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周大新:记忆、乡土与乡情

2015-05-30 10:48张延文
牡丹 2015年3期
关键词:周大新邓州五爷

访谈人:张延文(张)

受访者:周大新(周)

张:周大新先生,您好。很荣幸有机会和您进行如此近距离的交流。有一首歌唱到: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红红的领章印着我开花的年岁。虽然没有戴上呀大学校徽,我为我的选择高呼万岁。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不会感到懊悔。您也是十八岁参军的吧?能不能谈谈当时的具体情况?

周:是,我是十八岁参军的。1970年十至10至11月间,山东的一支部队来我们公社招兵。当时,我在读高中,但学校上课主要是学农学工,跟镇上拖拉机站的人学开拖拉机,到各村犁地。文化课上上停停,而且那时大学已停止招生,我看不到上学的前途。最重要的是当时吃不饱肚子,在学校没钱买饭票,回到家也是顿顿吃红薯,只有在给人家用拖拉机犁地时,方能吃顿白面条。为了寻找前途,也为了吃饱肚子,我决定去当兵,遂在大队报了名。刚好,接兵的李连长爱打篮球,他到我们学校的球场上打球,看到我们几个同学篮球打得不错,问我们愿不愿当兵,我们自然说愿意,并告诉他我们已经报了名,于是,他和其他接兵的人对我和我的几个同学就格外重视。我们顺利通过了体检和政审关,拿到了入伍通知书。12月份,我们坐上了开往山东的闷罐子军列,向着山东的部队出发了。到了山东肥城的部队驻地才知道,我们当的是地面炮兵,我们这个炮兵团隶属67野战军。我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一当竟然当了四十多年兵。

张:青年女作家、评论家梁鸿在2009年写过一篇关于您的评论《那荒凉而温馨的‘圆形盆地——周大新论》,你们都是河南邓州人,她对于您作品当中的故乡情结做了全面的论述;同时,她描写故乡的文学作品《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在国内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在当代文学中,邓州还有包括姚雪垠、张鲜明等著名的作家、诗人,令人刮目相看,这其中的奥妙何在呢?

周:我们家乡喜欢写东西的人比教多,这可能与前辈人的影响有关。张仲景当年写过《伤寒论》,范仲淹虽不是邓州人,但他在邓州当知州时写了《岳阳楼记》,姚雪垠写了《李自成》,我们读小学、中学时就知道了他们,他们对后人是有影响的。再就是我们那个地方比较穷,穷地方的人也会把写作当作一种谋生手段,起码可以挣点稿费。我最初写作就有这方面的考虑。还有一点,就是我们那里的老百姓一向对会写书的人怀一种崇敬心理,过去每年过春节,家家户户都要在墙上贴一张写有“敬惜字纸”的红色纸条提醒家人。人们见到写有字的纸片,都会谦恭地拣起来放在家里。大概是这种传统也在鼓励着人们去学习和从事写作吧。

张:南阳盛产黄牛,是国家小麦生产基地,粮仓。作为一个农业为主的地方,乡村和乡土自然容易成为聚焦点。您的《第二十幕》等关于故乡的小说,主题也往往是和工商业等题材相结合的,这和传统的乡土叙事有着一定的差异,您是如何理解乡村生活面临的新问题?

周:我的故乡的确如你所说,是一个粮食主产区。种植,是老百姓的主要营生和任务,但乡村和城镇从来都有着紧密的联系,农业和工商业不可能完全分开。尤其是我的家乡位于豫鄂两省的交界处,处于中原和两湖的交通要道上,粮农和工坊的工人及商人的来往,一向是很密切的,而且他们之间的身份转换也在经常进行着。这可能也是我的写作和我别人的乡土写作不太一样的原因所在。

今天的乡村,面临的主要问题有两个,一个是如何富起来,让农民的生活质量有进一步的提高。农村要想富起来,就不能不与工业和商业联姻。要对粮食和其它农产品进行深加工,争取卖出的不是原粮,而是各种制成食品;要借助商人把自己经过深加工的产品变成商品卖出去,不仅在本县本省卖,要争取卖到外省外国去。还要办好乡间旅游,为城市人提供新的旅游服务项目:踏赏田园美景,体验种植之乐,夜听乡间之静,品尝农家饭食等等。另一个问题是如何搞好乡间的环境保护,不让空气、水体、土地遭受污染。这是我们在富的过程中要特别注意的问题。

张: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走出盆地》,使用了平行叙事的方法,将神话和现实互为照应,为南阳盆地的三条河流赋予了三个异形同构的美好的神话故事,带有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而另外一位著名的豫籍作家李佩甫的代表作《羊的门》,则将他家乡的平原上生存的各色人等比喻成了在乡间生长的不同类型的野草,现实主义的味道更为浓厚。您关于盆地的描写其中是否包含着个人情感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冲突?

周:我在《走出盆地》这部作品里,是想写人改变命运的不易,当然包含着个人情感与社会现实间的冲突。一个人要超越自然地理和社会环境的限制太不容易,超越精神观念的限制更不容易。但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寻找此生的幸福,都在试图超越上天给自己设置的各种樊篱。我期望读者从这本书里能读出一种坚韧来,看到坚韧在人的命运形成过程中所能起的作用;同时对幸福在哪里也能生出一点新的感悟。人们都认为幸福在别处,从一个地方找到另一个地方,从今年找到明年,从明年找到后年,它真的在别处和以后吗?

张:2011年4月央视科教频道“子午书简”栏目对您的访谈当中,您谈到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是饥饿。在您的作品当中,也多次描写了大饥荒对于故乡人民造成的苦难。心理学上把这些称为创伤性记忆。您是如何将不同类型的记忆进行艺术处理的?选择性的遗忘会不会减弱叙事的力量?

周: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对一个作家的创作至关重要。这些记忆以怎样的艺术面目出现,得看作家的艺术处理能力。我作为一个写小说的,总是把这些记忆塞进我所写的人物的脑子里,嵌进我写的故事中,画到故事发生的背景里,汇进我对人生、社会和自然界的思考里。写一种记忆时,另外的记忆可能暂时被搁置起来,也就是你说的“选择性的遗忘”了。写完这一种记忆,另一种记忆又会浮现出来。记忆,对于作家的写作太重要了。

张:您的短篇小说《哼个小曲你听听》,讲到家乡人喜欢哼小曲,这些小曲既带有地方戏曲色彩又有山歌的野味,这种现象在北方平原地区的乡村并不多见,这是否因为邓州受楚地文化的影响更多一些呢?

周:我们邓州古属楚地,人们爱唱歌爱听曲。我们村里我有一个堂哥,在世时特爱哼小曲,俗称拉“肉弦子”,他双手一边干活,嘴里一边拉弦子哼曲,我们在一旁听着,非常好听。那些曲子似曲剧、似豫剧、似越调,但又都不像,完全是他自己的随心创作,听上去悠扬婉转。他并不识谱,不知他的创作之源在哪里,也许就是天生的?在国家搞民间歌曲普查时,我们南阳各县都收集有成本的歌曲,那都是人们在干农活时常哼唱的。

张:在《哼个小曲你听听》当中,有大量的民歌民谣,活泼动人,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这些小曲大都是您自己编的吧?豫籍作家李洱在他的长篇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当中穿插了很多“颠倒话”,这些颠倒话作为豫北的一种民间小调,带有反讽的意味;而豫南的这些小曲大多直抒胸臆,但两者都有点冷幽默的味道。您平常喜欢音乐或者歌唱吗?

周:那些小曲,有的是在乡间流传的,有的是经过我改造的。我自己非常喜欢音乐,主要是喜欢民族音乐。年轻时,我爱拉二胡,爱吹笛子,特别爱听二胡独奏曲,对《二泉映月》和《良宵》非常着迷。也爱听民族歌手唱的歌曲,在连队当战士、班长、副指导员时,我是连队演唱队的主要成员,那时主要是唱一些民族歌曲。后来进了大城市,年龄大了,事情多了,自己不拉了,不唱了,只听,通过音响去听。直到今天,我只要一听到二胡独奏曲和唢呐曲,还有箫独奏,就特别高兴,感到心旷神怡。

张:《哼个小曲你听听》里的主人公五爷,早年就成为了孤儿,后来又丧妻,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大成才,作为教师的儿子又在武斗当中为了救学生被红卫兵乱枪打死。风烛残年的五爷含辛茹苦地将孙子拉扯大,孙子清华大学毕业后成为高级知识分子,而五爷却仍然是孤身一人,从放羊娃成为了放羊的老头。这个故事让人想起余华的长篇小说《活着》当中的主人公徐富贵,比较起来,五爷的形象显然更为正面,他在面对命运的轮回时,是一个胜利者。《哼个小曲你听听》里塑造了一个坚强的“父亲”形象。这其中是否也有着您自己家族人物的影子?

周:乡间有些人物,当然也包括我们家族的一些人物,人生很不顺,命运很凄惨,但他们最终都能平静面对,达观地看待人生过程,尽力把失去的东西“忘掉”,去应付新的人生问题,去活完自己的人生。我们村里有个瞎爷,他只是瞎了一只眼睛,但我们这些孩子都叫他瞎爷,他并不生气,他终生未娶,一个人过日子,家里的财产少得可怜,可他很少有忧愁的时候,整天乐呵呵的。五爷就是这些人的代表。我塑造这个人物,就是想向这类人表达我的敬意。其实,人怎么活不是个活?不就几十年时间?人最好的待遇,是不来人世。

张:非常感谢您接受这次访谈,祝愿您生活愉快,创作再获佳绩!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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