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塔下

2015-06-08 00:00简清枝
福建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石龙土楼

简清枝

无数次回到塔下,独自去,陪友人去,有时梦里也去。

塔下村在南靖县书洋镇,从漳州市区走,一个半小时车程就到了。村子是一个张姓人家聚居的著名侨村,位于一个清流如带,绿树如烟,山环水绕的狭长的谷地里。两边的山坳上,满是梅树和梨花。

春天,我再次回到塔下。进了小村,迎接我们的是哗哗流淌着的溪水,快快活活一如当年那轻盈健朗的少女。水色清明澄碧,漫步其中,轻吁清纯如酿的空气,恍如置身桃源。有水就有灵性,空幽的山谷,不息的溪流,两岸村民傍水而居,相隔不过三十多米,鸡犬相闻,家家户户享用着这源自大山里、密林中的甘泉所带来的清凉和洁净。有水就有桥,旧时是木桥,遇洪水则毁,而今溪上有十一座石拱桥,据说全是海外的游子捐资建设的,这使得两岸人家衣带相连,亲密无间。小桥流水、土楼人家,阳光初升的清晨,村妇们提着木桶,挎着竹篮,到溪边浣衣洗菜,把鲜艳的色彩和此起彼落的谈笑声一起揉进水里,水面一片银光,闪闪烁烁,将几只洁白的浮鹅迷糊得团团转转。

沿水而行,是一条洁净的石板路,也是华侨捐资修建的。“铺桥筑路”历来是中国人理念中的善举。塔下村多侨裔,散落世界各地,想来,为家乡筑一弯小桥,修一段平坦一些的路,该是这些漂泊的游子思念故土、回馈祖地最好的方式了。和其他地方恢弘粗犷的土楼相比,塔下的土楼则显得柔媚许多。这里最早的土楼福兴楼建于明代崇祯四年(1631年),以后又陆续建了四十来座,或方、或圆、或围裙形,或曲尺状,这些土楼沿山溪呈S形摆布,形成了一处蔚为壮观的土楼群落。若把“S”连接起来,正好是一个神秘的太极,塔下村因此也叫太极塔下村。而在阴阳两个极点上,正好各建有一座圆形土楼。村里有几座土楼破败不堪,显然是经了大火的劫难,探究其因,原是四十年代,国共双方的基层势力相互殴斗,最终让无辜的房屋遭了灭顶之灾,只留下断壁残垣和油菜花、野蜂相伴,十分惋惜。

漫步塔下,看晴岚四野,溪声树色,满眼青山,楼前屋后铺就的卵石小径,被几百年先人们的足迹磨得圆润,细雨轻烟,闪出柔和的光泽。沿凹凸滑亮的石阶而上,细细摸触斑驳的大墙,穿行在错落老屋中的幽幽小道,恍若回到旧日的时空,让人久久发呆。

现在的塔下是名头甚多的景区,人们蜂拥而至,于是,这里生意火暴,红尘滚滚。二十年前的或者更早,塔下不是这样吵闹和浮躁。

那时,我有一个好兄弟朝阳就住在这个村上。我去他家喝酒,总被他母亲亲手酿造的米酒醉倒。年少轻狂,村里有一个少女其实是我们共同暗恋的对象。女孩清泠如泉,叮叮当当的活泼常常让我们陶醉,可是,直到我们都离开了塔下,我们都没有说出彼此的隐秘的心思。青葱往事无疾而终。

那时的村子,安谧如明清时期。青苔布满石阶,夏天的黄昏,夕光,明晃晃地照在半个村子上,高高的榛子树上,蝉近乎歇斯底里,风拂过竹林,田边屋后的花儿情不自禁地在舞蹈。

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村头的几间大屋倒是完好无损。我几次去,都大门紧闭,屋子外倒是收拾得干净,长着苍老的枳树和高高的仙人掌。透过门缝,可以看见里面的农具,久未打理的花草,甚至还有棺材。大屋的主人要么早已漂洋过海,要么风走云散,没有回来了。曾经满是欢笑的家和天伦之乐,都留在时光深处,谁知道谁会想起。而门楣上依旧红艳的春联,似乎在告诉人们,曾经的主人回来过。

夜宿围裙楼,主人招待我们的是自家养的土鸡,山上新采的薇菜和春笋,满桌是土土的飘着客家风味的农家菜,这些“绿色食品”在城里是很难享受到的,它的滋味绝不亚于星级酒店里的佳肴。而足以让人一醉的是这里农家自酿的糯米酒。用锡壶温热后的米酒,倒在碗里,一股浓香早已钻进鼻孔,再看,酒色橙黄如蜜,浓得发粘。“这酒全是用糯米酿的!”一旁忙乎的主人抬头微笑,那笑里透着自信和真诚。我们端碗豪饮,只消片刻,就有不胜酒力的友人连呼“好喝!好喝!就是后劲太足了”!饭后品茶,一杯香茗在手,心旷神怡。杯中的茶也是塔下村自产的铁观音,村后层层山冈满目茶园果树,一年四季,茶果飘香。

夜色渐浓,坐忘时光,可闻远处传来的二胡、扬琴咿咿呀呀的声音,若有若无,全是客家乡音民歌,土得掉渣却又如此亲切动人,温润着我这个如今也客居城市的异乡人,奔波于烟尘中的人儿不禁双眸潮湿。等到月亮升上山坳,已可枕着涓涓的溪流声入睡,而一觉醒来,窗外早已是悦耳的鸟鸣声……

第二天,正是塔下“做春福”的热闹时节,村里到处是外出特地赶回来“做福”的人们,乡里乡亲,遇见了,总要聊上几句,然后相邀一起去祭拜城隍妈。晚上是互相串门,请客喝酒,直至“家家扶得醉人归”。到了十一点,夜空中突然燃起绮丽的烟花,映红彼此的脸庞,顿时,宁静的村庄一片沸腾,把“做福”活动推向高潮。据村里的老人介绍,这里每年的正月十五日,凡是新婚的人要置果品到德远堂闹灯花,寓添丁进财。每年要举行做春福、秋福、冬福的庆典,请“大班戏”到德远堂前演三五天,直至曲终人散,韵味无边。

张姓族群的家庙“德远堂”当属塔下一绝。家庙后面是一片眉月形斜坡的草地,宛若天然地毯。草地连着一片葱郁的风水林,树林随着山峰向上延伸,直入云天,风吹林涛,气势磅礴。家庙前是一口半圆形池塘,塘中庙宇疏影,鱼儿自在。德远堂已有四百多年历史,2003年被列入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这座设计精致、古朴典雅的“二进建筑”,也留下许多民间艺人的杰作。其正面古式牌楼上是彩色瓷片镶嵌的双龙戏珠,形象栩栩如生。殿内雕龙画凤,木石装饰富丽堂皇,构图精巧,形神兼备,别具风格。大殿横梁上镌刻着宋代朱熹的警世名言:“子孙虽愚,诗书不可不读;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池塘前边两侧石坪上耸立23支高过10米的石龙旗杆,杆柱浮雕蟠龙,腾云驾雾,甚为精美。旗杆上阴镌姓名、世次、功名、年代科次、官衔品位爵位及立石龙旗杆的年代等文字。文官的石龙旗杆顶端饰物多雕毛笔锋,武官则镌坐狮,给人以静穆、荣耀的感觉,成为一道稀世的文化绝观。

“世间善事忠和孝,无下良谋读与耕。”流连在德远堂前,注目着这如“华表”般高耸的石龙旗,似乎依然可以听到庙堂里朗朗的读书声,而石龙旗是榜样,可以耀祖光宗,是楷模,可以砥砺志气,是纪录,更是呼唤。今天,一千余人小山村走出的大中专生多达两百多人,成了远近闻名的“博士村”、“教授村”,足见其文风昌炽,人文鼎盛。

坐在村口青石上的老人今年已经一百多岁了。她一头白发,凌乱如草,蓝布衫一定是很多年前的添置。此刻,她面目慈祥,目视着来来往往的背包客,平静如这谷底里的炊烟。村里人长寿延年,多可四世同堂。老人生活俭朴,常至耄耋之年依然可以耕土种菜,自给自足。平凡的生命大多坚韧朗硬,风吹雨打,都是老人的薄酒粗茶;夕霞满天,一代代人的背影缓缓远去,塔下,生生不息。

塔下,这个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有水的温婉、山的硬朗,有人与自然的和谐之韵,它其实也是盛世中的一片乐土,一方福祉。世事变迁,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改变着这里和那里。有时,我依然会痴痴地想,再过二十年,塔下依然是今天的模样,那该多好,一如那一直留在记忆中的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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