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起你的鞭子

2015-05-30 10:48李其珠
阳光 2015年1期
关键词:蛮子洪业肉饼

一九五六年五月十六日这天夜里,秀桥镇派出所所长张仁贵被人弄到秀桥镇东头的乱尸岗子里给打了。打得皮开肉绽,血糊流啦。打他的人是用皮鞭抽的。秀桥镇打人的事情过去几十年里也断断续续的时有发生,用巴掌扇的用拳头揍的用脚踢的用头顶的用嘴咬的什么都有,就是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用皮鞭抽的。用皮鞭抽人应该是旧社会的事,电影里的事,应该与一九五六年前后的秀桥镇的社会生活不怎么搭界。

张仁贵歪在镇医院的病床上,想着自己挨抽的经过。他只能用右半个身子歪在病床上。因为他只有脸和脚心、手心以及右半个身子没有被抽破。他想不出来抽他的人为什么这样抽他。

他被扔在乱尸岗子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第一鞭就抽了下来。这一鞭,夹带着夜风的呼哨,仿佛从天边赶来,啪!这声音就落在他的右臂上了。他觉得浑身的筋骨开裂了。他打了几个滚儿。第二鞭就抽下来了,啪!劈在了前胸,他的眼前突现了电光石火,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他翻了两个身。第三鞭抽下来了,啪!哈吆!整个乱尸岗子都像着了火,遍野通明,火光冲天。可是他就是看不到举着皮鞭抽他的人。这一鞭落在了他的左肋上,那感觉又像落在了身边的乱草里,似乎与他的关系已经不大了。第四鞭第五鞭第六鞭以及以后的啪!啪!啪!这时的张仁贵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

张仁贵醒来,已是半夜时分。他身上的警服已被抽得丝丝缕缕扯扯连连。初夏的暖风吹不动它们,它们已经被张仁贵的左半个身子流出的紫血清油给粘上了。他两手撑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抓住一棵树,喘了一会儿,向前踉跄几步,再抓住一棵树,喘一会儿再向前踉跄。张仁贵就这样踉跄着来到了秀桥镇的东头。他想起在八年前的淮海战役期间,一个落魄的国民党军官溜到了他的家里,用两块大洋换了他爹的破棉袄烂棉裤,背上他家的粪箕子,笑眯眯地走了。那家伙走得多轻松!当张仁贵晃到秀桥镇的时候,街道里没有树可以作为支撑了 ,他摸着扶着必须经过的住家户的房屋或低矮的院墙,一步一步地继续向前晃去。下半夜的家家户户睡意正浓,他惊扰不了谁。他是这个小镇的派出所所长,整个秀桥镇哪条路上有个小坑,哪个胡同里有堆破砖烂瓦,他都清清楚楚。他妈的镇医院偏偏在小镇的最西头。如果在最东头他能省下不少气力。不过,他一步也没有走错。

看到张仁贵血糊流啦的样子,夜间值班的陈医生、张医生吓得浑身打颤。张仁贵用两只三角眼斜视着他们。心想,两个笨蛋真是白搭了人民的米饭。陈医生、张医生用两张颤抖的嘴吸了两支颤抖的烟之后,就不怎么打颤了。他们用镊子捏着药棉振着一道道皮开肉绽的伤口,仔细地翻弄着,努力地观赏着,小心涂抹着,津津有味。他们把疼得龇牙咧嘴的张仁贵翻过来调过去。陈医生这时想起了肉饼杨洪业的睾丸。说,怎么没抽着要害呢?比如睾丸?要是抽到睾丸啊,秀桥镇又诞生了一位可以作太监的人。张医生说,你没看清楚啊?肯定是一个人用鞭子抽的,间距和行距,齐刷刷的,很有规律呢!张仁贵听不下去了,张口骂道,放屁!怎么能是一个人一条鞭呢?一个人能弄得了我吗?至少有七八个人七八条鞭!陈医生连说是是,七八条鞭,可能都不止呢!哎,张所长,你的盒子炮呢?你刷地掏出来——缴鞭不杀!陈医生话未说完,张仁贵叫道,少废话!你们两个去一个到所里叫人,把我的警服拿来!我带领他们火速破案!张医生说你都这样了你能穿什么警服?你浑身都是伤浑身都是药你能破什么案?五月中旬的天了还能冻着你?你就静下心来光着腚老老实实的在床上趴着吧!陈医生说张所长你就消停消停,马上就天亮了,天一亮我就找个人到派出所叫人来护理你就算完了。至少你得尿尿拉屎吃呀!张仁贵问道,什么话?对了,我吃饭怎么吃?你的嘴上不是没挨鞭子吗?怪了,那么多人举着鞭子一阵乱抽,怎么还能单单留下个嘴呢?搞不好还是一人作案。

张仁贵喉咙里咕哝一声,听不清咕哝的什么。

秀桥是秀桥矿外的一个小镇,它在一九五六年之前是极为安静的。几千户人家,大都是手工业者。镇上有几家小商店,几十家卖吃卖喝的,两家澡堂子,三家理发铺,四家小饭店,一所小学校。五条大街一般长,两华里,一样宽,能跑三架马车,由东向西铺陈开来。

五条大街的西头,是一条通往大城市梦阳的南北大马路。大马路一天到晚也过不了几辆汽车。而在大马路的西边,是一条缓缓向南流去的大河,名曰秀河。小镇通往西边农村的交通要道就是一座长十丈宽三丈的秀桥。秀河的西边,是望不到尽头的庄稼地。慢慢悠悠的农民们该种什么便种什么,该收什么便收什么。多少年来,秀河西边的庄稼,连一棵麦穗一枚棒子一块儿红薯都不会少的。不是镇上的居民不想吃,不爱吃,而是大家懂规矩,识分寸。长此以往,就习惯了。

多少年来,秀桥的人民在这平静平和而又宽容的小镇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日出日落生生不息。这些年,镇上越来越多的喜欢大声说笑的大小伙子纷纷到附近煤矿和梦阳市里上班去了,小镇本该更为宁静。随着年轻人的出走,许多家庭渐渐阔绰起来,居然买来了上海产的自行车,每到休班,他们就在大马路上练骑,并十分夸张地大声说笑。说着笑着,哈哈哈哈地连人带车拱进了秀河。自从自由择业者刘本昌刘豁牙子卖起了鱼钩鱼线,在秀桥两边秀河两岸垂钓的人日益增多。秀河里鲫鱼、鲢子鱼游来游去,人们在那儿站上半天弄不巧也能钓上来三条五条。刘豁牙子转道,渔,胜于鱼。不求三条五条,但求清心静脑。刘豁牙子是秀桥镇里著名的文化人,说出话来一套连着一套,又合辙押韵。

自从年初镇派出所来了新任所长张仁贵,秀桥的人民终于见了世面开了眼界。四十出头的张仁贵总是用肃反运动时练就的能放射出阴光的三角眼审视着秀桥的每一个人。秀桥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是特务都是坏蛋都是国民党反动派残渣余孽都是反动会道门分子。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张仁贵心血来潮,他的一副三角眼就会对看不上眼的人笑脸相望,望着笑着,突然收了笑脸,同时张口就骂、抬脚就踢。他这种气派这种行为把个小小的秀桥镇弄得终日鸡飞狗跳狼烟四起。人说,这是活脱脱的笑面虎啊!人又说,他是故意装的。装成这样,显得厉害,显得不是一般人。

张仁贵夜里遭到了暗算的消息,清晨就传遍了秀桥镇。

人们激情四射地议论开了。死了吗?这坏种死了吗?

哪能死啊,留口气就还阳了!

他下午在澡堂里踢人家郁蛮子,晚上就遭到了报应,咋这么巧啊?

谁呀?这么大的胆子!听说七八个人用鞭子抽的哪!

哪里呀,医生说就一个人用鞭子抽的,抽了三十多鞭呢!

你说会是谁干的?咱们秀桥镇几千户人家万把口子人没有这么厉害的呀!

刘本昌刘豁牙子念叨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咱秀桥镇里肯定有比张仁贵更厉害的人物,看不下去了,出来除暴安良了。

羊肉馆老鹿打听过派出所的小米儿。听说,张仁贵是咱镇长庄美玲的橛子吧?小米儿红着脸说绝对不是,庄镇长的眼界高得很呢,怎么能看得上他张仁贵!搞肃反运动的时候,区里成立了几个工作组,庄美玲和张仁贵同在一个工作组工作。当时身为一个派出所副所长的张仁贵是这个小组的组长,而当时只是街道小组长的庄美玲担任副组长。运动当中,他们这个组的成绩很大,但每次汇报工作都由庄美玲出面。张仁贵文化低不能写不会侃啊。工作是张仁贵做的,风头却是庄美玲出的。运动结束后,她就被越级提拔为秀桥镇的镇长,而张仁贵依旧回原派出所当他的副所长。庄镇长不忘老组长,找到了区领导和分局领导,就把他调过来提拔了。千万不能对外说啊,听说庄镇长的橛子在上边呢,他张仁贵算个呀!

秀桥镇西头的五个街口,也就是大马路的东侧,是小生意人和闲散人等比较集中的地方。天一亮,包子、辣汤,油条、麻花,豆腐脑、热粥,狗肉、兔肉、猪头肉,大碗面、肉丝面、三鲜面,火烧、馒头、菜煎饼,应有尽有。无需吆喝,那一天到晚散发的浓烈的香味儿就惹得人们吸着鼻子纷至沓来。场面最火爆、围观者最多的自然是杨洪业的肉饼铺子。杨洪业在这儿打肉饼很有些年头了,从一人单打独斗开始,干到娶了个俊媳妇,干到现在大儿子能帮着和面剁馅,二儿子能帮着扇风烧火了。

杨洪业在案子上撒一层面,把揉好的面团放在案子中央,用一根擀面杖在面团上滚几个来回,一张直径三尺的薄薄的圆圆的面饼展现出来。他拿过一碗事先切好的葱花姜丝,放在面饼上,摊匀。再把三大碗肉馅厚厚地匀摊在上面。顺手抄起三尺多长的切饼刀和三尺多长的竹板,从旁边的案子上挑过来一张圆面饼平铺在肉馅上。接着,他两手飞快地把上下两张面饼的边儿捏巴几下。肉饼的周圈有张有合,肉饼上面的肉馅突出,鼓起了疙瘩。他拿起油壶,在旁边的大平锅里浇了几圈油,油锅刺刺啦啦响了起来,飘起了青烟。他随即将打好的肉饼平挑着放进平锅,盖上锅盖,闷一会儿,再拿起锅盖。两手轻轻将肉饼转动起来。转了三圈儿,停下,又浇了几圈儿油,盖上锅盖。看一眼锅下的火,焦火正蓝。他面目轻松,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香烟,取出一支,向炉火边儿一戳,点燃了,香喷喷的吸起来。围观的人们早已在他的案前围成了扇形。交谈着,称赞着,等着他把烟屁股扔进炉火。等到锅内的肉饼吱吱作响香味扑鼻,他掀起了锅盖。这时,刚才还是白生生的肉饼已变成了金黄色。香味惹得人们的口水咣当咣当地从喉管里夺路咽下。这时,杨洪业好像故意要再吊一吊人们的胃口,他从容地挑起肉饼,翻了个儿,哗的一声扔进平锅,两手颠着肉饼转动,越转越快。人们的眼睛也随之飞快地转动。肉饼停了下来,再浇几圈油,又盖上锅盖。杨洪业忙里偷闲,与人打起了招呼。小吴啊,歇班了孩子?在煤矿干工,想家不?歇班了杨叔。想家,也想你的肉饼。老赵啊,你跟孩子挤个什么?这一锅,你怕是吃不上了。吃不上就下一锅,吃不上,闻闻不行吗?闻闻?行啊!杨洪业咧嘴笑笑,迅即掀起了锅盖。呀!香味儿直冲天空!肉饼已变成微红色。人们吸着鼻子往前挤,企图占领一个有利位置。杨洪业已把肉饼放在案子中央,拿起长刀,切起了肉饼。随着咯咯咯咯的声音,圆圆的大肉饼已被切成许许多多的锐角扇形。这一块块喷香的肉饼啊,你就吃去吧!面皮又香又酥,肉馅又厚又嫩,每一颗肉丁、每一片葱花、每一粒姜末,嚼下去咽下去,都沁人心脾。你刷地一声咬下第一口,没等你嚼好,你就会咕咚咽下。接着你可要当心了,秀桥镇人没有一个不在咬第二口的时候咬了自己的舌头的。

秀桥镇上,只有南头开羊肉馆的老鹿一家和派出所民警小米儿不吃杨洪业的肉饼。他们有自己的信仰,有一定的规矩。

每天早上,当第一个肉饼出锅,杨洪业总要把切好的前五块肉饼摞起来,用油纸包上。这时买肉饼的人堆里就会有自愿者伸手接过去。不用问,直接送给北边不远处澡堂的郁蛮子就行了。杨洪业曾切着包着解释着:澡堂的郁蛮子,一人顶仨人干,一天到晚忙的啊,汗淌得哗哗的。疼人!再说了,一个外路人,一个苦人,离乡背井在咱秀桥混,咱不想着点儿不对呀。就几步路,咱非得叫他过来吗?他不是没有空闲吗?众人表示理解。说杨师傅这样做,也代表了咱秀桥人的意愿。都理解了,杨洪业再不解释了。

杨洪业切好肉饼,从案边退了下来。由两个儿子上前,一人递饼,一人收钱。杨洪业有个规矩,卖肉饼时,一定要先递饼,后收钱。再忙,都不能违反。即使买肉饼的忘了给钱,也不准讨要。那样子太薄情。看饼与吃饼,本是哈哈一笑的事儿。

他站在一旁,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从围裙上的小口袋摸出烟来,刚要点,又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常常耽误他生意的人,从北边过来了。来到肉饼摊的后边,在杨洪业身旁站住了。

这个人就是二十多天前的一个夜晚被人抽了三十多鞭都没有抽死的张仁贵。

张仁贵挨抽后第一次露脸,杨洪业见了他,十分尴尬,十分无奈。他不知说什么才好。说些什么呢?说什么都很敏感。是笑着看他?还是装作看不见?怎么做都不见得能对上张仁贵的心思。杨洪业愣住了。

在此之前,杨洪业每每见到张仁贵,总是不寒而栗,随即下意识地弯下腰去,用两只大手捂向下身。他企图捂住自己仅有的一个卵子。他的另一个卵子早就被张仁贵一脚踢瘪了。那是因为张仁贵曾吃了他们将近半年的肉饼,一分钱都不给,大儿子瞒着他,到派出所门前讨要,遭人围观。当时,张仁贵被民警小米儿强力拉扯着,没敢太嚣张。这就很丢了张仁贵的脸。过后不久的一天清晨,杨洪业的两个儿子还未起床,他单身一人刚刚出摊,正站在炉前弯腰升火的时候,张仁贵就踅踅地来到肉饼铺。他朝杨洪业笑着,笑着笑着突然脸一绷收住了笑。杨洪业不知何故,正在迟疑,就被张仁贵一脚踢趴了。

为此,喝了许多中药,吃了许多补品,那只被张仁贵的翻毛皮鞋踢瘪的卵子还是长不大。刘豁牙子悄悄问他,你那个玩意儿还管用吗?杨洪业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头几个月,不怎么管用。后来,慢慢地,就凑合着用了。刘豁牙子仍然一本正经的为他担心。老杨啊,你得小心才是啊。只有一个卵子了,媳妇再俊,也要节制一些。你现在是什么吧?用官话说,叫做重点保护对象。保护不好,俊媳妇准跑。杨洪业红着脸说,四十多岁的人了,哪儿能只图这种事儿!

自从张仁贵被人鞭挞住院,杨洪业也气壮了许多。他暗暗想到,今后不能再怕张仁贵了。如果真的打起架来,虚头巴脑的张仁贵也肯定不是对手。再说,我还有两个儿子呢,还有这么多吃肉饼看热闹、急等着拉偏架打闷棰的人呢!何况,羊肉馆的老鹿早已对大家说了,张仁贵的盒子枪早就被民警小米儿给锁进了保险柜,没有上级允许,谁也不准往外拿。老鹿还说,张仁贵如果再敢找事,你爷儿仨就揍他一顿毒的。上次他把你的蛋踢了,分局领导狠狠地批了他三四回。但是,上级考虑到一些暗藏的反革命怕他,才没有进一步收拾他。我们又不是反革命,也不会什么会道门。我们不应该怕他。

咦,这家伙怎么不怕我了?看到杨洪业没有像过去那样见他就弯腰,张仁贵的三角眼里流露出某种失意失落和失常的神色。心里有些慌乱。

杨老板,生意不错?

不错,不错。张所长,你也不错吧?

我也不错?啊?我有什么不错?你说的什么熊话?我看你这个熊人是话里有话!

看到俩人刚搭一句话就撞出了火花,买肉饼的看肉饼的和闻香味儿的人们都停止了嘈杂。递肉饼的大儿子放下肉饼,顺手摸过了竹板,掂了掂,嫌分量太轻,放下了,抓起了烧火棍。专门接钱的二儿子把钞票扔进钱盒子,把炉钩抓在了手里。

谁知就在这时,一个奇异的声音突然在人群中炸响,啪——!

这“啪!”的一声,分明来自上下两张嘴皮子一动,顶多可以算作一声皮鞭抽打什么物体发出响声的口技,却把张仁贵吓得差点儿跳了起来。众人轰地一下笑开了。

张仁贵抖了抖身子,站定了。用三角眼慢慢地瞟了瞟大家,接着就耷拉下来,朝着地面哼了一声,转过身走了。

他头几步走得还蹶蹶的,那是因为有点儿气,有点儿慌。后来就走走停停,有些依依不舍了。他埋怨自己,狗屎呀!怎么就沉不住气呢?怎么能张口就来呢?

分局领导前些天来医院看望他时再三表示,案子一定要破,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一定要抓获。但不能急呀,要搞好调查研究,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再急再烦也不能无故得罪广大群众呀!张仁贵忿忿地说,你们要是不让小米儿把我的枪给锁了起来,坏人来了,我一枪一个,能落个遍体鳞伤吗?淮海战役的时候,面对几十万敌人,我都弹无虚发。领导笑了,张仁贵你就别吹了。你真的打过仗用过枪吗?我们还不了解你吗?当年,淮海战役都打完了,你在部队休整的时候参了军。你连一粒子弹都没来得及破费,就被留下来,参加了附近煤矿的护矿工作,接着就迎来了全国解放。还弹无虚发呢!

现在,张仁贵只好离开杨洪业的肉饼铺。他妈的,肉饼是没的说。想吃,怕是真得掏钱买了。咣当!咽下一泡口水。

事后他想到,当时听到“啪”的一声就走了,确实也狼狈了些,寒碜了些。

柳二的酒铺就在杨洪业打肉饼的地方南去不远。一间长六七丈宽三四丈,中间开了一个大窗户的木屋,日日夜夜向秀桥镇散发着酒香。

柳二的确很忙。杨洪业们忙,忙在每天下午之前的上半天。柳二则忙在每天的中午、下午和晚上。从远处向柳二的木屋看去,那柳二就像被一根线绳牵动的木偶,正在宽大的窗子里表演着提着酒端子往酒碗里舀酒、捧着荷叶包面蚕豆或花生仁、拿着筷子夹豆腐干等等一系列机械而又麻利的动作。忙得团团转。

他只有一条健壮的右腿。他左腿膝盖以下的小腿和左脚在解放前跟父亲赶火车跑买卖时不幸被火车轧掉了。那时的柳二只有十七八岁。十七八岁伤了一条腿,这辈子注定麻烦大了。终日躺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在郁蛮子叔叔的帮助下,父亲找来一根柳木棍,量好尺寸,结结实实地固定上一块小木板。每天早上,父亲帮儿子把左膝以下的部位用帆布层层裹好,搁在柳木棍上的小木板上,再用帆布像当兵的打绑腿那样绑在柳木棍上。于是,秀桥镇第一款假肢诞生了。有些庄严,亦有些兴奋,在父亲母亲郁蛮子叔叔和众人期待的目光里,二十多岁的柳二就咔咔上路了。柳二的假肢戳在地上很有气派。只见他的左肩向上一耸一耸的,像踩了半截子高跷。起初,他的脸红扑扑的,后来就跟正常人一样了。柳二的父母相继因病去世。柳二带着十五六岁的妹妹小玉一起生活。为了解决这兄妹俩的生计问题,郁蛮子叔叔发动柳二的左邻右舍,劈木柴、锯木板,为柳二在秀桥镇街头做了一大间像模像样的木屋,让他们在这里干起了酒铺。每天中午之前,柳二就踩着一条腿的高跷咔咔过来了,开了门,一头扎进木屋,开始像木偶一样在大窗内团团转了,再也没有适闲的时候,直到晚上,电石灯点亮,还要再转悠两三个小时,直到浓烈的酒香把这小小的秀桥镇浸透。

前几个月,连着三个上午,柳二的家常常得到张仁贵的光顾。房门虽然矮小,也碰不到身材绝对不算高大的张仁贵,可张仁贵每次进屋都猫着腰装模作样,左顾右盼,用三角眼在柳二的屋里仔细地搜索着。弄得柳二心慌意乱。

柳二,问你个事儿,你可得如实说来!

行啊,张所长,你问吧。

你是老二。你上头还有个哥哥,你哥哥哪里去了?

爹娘活着的时候说过,哥哥被大风刮跑了。

刮哪儿去了?就没来个信吗?

没来过。

他根本就没有被大风刮跑!他是当了国民党的兵了!

不知道。就算他当了国民党的兵,国民党都败了七八年了,也该回来了吧?

什么?回来?你小子盼望他们反攻大陆?

柳二不搭话了。再说还是这种没用的废话。

第二天上午,张仁贵又猫着腰进来了。

柳二,你酒铺里的酒啊、豆腐干啊、面蚕豆啊、花生米啊什么的,是什么人帮你进的货啊?

张所长,这个问题你问过八十多回,我也坦白了八十多遍。是郁叔叔帮我进的货。他忙里偷闲,趁早趁晚,三天一趟。他就骑着澡堂里三轮车到三十里之外的梦阳城里进的货。

郁蛮子,一个外乡人,跟你非亲非故,他凭什么帮你?

凭他心眼儿好。他说他独身一人,闲着也是闲着。

你花钱雇他了吗?花了就花了,你得说实话啊!

说实话,我是真想给他一些费用的。你雇个小工不花钱也不行啊。可他说,这不是骂人吗?他喝酒我不想收钱,可他扔下就走,一扔就多。我只好按价收。真对不住郁叔叔啊!

在郁蛮子帮你进货之前,都是谁给你进货?

还问。郁叔叔之前,有我妹妹啊!自从她进城学戏,郁叔叔就帮我了。左邻右舍都说,柳二你是遇上救星了!

你妹妹的戏,学的怎么样啊?

知不道。

她到底长得怎么呀?

还行吧。

柳二,我告诉你,郁蛮子帮你,肯定是在暗中受到了你哥哥的指令。

张所长你说着说着又下道了。你别吓我了,你没事儿我有事儿,我得开门卖酒去。

春风弄柳的时候,妹妹小玉在城里的剧团解散了。小玉闷闷不乐的回来了。从此,柳二也有个热饭热菜吃了,他那只单腿高跷也踩得格外豪迈。

不去学戏了,小玉不忘天天练嗓子。起初,她只是在家里关上门小声的咿咿呀呀地练,像一只被压在石头下、草丛里的蛐蛐儿,有些憋闷。有一天夜里她实在憋不住了,索性走出家门,小心翼翼地走过大街,走上了秀桥,对着缓缓南去的河水练起来。她先是咿咿呀呀地吊嗓子调音,吊得差不多了,居然唱了起来:

我为他楼台一别肠望断,

我为他无心对镜来梳妆,

我为他茶不思来饭不想,

我为他身怀六甲瞒爹娘,

我为他被逼跳入西湖内,

我为他悠悠死去又还阳。

…… ……

张仁贵是接到了裹着小脚的街道主任确实撞见了鬼了的报告后,带领全所干警火速突袭到秀河边的。

这天夜里四点多,天天闹肚子的街道主任系着裤腰带从厕所里摸摸索索地出来,朦朦胧胧之中,看到一个鬼。张所长,你说这鬼怎么着吧?正侧着身子,右手朝前比划着,左手在后提拉着,一溜风从街上飘过,正西方向去了。在小镇没有电的岁月,到处流传着鬼的传说,叫人毛骨悚然。关于鬼的故事为沉寂的人们沉寂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张所长啊,这一回我可见到活的了!哎吆我的娘哎,舌头有尺把长啊!

对付人,张仁贵有的是办法。对付鬼,他多少有些慌张了。他叫醒了熟睡中的小米儿和老王老关,来到秀河边上潜伏下来。妈的,鬼在唱戏呢!虽然没有敲梆子拉弦的,但觉得这鬼唱的有板有眼,如泣如诉,哀哀怨怨,断断续续,有味得很哪!

小米儿说,街道的娘们儿事儿真多,哪是什么鬼呀,小玉唱歌呢!

老王自以为是地说,我都听明白了,白毛女,一准是白毛女。

老关抬杠道,白毛女?白毛女跳过西湖?秦香莲吧?

老王不服,秦香莲?秦香莲不是哭长城去了吗?

张仁贵搭腔了,别说话!密切监视!

你们不觉得无聊就撅着屁股趴这儿舔土吧!我得回所里守护着所长的勃朗宁去。说完,小米儿悻悻地走了。

每遇不满,小米儿就爱说奸话。张仁贵是有一把不明型号的老掉了牙的旧盒子枪,上级怕张仁贵脾气太瞎,就命令小米儿代为保管。可这小子一代管就再也不让它的主人看了。张仁贵经常在外吹嘘他有一把勃朗宁,可勃朗宁什么样子他还真没有见过。而小米儿呢,每遇到对所长不满了,就拿他的盒子枪取笑。有一次他擦完了枪,张着手露出两手油,笑道,张所长,还真是正宗的勃朗宁呢,德国日本村合作社制造。张仁贵有些怀疑,真的?千真万确,要不上级为什么交给我呢!那是让你代管。代管?你连代管也不摊呀!

张仁贵哼了一声,命令道,撤!

小玉回来了。张仁贵的三角眼朝柳二家里嘘溜得更勤了。

一天早上,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又钻了进去。小玉坐在里屋的小床上梳妆。张仁贵瞟见了小玉的脚,一阵心颤。

柳二,不是我说你,你妹妹这么大了,住你这儿,你觉得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这儿是她的家。

看这破家,孤男寡女的厮混在一起,有好事吗?

柳二的声音有些颤抖。张所长,谁都是爹妈养的,谁都有兄弟姐妹,屋再小,房再旧,也总得往下住、往下活啊!我这缺胳膊少腿的人,有妹妹帮着,我才好过些。张所长,新社会都六七年了,你不能再欺负穷人了!

张仁贵先是装模作样地踱来踱去。既然柳二说到这个分儿上,他索性坐在了柳二的床上。

柳二,你怎么不知好歹呢?我是为你们好呀!你想想,小玉俊美,又越发大了。别乱想,我说的是年龄!天,这么暖,衣,这么单,什么兄弟姐妹?我看还是干柴烈火呢!

柳二气得哎呦一声,骂道,张仁贵,你,你怎么托生个人哪!

里屋的小玉停止了梳妆,默默收拾好了包裹。听到哥哥已气坏了,便不声不响的闪了出来。只见她两手搓了搓,手指撅了撅,接着就对张仁贵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声音一个劲地响起,没有个停歇。一条腿踩着高跷的柳二真像木偶一样团团转了。拉,拉不开。挡,挡不了。人说,三个练拳的打不过一个好戏子,柳二这一回看到真的了。可没想到啊,小玉这小姑奶奶竟会这么凶、这么狠,这么所向披靡!直打得张仁贵毫无招架之力,只一个劲地吭哧。而且吭哧的极乱,完全没了章法。

终于停了下来。娇喘吁吁的小玉手敲着张仁贵的脑袋说,张仁贵,从今天起你再欺负我的哥哥,我回来一次,就打你一次,直到把你打改、打怕为止!小玉又对柳二说,哥,你在家里,有郁叔叔帮衬着,我也放心。我到西边的城市找个剧团,找条活路去了!

小玉说完,拎起包裹走出了家门。走出家门,忽然泪如雨下。

张仁贵再也不敢招惹柳二了。打掉牙,只能咽到自己的肚里。跟个大姑娘论是非长短,无法弄个清楚。他只得在心里咬牙切齿,柳二你小子等着吧,总有我报仇雪恨的时候,看我将来怎样把你那条好腿咔吧弄断!挨过皮鞭之后,张仁贵侧着身子歪在病床上想到了小玉。能是她吗?她不仅会拳脚,还会用鞭子打人?出院后几经打听,小玉并没有回来。他妈的是谁呢?他仍然心有不甘,远远地在木屋酒铺附近转悠。

过年过节的好日子也就三五天,可刘豁牙子的幸福生活从张仁贵挨皮鞭算起到张仁贵出院,已有个把月了。

张仁贵出院后,在派出所里只闷了一天,就上街了。他有个常人无法比拟的本领,他只要一出门,一准得鸡飞狗跳。正在路边儿爆米花的刘豁牙子突然看见有两条小狗向南跑去,三只正好好的叼啄崩落在地上的爆米花的公鸡扑棱棱飞上了附近的房顶。刘豁牙子念道,毁了,鬼子进村了。

刘豁牙子名叫刘本昌。高高的个子,扁扁的身材,一脸的黄黑。正面看,像个脏兮兮的灶王爷,侧面看,像一张没贴好的剪纸。他就是秀桥镇上最早的自由择业者刘本昌。过阴历年了,他写对联卖、现写现卖。东风杨柳鸣金马,晴雪梅花照玉堂。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不看书本,提笔就来,嘴上念念有词,脸上笑容可掬。元宵节来了,他扎花灯卖。金鱼灯、兔子灯、走马灯,应有尽有。引得大人孩子围得水泄不通。他很有经济头脑。那时候,街市上还没有小蜡烛卖,他就把买来的大蜡烛用火烤软了,改制成小蜡烛。一根改成五根,赚个差价,又深受欢迎。在更多的时间里,他在邮电所门旁支个案子,为人们代写书信。让他用毛笔写便用毛笔写,让用钢笔写便用钢笔写。钢笔一毛,毛笔两毛,收费有区别。他写起信来,遣词造句情真意切。每写好一封,他都摇头晃脑朗朗读来,博得人们交口称赞。日复一日,小镇上能拿起笔的人日渐增多,他的生意也就日渐萧条,一家人常常填不饱肚子。他不怪那个小学校不断地向秀桥镇输送文化,只怪自己的本领太少。天不灭穷人。生性机敏的刘本昌从老郁兄弟那里借了一些钱离开了秀桥,不几天就回来了,带回来一样机器,在马路边儿做起了爆米花的生意。他把这个肚子大两头尖的东西命名为粮食扩大机。支在小火炉上,轻轻转着,只一会儿,看了看随机转动的器表,伸手松一下某个机关,砰地一声,瘪瘪的口袋瞬间膨胀起来,刚才你带来的一碗玉米,就变成一口袋玉米花了。这还不是粮食扩大机吗?

刘豁牙子是一个张狂的人。做生意时,三个孩子在附近玩耍,等待着父亲的召唤。父亲一拉起长腔了,就说明钱挣得不少了,都格外兴奋的向父亲集中。刘豁牙子常常尖着嗓子拉起长腔叫道:儿子们,该进膳了吧!三个儿子就跑来了。他从钱盒子摸出一把钱来,大声叫道,猫蛋大公子,你想吃什么?吃肉饼。好呀,给,给,给,找你杨大叔去!狗蛋二公子,你想吃什么?面蚕豆。面蚕豆也能当饭吃?好,好,好,找你柳二叔叔买去!我的妖孽蛋呢?哎呀,我的妖孽蛋早来到了眼前!妖孽蛋,你想吃什么?我也吃肉饼。好呀!猫蛋!猫蛋,请你慢些走啊,原地踏步半分钟,等等你的三弟!

每到夜幕降临,刘豁牙子就会叫道,猫蛋、狗蛋、妖孽蛋,你们一起回家去见你们的娘亲!我呢,还要到秀桥人民浴室你们郁叔叔那里沐浴更衣,再喝些小酒,吃些小菜,拉些小呱,再给你们捎带一些兔子肉狗肉猪头肉,然后步回庙堂召见你们的娘亲!

他就这样一天到晚的拿自己开心,寻家人取乐,常常逗得人们忍俊不禁。

张仁贵来到秀桥镇,极看不惯刘本昌这种见了谁都一副油嘴滑舌自娱自乐的样子,断定他肯定不是一个顺民。街道干部们也向他反映刘本昌卖花灯时用大蜡烛改成小蜡烛卖之类的投机倒把行为。决心寻个机会把他治理得一见官家就低头哈腰、服服帖帖。

可是刘本昌不吃这一套。他对张仁贵说,张所长张大人,小民刘本昌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你老人家整天对我吹胡子瞪眼的,不是找气生吗?气大伤身,你看看,你哥哥我又不生气,我还觉得怪好玩儿呢!

你把大蜡烛改成小蜡烛卖,算不算投机倒把?

不算。原因很简单,小花灯里搁不下大蜡烛,只好改小的。

大蜡烛多少钱买的?小蜡烛多少钱卖的?

大蜡烛三分一根买的,小蜡烛一分一根卖的。

你一根大蜡烛能改成五根小的,这么卖,你不赚了吗?

一点儿都不赚?数九寒天啊!我蹲这儿冻得冰凉,图啥?

张仁贵没话了。

张所长张大人,蜡烛大改小,是小孩子们喜欢小花灯的需要。赚些钱吃顿饺子,是我一家人新春时节解决肚皮问题的需要。再说了,慈不经商亦不理财,我这只能混口饭吃的小本生意又冒犯了哪家的王法?所长大人啊,你干瞪眼不说话不好啊!

刘本昌就这样拖着长腔说着笑着,张仁贵瞪着三角眼干憋,惹得前来爆米花的人哄哄一阵笑,哄哄一阵笑。张仁贵觉得很没有面子,又没有法子。他只在心里狠狠地憋着:刘本昌你个老杂毛,总有我收拾你的那一天!

这一天很快就来到了。这天清晨,人们发现在秀桥镇的五条大街的一些墙壁上和树干上都贴上了黄纸片。上面用小楷写道:天黄地绿,小儿夜哭,君子一念,睡到日出。秀桥镇的人几乎家家都贴过刘本昌写的春联,都认识刘本昌的字迹。张仁贵很快就接到了街道干部的举报。而张仁贵每接到举报必穿上他的翻毛皮鞋。张仁贵穿上翻毛皮鞋蹶蹶地上街了,在刘本昌的粮食扩大机前停了下来。刘本昌这才意识到坏事了。他黄黑的脸上像挂了冰糖渣子,乌黑的嘴唇上下翻动着,露出白牙:嘿嘿,张所长是这样的,新秀街一个小婴儿夜里闹觉,闹了个把月了。我们这儿有个经验,说是写个隔山招,贴上,马上就好了。都这么说,反正有时候也真管用。

隔山招?招什么?

招魂啊!

说完招魂,刘本昌马上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只好进一步自圆其说:小孩子可能是惊吓着了,掉了魂了,贴一张隔山招,说是隔着山隔着水都能把魂儿给招回来。一招回来,小孩子就不再夜间啼哭了,大人们也都能安心工作了,也能积极参加党和你共同领导的伟大的工商业改造以及伟大的合作化运动了。

张仁贵极其讨厌刘本昌,老想找个机会整治整治刘本昌,本来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现在好了,你小子总算栽到我手里了,岂能放过你?他开始笑了。这一次好像在向大家揭示刘本昌的罪恶,笑得时间长些。他一笑,大家都不寒而栗。

刘本昌,你犯了这么大的罪,哈哈,还敢跟我耍贫嘴!你隔山招贴了满大街,说你是在宣扬封建迷信事儿小点儿,你是明目张胆为国民党反动派招魂啊!你就是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你就是梦想回到万恶的旧社会!你把国民党的魂蒋介石的魂都招来给我看看!真是的啊,反革命分子人还在心不死,他妈的你个老杂毛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小镇上的人不知道余孽是什么意思。一说余孽,就意识到刘本昌完了。

刘本昌感到大事不好了。帮人家写完隔山招,他就感到不大妥当,挨两句批评是躲不了的,就没收人家的钱。从张仁贵这张嘴就骂的气势上看,事态恐怕要严重得多。

这样吧!刘本昌求饶般地说,张所长你看这样行吧?容我收拾收拾,我去一张张撕下来。咱不招蒋介石的魂,招他那狗屎魂干什么!招他的魂咱不混蛋了吗?咱只是想招回夜哭郎的魂。咱只是想办点儿好事。咱想让孩子家长积极参加合作化运动。我想回旧社会?回到旧社会讨饭去吗?国民党反动派贪腐成风、欺压百姓,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一点儿屌治都没有了,早就作到头了,早就作过界了。我不憨不傻的,招他们的魂干什么……

他就这样一边语无伦次的分辨着、胡扯着,一边弯腰收拾着,没想到一只翻毛皮鞋裹着臭烘烘的脚味由下向上飞到了眼前。他想直起身子躲开,已经来不及了。这一脚正踢在他的嘴上,疼得他大叫一声,两手捂脸,在地上打起滚儿来。张仁贵单腿立地,又飞起第二脚,踢在了猫蛋的腚上。猫蛋狗蛋妖孽蛋正与血嘴血脸的父亲抱作一团。张仁贵恶狠狠地踢起了第三脚。就在这时,他那站立的单腿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击,像中了冷枪,整个身子轰然撂倒!当啷一声响,一头戗在了粮食扩大机上。

郁蛮子挤过来了。郁蛮子把趴在粮食扩大机上的张仁贵一把抓起,翻了个个儿,人们哄地一声闹嚷起来。原来,张仁贵脸上的血,比刘本昌脸上的血流淌更加畅快。郁蛮子仍然不依不挠,死死抓着张仁贵厉声叫道,什么人敢打百姓?什么人敢打人民?你是白匪吗?你是白匪吗?你说话呀!你合着眼睛干什么?

人们议论开了。应该是土匪啊,郁蛮子怎么把他说成了白匪?他哪里人呀?

不是张仁贵想合眼,不想说话,而是刚才他一头戗过去,晕了。这时,派出所的小米儿和老王老关都过来了,他们从郁蛮子手里接过张仁贵,抬走了。临走时小米儿说,郁叔叔谢谢啊,你要不把他从粮食扩大机上提起来再大叫几声,他大约要牺牲了。郁叔叔你在这儿照看刘叔叔,让他别再哭闹了,他的伤不一定比我们所长的伤重。谢谢了郁叔叔!

不知什么原因,派出所户籍民警小米儿格外敬重郁蛮子。一见面总是郁叔叔长郁叔叔短的。大家都很奇怪。刘本昌却说没什么奇怪的,户籍民警,想必清楚每个人的来历。

这是发生在几个月前的事情。几天之后,刘本昌已擦净了粮食扩大机上的血迹,继续慢条斯理的说笑,继续爆起了米花。只是嘴里少了两颗门牙,说笑起来有些跑风。众人说,镶上吧,镶上好看。刘本昌笑着说,不镶了,留个念想。众人说,那就别怪我们叫你刘豁牙子了!他说好呀,刘豁牙子,响亮!刘本昌什么东西?众人说,刘豁牙子啊,你怎么没去看看张仁贵啊,听说他的脸成了烂梨了!刘豁牙子吹嘘道,他想跟我玩儿,我先让他一脚,是我卖了个破绽。我大喝一声,他就变成了烂梨!众人笑死了。继续说道,刘豁牙子啊,你的鞭法厉害啊,怎么又把他一阵乱抽,差点儿抽死?刘豁牙子立马严肃起来,这个不能吹,咱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秀桥镇定有高人,看不下去了,除暴安良来了。

现在,鸡也飞了,狗也跳了。穿着一身新警服的张仁贵蹶蹶地来到了。久违了,谁都想看稀罕,众人让让空,把他让了进来。张仁贵难得的对大家笑笑。这一笑仿佛笑开了花,人们看到张仁贵的脸上果然没有被抽着,还是那个烂梨。没等他站定,砰的一声,刘豁牙子的粮食扩大机响了,吓了张仁贵一跳。

老刘啊,有意的啊?

怎么着?该爆不爆,米花就糊了。刚才没爆,时候没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老刘啊,说话不要牙茬子刮地嘛。

不爱听一边儿去,谁也没请你来。

老刘啊,我来你这儿是想跟你消除一下误会。几个月前,咱们俩人不是有点儿误会吗?另外,我想向你打听打听,咱俩误会时,是谁把我一下就给弄倒了啊?

我明白了。你是想找出那天弄倒你的人,抓起来,从中审出那夜用皮鞭抽你的事,而这两件事最好是一个人干的,你就报仇雪恨了是吧?可是用皮鞭抽你的你偏说是七八个人干的,你偏说一个人弄不了你,张所长你看看咱秀桥镇里的成年人,哪一个弄不过你?不就是因为你穿了这身皮,人们不好弄吗?谁把你暗中弄倒的?当时,你那边飞起一脚,我这边满地找牙,哪有闲心顾上你啊!我就是知道了谁把你弄倒的,也不能向你汇报啊,那样,我不成王八蛋了?

众人轰的一声笑了。

白白挨了一顿训斥。礼贤下士真没有什么用。分局领导的话不一定全对。张仁贵用刺刺放光的三角眼狠狠盯了眼刘豁牙子,一拧身,蹶蹶地走了。

鞭下肯定留情了,没抽着筋骨呀!

郁蛮子是在日本人投降前一年的一个深秋时节从秀河西边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那天,西边的太阳从庄稼地的尽头刚刚滚落,郁蛮子就出现在秀河西岸。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原先的秀桥已被炸毁,过河的船只也早被烧尽。秀河两岸的人们偶尔过河,只好扑腾扑腾地游来游去。郁蛮子站在河的对岸眯缝着眼睛东瞅瞅西看看迟疑良久,而后一个猛子扎了过来。这时,夕阳西下暮霭重重炊烟四起,他站在河边望着小镇瑟瑟发抖。看到附近有个澡堂的门前人来人往有点儿生机,便走了过去。

他打算先洗个澡,便走进了澡堂。解下了系在腰间的马鞭,取下腰包想掏钱买洗澡牌,不料钱全湿了,并粘在了一起。他用蛮啦嘎叽的南方话跟卖洗澡牌的人说话。本来是要费些力气,连解释带比划的。他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可是卖洗澡牌的人居然能听懂他的话,这让他喜出望外。走过南闯过北的刘本昌正在这里卖洗澡牌。刘本昌看到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的外乡人,尽管面容坚毅,却有着笃定而温暖的目光,料其必有常人没有的不同凡响的经历,不由得肃然起敬。

刘本昌慢条斯理地说,这位先生,人在异乡为异客。先不要买洗澡牌,请先洗澡。我看你身材与我相仿,你进去洗你的澡,我这就回家取些衣服,等你洗好了换上,好不好啊?

郁蛮子爽朗地笑了。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进去了。

刘本昌回家拿来了衣服。郁蛮子也洗好了澡,光了胡须,换上了衣服,立刻容光焕发。刘本昌说,远方的客人,澡堂就要关门。可否与我共进晚餐?郁蛮子也不见外,又爽朗的笑了。客随主便,新来乍到,不跟你跟谁?

这两个三十几岁的大个子互相敬着,来到了鹿东水开的小羊肉馆。热情的鹿东水倒了三碗好酒,问道,这羊肉,可能吃得下?郁蛮子说,我啥子都吃。草根、树皮、皮带,啥都能吃的。这么好吃的饭菜,我还是头一回吆!

郁蛮子说,我是为了我的一匹马来到这儿的。我和我的枣红马,跟一位首长跟了许多年了,历经万水千山,从南方一直跟到西北。这匹马雄健而仁义,救过首长的命。可是,几年前在太行山一带对日军作战,队伍打散了,我亲眼看着我的枣红马向东南方向跑了。我就一路找来了。我的首长他们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东边不远就是大海,我的马也就没有了去路。我决计不再找下去了。我就在秀桥这儿等吧。等不着马,不好见首长啊!

刘本昌和鹿东水都非常敬佩郁蛮子这种见过大世面经过大磨难的人。

刘本昌怯怯地问道,兄弟,我跟我们掌柜的说说,估计问题不大,你就在我们澡堂落脚谋生成吗?郁蛮子连说好啊好啊!刚才我就这样想了,说了又怕唐突。我看你们这儿,澡堂里没有一个搓背的,而我小的时候跟着叔叔在城里干过几天。我在延河、在汾水和沁水都曾饮过马,都曾洗过澡,又为我们首长搓过背。我就把秀桥镇的人都当成我的首长不行吗?说到这里,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完,郁蛮子提出了要求。兄长啊,关于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我的来历,二位兄长必然猜得差不多了。兵荒马乱的,咱们都对外不说好吗?免得出了麻烦连累大家。都是穷苦人,就完了。

从此,郁蛮子就在秀桥澡堂干了下来。

这位外乡人格外勤快。给客人搓背、递换热毛巾、递拖鞋、冲茶水,热情得很。一晃十一年过去了。自从离开家乡,郁蛮子从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待这么久。从战场上一路过来,实在走不动了,也就待上几个月,帮帮工,赚些路费,填饱肚皮,再去找他的枣红马。秀桥镇是他平生以来最稳固最亲善的家园。那远隔千山万水的家乡又有什么呢?他年少的时候,父母姐弟都死在白匪的枪下。人家回去可以团聚一堂,自己至今赤条条光棍儿一条。算了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他乐呵呵地活着,与秀桥的人相处极好。秀桥人都喜爱这个极忠厚极仗义的外乡人。每到过年过节,人们都不忘把郁蛮子接到家里过上几天温馨的时光。肉饼杨洪业家,回民鹿东水家,酒铺柳高跷家,浪人刘本昌家,甚至连张仁贵没调来之前的派出所里,都留下过郁蛮子爽朗的笑声和蛮啦嘎叽的南方普通话。刘本昌杨洪业他们也都张罗着为他说个媳妇,可是郁蛮子就是不想这回事儿。他说我这样多好啊,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再说,我一个外乡人,没有个定数,说不定我的枣红马哪天找我来了,对不起各位兄长,我就跟它走了。

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一匹马能活几十年?只可惜了那条马鞭。

刘本昌他们都问过他,叫你郁蛮子,你不烦吧?不烦。还挺好听呢!太行山老乡、河南的老乡都这么叫我,我听着亲热,又不忘自己是哪里人。

好日子过了十一年。今年年初,秀桥镇派出所调来了三角眼能刺刺放光的新任所长张仁贵。很快,秀桥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不那么融洽了。街道干部们连同街道小组长们街道积极分子们都忙得蹶蹶的,忙着互相举报、互相揭发。谁谁谁解放前干过什么,谁谁谁在家为闺女时就不怎么正经。马上就转到平头百姓这儿来了。刘本昌沉不住气了,问了郁蛮子。兄弟,你经得多见得广,你说这光景是不是又要来个肃反什么的?郁蛮子皱了皱眉头,不能吧,国家不是在搞建设吗?不是在搞合作化运动吗?没必要瞎搞嘛!我觉得啊,充其量是他张仁贵的个人行为。他就这德行。刘本昌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就是坏种一个!郁蛮子说,还是不骂。刘本昌越发生气,我就是不服气这样的官儿!来秀桥不到半年,杨洪业被他踢瘪了蛋,小玉硬是被他讹走了。可他就是不敢惹羊肉馆老鹿。老鹿不仅是少数民族,重要的是老鹿与派出所小米处得爷儿俩似的。说不定下一个挨整的就是我小民刘本昌了。郁蛮子说那可说不准,我看他总是在你爆米花的地方转悠,留个神吧!其实留个神也没用,不怕鬼敲门,就怕人算计。没几天,刘本昌就被张仁贵踢掉了两颗门牙。著名文化人刘本昌转眼间就成了刘豁牙子了。

郁蛮子无家无室,用不着买房子置地。小小的人民浴室经过公私合营,划归秀桥镇饮食服务中心店小集体经济所有,永远也没有分到房子的可能。他就长年住在澡堂里,除了上班,就是值班。刘本昌两年前就不在这儿工作了。澡堂赚的钱,都得交给中心店,每月由中心店发工资,遇到季节性经营不好,还得自负盈亏。这不是明睁大眼的剥削吗?别弄那些熊事儿啦!于是刘本昌就自由择业了。就在刘本昌变成刘豁牙子之后没几天的一个晚上,郁蛮子点上了汽灯,准备到羊肉馆吃些东西。他每天都是这样,等客人洗罢了澡,工友们下班了,小小的浴室只剩下郁蛮子一人在那儿洗涮一遍,铺叠一番。每当干完了他就饿透了。他上了门板,刚想一脚迈出去,突然从外面滚进一个人来。这个人满面青黄,脸皮皱皱巴巴,满头灰白的乱发结成了疙瘩。这是一个老太婆。郁蛮子把她轻轻扶起,放在躺椅上,喂了些糖水,老太婆就能说话了。老太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要紧的他叔,我是饿的,救救命吧。郁蛮子知道她这是严重的营养不良。郁蛮子说,大娘不要慌张,我去买些饭,一会儿就来。他到羊肉馆找到了老鹿。老鹿弄了些饭菜,跟着郁蛮子来到澡堂。看老太婆那副抢饭的馋相,简直是惨不忍睹。饭碗一周被拉拉得稀里哗啦,一摞十个大烧饼,转眼间所剩无几。鹿东水说,咱秀桥镇有七八年没见过被饿成这样的人了。吃完,老太婆的头上脸上流淌着哗哗的虚汗,说话也有些气力了。看上去有些惭愧。好心的大哥啊,我本不该挨饿的啊,我是走了四十里的山路才摸到这里的啊,好不容易摸到你的门口就不行啦。郁蛮子说,大娘,这儿是秀桥。你儿子在秀桥吗?说到这里,老太婆的脸上露出了冷笑。我儿子就在这儿工作,说出他的名字,能把你们吓一大跳。他就是派出所所长张仁贵。听到这里,郁蛮子和鹿东水定睛看去,老太婆两只三角眼正刺刺放光。明白了。俩人一合计,郁蛮子看护老太婆,鹿东水到派出所叫来了小米儿。小米儿反复交代,千万不要说出去,我们所长自从穿上这身警服再也不认他的爹娘了。然后背起老太婆就去了派出所。

后来,老鹿问起小米儿。小米儿说,老太婆在派出所挨了儿子一顿训斥,交给小米儿和老王老关他们轮流背着走了几十里山路,送回去了。老鹿关切地说,老太婆穷成那个样子,给她些钱了吗?小米儿愤愤道,一分没给!所长说,若给了,还想来。

从此,郁蛮子再也不搭理张仁贵了。不认爹娘的人,还配做人?还能把他当作人待?任凭张仁贵多么主动地向郁蛮子献殷勤,郁蛮子只是哼哼哈哈的应付着。

张仁贵想起了澡堂后院的墙上长年挂着一条马鞭。这马鞭,放在澡堂里,郁蛮子嫌潮,放外边晾着,郁蛮子怕干,他就把它挂在后院的墙上,用一块席棚遮上。没事儿了,取下来洗洗、擦擦,再挂上。像存放了文物。想起了马鞭,张仁贵心头一颤。不用他打人,你存放着马鞭干什么?这些日子,张仁贵一天到晚在心中暗想。他跑到公安分局要求自己来保管手枪。领导说研究研究,不要急,慢慢来。张仁贵暗骂道,你们研究个屌呀!不是他能是谁呢?谁敢在我踢刘本昌第三脚的时候把我放倒?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住我大骂白匪?你不就管了我那丢人现眼的娘一顿饭吗?我也没叫你管呀!你一个外地人是怎么从江西那边流落到秀桥镇来的?我初来乍到还没有顾得上调查你呢!你小子倒暗中与我较起劲跟我动起手了。好你个郁蛮子,我看你个老小子的脖子上比别人多长几个脑袋!

张仁贵不大洗澡,而这些日子洗得有些勤。一天下午,张仁贵又来洗澡。眯缝着眼在池塘里泡了泡,就爬起来坐在池边儿嚷嚷,搓背的,快来!郁蛮子咔啦咔啦地过来了。那时候,拖鞋都是用硬木板做的,穿上它就像穿了日本的木屐,走路咔咔的。

搓背!

买牌了吗?

看不见我是谁?

对不起,澡堂里全是热雾,又全都光着,谁都差不多。再说,谁搓背都得先买牌。

我就先搓后买!

你搓了也从来不买。

哈哈!还是看清我是谁了呀!

张仁贵一抹身下了池塘,趿上拖鞋。郁蛮子不想搭理他,转身就走。

哈哈!郁蛮子你回来!

回来?回来你能怎么着……

一句话没说完,郁蛮子瘦瘦的小腿的迎面骨上就重重的挨了一脚。他破口大骂,张仁贵你这白匪!你这恶棍!

张仁贵飞起第二脚,这一脚还未踢到人,就被几个光腚拽下了。张仁贵被头脸朝下的掀翻在池塘里,又被人狠狠踏了几脚,咕隆咕隆,喝了不少浑水。

郁蛮子左腿的迎面骨上,由下而上掀起一块煞白的皮肉,接着就涌出血来。血流如注,包捂不住,气得郁蛮子一个劲地破口大骂,白匪!恶棍!

人们向刘豁牙子打听。郁蛮子骂张仁贵就骂白匪,白匪是什么东西?刘豁牙子说,白匪就是解放前无恶不作的国民党反动派。我们这儿骂成土匪二鬼子狗娘养的什么都行,而郁蛮子家乡那里就骂白匪,简洁明快。到底是刘豁牙子懂得多,真叫人佩服。

就在郁蛮子被张仁贵踢伤了的那天晚上,张仁贵手拿电筒从派出所走了出来。他想到附近的街道干部家里搜集一些情况。这里面肯定有一些踢得好打得对的群众意愿。不过也不一定。郁蛮子不像刘豁牙子那么张狂。怎么搞的?为什么秀桥镇的人都喜欢郁蛮子这个外乡人呢?他的威信越来越高,我们怎么办?

他刚拐过一个胡同口,就被人给弄走了。暗算他的人突然从他身后伸过胳膊,把他的喉咙锁住,拖着他,夹着他,让他倒着走的。他倒着走,喉咙被夹得喘不过气,每当快要憋死了的时候,夹他脖子的胳膊才稍微松一松,让他缓口气,继续被夹着、继续倒着身子向前捯腾。他头脑生疼、两眼漆黑、浑身松软。直到他被人哗塌丢下了,他才知道自己趴在了镇东边的乱尸岗里。接着,皮鞭就抽下来了。哎呀,那皮鞭,那个厉害呀,那个狠毒呀!

派出所的同仁也都帮他分析。老王和老关是一个意见。张所长啊,打你的那个人一定身手不凡,一定不是咱们秀桥的人。秀桥镇里没这能人呀!小米儿则是另一种意见。你们就爱跟着瞎分析,你们说来说去鞭打所长的人还只是一个人。这不是往咱所长的脸上抹灰吗?暗算所长的,当时就有七八个人举着七八条皮鞭,要是只有一个人,能对付得了张所长?他们就是三四个也不行啊!一个人夹起所长就走了,就抽了,咱们所长是一只瘟鸡呀?老王和老关马上意识到自己小看了所长的错误不轻,连连向苦笑着的张仁贵表示歉意。

那么,谁还有皮鞭呢?谁会使用皮鞭?郁蛮子那天腿被踢了睡在澡堂里不能动弹,秀桥镇几个赶马车运货的使用的鞭又都是长杆子,近距离打不了人的。就算有郁蛮子这一条鞭子加盟,另外六七条鞭到哪儿找去?问题是我为什么会在踢了郁蛮子之后立刻就惨遭鞭身之祸?他不能不思考这个问题。这绝不是巧合。张仁贵出院后,在与自己有过节儿的杨洪业刘本昌他们那儿都接二连三的碰了一鼻子灰。这顿鞭子没有白挨,使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踢打他们,心里极其难过。他妈的,身为派出所所长,这么快就不值钱了!

这还不要紧,在群众跟前值不值钱根本不算什么。要紧的是他在领导跟前不值钱了。而最让他放不下的就是镇长庄美玲了。

在他出院之后,庄美玲打电话叫他过去。他就过去了。比他小十几岁的庄美玲完全不讲当年参加肃反运动工作组时的结下的革命情谊和战斗友谊,却是小脸儿一绷,狠把他批评了一顿。批得他措手不及。

庄美玲不知道他已经踢瘪了杨洪业的一个卵子,只知道他踢掉了刘本昌的两颗门牙,不知道他踢伤了郁蛮子的迎面骨,只知道他被人鞭打了一顿。庄美玲说,老张同志啊,我不跟你笑。你的脾气一定要改了。伸手就打人,抬脚就踢人,这都是严重的思想品质问题,对待群众的革命原则问题。就凭你踢掉了刘本昌同志的门牙这件事,完全可以把你送到劳改队去!你骂人家刘本昌是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我看你才是真正的残渣余孽!我就纳闷了,但凡真正的余孽,怎么那么喜欢反咬人家是余孽呢?

张仁贵犟道,我不去劳改队。到那儿当了队长,跟劳改犯们同在一个圈子里,除了服装不一样,其他的几乎没有区别。还不如当派出所的所长呢!

庄美玲笑道,去劳改队当队长?你想得倒美,是让你劳动改造。

张仁贵浑身冰凉了。试探着说,我是分局派下来的,你庄镇长可管不了我。

庄美玲怒斥道,我要想管你,自然管得了你。张仁贵你不信吗?

张仁贵想了想说,信,谁不信了?谁不知道你的能量?谁不知道你?难道,你就不怕我把你们给闹翻了?

这时庄美玲拍了桌子,张仁贵,你这没有良心的!是谁可怜你同情你把你调过来又提了半级?这些你都忘了。你不是想闹吗,难道共产党怕你闹腾?我倒想看看你能闹个什么花样来?我要怕你张仁贵胡搅蛮缠今天就不批评你了!

张仁贵听到庄美玲提到共产党这个词儿,忽然觉得事儿不小,立马心慌了。是啊,我能闹个什么呢?只得连连表示,庄镇长我改,我一定痛改前非。可是,你对五一六案件,就没什么进一步的指示?

什么五一六案件?

就那天,抽我的案子,用鞭……

那是你们自身的业务!

回到所里,张仁贵开始了认真的反思。翻身打滚的想,夜以继日的想,终于找准了自己的毛病。过去在另一个派出所当副所长的时候。工作上只要所长安排就行了,干得很顺。到这儿当了所长了,就应该听镇长的,听分局领导的。可是,分局领导不愿听他啰嗦,眼前这位光鲜亮丽的小镇长,张仁贵又的确看不上。她年纪再小,她是靠什么上去的,你管人家干什么?至少,是人家把你调过来提起来的,这就说明人家心里有你,人家看中了你的革命意志和奋斗精神。多好的基础啊!人家庄美玲结识了大领导,不忘老战友,这种顾大局识大体的好姑娘哪儿找去?大家都在顺杆子往上爬,你张仁贵怎么撅断杆子往下栽呢?别说在当今的官场,就是过去的每一个朝代,甚至我们每一个家庭,也都是这么一脉相承一辈辈过来的啊!再说了,人家不行有党管,你张仁贵管得了吗?而你又是什么东西?你算个屁呀!你可以唬别人,你怎么连自己都唬了?你应当明白,不管你是不是东西,只要上级为你撑腰加劲,你怎么干都是成绩,你的工作多好干呦!才四十岁出头,还没到老糊涂呀?一定要改。不改,到头来吃不了兜着走啊!

张仁贵拿定了主意:眼下,只有加快破案的步伐,破了暗算中共公安干部的案,彻底镇压反革命,我才能重振旗鼓,重显威风,再现辉煌。至少在这小小的秀桥镇上,我张仁贵照样能顶天立地站起来。庄美玲,小样儿,跟我装,有你难看的时候!

张仁贵刚刚想通,又下道了。

八月上旬的一个上午,张仁贵脚蹬翻毛皮鞋上街了。来到澡堂一打听,郁蛮子可能帮柳二进货去了。也可能到秀河边大树下凉快去了。天太热,很少有人来澡堂洗澡,人们大都在秀河里扑腾扑腾就行了。郁蛮子清闲了。

柳二问过郁蛮子。郁叔叔,在你挨踢的那天晚上,为什么张仁贵就被暴抽一顿呢?郁蛮子十分疑惑地摇了摇头,我也无法子晓得呀。

老鹿跟派出所小米儿说,自从张仁贵被抽,他可老实多了。他一看大家都不尿他了,自然就不敢轻易尥蹶子了。你们派出所都是破案子的,你说抽他的能是谁呢?

小米儿嘿嘿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鹿东水等着他回答,可他却反问道,叔啊,难道你不想打他?

郁蛮子想家了。

他的家不在湖南,不在湖北,而是在江西兴国县。他的名字就叫郁兴国。他说的话也不全是兴国方言。背井离乡二十多年,说话一路夹带着新的,串了。这些日子,沿着宽宽的马路,看着缓缓南去的秀河,郁蛮子心中涌现出无限的孤独。我的家,我能否回到你的怀抱?那郁郁葱葱万般雄奇的崇山峻岭啊,那奔流不息清澈秀美的滔滔大河啊,那缠绵高亢令人忘情的山歌啊,一切都那么亲近,又那么遥远!

天还早,玩水的孩子们还未到,刘豁牙子却笑呵呵的扛着一个木牌过来了。

郁蛮子迎上前去看了看,问道,秀才,你写了些什么啊?

刘豁牙子炫耀道,不懂了吧,就四句,言简意赅。秀水汤汤,恐把人伤;君子玩水,莫进中央!他进一步解释到,秀水,你肯定知道什么意思,就咱们秀河啊。汤汤,一般人总念错,这两字读作商商,表示水势很大的样子。

郁蛮子问,莫进中央呢?

刘豁牙子说,呷!这还不懂?河当中水深,有危险呀!

郁蛮子严肃起来,刘秀才你算了吧,趁没人看见,你赶紧扛回去吧!不能写中央两个字啊,这两个字哪儿是我们这种人随便乱写的嘛!才几天就忘了隔山招了?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啊,这么不经心哪!

刘豁牙子恍然大悟,心里咯噔一下,慌里慌张的扛起木牌跑了。一边跑,一边笑着说,兄弟,我请客,我请客。

郁蛮子望着背影像剪纸一样单薄的刘豁牙子,笑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孙猴儿偷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时的形象。那扇子越扛越大,不能变小了,那猴头亦有些慌张。

三年之后,刘豁牙子偷偷地对鹿东水说,郁兴国,唉,他救了我一命啊!

孩子们纷纷过来,扑通扑通下水了。秀河随即热闹起来。

突然,一只正在东河沿觅食的芦花公鸡扑棱棱高高飞起,一直飞到了河西,落在玉米地里。鸡受到惊吓,能一鼓作气的飞过去,那是因为逃命。没事儿了再想飞回来,可不那么容易了。正在河里玩水的小建设立刻向河东大叫,谁这么坏啊,撵我们家的鸡!

其实没有谁故意撵他家的鸡,是大热天里脚穿翻毛皮鞋的张仁贵来了。

张仁贵对这种鸡飞狗跳的现象也很奇怪,也愤愤不平,也多次自言自语地骂道,这个镇的鸡呀狗呀都他妈的贱!都没事找事儿!我还没到,你们先跑了先飞了,不是给坏人通风报信吗?忽听到河里有人大骂,兴致来了。他叉着腰叫道:那个骂人坏的,你给我上来,上来!小建设骂道,坏种!然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不见了。张仁贵拾起一块石头,睁大三角眼在河面上搜索,发现了小建设从桥下探出头来,狠狠地把石头扔了过去。

张仁贵有些后悔了。我来这儿干嘛?对了,找郁蛮子的,说几句客气话,拉拉家常,套套近乎,再想办法把暗算我的人套出来。怎么那么巧啊?我踢了你当天晚上就有人暗算我?我不找你找谁啊?领导叫我做过细的群众工作,我只跟你谈话,不动手脚不行啊?郁蛮子不就在那边吗?他向郁蛮子走去。

正走着,后脑勺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弹弓。他转过脸看去,远处三四个小孩儿刷的一下扎进水里。不行,得拿小建设出气,就你小子惹的!张仁贵在河边足足转悠了一刻钟,终于在秀桥底下把扎猛子扎错了方向的小建设一把提拎上来。提上了河沿,上了马路,接着就一阵好踢。

郁蛮子看不下去了,几步赶到了张仁贵身边。随之,张仁贵就像三个月前在刘本昌爆米花的场地上那样被撂倒!他的警帽也滚到了河里,颠颠的飘了起来。

看热闹的人哄然大笑。

郁蛮子只顾蹲下来看小建设身上的伤了,谁知张仁贵已爬了起来,狠命的朝着郁蛮子的迎面骨踢了一脚,郁蛮子歪倒在了路边。

人们看到,郁蛮子右腿的迎面骨已翻起一块雪白的皮肉,血流不止。恶狠狠的张仁贵还想再踢,被众人拦住了。

这时,派出所的小米儿和老王老关赶来了,拽起张仁贵就走。张仁贵仍不愿走,小米儿就用胳膊肘子夹着他的头,向前猛地一扽,他只好顺顺溜溜的跟着走了。

张仁贵被拽走时依旧大叫,同志们记住啊,三个月前把我放倒的就是他啊!一个月前用皮鞭抽我的也是他啊!这是一个常在暗中搞破坏的老反革命分子!这是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留下的残渣余孽!我要把他五花大绑!我要把他就地正法!

张仁贵走着骂着,突然想到,哎?这样子夹我,怎么那么像五·一六那天晚上呢?

出事儿了。刘豁牙子摘下围裙对大儿子猫蛋说,我去看看,八成是你郁叔叔。说完,顺手摸起一根早就放在身边但从未用过的白蜡棍,跟上了由南向北跑去的人群。

出事儿了。杨洪业把肉饼案子一撂,对儿子说,都跟我去,不要怕,只要我一动手,你们上去就打!这一回绝不能再让你郁叔叔吃亏!

出事儿了。柳二连忙上了门板,咔咔地赶来了。

出事儿了。鹿东水手拿着挑水扁担,一路跑来……

镇医院里,陈医生张医生已为郁兴国包扎了伤口,正在他的小腿上绑上两块木条。陈医生说,上次踢的是左腿,这次是右腿。上次在澡堂里,滑,他没敢用力。这一次他下黑脚了。软的伤皮,硬的伤骨,翻毛皮鞋底硬,小腿骨折了。

陈医生说着,两手不停地颤抖。

没用的柳二在病房一角嗷嗷的哭,边哭边骂,我日你奶奶!

杨洪业满面通红,牙咬得咯嘣咯嘣地响。

刘豁牙子说,你们能咬牙,我咬什么?再咬,还得少。没用。民遭殃,如沸汤。我想这么着……刘豁牙子刚要说说他的主意,老鹿进来了。

老鹿一来,杨洪业就自觉离远些。一个羊肉馆,一个猪肉饼,各干各的。二人虽然亲近友善,但互相保持些距离,井水不犯河水,更好。

刘豁牙子接着说,我想这么着,兴国这儿,我现在改叫兴国了。我怎么觉着别扭!兴国这儿,先由柳二照顾着,无非是喝水,尿尿。兴国你也不要太悲切,你是见过多大场面的人呀!我、老杨、老鹿,咱不带其他人,人多了嘴杂,容易乱套。就咱们老弟兄仨,现在就去区政府,去公安分局,如实反映情况。我就不信了,刘青山、张子善还叫毛主席给枪毙了呢!他蚂蚱那么一点儿大的张仁贵又算个啥呀!我就要看看,这个婊子养的还有没有人管了?

别骂。郁兴国躺在床上说,别骂,老太婆很可怜的。对吧老鹿?

老鹿点点头。朝门外看了看,没什么人。压低了声音说:刚才是小米儿过来了把我叫出去了。说张仁贵已经作到头了。大家都义愤填膺,是件好事儿。但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小米儿这孩子厉害,想到咱们前头去了。他告诉我千万不要向分局汇报,一汇报,分局领导一来,就把张仁贵带走了,然后就撤职了,随便找个破地方给劳改了,想出口恶气都出不成了,反而便宜了他。也千万不要找庄镇长了。庄镇长今天到梦阳市里向市有关领导汇报工作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小米儿还说,你们都好好想想啊,他那一次踢了郁叔叔,当天晚上不是就被人抽了吗?这一次呢?

众人睁大了眼睛:对呀,这一次呢?

老鹿扫兴地说,小米儿说完这一次呢,就急着走了。

说到这里,老鹿忽然愣住了。他想起来一件事。五月十六日那天晚上,也就是郁兴国第一次挨踢的那天晚上,小米儿在我的羊肉馆吃完饭,马上到存放着面粉、粉条的库房里打开了上了锁的小木柜,取出一件小包裹走了。这个小木柜里存放着小米儿的一摞书籍和这件小包裹。他说他不想让派出所的人翻看他的东西。存在我这儿四五个月了。过了两天,小米儿又把小包裹送回了他的小木柜,锁好,并朝老鹿诡秘的笑了一下。

哎?老鹿啊,你想什么啊,我觉着吧,张仁贵是挨定了!

老鹿点了点头,预感,仅仅是预感。今晚,我想早回去一会儿,陪孩子吃饭,让他吃得饱饱的!

刘本昌说,气糊涂了不是?现在还没到中午呢!今明两天,咱们都罢自己的工,咱们吃过晚饭,都到这儿来,咱就坐这儿陪兴国兄弟拉拉呱,不让他想家。咱拉着呱等,等那个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家伙。等不来不要紧,明天一早就去区委和分局。行不?

行!

躺在病床上的郁兴国老是盯着鹿东水看,他的目光笃定而又温暖。直到把老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问道,兴国啊,你看什么呢?

郁兴国疑惑地说,我也搞不清楚。

张仁贵学精明了。这天晚上,他没敢再七拐八弯的到街道干部家了解情况,而是反复交代他的三个下属,踢郁蛮子的事儿,千万千万不要泄露给上级领导啊。小米儿带头表示了态度,我们绝不会泄露出去的。哎?所长啊,上次没有人泄露,结果领导还是知道了呀!上次?上次不是领导专门到医院里慰问我吗?小米儿说,这次领导要是再慰问呢?张仁贵用三角眼瞅了瞅小米儿,说,上次我大意了,被暗算了。对了,非常时期,你把手枪还给我。小米儿从保险柜里拿出了手枪,交给了他。张仁贵摆弄一下,问道,子弹呢?小米儿说,领导反复跟我交代,越是非常时期,越不能给你子弹。没有子弹,我别着它有个屁用!

老王老关和小米儿都呼天倒地的睡了。

张仁贵腰间别着盒子枪,举着茶缸,捏着牙刷,站在派出所门前,面对黑洞洞的大街放心地刷牙,他想,刷好了牙,再好好睡一觉。妈的,今天经历不少,确实有些累了。明天一早买几块肉饼,补补。

他还是被人弄走了。

暗算他的人太熟练了,太老到了,太利落了,只从他的背后伸过来一只胳膊,躲都来不及躲,想都来不及想,喊都来不及喊,他的喉咙就被锁住了。依然倒着走。他觉得两腿捯腾的比上次进步不少。

可是这一次他大有收获。就在让他喘一小口气的时候,他分明闻到一股浓烈的羊膻味儿。他忽然想起上次在乱尸岗挨抽的时候也闻到过这种气味,只是后来被抽的太猛了太狠了一下子给抽忘了。忘了就不利于破案了。不知这次能被抽忘不。

他像一条被割破了喉管的狗,被扔在了乱尸岗。

皮鞭打下来了,暗算他的人声音低沉而又中气十足。

天刚蒙蒙亮,一个早起拾荒的人发现一个野鬼在乱尸岗里吭哧吭哧爬来爬去,就跑着跳着哆嗦着叫嚷着到派出所报案。

睡得死狗一般的小米儿爬起来叫醒了另外两个死狗。小米儿叫拾荒者带路。一会儿工夫,四个人把皮开肉绽的张仁贵弄到了医院。

陈医生张医生哈欠连天的推开病房的门,把正在郁兴国对面床上挤着的刘本昌杨洪业等人叫醒。陈医生十分夸张地大声说道,还不快起来,太不讲礼貌了,一位异常重要的客人又光临咱们寒舍了!

张医生憋着笑假装沉重:上一次是自己摸着墙连夜走过来的,这次完了,在乱尸岗爬了一夜都没爬出地界,最后被四个人架回来的,比上次重得没边儿了!

在一阵喊叫之中,病房里的一伙人伸头向门外看去:我的娘哎!朦胧之中,赤着脚、滴着血,合着眼的张仁贵被几个人架着、扶着,哼哼唧唧地进来了。

忙乱中,小米儿从拾荒者身上看出了门道,反说张仁贵。所长所长,你别光顾着哼哼呀!你的盒子炮呢?拾荒者慌忙从裤裆里摸出了手枪:真的假的?我想当废铁卖呢!

这一夜,大家总算没有白熬。

李其珠: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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