢多想,我的脚跛,也没有拐棍了,孙福拉着我就像拉着一条老狗,根本就不在乎我脚下的疼痛及我大口的喘气。这个村子太破烂了,比起我小时候的那个村子又差了很远,为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能认命。每户人家的门面都很干净,难道不知道过年需要贴对联与福字吗?有一家贴了,孙福乐得直屁颠,朝天叫了几声,又朝地叫了几声,胡言乱语,没有人能听懂他说的什么,我只明白一点孙福这个傻子是高兴的。我跌倒了,疼得起不来。孙福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道:“起,不起,揍!揍!”看着是我男人的这个人,我真是不如死掉的好。如果一辈子走不出这个村子,我岂不一辈子不成人样。我简直就成了穷人家养的一头牲口,需要我为他们服务时,我得服服帖帖;不需要我为他们服务时,我也得服服帖帖,否则就得挨打。自从到了这里,我是没有福气挨骂的。因为骂我没有效果,只有打我。发了疯的孙福,打人不要命。

孙福领我去了几家拜年,唯一的招待也只是一碗热水,还是我与孙福共用一个碗。孙福像是很健谈,与人比手划脚,反正我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只看见那副傻傻的模样。与他聊天的那个男人打量着我,不住地咽着口水,其实我的相貌平平,或许是年轻,或许是因为我这个智力很正常的女人嫁给了一个傻子的缘故吧。女人就问我肚子里有崽没有。多难听的一句话啊!我想疯狂,可我的心智已被他们压抑,爆发不起来了。我没有说话,孙福抡着拳头就过来了,好像我给他丢了天大的面子。女人为我挡住孙福的拳头:“干什么动不动就挥拳头呢,你个傻福子!”孙福指着我骂着:“揍!不听话!”女人没有再理他,也没与我说话。她是一个很知趣的女人,因为她能看得出我并不想与她交谈。

快晌午了,我们还未走进另一户人家时,孙福就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话,我不愿看他,只顾低着头走,孙福告诉我要去的这家人是个哑巴。我听着他说话,不由自主地认真听起来。当然,他也总重复着这一句。

孙福像亮嗓子似的去敲门,我能看出来,他想要证明的就是自己不是哑巴。对方开门了,是一位很老的男人。他用“比划”向我们问好,我很愿意回应他。孙福噜噜乱叫,我们进了他的屋,屋子里很整洁,有一点儿小摆件。他端进来两碗水,一碗给我,一碗给孙福。我也渴了,在别家我都没有喝水,在这里我端起碗就喝。水很甜,像放了糖。好久没有尝过糖的味道了,我一口气全喝了,拿着空碗看着他,他又给我盛了一碗水,我又喝尽了。他再要盛时,我摁住了碗。我喝糖水时,没有看孙福的表情,我想他一定又会乱叫,没想到的是他没有叫,只是像喝平时的水一样。我看看那个男人,男人用手比划着,我明白了。他说两碗水不同,又指指我的红衣服,原来他因为我是新娘子才给我糖水喝的。我不由得说了一声谢谢,他点点头,他竟能听见。天啊,十哑九聋,可他偏偏不聋。我很愿意在他家多坐一会儿,但是孙福却不乐意与他说话,在孙福眼里这个老男人一无是处,连话都不会说,而孙福很骄傲自己有时候还可以唱歌。孙福的歌声简直比坏肚子的声音都难听,只是老人表扬着他。我没有办法,在这个非人的世界,心情也要是非人的。

哑巴送走我们。我回头看着他,他冲我友好地笑笑,我的心霎时亮起了一团曙光。我也笑了。我知道,这是我来这里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过的表情。哑叔肯定不知道,我的这一笑多么的不容易,如果知道,我相信,他会很高兴。在我的意识中,他也是性情中人。回到家中,孙福这个傻子向老人比手划脚地讲着今天的事儿,我心里不屑,有什么可讲的,不就是每家发给你一碗白水吗。老人边听边乐,真的像有什么可笑的事儿一样。我也真是想笑,看着他们那两副傻样,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笑的呢。

中午吃的饭就和以往一样了,我一点儿都吞不下去。幸好在哑叔那儿我喝了两碗糖水,可以充饥。有时候饿极了,我就啃生白菜,拉肚子就由着拉,遭罪也是命。没有药,什么都没有。卫生纸糙得很,就像硬塑料一样。有什么办法,可是我还在求生啊。我面黄肌瘦了。如果说以前我就是相貌平平的,那如今我连平平的都不是。我躺在床上,盖着那床散发着霉味的棉被已经习惯了。我在想着心事,想着哑叔,想着想着,慢慢地我联想到了儿时的柯爷爷。他与柯爷爷的境况不大相同。柯爷爷是一位老人,无依无靠,行走都不方便,每天还有干不完的活儿,脸上更多的是愁容。可哑叔不同,他的脸是阳光的,并且还知道烧糖水。他的糖从哪里来的呢,村子里没有的,是不是他经常到村子以外的地方去呢?如果是的话,我可以随他一起出去,去打工。我转念一想,不可能的。刚才他给我糖水喝是祝福新娘子的。再说,他们都是一个村子里,谁会同情一个买来的女人呢。想着想着我哭了,好不容易联想到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

我想出去走走,否则我要闷死的。老人坚决不让,她说过,我只要怀上孙福的孩子就可以在村子里走动。她知道,我是走不出村子的。

过年后的一个月我有了反应,找来有经验的村姑来看,我怀上了孙福的孩子,我难过得昏厥过去,醒来时,村里的好多女人都来我们家了。她们都看着我。是老人出去传扬的他家孙福有孩子了。我看着这些可憎的脸,就像阎罗殿的小鬼儿似的,不怀好意。孙福在地上,踱着方步,有模有样地自言自语道:“爹!爹!”我心里恨道,等着你们同意我出这个门子,我一定得出去,非整死你们不可,是你们将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留在本村的女人几乎很少,老人那个精神不怎么好的儿媳妇就逃了出去,那夜的岗老人可真是没有站好,为此在那个冬天还抱着破棉被呆坐在床上认真地总结过。当时孙福她爹也胡乱找了一通,沿着街边好一个怪骂,以为可以把人骂回来,后来又骂骂咧咧地回去了。生下的孙福傻,老人的儿媳妇早先可不傻,是被拐后受了重大的刺激,老人可不管这些,只要有个媳妇生个男孩,只要能再继续生下去,她就没有心思了。老人当初也是被拐的,但她一直庆幸自己嫁到好地方了,因为当年的她巴不得跟着男人去私奔,她的家乡太穷了,她一天也吃不上一顿饭,瘦得像一把柴。到了这里,还有点东西往嘴里塞,这是让老人最为骄傲的,和村里的人成天地重念自己的这点儿“福气”。她没有接触过别的地方,只知道来到这里有吃的,所以她认为我跟着他们也像当初她的心情一样。

他们走后,老人拉着我的手,我不能反抗,否则孙福又要猴急的跳上来打我。左端量,右端量,说我的鼻子长得还好看,嘴太小了,孙子不能长小嘴的。我瞪了她一眼,现在的她全然不理会这个,一个劲儿地在幻想着小孙子如何地好。

我问老人道:“我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为什么要出去?”老人一副反悔的样子。

“不见阳光的小孩儿,生下来会是个傻子。”我找了一个理由。她应该知道,因为我特殊的原因,所以我不能出院子,村子里的女人哪个不是成天在外面跑啊。老人听着我的话,不住地点头。

我出去溜达,傻子孙福跟着我。是老人让他跟着我的,我也不在意。我很清楚,出了那间屋子,任你傻子再多的智慧也是不如我的。孙福跟了几天,就厌倦了,因为我喜欢对着墙站着,一直站到他累得挺不住了为止。没有办法,他就会坐下,只要他一坐下,我就往前走,他只得起来再跟着。

有一天晚上,他对老人哇哇地乱叫,不想监视我了。老人听明白后,对我说:“想从村子里走出去是不可能的。村子里的人都认得你。过年的时候让你们去拜年,也是这个意思。”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有想到这个老巫婆没有在村子里待傻,还是很精明的。我点点头,装作很老实的样子。在我心里,不相信正压不住邪。这天我自己出来了,从出来那天我拄的就是一根粗树杈,是孙福出去给我捡回来的。我拄着这根树杈仿佛摆渡了一条可以驶往远方的船。春天,树木吐出新芽,鸟儿在树上欢快地叫着。暖暖的风吹着我的衣角,通体很温暖。我才怀上孩子一个月,根本看不出来的。我朝着天空大喊了几声:我要好好地活着!天空有回音,回过来的音质很好,能听出来,我的心情也很好。

去哪里呢?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哑叔的门前。令我失望的是,他的门上挂着锁,推不开。我又照着原路返回去了。回到家后,老人是不会问我去哪里了,因为她知道我不会讲。孙福问我,我却不说,他是不能打我的。他怕这样就当不成爸爸了。自从怀上孩子后,我的日子还可以。孙福不能与我同房,也不过来烦我。我只是吃不饱,面黄肌瘦的。

夜里,春天的风透过窗户吹在我的脸上,有一丝的冷意。我下地小解,小解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因为孙福是不会闯进来的,否则他就不用当爸爸了。他不识字,说个什么都能把他唬住。他们是想要孩子,才这样什么都依着我。我又爬上了炕,睡不着,脑子里空空的。

这里的鸡是半夜打鸣的,我知道已经半夜了。再过几个钟头,我又可以出去了。想到这里,我便睡熟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像小时候找柯爷爷一样出门了,同样这次我还是去哑叔那里,门上的锁还挂着。我的眼眶湿了,我知道我是把搭救我的希望寄托在了哑叔身上。我低着头往回走,有一只大手拉住我的衣袖,我抬头一看是哑叔。我抓住他的手,狂喜地叫:“哑叔。”哑叔的脸儿通红,他有五十多了,而我才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孩子。哑叔找了一根树杈,在地上写着:“你找我吗?”天啊,哑叔会写字。我指指他的耳朵示问他能听到吗?哑叔指指自己的耳朵点点头,指指自己的嘴巴摇摇头。我明白了,哑叔是告诉我他只哑不聋。我拉着他的手说:“去你家坐会儿好吗?”他犹豫不决,我的心紧张得不得了,就怕他会拒绝我,最终他点了点头,看看周边。他是怕人看到了说闲话。

我进了哑叔的屋子,哑叔让我上炕坐着,我很习惯地坐在炕上,哑叔端来我最喜欢的糖水,我又饱饱地喝了两碗。哑叔换了一身衣服,哑叔是很讲究的。他找来一个本子和一只铅笔头,写着:“找我有事儿?”

我点点头:“我……”

“什么事儿就说吧,都是一个村子住着。”哑叔继续写着。

天啊,哑叔是因为一个村才问我“什么事儿就说吧”。他的心是向着村里人的。

“你会写字,为什么不用写字与别人交流呢。”我奇怪地问他。

他冲我笑笑,写道:“没有人识字啊!”

我懂了,这个村子里,最有知识的要数哑叔了。

“我是被卖到这里的,你知道吗?”我忽然想说这句话,就直接说出来了。

“嗯。”哑叔点点头。写下这个字。

“您感觉这件事儿做得对吗?”我追问。

“我不知道。”哑叔写得很简单。

“这里是哪里,离市里近吗?”我问他。

“不近也不远。这是这里农村的边界。”他写着。

“你带我出去好吗?”我近似哀求地看着他。

他摇头。之后,就离炕远了,出了这间屋子。看来是在做吃的。不知是不是我的鼻子闻邪了,我闻到一股葱花油饼的味道,还有大米粥的香味。不可能的,他们的村子很穷。我不相信哑叔家是富有的,毕竟他也在这个村子里住啊,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悬殊吧。我的思考还未停止,哑叔端来饼与粥放在炕边,并在纸上写着:“你肯定吃不惯孙福家的东西,这些说不定你乐意吃。”看着冒着香气的饼与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为在做梦,我狠狠地掐自己,很疼。我知道这是真的,哑叔为我准备了一顿我愿意吃的饭。我已经有一年没有吃这样的东西了,我的口水已经在流了,不停地大口咽着唾液,不好意思地看着哑叔,也生怕哑叔会反悔不给我吃了。我抓起一个饼,狠狠地咬了一口,那油,那香,那筋道,又喝了一口厚厚的白米粥。

哑叔在纸上写着:“慢点儿,都是你的。”

我看着他,我的眼睛里闪出了泪光。我想起柯爷爷也掰过饼子给我吃。可是柯爷爷很穷,根本没法与哑叔比。

“你对我真好。”我看着哑叔。

哑叔摇摇头。他出去从灶台上拿了一个凉干粮,喝着稀粥。他的日子比孙福这个傻子家要好许多。

我吃得很饱,胃也很舒服。真想美美地睡一觉。我告诉他给我一个枕头。他慌忙摆摆手,在纸上写着:“你该走了。”

我有些委屈,眼泪都要掉下来:“我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安心地躺躺,您为什么一点儿都不体量我一个被卖女孩的心情呢?”

哑叔还是摆摆手,写道:“你是人家的媳妇,哪里能随便在光棍家待呢。”

我坐炕上不走,索性闭上眼睛。

哑叔写道:“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你进来。”

我像是受到侮辱一样,飞快地下了炕,拄上立在床边的树杈就要走。哑叔拉住了我的手。我的血液很快沸腾了。我不知道那是一个怎么样的感觉,我盯着哑叔厚实的胸膛,我想依偎着,又怕人说我乱来。我久久地凝望着他。

哑叔又将我拄的树杈给我,他又让我走了。我只得接过来,很不情愿地离开。我回头看他,期待他能留下我。

这天我回家后,心情特别好。在哑叔家吃了一顿饭,我可以维持一天不饿,并且还很有精神。孙福见我回去,便围了上来。他是不能碰我的,看他猴急那个样,我心里骂道:“活该!”老人吆喝孙福出去,我拉上被只想睡觉,老人拍拍我示意我起来,我的眼皮很重,没有睁开,闭着眼睛问道:“什么事儿?说吧。”

老人还在拍我,我一骨碌爬起来,充满仇视地看着她,发了疯地问她:“有病吗?拍什么拍,有什么话不能用嘴说,累了一天了,不能让歇歇吗?”

老人被我气得脸儿通红,我的心更烦。去了哑叔那里,我的整个心都飞到他家了。孙福与老巫婆那个家我是一刻也不想待。我心里想着一些事儿。

“今天,你都去哪儿啦?”老人问我。

“出去溜达了。”我漫不经心地道。

“都去哪儿啦?”老人依然这一句话。

“去哑叔那儿了!”我直接告诉她。

老人并没有奇怪,也没有责怪我,只是道:“他只是个哑巴,你与他有什么好说的。”

我可不会傻得告诉老人哑叔会写字,我编了一个谎:“哑叔有吃的,对我肚里的孩子有好处。小孩子生下来也结实。并且,他的屋子也朝阳,我可以多晒晒。省得体弱多病,也没个营养再牵扯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始终拿孩子当挡箭牌。

说起这些,老人是愧疚的,她也是不时在叹息,家里的条件不好,也不能给我吃点儿好的。其实,她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老人问道:“哑巴那么大方?”她有些不相信。

“为什么人家不大方,人家家有底,还在乎给我那点儿东西吃?”我反驳道,越说越来劲儿了。哑叔家是比这些家强,但终究也是穷。给我烙饼吃时,自己不同样吃冷干粮?

“那就好,那就好……希望他经常给你吃。”老人说这句话时也不嫌没底气得慌。我们都抱着目的的。老人在乎的是孙子,而我在乎的是自己可以逃出去。我一定不能等着肚子大了,否则这个孩子我就要留下了。我不要!我不要与傻子的孩子。

我睡了,这一夜睡得特别香,睡梦中我自己掖着被角,均匀地呼吸着。我被孙福这个傻子吵着要与我睡觉的声音吵醒了。老人在教训他,我的心才稍稍安下来,我现在不敢与孙福独处,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他若真胡来,我是斗不过他的,好在这个时候老人是向着我的。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穿上衣服,也没有与老人打招呼就出去了。老人知道我去觅食了。她一点儿都不管我,或许孙家的媳妇就应该有这种“出息”。

小风吹得冷飕飕的,脸上冻得痒痒的。我的脚步向前迈得更快了,因为我出去得早,一般在村子里很少见到人。一口气我走到哑叔家,哑叔被我敲了起来,他刚才还在睡呢。他有些奇怪,因为他并不欢迎我总去,我从他的眼神中能读出来。

哑叔用不解的眼光看着我,我主动上前拉着他的手,我不是美人,可是此时我面对哑叔只想使用美人计。哑叔会不会吃我这一套,我心里没有数。

哑叔握着我稍温和的手,软软地,我对哑叔粗糙的双手能感觉到的。哑叔让我进屋,他的被子还没有叠,满屋子是男人的味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正常男人的味道。我这样想时,是将哑叔与傻子孙福做比较的。哑叔是比较讲究的,他用盐水漱口,又用肥皂洗脸。肥皂的香味儿弥漫了整个屋子,我好久没有闻到这个味道了。我走过去,拿起肥皂盒忘情地闻着。哑叔笑了,我不知道他笑什么。可是我敢肯定他会让我在这儿多待一会儿。

哑叔将干粮热了,切了一点儿盐菜疙瘩,递给我,我很高兴吃这个,这也是老人家吃不到的。我们坐在炕沿上吃着。哑叔吃饭特别响,好像牙齿在与食物打架。我笑他,他朝我点点头。我有些失望,为什么不笑呢。直到吃完饭,他没有与我交流一句,我找到昨天他用的那个本子,递给他。哑叔果然写了,写的字却是:“你今天又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挠着头,是啊,我来这里干什么?我总不能说我想使用美人计,让你将我带出村子。我一时语塞。

“说呀!”哑叔也是一种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的人。

“我喜欢你!”我朝他喊着。因为,这时,我只能这样说。

“啊!”哑叔看着我。他低着头收拾下去碗碟,又给我倒了一杯糖水。我不知道这杯糖水是要告诉我我是媳妇还是庆贺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主动拉着哑叔的手:“我不喜欢那个傻子,来拜年,我就喜欢你。”

哑叔很相信,在纸上写着:“你是别人的媳妇,我只是个哑巴。”

“我就喜欢哑巴!”说出这句话后,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我嘴里说出来。可我就是说了。

哑叔像是受了很大的侮辱一样,推开我,拉着我往外推。

我知道我说错话了,我哭着叫着,当然我并不是为爱而哭,我是怕真的会留在这个村子里,给孙福做一辈子的老婆。现在只有哑叔可以帮助我,没有他我便没有了一切。这是我想了多个夜晚都认定的答案。

哑叔停止了拉扯我,我也扑到了他的怀里。拼了命地哭,我是哭我的命。哑叔紧紧地抱着我的身体,我也像找到了坚实的彼岸。哑叔拉我重新回到炕上坐下,他为我擦眼泪。我依偎着他,嘴里喃喃地说:“如果,我能与你住在一起多好啊。”

哑叔抚摸着我的头发,在纸上写道:“我下次去城里,买瓶洗发水给你。”

我高兴地点点头:“你真好。”哑叔抱我更紧了,我知道男人一旦接受女人肯定会为她做任何事。我将脸贴紧哑叔,我感到哑叔的身子在颤抖,我感觉到了。哑叔的脸通红,眼睛眯得很细。哑叔是性情上来了,我很知意地吻着他,让他舒服,哑叔开始很重的呼吸,我偏偏在这时推开了他。哑叔还是紧紧地抱着我的身子,那双手在寻找他想找的地方。

“别,不要这样,我是孙福的媳妇啊!”我娇气地说着这句话。我并不美丽,但我相信此刻哑叔看着我是美丽而且是动人的。

哑叔一怔,手在我的身上僵住了,他看着我。流露出多么想要的眼神,使得我更加妩媚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大声喊着,再一次投入他的怀抱。

哑叔又一次爱抚着我。

哑叔疯狂地抱起我,使劲地吻我,那种舒服的感觉充斥全身。我身上的汗水多了起来,我们滚在了一起。哑叔像是爆发出了多年积攒的情欲,我也享受了难得的处子之身。

事后,哑叔顾不得休息,下炕为我做葱花饼。哑叔总是笑,我能看出来他是很满意的,他吃到了做梦都吃不到的甜蜜,他也可以拥有一个女人了。葱花饼的香气又弥漫在我的鼻旁,我尽情地呼吸着。我的心开始复活了,因为我看到了可以走出去的曙光,哑叔真不愧是我的救命神仙。

我吃葱花饼很快,噎得喘不上气儿,哑叔冲了一杯糖水给我,示意我慢点儿吃。还出去端来面袋给我看,意思是告诉我还有很多面,可以给我烙很多饼。我张开油油的嘴唇重重地吻着哑叔。哑叔在纸上写道:“下次我进城里去,会多买一些油、面、还有糖,你喜欢吃什么我就让你吃个够。”

我的眼睛沾着泪水,没有一个陌生人对我这样好过。我庆幸我是遇到好人了,但转念一想,若不是自己把身子给了他,他怎么会把自家稀有的粮米心甘情愿地给个外人吃,在我看来是买卖。吃罢饭,我们在一起小睡了一会儿,天就黑了。我不舍得离开这样的生活,哑叔不舍得离开我。睡过女人的男人是不想独睡的,正如睡过男人的女人也是不想独睡的。哑叔从他的小木柜里翻出几块糖果给我,我欣喜地拿着,这几块糖也够我晚上快乐的。哑叔送了我好远,几乎快送到家了。他的眼神里净是留恋,我的心里净是复杂。回到家中,老人与孙福那个傻子在吃饭。孙福见我回来了,竟然拍起了巴掌:“回来了,回来了!”老人吼了他一句:“吃你的饭。”

“媳妇吃!”孙福说完,将他的剩饭递给我,没有想到这个傻子还会想着我,这是我平时没有注意到的。我注意的就是他怎么样打我,当然这也都是在我不顺从他们的情况下做的。

我没有回话,老人拉孙福坐下,我上了炕,顺着墙往下面看看,他们还是吃一些糠饭,而我的肚里现在油水多了起来,我不能看的,看了心会软。

老人还是像往常一样过来与我闲话家常,有什么可说的,我很厌烦。说成天怎么样吃不上饭,成天怎么样混日子,成天怎么样竖着个鼻孔喘气,还是告诉她她的孙媳妇已和别的男人私通了,还是告诉她她宝贝的重孙子是不会来到这个世上……一切的一切,我与她,与她的这个家庭都是无话可说,没有什么可谈的。

老人无趣便下了炕,继续与孙福挤在小凳子上,你瞅我,我瞅你的,日子过得一点儿趣味都没有。我最盼望的就是天亮,一个一个天亮过后,我就会看到黎明的曙光。

这天早晨,我拄着树杈往外走,老人在后面跟着我,脚步很轻的样子。我讨厌被人监视。一定是她不放心我,才跟出来的。我回过头,她想躲,可是躲不及,她的年纪太大了。我冲着她就走过去了,一直看着她,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呜呜呀呀地说,出去串门。我转身就走了,她便没有跟,她回自己的家去串门了。

哑叔早早地在院子里等我了,因为我的脚步刚到他的院门外,他家的门就开了。他拉着我冰冷的手进了屋,给我脱鞋,又给我捂上被子。他看着我笑,我跟他笑着,他好高兴。下地去做大米粥给我喝,一会儿就端了上来。写字的本子与笔也在一边,他拿起笔在上面写着:“我明天得去城里送鞋垫。”这时我才知道哑叔有一双很巧的手,他的鞋垫被一家规模不大的小卖店看上了,彼此生意往来已经好多年了。怪不得哑叔吃喝不愁啊。虽说是小本生意,哑叔家的摆设也与别家不同。他说那都是一些市里小摊子上的物品,毕竟也带些城市人的气息啊。

我点点头,一下子拥住哑叔:“我会想你的。”

哑叔拍拍我的头,他现在很疼我,在纸上写道:“我下午就回来了,后天你再来。我见不到你,也想你。我这次去城里,要在市场给你买件棉衣,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还想要什么?”

我看着哑叔,因为他的话让我很高兴。我现在缺的东西太多了,但我不能一股脑儿的说出来,哑叔的能力是有限的。我告诉他:“你给我买件黄色的棉衣,我想要一把梳子、一面镜子还有搽脸的。”

哑叔笑着点点头:“好好,还有洗头的,再给你买一双棉皮鞋。”

我问哑叔:“这次,你去那里能赚这么多钱。”

哑叔在纸上写道:“以前的钱都没有花,我有积蓄。”哑叔很相信我,当一个男人告诉一个女人他的金钱时,这个男人已经很放心这个女人了。

我心里感动着,这个有一丁点儿钱的男人,会将这一丁点儿钱为我花。

我抱着哑叔不断的涌出泪水,落在咽喉,那滋味像鱼骨卡在那里,憋得很疼。

哑叔拍拍我的脸,亲着我,亲得我脸颊都有些疼,他是那么地喜欢我。我看清了他的心,他却没有看清我的心。

我坐在炕上,哑叔拿出两块桃酥。小的时候,在妈妈家,只有过年的时候,我与弟弟才能一人分上一块,而妈妈是不吃的。家里的生活拮据,妈妈舍不得与孩子争吃。

“桃酥!”我惊喜地睁着眼睛,不敢相信。“你家里有这个点心?”我接过桃酥,轻轻咬着,好脆,没有放坏。我告诉哑叔。

哑叔写着:“是上次回来带的。”

我故作小脾气状:“带回来也不给我吃,非得是你的人了,才可以吃啊。”

哑叔饶有情趣地写道:“那你愿不愿意是我的人啊?”

我娇滴滴地道:“讨厌呀!”

哑叔着迷地抱紧我,也不管我嘴里已嚼烂的桃酥,他舔开我的嘴唇,吸着我的舌头。别看哑叔的年纪大,却是一位非常有情趣的人。如果哑叔是位情人的话,我想他会做得很好。

我与哑叔缠绵了一阵,哑叔捧着起我的脸,看着我,我抚弄着他的胡须。他呵呵地在笑。

我问哑叔:“我若有困难,你帮助我吗?”

哑叔很认真地点点头。

“如果有人欺负我,你帮助我吗?”我一脸委屈。

哑叔更认真地点点头。

我捧着他的脸道:“让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带我走,让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我要给你生个小孩子,是我们俩的孩子。孩子喊你爸爸,喊我妈妈好不好?”我说这话是真心的,在我看来哑叔有事业,是个正常的男人,肯定是会疼我的。

哑叔看着我,充满了矛盾,在纸上写着:“你是孙福的老婆。”

我的眼泪遮住了我的眼睛,我怕我依旧是孙福的老婆,这对于我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我不想这么年轻就像一只关在阴暗潮湿洞里的野兽,呼吸着霉气,吃着发馊的食物,一直到死。我不要这种生活,如果真是这样我愿意死去。在这里我没有应该有的权利,只是孙福一家人的生育工具,我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买来的跛子。他们知道的只是人的最原始的本性,生孩子及所谓的传宗接代。我不要这种日子,我要疯掉了。

“你知道我是孙福的老婆,为什么要将我当作你的老婆一样对待?”这只是我的一个说辞。

哑叔喃喃地看着我,写着:“不,不,我没有将你当作老婆看。”

我埋怨的眼神充斥着不快:“你与我做的事情,不都是两口子才可以的吗?如果你不将我当作你的老婆,你不给我一个名分,那你将我当作什么,当作你玩弄的对象?当作你平日生活中解闷的一个消遣?你啊!也不比孙福那个傻子强多少。”

哑叔默默地听着我谩骂,在纸上写着:“如果你不愿意,你就走吧!”

“什么?”我没有想到,我明明想激哑叔的,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哑叔的眼神中有好多的舍不得,我这个明察秋毫的人能够看出来,他是爱我的。我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村子里又何尝不靠着他呢!只是我知道什么对于我来说更重要一些罢了。

“你的生活中不需要女人,你不需要一个老婆。你看到别的男人在你这个年纪都成家立业,儿孙满堂,你一点儿都不羡慕。我不信!”我边擦眼睛边问他。

“我想有老婆,可我就是个光棍!”哑叔伸出一只手给我擦眼泪,另一只手写道。

我推开他的手:“不用了。你不配是个男人,你没有担当。孙福他是个傻子,做了什么我是不计较的,而你一个正常的男人,也读过书也识字的一个男人,却成这样,让我失望。”我用衣角拭泪,我哭得很伤心,我仿佛看到了黑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好不容易寻到的那一抹黎明的曙光已经胎死腹中了。

“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哑叔转变了话题,问起我的名字。

从认识他,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别说他了,就是老人与孙福那个傻子也没有问过我的名字,在老人与孙福眼里根本就不重视你叫什么,只要是个女人就行了。

“我的名字叫童童。”我的声音很低,像是好久没有拾起名字。

“我要给你生个孩子!我们一起出去。”我又一次告诉哑叔。

哑叔紧紧地抱着我。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抱我这样紧。我也不知道,我的说法会不会令他有带我走出去的意思。如果他眷恋着这片故土,我必然会长此以往地住在这个村子里,成为一个周旋于孙福与哑叔俩人之间的女人,再生个傻孩子,我这一辈子就全完了。

回家后,我发烧了,说梦话。老人端来好几碗热水给我灌下去,烫得我的舌头起了好几个水泡。我再说疼,老人还是没有听到,一个劲儿地给我灌,我难受得哭了。孙福拉开她的奶奶,打开我的嘴,给我往嘴里吹气,在他眼里这样就不疼了。我艰难地睁着眼睛,看着孙福这个傻样儿,心里更难受。夜里我说梦话,下来小解也是孙福扶着我。他像是慢慢地懂得自己快要做父亲了,他好像一天之内变了个人似的,变成了一个体贴的男人。

我虚弱地问他:“怎么感觉你变了。”

“当爹,好!”孙福的回答很简单。

我没有时间思考他的回答,他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我没有兴趣的人,并且也是个我恨的人。此时,我却恨不起来了,像脱了水的白菜,将自己的曾经化作标本。

我的烧还没有退,哑叔没有来找我,我一直就这样病着。

孙福出去抱了好多柴火回来,是为我暖炕的。我的心头是热的,我出了好多的汗,体温渐渐地降下去了。孙福就盘腿坐在我身旁,没有一点儿对我触犯的意思。我想傻子与一个人待长了,也是会迸发出感情的。我看着他,心里有些感激。

老人给我端上来一碗热水煮的菜叶。孙福馋得要命,这两天我也没有吃什么东西,肚子里空空的。这个饭我依然是咽不下去的。

老人下去了。我指着那个很热的碗说:“你吃吧,我吃不下。”

“不,你吃!”孙福说了一句,我从听他说话以来这也是最完整的一句话。

“我不吃,我吃不下。”我又说道。

孙福赶紧捧着碗,热水烫得他一个劲儿地叫,他用手抓着热水里面的菜叶,手被烫得通红。我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老人听到声音,过来骂孙福吃了我的东西。

孙福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我忍受着身体不好,问老人道:“是我让他吃的,你说他干什么?”

“家里就这些。”老人解释道。

“我不吃,你看不惯你也可以吃。我不知道,你们都这样穷,还要传宗接代的孩子,你们用什么来养。就吃这些,孩子也会死掉的,不过瞎折腾了半天。”我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悲痛于这个事实。

“你有奶。”老人自我解释着说,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了相信。

“没有吃的,身体不好,有什么?什么都没有,连命都没有。”我说。

孙福这个傻子听懂了一样,哭了:“当爸!当爸!”

这一夜,老人的心事很重,在外屋叹气。

门外有很急促的敲门声,我推哑叔,他从香梦里惊醒,很慌张,非要让我躲躲,我说什么都不躲。因为我想让进来的人知道我是与哑叔有过亲密的交往,这样我怀哑叔的孩子,也是很有依据的。哑叔无法,只得下去开门,或许他已经打算好了,不让人进门的。哑叔下炕之前拉上那个灰色的窗帘,我透过窗帘看到哑叔开门后是孙福。我有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孙福是很不喜欢哑叔的,认真地说应该是瞧不起。孙福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可怜得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我连忙下了炕,走到院子里,孙福扑到我的怀里,大喊着:“奶奶!奶奶!”

“奶奶怎么啦!”很严重的失声从我嗓中发出来。这是我来到这个家庭第一次喊出这两个字。

孙福拽着我的手就往外走,我还没有穿戴整齐,我回屋穿好衣服随孙福走了。是奶奶死了,是在后山发现的。村子里的人将奶奶从后山驮回来了,家里很冷,哑叔也在,我们两个人对坐无语,只有孙福还是哭个不停,嗓子都哑了,估计再哭一会儿便会背过气去。

我想,是我那晚说的那几句重话,老人可能是想翻过山去城里。她以为城里满地是金子,去的人就会有钱。孙福扑到奶奶身上,哭声凄惨。我看着这个简陋的房子,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什,这也是我第一次打量这个家,与我睡的那屋正对的原来也只是一间堆了一些破草的陋室,根本就算不上是个屋子。我与哑叔将奶奶安葬在这个房子的后边,也算是简单的办了一个后事。我的手儿一直没有离开孙福,我牵着他的手,他很懂事,像一个失去父母的可怜孩子,等着世道给他一种生活的方式,哪一种我想他都会接受。不接受就等于他要随奶奶去的。

身后站着哑叔,他也很激动,那眼神可以让人读懂,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有我,可以给我我想过的日子。孙福蜷在院里的草席子上,他哭累了,睡了。干裂的双唇一张一合,是在梦里找东西吃吧……哑叔来回行走在老人的这几间破屋子里,在找寻什么,他找寻的应该是他想要的那片希望。我摸着我的肚子,还没有隆起。想起自己一直都是个没有身份的人,不知道爹妈是谁,像空气一样飘来飘去,支撑自己的信仰是自然。现在孙福和我一样了,他是第二个童童,我不想再出现第三个童童……人,有家才完整,孙福就是我的男人,更是个傻子,没有谁说又穷又傻的人不能当爹,孙福有他的善良,是为人父的天性,若他不是先天的傻子,或许父爱、夫妻之情会唤回他的正常人性。走在陌生的路上二十年,我也要给自己一个家,这个男人就是孙福,这个孩子正在我腹中生存……

凤 格:本名王铭婵。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诗集《问天》。在《时代文学》《阳光》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若干。已出版长篇小说《西洋表》、中短篇小说集《千纸鹤》。擅古典舞、钢琴,喜爱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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