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伪造的遗嘱

2015-06-09 04:55孙玉祥
读书文摘 2015年6期
关键词:阮玲玉遗言遗书

孙玉祥

语云死生事大,那么,关系到死生的遗嘱当然非同小可了——可也因为其重大,所以伪造遗嘱的事层出不穷。我们不妨看看近代史上那些伪造的遗嘱。

阮玲玉的真假遗嘱

较早遭遇此厄的是电影明星阮玲玉。阮玲玉虽然在演艺上技拔头筹,在生活上却遇人不淑,先是跟花花公子张达民同居,受尽折磨和勒索后,又遇到富商兼情场高手唐季珊,最后因受不了对方打骂,以死了结。于是,她的死和遗书就成了人们全程关注的事儿。

对于遗书一事,唐季珊先是矢口否认,到了1935年3月11日,即阮玲玉过世后的第三天,在万国殡仪馆举行的入殓仪式上,他被大众舆论相逼不过,这才拿出一份据说是阮玲玉写给张达民的 《告社会书》,其中提到了“人言可畏”。一些熟知阮玲玉的电影界同仁认定她另有遗书,一再追问下,唐季珊回复“阮玲玉还给我写了一封信,她说我很好,这一天我不愿意拿出来,我不想标榜自己”。可到了4月1日,这不愿拿出的信还是在联华公司出版的 《联华画报》 出现了:

其一为 《告社会书》:

我现在一死,人们一定以为是畏罪,其是(实) 我何罪可畏?因为我对于张达民没有一样有对他不住的地方,别的姑且勿论,就拿我和他临别脱离同居的时候,还每月给他一百元。这不是空口说的话,是有凭据和收条的。可是他恩将仇报,以冤 (怨) 报德,更加以外界不明,还以为我对他不住。唉,那有什么法子想呢?想了又想,惟有以一死了之罢。唉,我一死何足惜,不过,还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罢了。

阮玲玉绝笔 (民国) 廿四、三月七日午夜致唐季珊

其二云:

季珊:我真做梦也想不到这样快,就和你死别,但是不要悲哀,因为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请代千万节哀为要。我很对你不住,令你为我受罪。现在他虽这样百般的诬害你我,但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看他又怎样活着呢。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死而有灵,将永永远远保护你的。我死之后,请代拿我之余资,来养活我母亲和囡囡,如果不够的话,那就请你费力罢!而且刻刻提防,免她老人家步我后尘,那是我所至望你的。你如果真的爱我,那就请你千万不要负我之所望才好。好了,有缘来生再会。另有公司欠我之人工,请向之收回,用来供养阿妈和囡囡,共二千零五十元,至要至要。另有一封信 (注指 《告社会书》),如果外界知我自杀,即登报发表,如不知请即不宣为要。

阮玲玉绝笔 (民国) 廿四、三月七日午夜

这两道遗言一出,大家都信以为真,纷纷谴责张达民和那些可畏的“人言”——连病中的鲁迅先生都抽笔写了一篇题为 《论“人言可畏”》,为阮玲玉鸣不平。

不过,细读这两份遗书,就不难发现问题:似乎阮玲玉的死全是因为张达民的“恩将仇报,以冤 (怨) 报德”,再加上“外界不明,还以为我对他不住”“人言可畏”,至于遗书提供者唐季珊,则不但没有丝毫责任,而且还替阮玲玉“受罪”,以致阮玲玉死前还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同时,他还是阮玲玉死后遗嘱的执行人——可见死者对他是何等信任。然而,这是事实么?唐季珊对阮玲玉始乱终弃,根本不支持她的事业,曾把舞女带回家让阮玲玉亲眼所见,还在街头当众殴打她,逼得她几次服毒,阮玲玉再是非不清,恐怕也不会说出诸如“我对不起你”“令你为我受罪”“如果你真的爱我”这类肉麻的话。另外,阮玲玉文化水平不高,如此逻辑严密、措辞流畅的遗书,不像出自她的手笔。

将近60年后,研究者在1935年4月26日出版的 《思明商学报》 发现了阮玲玉的另外两封真正的遗书:

达民:我已被你迫死的,哪个人肯相信呢?你不想想我和你分离后,每月又贴你一百元吗?你真无良心,现在我死了,你大概心满意足啊!人们一定以为我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我不过很悔误 (悟) 不应该做你们两人的争夺品,但是,太迟了!不必哭啊!我不会活了,也不用悔改,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季珊:没有你迷恋“××”,没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约不会这样吧!我死之后,将来一定会有人说你是玩弄女性的恶魔,更加要说我是没有灵魂的女性,但,那时,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过去的织云 (按:即张织云 唐季珊玩弄过的女影星),今日的我,明日是谁,我想你自己知道了就是。我死了,我并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妈妈和小囡囡,还有联华欠我的人工二千零五十元,请作抚养她们的费用,还请你细心看顾她们,因为她们唯有你可以靠了!没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了,我很快乐。玲玉绝笔

在披露这两封遗书的同时,《思明商学报》 还披露了唐季珊伪造遗书的经过。原来,阮玲玉自杀当晚的确写过两封遗书,但发表在 《联华画报》 上的两封遗书,是唐季珊指使梁赛珍的妹妹梁赛珊写的。梁赛珊后为良心所责,道出真情,并将原遗书交出。原遗书极短,文字不甚流畅,而且多处被涂改。这里所提及的梁赛珍也是影星,1926年从影,因主演 《火烧红莲寺》 出名,她和两位妹妹梁赛珊、梁赛瑚皆善舞,被称为“梁家三姐妹”。她们和唐季珊是邻居,梁赛珍也曾是唐追逐和玩弄的对象。

阮玲玉自尽后,唐季珊迫于社会压力,指使梁赛珊代笔,伪造了阮玲玉的两封“遗书”,将死因归于“人言可畏”。梁赛珍后来声明,是她将“遗书”交给 《联华画报》 发表的;而梁赛珊也声明,是她参考了唐季珊交给她的阮玲玉真正的遗书,按唐的意思起草了两封假遗书,说出“人言可畏”等话,以减轻唐的责任;那潦草的字也是自己的模仿;真遗书并没有交还给唐季珊,而是交给了 《思明商学报》 的记者。正如后人指出的那样:“阮玲玉死后,梁氏姐妹继续活跃在演艺界,假如 《思明商学报》 发表的遗书及指名道姓说明真相的文章也有假,那么她们必然作出反应,但事实上这种风波并没有出现。由此可见,这两封遗书才是真实的。”

伪造总理遗嘱后果严重

唐季珊伪造阮玲玉遗嘱属于个人行为,目的是为了给自己解围。可到了“文革”时期,伪造遗嘱的对象变成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其过程也变得更加全民化和政治化,其中就有对周总理遗嘱的伪造。

1976年1月8日,周总理逝世。春节过后,一份“周总理临终遗言”便开始在民间流传,大家争相传阅:

主席、中央:

我自第二次手术以来,病情曾有短期稳定。从下半年开始,癌症已经广泛扩散,虽然自觉尚好,但离见马克思的日子确实不太远了。我想有必要向主席及中央汇报一下近来的一些想法。患病期间,主席对我亲切关怀使我十分感动,主席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有主席为我们党和国家掌舵,是全国人民莫大的幸福,也是我莫大的欣慰。这些日子,主席在遵义会议时和我的谈话历历在目,百感交集。不能为主席分担一些工作,我十分难过。为了我们祖国和人民的前途,主席一定要保重。洪文同志几年来,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解决问题上,提高都很快,对此我极为高兴,我们党后继有人,洪文同志今后要多抓全面性的问题,处理还要果断,为党多做工作。朱德和叶剑英同志年事已高,要锻炼身体,当好主席的参谋,具体分工可以摆脱些,但你们所处的地位仍然是举足轻重的。我们老一辈人,跟主席那么多年了,要以高昂的战斗精神,保持革命晚节。小平同志一年来几方面工作都很好,特别是贯彻主席的三项指示抓得比较坚决,这充分证明了主席判断的正确。要保持那么一股劲,要多请示主席,多关心同志,多承担责任。今后小平同志的压力更大,但只要路线正确,什么困难都会克服。春桥同志能力强,国务院的工作,小平、春桥要多商量。

同志们,长期以来的病假,使我有可能回顾自己所走过的路程。在这曲折的道路上,我永远不能忘怀那些在我们前面倒下的先烈,我们是幸存者。1926年我和恽代英同志分别时,他说:“当中国人民都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我们能活着的人,一定要到死去同志的墓前,去告慰他们,死者会听到我们的声音的。”多少年来,我总想着,用什么来向他们汇报呢……在此弥留之际,回忆先烈的遗言,对照我国人民的生活条件,我为自己未能多做一些工作而感到内疚……展望本世纪把我国建设成一个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的壮丽前景,我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死对于共产党员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我们把生命交给了人民的事业,而人民的事业是永存的。唯一遗憾的是我再也不能和同志们一起前进,加倍工作,为人民服务了。同志们一定要把党和人民的利益放在一切之上,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关于我的后事,我向中央请求:将我的病情发展告诉全国人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追悼会主席不要参加,会应力求简单,请洪文同志主持,小平同志致悼词。骨灰不要保存,撒掉。

永别了,同志们!

                                              周恩来

1975.12.29

这份遗嘱从行文到内容看来都很像周恩来的风格,正如后来当事人所言:“当年,几乎所有看到这份‘总理遗言的人没有一个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无论是说话的口吻;无论是对当时活跃在中国政治舞台上的中央高级领导人评价的分寸把握和不偏不倚;无论是对中国革命历史的了解;无论是文字的干净简洁和节制、不张扬,一切都像极了人们心中周恩来为人处世的秉性和风格。”然而,这却是不折不扣的“假货”,是一位叫李君旭(外号蛐蛐儿) 的青年工人伪造的。1976年2月上旬的一天,蛐蛐儿与一群好友聚会,在农村插队的朋友带回一大块新鲜的狗肉,这些密切关注时局、担忧国家命运的热血青年,围炉而坐烹狗肉议时政。他们谈到刚刚下发的中央文件,议论说文件宣布的高层人事变动里怎么没有了邓小平同志的名字,又不知怎么聊到了总理逝世后会不会留下遗言。大家对这个话题都很感兴趣,纷纷猜测如有遗言,总理会说些什么。这本是朋友间随意的谈话,没想到蛐蛐儿却默默记在了心里。回家后他经过消化、过滤,又翻箱倒柜找出胡志明遗言,参考斯大林、列宁遗言等资料,精心“创作”出了那篇足以乱真的假遗言。(袁敏 《重返1976:我所经历的“总理遗言”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特定的时期,老百姓心头对现状的强烈不满已压抑了太久,善良而无奈的中国人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意愿,而这份“总理遗言”恰好迎合了人们内心无处寄托的渴望。尤其是“遗言”中那句真诚向国人道歉的话:“回忆先烈的遗言,对照我国人民的生活条件,我为自己未能多做一点工作而感到内疚。”令许多人热泪盈眶,唏嘘不已,于是大家都从心底里希望遗言是真的。

真正了解内情的人当然不会被这样的遗嘱欺骗,因为1975年12月29日的周恩来已陷入昏迷半昏迷状态,正在与死神做最后的搏斗,根本抽不出精力和时间来写这么一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遗嘱——不要说写,就是口授,也几乎没办法做到。当时身为中共中央副主席的叶剑英就曾嘱托医护人员备好纸笔,随时记下总理要说的话,但总理逝世后,医护人员含泪交给叶帅的,是几张白纸。伪造遗嘱中的一些内容因为过于准确,反而让人顿生疑窦——譬如:“追悼会主席不要参加,会应力求简单,请洪文同志主持,小平同志致悼词。”尽管后来的事实没有走样,看起来似乎是按“遗嘱”办的,然而问题也正在于此:弥留之际的周恩来对身后事恐怕根本没办法预言,更没办法安排,追悼会由谁主持、谁致悼词,只能由中央政治局讨论决定。

伪造“遗嘱”带来了严重的后果:1976年5月“遗言”制造者李君旭被公安局抓捕,不久,包括李君旭在内的十二个被捕者,又被公安局分为了两类:其中七名“要犯”被秘密送出杭州、押往北京;另外的五个人,被以同样隐秘的方式押往临安的天目山。如果不是打倒“四人帮”,这七名要犯能不能活到现在,真得打个问号……

伪造毛泽东遗嘱:

“四人帮”覆灭的导火索之一

上述的两次伪造遗嘱,要么是为了自己形象,要么是为了抒发对政治的郁闷。可伪造遗嘱到了玩弄政治的政客手中,就会变成你死我活的斗争方式和斗争策略。不妨来看看毛泽东遗嘱的伪造。

打倒四人帮后,伪造主席遗嘱成了他们的滔天罪行之一——在1976年10月18日《中共中央关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事件的通知》 中指出:王、张、江、姚“有计划有预谋地伪造了一个‘按既定方针办的所谓毛主席的临终嘱咐,在9月16日的两报一刊社论中发表,并连篇累牍地加以宣扬”。那么,这篇社论又是怎么回事呢?在1976年9月16日“两报一刊”的社论 《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中有这样的话:“毛主席与世长辞了。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深入人心,毛主席开创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后继有人。毛主席嘱咐我们:‘按既定方针办。在沉痛哀悼毛主席逝世的时候,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永远遵循毛主席的教导……”接下来进一步解释“按既定方针办”:“按既定方针办,就是按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各项政策办。‘思想上政治上的路线正确与否是决定一切的。……只要我们按毛主席路线办,我们就无往而不胜。”

“四人帮”真敢把毛主席没说过的话当遗嘱大张旗鼓地宣传?

这事的来龙去脉,据阎长贵、苌江 《按既定方针办:毛泽东临终嘱咐真相》 (《文史精华》,2008年第3期) 一文介绍:

1976年4月30日晚,毛泽东主席接见新西兰总理马尔登后,陪见的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华国锋留下来汇报近期工作。在华说到总的形势大好,但有几个省不太好的时候,毛泽东当即给华写了3句话:“慢慢来,不要招 (着)急”;“照过去方针办”;“你办事,我放心”。这3句话后来成为华国锋做接班人的重要依据。在1976年7月至8月中共中央召开的全国计划工作座谈会,由于“四人帮”的破坏和捣乱,斗争很激烈,加之发生了唐山大地震,会场乱哄哄。一天华国锋拿着陈斐章等人起草的稿子宣读,中间离开稿子讲了几句话,其内容即是传达毛泽东的批示。华说,毛主席讲:“不要着急”“照过去方针办”。在华国锋停顿的时候,王洪文突然插话:还有“你办事,我放心”呢。接着华国锋又把“你办事,我放心”说了一遍。由于人多听不清,担任记录的陈斐章只听清“不要着急”,至于什么“方针办”,没听清。情急中陈斐章便顺连其意,写成“按既定方针办”。会后,陈整理华国锋讲话稿,发现记录与原话不一致,即请当时的领导,也是组织和服务这次座谈会的计委一位副主任核实,而他未核实就发文了。事后,他却将责任推到陈斐章身上,把陈叫到办公室批评指责。陈斐章性格耿直,脾气倔犟,接受不了这种无理的批评指责,一怒之下夺门而出,离开计委。

“四人帮”为了表示自己是毛泽东衣钵的真正继承人,是遗嘱的接受者和执行人,硬是将记录有误而造成的“按既定方针办”说成是毛泽东真正的临终嘱咐——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么一来,华国锋的接班人地位自然也就动摇了。

不论为自己解套,还是借伟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更不要说篡党夺权了,伪造遗嘱都不能说是一个正常社会的常态之举。当年,梁实秋因为误信传言以为在大陆的冰心已死,专门写了篇悼念文字,可后来才搞清楚原来她还活着,忙又撰文更正,还因此感慨:“连人死的假消息都可以传来传去,真是人间何世。”他要知道不仅连人死的假消息可以传来传去,就是人死后的遗嘱都可以编来编去,恐怕更会感慨“人间何世”了罢!

(选自《同舟共进》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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