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电

2015-05-30 10:48余显斌
阳光 2015年3期
关键词:小妖精张林梅子

听到消息,梅子愣了一下,呆住了。她没想到会这样,她以为,张林晓得后会把王有打一顿,了不得给两个耳刮子,在他脸上留下两个巴掌印,然后乖乖地跑回来,把自己当宝一样看紧了,再不去黏糊那个狐狸精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张林会报警,把王有抓走。

衣服随着水流走了,一沉一浮的,一直流向苇丛那边。这儿槐树很多,正是槐花盛开的时候,一朵朵槐花白白亮亮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把小小的镇子笼罩着。那边,有人喊:“衣服,衣服跑了。”梅子才猛地醒过神来,抬头看去,衣服已漂到苇丛深处。她忙跳下水去追。好在衣服被苇根挂住。她跑过去,拾起衣服,一脚踩在一块裹满青苔的石头上,滑滑的没踩住,一下子歪倒了。

清亮亮的水溅起来,打湿了她的裙子,还有睫毛。梅子的眼睛湿湿的。这一刻,她很想哭,很想骂张林你个王八蛋,很想狠狠嚎上一嗓子。

可是,她没有,只是软塌塌地爬起来,拖着裙子,蹚着水往回走。水打湿了裙子下摆,湿漉漉的,很难受。

到了岸边,她收了衣服,上了河堤,过了镇桥,沿着一条深深的巷子走过。那边,就是梅子的粮油站,在一丛杨柳荫中,有一丝混乱,还有哇哇啦啦的人声。一个叫英子的服务员看见她,哒哒哒地跑过来,说:“姐,王有叫带走了。”

梅子不说话,咬了一下唇。

英子生气地说:“是张林告的。”

梅子仍不说话,将衣服篮子递给英子,自己软软地靠在墙上。对面坡上,有人在唱山歌:“三月里看妹啊是清明,家家户户啊祭祖坟。妹子在前面走啊,哥哥啊,你在身后跟啊……”

梅子闭了眼,泪珠一颗一颗落下来,许久,她喃喃道:“张林,你不是人,是狼……你有脸告王有啊?”

梅子说的王有,是张林矿上一个工人,因为摸了梅子,所以被警察带走了。

摸了哪个女人,在小镇的意思,就是这个女人被男人占了便宜,不过不大,也就是光着身子时,被男人看了;或者想沾女人身子没沾上。王有摸了梅子,这事不是别人告诉张林的,是梅子自己告诉张林的。

梅子说:“我让王有摸了。”

梅子说时,流着泪,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恋爱时,张林说:“梅子,你睫毛好长,我一看就想你。”说着,就搂着梅子,亲她的眼睛,还有她的嘴唇,然后手却不老实起来,伸进她的衣内,就把她摸了,摸醒了,摸成一根面条,软软地瘫在他的身上,虫子一样扭啊扭的。

那时,小镇的水很白,小镇的天很蓝,小镇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繁华,更没有舞厅,没有细腰长腿大奶子的女子倚着门框,对着人咯咯咯地风骚地笑,间或,眼光还一瞥一瞥的。张林说:“那叫放电,懂吗?”

梅子说:“放电?还打雷扯闪哩!”说得张林嘎咕嘎咕地笑,直摇头。

那时,一切都很好很好,好得不得了。可是,自从这儿有了煤,一切都变了。小镇也变了,好像一个山里的女孩,一夜之间变成了个风情女子,霓虹灯闪烁,音响震天,让人不认识了,也不敢认识了。

张林也变了,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个工头,吆五喝六的,在外面养着个小妖精。小妖精望人时,眼光会一眨一眨地放电,火花四溅。

梅子流着泪,希望能唤起张林的回忆,希望他能随着自己回去。然后俩人依然过着过去的小日子,白天种地,晚上灯泡一灭,滚在一块儿,把那件事做了又做,从不厌烦。谁知,张林一听她被摸了的话,没言语,也没跟着她回去,气得呼呼的瞪着牛蛋眼左望一眼右望一眼,望见地上躺着一根木棒,走过去拾起来就向外面走。可是,他的脚步随即就被小妖精拽住了。

小妖精噘着红得滴血的唇说:“去哪儿?”

张林气呼呼地说:“狗日的,敢摸我女人。”

小妖精哼哼笑了,眼睛一翻问道:“她是你女人,我是谁?是你的小三啊?”

一句话让张林蔫了,如一只被劁了的野狗,耷拉下脑壳,失了锐气。

梅子心冷了,流着泪骂:“张林,你是人啊?我是你女人。”

梅子还说:“我让人摸了,你都不出头露面。”

小妖精一笑,扔下一句话:“嘁,还不晓得谁摸谁哩。”梅子一听火了,转身问:“狐狸精,说谁哩?”小妖精修理着长长的抹着指甲油的指甲,精心地打磨着,然后再次噘起滴血的唇,慢条斯理地吹了一下,说:“我说的是那些想男人想疯了的货。”

梅子脾气再好,也管不住自己炸起来了,如一只好斗的母鸡,扑扇着翅膀扑过去。结果,小妖精脸上出现了五个爪印,纵横驰骋,见了红挂了彩。自己呢,头发散了,长长地披散下来,整个一个杨排风。

梅子不是个爱撒泼的人,间或,会眨着眼轻轻一笑,可是真撒起泼来,地动山摇也很厉害。当时,梅子眼睛都红了,如果不是张林帮忙,护着小妖精,她发誓要将小妖精的脸皮一把扯下来,一直扯到尻蛋子上,一走一耷拉的风箱一样扇乎着。

张林吼道:“够了。”

梅子说:“她够了我还没够哩。”一边说,手一边再次伸出去抓小妖精。梅子忍得够苦了,再不发泄就炸了,就如吃了斑蝥的猪,“噗”的一声,肚皮就会撑破的。

张林再次瞪圆牛蛋眼,吼道:“要耍泼出去耍。”说完,伸掌一推,梅子踉踉跄跄几下,扎不稳桩子,冲出了门。身后,张林“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梅子气糊涂了,许久才醒悟过来,拍着门大喊:“开门。”

梅子还说:“张林狗日的,我被人摸了,你就是乌龟王八蛋,就开着帽子店,就是肉头肉脑的。”梅子喊时,仿佛自己真给张林戴了一顶绿帽子,真让张林脑壳上长着一大堆赘肉似的,心里就有点消气的感觉。

可是,一切都只是说说,并不是真的啊,这个狼不吃的张林,不问青红皂白,就把王有给告了。

其实,王有摸梅子,只是梅子的一个借口。王有喜欢她,她看得出来。在初中时,王有作文写得一塌糊涂,用语文老师的话说,王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王有就是用这样的“裹脚布”给梅子写下了第一封恋爱信的。信里说:梅子,我一看见你,就想摸你的脸,就想亲你的嘴。

天啊,这是什么话?是耍流氓嘛。

梅子拿着那信,呜呜地哭了,哭了两节课,眼泡都哭肿了,成了两颗水嫩的樱桃。最后班主任知道了,问,吴梅,怎么啦?梅子又哇的一声哭了,说王有耍流氓,他说要亲我。说着,把信给了班主任。

因为这,王有站了两节课,还写了又臭又长的检讨,向梅子道歉说,我不该说想梅子,想摸她的脸,想亲她的嘴。

可是,检讨过了,道歉完了,王有老猫不改现样。有一次上学时,梅子从小巷那边走过来,感觉有人看着她,回头一看是王有。王有拿出一个红红的柿子,递给梅子说:“梅子,甜得要死。”

梅子眼睛一白,不搭理他。

王有脸皮有城墙搭一垛子厚,一箭都射不穿,说:“吃一口吧,甜到心里去了。”说着,把柿子往梅子手上送。一个人从旁边走来,伸手一推,柿子掉在地上摔得稀烂。

推他的人是张林。

然后,俩人就打起来,王有打不过,嘴唇打得肿得老高,猪拱嘴子一样翘着,说话也含糊不清了:“凭啥啊?她稀(是)你姐啊稀(是)你妹啊?”

张林气得又扑上去要揍他,还是梅子给拦住了,说走,别理他个流氓。然后,梅子和张林两个在王有面前故意挎着胳膊向学校走去。王有在后面见了,不死心地喊道:“梅子,你不吃鳖由(肉)吃狗由(肉),你会后悔的。”好像梅子不喜欢自己喜欢张林,损失有多巨大似的。

梅子回头说:“我愿意,有钱难买心里想。”

王有灰塌塌地低下了头,那种伤心欲绝的样子,好像死了爷娘一样。

不久,他就不念书了,并且厚颜无耻地对外宣扬,自己根本就不喜欢念书,作文又写得王婆娘的裹脚布一样,能读到现在是因为喜欢梅子,现在没的想了,懒得念了。

因为这,全校男生都轰动了,说一个女生竟然让一个男生这样挂念,一定很好看。于是,下课后,一颗颗青涩的脑袋都趴在窗子上朝里望。梅子走过时,身后总有小男生指指点点的,还鬼声鬼气地大喊:“王有,我是王有。”

事情一晃十多年了,可是,王有还是改不了过去那贱样。有时,梅子在前面走,总感到有人在后面偷偷地望她,回头一看是王有,想到初中时的事,就忍不住笑问:“王有,发啥呆啊?”

王有咂巴着嘴说:“梅子,腰好细。”说完,眼睛故意狗舌头一样转着。

梅子就笑,说:“检讨都写了,还不改啊?”

王有仍厚颜无耻地说:“那能改吗?改了就不是我王有啦。”

王有离开学校后,在镇上打零工,一个人过活着,一直没成家,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说:“不是自己喜欢的,不娶。”那样子,好像他是香饽饽似的,绝不廉价出售。

前几年,镇上后山有了煤,张林去了矿上,成了工头,整天叼着烟,头扬得高高的,好像联合国秘书长一样。王有为了挣钱,也下了煤矿,成了张林手下的工人。这家伙别的没有,有一把子好力气,挖煤之外,还兼管回镇上运菜运粮上山。至于粮和菜,当然在梅子的粮油店买,也趁机拉呱几句过过嘴瘾。就在一次拉呱中,梅子知道张林养了个小妖精。

那天,装完东西,王有突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梅子,男人有钱就变坏的。”

梅子一愣,不知他说的啥意思,一笑道:“那你就赶快挣钱啊,挣了好变坏啊!”一边说,一边忙着洗菜,水珠溅在脸上亮晶晶的。王有望了许久,咂巴着嘴唇说:“这个张林真走了桃花运了,吃着碗中还霸着锅里。”

梅子停止了洗菜:“王有,你烂嘴啊。”

王有一笑:“我烂嘴,可别人是心烂了啊。”说完,开上三轮车“嘟嘟”地走了,走了好远,扯着嗓子唱:“正月里来是新春哪,家家户户玩花灯啊,看灯是假意啊,妹子啊,我看妹是真心啊……”他把“妹子”故意唱成“梅子”,声音沙哑着飘上山去,一直飘到山的那一边。

梅子站在那儿,手里拿着菜,默默的有些失神。

煤矿离小镇并不远,一泡尿就射到了。

三天两天的,张林会开着矿上的车呜的一声回到镇上,有时回家,喝一口水就走。有时就不回家。梅子不解地问:“咋不回家啊?不想我啊?”张林拍拍夹在腋下的包说:“忙呢,为了矿上的事,得找人办事哩。”

梅子不死心,轻声说:“今儿晚了,在家增加点儿营养。”

过去,张林每次要做那事,都厚着脸皮抱着梅子说:“梅子梅子,增加点儿营养,啊,增加点儿吧。”说得梅子一脸的红,白他一眼。张林就张狂了,身体就鼓鼓的,一把抱起梅子钻进房中,一脚踢上房门。可是,从王有说那话后,梅子才想起来,自己和张林已经很久没有增加营养了,快一个月了吧。那天,张林回来,她进了房,不一会儿,一条超短裙,狐狸精一样扭着腰走出来,白了张林一眼,也会放电了。

要在过去,张林一定会一把箍住她抱进里屋去的。可是,这次张林没看见一样,说自己要走了,还有事要办。

梅子急了说:“明天走吧。”

张林不,说忙着呢。

梅子轻声说:“不增加营养啊?”

张林回过头,在梅子肥肥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说:“真忙着呢,好了好了,忍着点儿吧。”说完,就开车上了街。梅子就想到王有的话,心里就贼贼的空空的,觉得张林不一样了,不会真的像王有说的那样吧。就放下手里的事,悄悄跟着上了街,到处打问着。这一打问就发现了猫腻。果然,张林养着个女人。梅子悄悄去看,女人的腰只有一把粗,卡在屁股和奶子之间,好像一掐就断的样子。

张林的手搭在那细细的腰上,不停地徘徊着,上下揉捏着,一点儿也不怕别人看着。

小妖精咯咯笑着,软软地靠在张林怀里,好像被雷神爷抽了骨头一样,绵软得没有四两力。梅子气坏了,再也忍不住了,骂一声小妖精,扑了过去,一个耳光抡过去。小妖精红润的嘴唇出血了,显得更红了,呜呜地哭起来。张林火了,也一抡胳膊一甩手,“啪”地给了梅子一个耳光。

梅子一愣,不相信地说:“你打我?”

张林愣愣说:“打了,咋的?”

梅子说:“你狗日的为野女人敢打我?”说完,向张林扑过去,被张林一掌推得一屁股蹲儿坐在地上,再爬起来时,张林已带着小妖精上了车,一声喇叭一个屁,不见了影儿。

之后,梅子又去闹了几场,还带上自己的婆婆去帮衬着,可是一切白搭。以前张林还藏着掖着哄着自己,谁知一吵一闹,被老娘给了几巴掌,反而撕破了脸,和小妖精成双入对地待在一起,不要脸了。

梅子反而没有了办法。

最终,她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想要把张林拉回来。那次,王有下山来拉菜时,她对王有说:“王有,求你一件事。”王有一笑,油嘴滑舌地问:“咋的,灭火啊?”她气坏了,眼一白道:“你们男人怎么都一个德行啊!”

王有不说笑话了,问:“打张林一顿?我……打不过啊。”

梅子摇摇头。梅子说,她要试探一下张林,她就不信张林不喜欢自己,会爱上那个狐狸精。“他说过的,会爱我一辈子的。”梅子说着,又想起初恋时,想起镇河的芦苇丛里,想起她和张林在苇草中打着滚,张林的诺言,眼泪就落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滑。

王有说:“别哭了梅子,你倒是说啊。”

王有伸出手,想给梅子擦泪,怔了怔又缩回了手,长叹一声道:“这个张林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哩。”

“他是狼,可……我喜欢他。”梅子又流泪了。她说,自己想试探一下,看张林对自己到底有真心没有:如果有,自己就等他,等他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如果没有,自己也不能耽误了自己,在一棵树上吊死——离婚!

王有一愣,睁大眼睛望着她说:“真离婚啊?”

梅子瞪了他一眼,很不高兴地抢白:“还没试哩,你幸灾乐祸个啥?”

梅子试探的方法很简单,就说让王有摸了,占了自己的便宜,不小的便宜。她说出来,王有苦笑了一下道:“我……我这辈子咋就是一个背锅捣灶的命,啥好事都让张林得了,啥潲水脏水都泼到我头上了。”

不过,看到梅子眼泪汪汪的样子,他咬了一下嘴唇点点头:“那就试一下吧。但愿狗日的张林下手轻一点儿,别把我打成了脑震荡。”

于是,梅子就去对张林说自己被王有摸了。她和王有都没想到,张林没动手,也没让王有脑震荡,更没有回来守着梅子,却一个电话把王有告了,一铐子把王有送进了派出所。

梅子气过了,恨过了,又操心起王有,当天下午就去了派出所。派出所不远,过一道桥,一排柳树后一座楼房就是。张所长一见,说来得好,自己正想问问这事呢,王有是怎么摸你的。

梅子脸红了,说没有。

张所长眼睛睁得酒杯大:“啥子,没有?你男人告的,说是你亲口说的!”

梅子低着头扭着长长的手指说,这是自己扯的谎,为了骗自己男人回来守着自己。张所长咂巴一下嘴,生气地说乱弹琴,简直儿戏嘛。说完,用手指敲敲桌子,思索了一会儿,叫人带来王有,把梅子的话说了一遍,问是这样的吗?王有点点头,说是的,真是这样,可怜我碰都没碰她一下哩,我比窦娥都冤。

张所长皱了眉:“那抓你时为啥不说?”

王有低着头,许久道:“你们一来,我就吓怕了,尿都夹不住了,还敢说?”

张所长审视了他们一会儿,感觉不是说假话,许久道:“啥不好玩,玩强奸?”说完,自己又忍不住乐了,手一挥,让俩人走了。临走时再三警告,再这样胡来,自己就火了,就不客气了。

梅子红了脸,连连说不了,再不了。

王有也点着头,却没有说话。张所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点头,是还干啊,还是不再干啊?”王有忙说,“这一次都吓得够呛,魂都没了,还敢来第二次啊?”

然后,俩人相跟着,一前一后走出派出所,走过拱桥,走进粮油店。

天已经黑了,王有半天没沾五谷,肚子饿得咕咕的,像喂了一群鸽子一样。梅子忙做了饭,还弄了几个菜一瓶酒,让他吃着喝着。自己坐在一边,陪着他喝了几杯,不解地问:“张所长抓你时,为啥不照实说啊?”王有“嗞儿”一盅酒下肚,笑了笑告诉她,自己怕说了,警察又抓她,干脆就一个人承担下来,反正又没做那事,还能枪毙啊?要是做了,枪毙也值得的。

梅子脸红了,又瞪了他一眼:“就那么想啊?”

王有抬起头,看见梅子眼光水汪汪的,经过酒水的蒸腾,更是罩着一层雾气,上下荡漾着,一时呆了,感到小肚子里有一股火热乎乎地冒上来,气球一样鼓鼓胀胀的。酒盅“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扑过去一把箍住梅子,如逮住一件瓷器一样轻轻捧起来,抱进里屋,一脚踢上门,把梅子放在床上。梅子没有动,也没有反抗,合上长长的睫毛,任他剥自己的衣服,不一会儿,脱鸡毛一样,脱得光光的。

当一切结束后,梅子决定,离婚。

王有不相信地问:“真的?”

梅子点点头,红着脸儿告诉他:“我人都给你了,还能有假?”

可是,就在梅子铁下心来准备离婚时,张林出事了,呼啦一下窝在了矿洞里。当时梅子正在整理一些瓜瓜菜菜的,放进王有的三轮车,让他带上去。就在这时,张林出事的信息传来,是张林妈打来的电话,说:“咋得了啊,我的儿啊,你咋得了啊?”

梅子忙说:“娘,咋的?你别哭,你好好说啊。”

张林妈仍哭着,嘴里仍念念叨叨的:“咋得了啊,我的儿啊,你怎么就窝在井下了哎?我的儿啊,咋就那样了呀哎嗨……”

梅子拿着手机,脸色灰白,然后告诉王有:“快,上矿山去,张林出事了。”说完,跳上三轮车。三轮车突突突跑了,一蹦三跳地向山上跑去。

张林是下井时出的事。

张林本来不需要下井的,他是工头嘛,只需要背着手招来工人,让他们下井就可以了。可是,他经常下井,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有时,也和别的矿工骂上两句不咸不淡的话。那次下去,谁知就遇上矿洞垮塌,一下子埋了十二个人,一个没跑。

张林妈知道这事时,已经是四天后了。

矿上开始想瞒着,先救人,再通知家里。可是,挖到第四天,仍什么也没挖到。矿上估量,没戏了,即便挖到人也没用了,一定死僵了。于是,才电话通知家属,让上山来一下,谈谈善后事宜。梅子坐在车上,一路流着泪,一路不停地骂着张林:“张林啊,你烂了良心,你该,你该着的。”骂着骂着,泪水又涌出来。她想,这个张林啊,年纪轻轻的咋就死了啊?她又想到张林妈,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以后该咋活啊?

她是当天天黑赶到山上的。

小妖精也来了,仍是一副花里胡哨的样子,嘴唇红得滴血,一撮,成了一颗红润的樱桃。

矿上老板低沉着声音说:“人没了,十分抱歉,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赔钱。”

大厅中,有人哭起来。接着,一片声音哭起来。

矿老板说:“一人四十万,一分不许克扣。”说着,拿出卫生纸擦了一下眼睛,又很响很响地擤了一下鼻子。

一个个家属领了钱,来到塌方的洞口,大人孩子一排子跪下了,给洞里的亡灵叩了头烧了纸,喊声亲人叫声爹,我们走了,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啊,明年清明来看你。然后,一个个哭着搀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矿老板却把梅子留下,红着眼眶说,张林是工头,是自己的好兄弟,为自己出力不小,就给六十万吧。小妖精没走,跟在旁边一听,嚷开了:“一人三十万,谁也别想全得。”说完,白了一眼梅子。

矿老板没理她,望着梅子,说:“弟媳,你看呢。”

梅子摇着头说:“不,我不要钱。”

矿老板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咋的,都给那个女人?”说着,用眼睛瞄瞄小妖精。小妖精也一脸惊异,以至于红红的嘴唇张大了许多,想吃人一样。

梅子说:“不,我要张林。”

矿老板一挓挲手说:“死了啊!”

梅子说没有,没见着尸体,咋能是死了?梅子说自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打成骨灰,也有骨灰在啊。矿老板牙痛一样吸吸溜溜的,说:“不成的话,再加四十万,咋样?”看梅子仍不答话,小妖精不高兴了,瞅了她一眼:“你傻啊?你不要我要。”

梅子很坚决地说:“向下挖,找着尸体拉倒。如果不挖,我就报案。”

矿老板摇着头,骂一声死脑筋,说如果挖下去,找出来尸体了,只给四十万,你可想好了。

梅子点着头,默默地不说话。

小妖精说有病啊,给我一半五十万,她那一半她想咋折腾是她的事。

矿老板一翻眼睛,对小妖精吼道:“你是哪根葱啊?哪儿凉快去哪儿。”

小妖精愣愣,看矿老板眼光白亮亮的能杀人,一时如卡引的炮仗,没了声。

矿洞是在第六天下午挖通的,矿老板派人坐吊车下去探查。那人胆战心惊地下去,边走边嘟哝:“死鬼兄弟们,可别把我也留在下面啊,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那种苦兮兮的样子,好像一下去就会被鬼魂拖着再也上不来似的。可是,下去不一会儿,就坐着吊车上来了,扯着脖子公鸭子一样吼道:“快啊,快下去救人。”

大家一愣,站在那儿呆着。

矿老板大吼一声:“说清楚点儿。”

那人磕磕绊绊地说,十二个人都挤在一条隧道中,一个也没死,都囫囵着呢,快去救人啊!矿老板听明白了,泪水哗地流了出来,扯着嗓子带着哭腔喊:“快下去救人啊,带上葡萄糖,一人喂一点儿;带上布,蒙上他们的眼睛。”吩咐完,“噗通”一声跪在梅子面前,“弟媳妇啊,你是我的恩人我的娘啊,你是我千年万年的观世音啊!”

梅子不说话,浑身提不起一点儿力气,扶着一棵树软软地坐下去。这时,风轻悠悠的吹着,蝉扯着长长的声音,灌了个满耳。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随之,呜呜的声音变成号啕声:“张林啊,你个没良心的啊,你的心让狗扒着吃了啊……”

小妖精躲在人群中,一时也红了眼圈儿,悄悄转身走了。

一个个活着的人被抬了上来,眼睛蒙着布。张林也被抬了上来,躺在担架上,眼睛上也蒙着布。

梅子仍在哭,大声地哭,鼻涕眼泪抹了一脸。这时,她觉得只有哭,自己心里才会畅快些,舒坦些,不然堵得慌,能憋死人的。她觉得只有哭,才能使自己积压已久的痛苦得到宣泄。她不想哭,可泪水就是要出来,忍不住要流出来,怎么挡也挡不住。矿老板在旁边劝:“弟媳妇,好了好了,张林不是出来了吗?”

可是,梅子仍哭着,骂着张林。张林躺在那儿,抽泣着说:“梅子,我不是人,是狼,你……骂我吧,打我几下也行。”

梅子听了,反而不骂了,也没有打他,慢慢停止了眼泪,扶着树站起来走到张林面前道:“过几天身体好了,我们去离婚。”

所有人听了,都呆住了。

张林急了,嘶哑着声音道:“梅子,不……不……”

梅子已经转身下了山,在亮亮的阳光下越走越远,走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

王有走了。王有说,自己想去南方。他显摆地说:“南方有一个哥们儿在开公司,让自己过去当保安,一身保安衣服一穿,敬礼!挺不错的,挺吸引女孩眼睛的。”他走时,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天还没大亮,小镇还蒙在一片晨曦中,山上寺庙的钟声也还没响。

从小镇出去,还要走几里山路,才是车站。上了车,呜的一声,以后,他就会离开这儿,离开小镇,离开梅子。

他背着包,过了一条河,上了一道坡,站在山包顶上慢慢回过头,小镇的雾慢慢散开,山上寺庙的钟声响了,“铛铛”的沁入到小镇的角角落落。他想,这时梅子的粮油店可能已经开张了,梅子一定又额头上闪着汗珠忙进忙出的。

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一时,山山水水都蒙上一层雾,怎么也化不开。

他不想走,可又一定得走。

昨晚,张林找上门来了,进门就哭,泪水流得娘们儿一样“哗哗”的,说:“王有,求你了,我离不开梅子,我死也离不开梅子。”然后,他就开始骂自己,说自己不是人,是猪是狗,不,良心让狗吃了,身在福中不知福。总之,什么贱,张林就骂自己什么,骂完不算,啪啪啪抽了自己几个耳刮子,脸打得红薯种一样。

做完这一切,张林说,他不想和梅子离婚,他会改的,会把梅子当先人供着的。

王有撩撩眼皮说:“那是你俩的事。”

张林说:“不,她说她喜欢上了你。”

王有没说话,许久道:“她真——那么说了?”

张林点着头,抽一下鼻子:“她还说她和你睡了。我晓得,那些话不是真的,是假的,是她想跟你结婚才编排的,梅子不是那样的人。”说完,又千兄弟万兄弟地求着,见王有不答应,“嗵”的一声跪下,“兄弟,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你就忍心我家破人亡啊?”

王有长叹一声,拉起张林。

许久,他说:“你要好好待着梅子,她是个好女人。”

张林忙点头,说一定的。

王有不放心地说:“不能再和小妖精来往。”

张林说:“打死也不来往了。”

王有叹口气说:“我咋就是背时倒灶的命啊?我走,去南方打工。”

他想,自己是得走了,不然,三个人夹在一起,对梅子不好,对梅子名声更不好,自己得走,咋样也得走。张林走后,他收拾了东西,装在一个包里,天一亮就动身了。他怕见着梅子,怕见着就不想走了就移不动脚步了,所以发了一条信息:梅子,我走了,去南方打工去了,你和张林好好地过吧。

他想,等到梅子看到信息,自己已经走了,已经上车了,呜的一声去了南方,从此和梅子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

他不敢想,一想心里就软软地痛。

他不敢再回望,怕再回望一会儿,自己就改变了主意。

在山坡上,他站了一会儿,软塌塌地背转身,背对着小镇,一步步走了。远处的山顶上,有放牛的唱起了山歌,远远地传来:“说是不想是假的,一天不见就想死。一天到黑都想你,拿了石子当米吃……”那歌声有一种彻天彻地的悲凉,一直唱到他的心里去了,纠结着难以消散。

下了山坡,蹚过一条河就是车站。他上了车,抱着包默默地坐在座位上,耳边,仍是那支歌在隐约响起:“说是不想是假的,一天不见就想死。一天到黑都想你,拿了石子当米吃,拿了板凳当马骑……”车慢慢起动了,他望着窗外,望着这儿的一山一水,眼前再次灰蒙蒙地模糊起来。身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问:“边上有人坐吗?”

他摇摇头,表示没有,那人无声地坐下。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回过头来,顿时惊住了,坐在旁边的竟然是微笑着的梅子。梅子看着他满脸的泪,眼睛一眨,给他放了一个电,火花四溅。

余显斌:教师,《读者》《意林》《格言》等刊签约作家。出版文集八本,《父亲和老黄》等五十余篇文章在国家、省、市各级征文中获奖,《知音》《大唐柳色》等四十余篇文章被各种考试选做考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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