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镜子会说话

2015-05-30 10:48沈熹微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15年2期
关键词:镜子

沈熹微

【一脚趟进夜色中】

据说镜子能照出人最不自知的真实表情,丛薇在婚纱摄影店工作久了,更认同这个说法。她习惯于从镜子里观察一对新人的幸福程度。眼下这两位,女人的皮肤在店里通透得近乎不真实的灯光下显得粉雕玉琢,男子虽腹部微腆倒也不失风度,当然,丛薇很清楚那是化妆师小可的魔术。此刻新娘正为自己穿不上心仪的那套婚纱懊恼,丛薇柔声安慰她,会根据实际需要调整,不会耽误周末的外景拍摄,请她一定放心。

何谓调整?无非是腰际线处放一放,实在没辙了,后腰索性不拉上,用别针揽着,反正婚照只拍前面……

这种日子过久了挺没劲,丛薇无意扫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脸,硬壳子式的笑容,与新娘脸上的紧张羞涩形成鲜明的对比。

等到盯完另一组修片已是晚上8点,负责后期处理的向阳刚从艺术学院毕业,有钱人家的孩子,工作只是图个兴趣,精力过剩,加完班就被朋友叫去酒吧了。丛薇惯例留到最后,清点整理了一下新进的几件礼服,换下黑色的工作裙,逐次关灯。

她穿过大厅,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空空的声音,两侧的镜子重影将这本来不算小的店面扩张数倍,外面灯火闪烁。丛薇站在玻璃门里,深深呼吸,让肺部充满寂静的空气,然后推门、落锁,一脚趟进夜色中,去街口搭公交车。

【忽然生出一种脆弱的伤感】

诸江在看电视,茶几上放着两包撕开的薯片和一罐可乐,丛薇问:“你就吃这些?”诸江望她一眼,没说话,将视线调回屏幕。

两人间僵冷的气氛已经持续了半个月,确切说是从诸江失业半年以来逐步变冷。年轻时丛薇并不相信金钱可以左右爱情,现在她依然算得上年轻,却不得不接受自己一日日灰凉的心意,她在家时甚至不愿意照镜子,总担心面目可憎。

丛薇和诸江在一场盛大的婚礼上遇见,她带着摄影师跟拍花絮,新娘家按照习俗煮了汤圆给宾客分食,精致的两粒汤圆装在骨瓷小碗中用托盘送出,那日丛薇因凌晨5点就开始忙碌,着实饿极,悄悄寻到厨房里想多添几颗。站在灶前的正是诸江,白衬衣的袖口挽到小臂,冲她一笑,不锈钢长勺舀过9颗来。丛薇惊呼太多了太多了,诸江说哪里多,女孩子要能吃才可爱,何况9是好数字。

那是丛薇这一辈子吃得最多的一碗汤圆。竟也不觉得多,倚在墙边一边吃一边说话,碎碎的交谈中丛薇知道了诸江是新娘的好朋友,莫名其妙地有些吃味,能在婚礼的时候为你下厨房的异性好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其中有故事。婚宴给自家人和帮忙的婚庆工作人员留有一大桌,诸江很自然地和丛薇坐到一起,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半个月后开始约会。

彼时,丛薇已27岁,经历过两三段感情,醉过酒,流过泪,试过非常开心和非常伤心……第一次留宿诸江那晚,丛薇半夜醒来,发觉他从背后轻轻抱着自己,两人肢体的缝隙处有些微冷,她忽然生出一种脆弱的伤感,努力地朝他的怀里贴紧些,就像在水中贴近一根浮木。

【夜里依旧抵足而眠】

诸江任职于房地产公司,凭着俊朗阳光的外形一向业绩尚可,有时丛薇去找他,少不得看见他在应酬衣着华丽的中年富婆。后来公司楼盘闹出质量纠纷,生意频频下滑直至无人问津,诸江被辞退,还能笑着安慰丛薇:“这下好了,我专职伺候你。”

世间人情热烈又淡漠,诸江失业两个月,便有人给丛薇介绍别的男人。比如32岁的公交车司机、建筑公司搞造价的小职员等,均收入普通,年纪不轻,丛薇因而知道自己境况日渐惨淡,她只希望诸江能渐渐好起来,找一份工,日子就算有盼头。

希望像一杯水,过一天就少一点。后来,诸江因为频频碰壁,连工作都懒得去找了,整日在家看粗制滥造的战争剧,吃零食,彻底放弃的态势。他们吵过几次,慢慢不再吵,日子就这么冷下去。冬天快来了。

在沙发上闷坐几分钟,丛薇起身去厨房煮泡面,诸江跟上来,轻轻地说:“我下楼给你端个馄饨吧。”她摇头,开火,撕开三袋方便面,拿出两只碗。知道他一直在门边看着她,她却不看他,只专注地等小锅里水沸,热气扑上来,润了她的眼睛。

吃面,相顾无言。

夜里依旧抵足而眠,迷蒙中拥得紧紧的,仿佛对方是自己在世上的全部。

【深觉得辜负了自己】

周末风大,一群人在湖边外景地被吹得龇牙咧嘴,新娘子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起了好几层,新郎瞅空就拿外套护着,随身还带着装满普洱茶的保温杯。小可、丛薇在内的几个女生嫉妒得不行,人在风中,有一点庇护都是顶好的。收工后向阳邀她们去吃火锅,丛薇推拒了,她冷得厉害,也没等公交,极难得地在路边招了辆计程车。

在楼下市场打算买点菜,打电话问诸江想吃什么,他那边很吵,说是在外面,朋友请满月酒,不回来吃了。丛薇想起来他先前提过,他们认识时那个结婚的女孩子,现在已为人母。两年的时间过得真快,丛薇放下电话不由愣怔,有人发狠成长,在人生路上一会儿跨了好几个栏,也有人原地踏步。说不惭愧是假的,她望了望几米外那根新包了白瓷砖的大柱子,影影绰绰地照出黯淡的影子,深觉得辜负了自己。

那一夜晚餐丰盛,四菜一汤。丛薇取出前次客户送的一支红酒开了,独自坐在桌前慢慢吃喝,诸江开门进来,人已微醺。他从身后搂住丛薇,伸手去捞盘子里的排骨,打趣道:“嗬,一个人改善伙食呀?”丛薇不知怎的火气上来,冲他手臂一筷子拍过去,很清脆的一声。

诸江猝然收手,坐回沙发上,点烟,自嘲道:“挣不了钱的人自然不配吃,最好连水都不用喝。”诸江的脾气不算很好,往日里争吵,丛薇总顾及他男人的颜面,多數以软服硬,这次却半分不让,冷笑着:“我以为你在外面吃得够好了。”

“人家请消夜我都没去呢。”诸江说,语气已有退让。

“知道你不想回来,我也没叫你回来。”丛薇仍旧冷冷的。

“呵呵,可能我本来就不该回来。”诸江说,“我忘记了,这是你的地方。”

丛薇没搭话,巨大的沉默在房间里膨胀,诸江猛地起身,将手机往裤兜里一塞,两三步跨到门口。丛薇突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自己每天站差不多10个小时真的很辛苦,爸妈不停逼问他们的情况,说年龄不小应该结婚了;她说想吃元祖的一种蛋糕但总是舍不得,每天下班都会去看看那张贴在玻璃上的彩色画报……不知道日子为什么过成这样。后来诸江也哭,说知道是自己不好,知道丛薇背着他去见过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说很努力想要振作可一再受挫……

喝多了难免眼泪就酒,最后分不清是泪是酒。人伤感起来真是狼狈极了。第二天起床,丛薇仔细看了看被子里的诸江,夜里挣扎出来些青色胡楂,无知睡态,几乎还是个孩子。

是她错了,她怎么能指望一个孩子。

很快是中秋节,本来说好一起回丛薇的家,临了谁都没提起。丛薇在衣柜前收拾回家的行李,淡淡问诸江,你怎么过?镜子里他正对着电脑,飞快运作的手指迟疑地停了一下,说:“我在家,你回去好好陪爸妈,给二老买点好吃的。”丛薇看着他瘦削的脊背,轻轻地“哎”了一声。

整理完东西,他们去街头新开的一家西餐厅吃饭,算作提前过节。诸江吃得少,丛薇默不作声,心里疼痛。

丛薇在老家耽搁了一周才回来,诸江不在家,打了两次电话都无法接通,她有些累,便独自睡了。次日返工,挨老板一顿批,赶紧卖力做事,签下两个单。中途休息时她给诸江发了条信息,大意是说,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诸江没回,她也没再打过去。

回家时父母给丛薇介绍了父亲同事的儿子,夜里总发信息过来,试探的,又有点激进,相亲意味着目标明确。两人在同一個城市,男人约她吃饭,丛薇委婉地拒绝着,留有余地。几天后的黄昏,男人打电话说在丛薇的店外,匆匆跑出去,看见他站在台阶下面,顺手扶了一把从身边骑车经过的、几欲摔倒的小孩子,她就微微笑了一下。

就像肥皂剧里常见的,男二号送女一号回家时被男一号遇上。诸江没带钥匙,蹲在楼下,身边一只大包,丛薇惊觉,他们竟有半个月没见了。诸江一眼瞥见她和他,似是呆住,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丛薇与身边男人淡淡道别。

“去哪里了?”丛薇问,声音轻飘,像一曲终了的余音。

诸江勉强笑笑:“出去转了转。”

当夜诸江就要搬走,丛薇没有留,仿佛是没有留的立场了。临走时诸江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说是出去时给她带了个小东西,不值钱的。他走后她打开,是一面圆形木雕的精致小妆镜,想起曾要和他过到老,便对着镜子落了几滴泪。她是很想好好伤怀的,但很快就收住了,因为次日还要上班,眼睛不好肿着。

房间里关了灯,关于此前的时光,丛薇想了一会儿才睡去。除了镜子,没有谁知道这小小的世界里离散了一对人,然而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所谓现代爱情,大抵就如此了。

猜你喜欢
镜子
神奇的小镜子
神奇的镜子
空镜子
镜子的来历
挂镜子
假镜子
高悬的镜子
“三面镜子”照亮初心使命
镜子中的我
他者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