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面,少一面

2015-06-10 14:36羌人六
鹿鸣 2015年6期
关键词:表妹舅舅外公

羌人六

逝者的名字,

也许,还有生者的螺旋轨迹,签名,日期,时间,年份,月相,

风,潮汐,太阳耀斑,树叶,蛇鳞,蜈蚣千足,山脊,古迹,

盛宴后的残羹冷炙,残渣,残渣!

这就是我的领域,我的牢狱,我出不来;

但是我喜欢数沙子,给每一粒沙子取名字,这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勒克莱齐奥(法国)

有些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

只有一颗明亮的心,能够发现它们,将它们从时间的柱子上抠出来。如同晴朗的夜晚,在村子上空静静闪耀的星群,看着看着,身体和灵魂就掉了下去。

偶尔,会有流星在天际一闪而逝。

母亲的话语就会飘上我的心头。

母亲小心翼翼地告诉我们:“镇上又要死人了。”

第一次听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还很小。稚嫩的胸腔里,激荡着一种说不清的神圣和悲哀。我在想,人为什么要死呢?我害怕死。虽然,我连死亡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多年以后,当我真正进入生活之后,我才恍然意识到:死亡,其实就站在我们中间。它和我们一起吃饭,上学,睡觉,做梦;一起玩耍,生病,劳动;一起等着某一刻的到来。

我并不畏惧死亡。

上小学的时候,我带着两个表妹,在离外婆家不远的庄稼地里,看到过一具阴森森的死人骨架。一场暴雨之后,那些骨头被洗得很白。白得就像一堆雪,一堆看上去完好无损的时间。

两个表妹似乎并未意识到我发现了什么。

吓吓她们的想法,已经淹没了我的恐惧。

于是,我恶作剧般地捡起一截骨头,让表妹拿着。表妹不情愿,樱桃似的小嘴翘得老高。

我编了一个近乎愚蠢的理由:“把骨头拿回家喂狗。”

表妹将信将疑地接过骨头。我把一种名字叫做死亡的东西递给她之后,拔腿就跑。

我边跑边喊:“有鬼啊,有鬼啊……”

山上的风很大,我的声音在风里颤抖。

其实,我就是一个鬼。两个表妹吓得一边跑一边哆嗦,她们跟在鬼的后面跑着,哭闹声震耳欲聋。

这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它躺在我的悔恨里。

在伤害了一个亡者尊严的同时,也伤害了两个表妹。可能,因为这一件事,她们不会再去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见一面,少一面,我们活在变化之中,在变化之中,我们都在不断地改变着,不断地接近那个让我们显得既无助又模糊的时刻。

如果能够再次遇见这种事,我相信我会毅然走上去,帮助他们,把安宁和守望重新埋起来,让他们重新归于泥土。

我们都会归于泥土,那是我们永远的归宿乐园。在那儿,我们洗掉了身上的时间,成为一张白纸。

不久以前,我收到一位老家朋友发来的请柬。红纸黑字,淌着他要结婚的消息。

看了看母亲放在柜子上的请柬,我是既高兴,又惆怅。

结婚,在我看来,应该是一种归宿般的喜悦和认同,意味着流浪的肉体和灵魂有了寄托,也代表着男女双方明确的责任和选择。

我为能分享这样的幸福而愉悦,也为之惆怅。

只要回到家里,母亲总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有对象没有?”

我总是无比诚实地回答:“没有。”

一脸期待的母亲,脸色顿时暗了下来。

半是讽刺半是鞭策地重复起她和父亲的经历。这些经历,曾经像鞭子一样抽打过他们,现在,母亲拿到了这根鞭子,她用它抽打她的儿子。

母亲总是说,她和父亲成家的时候,一无所有。如今家里的一切财产,都是她和父亲一滴汗一滴汗攒出来的。

每每说到这些,母亲的话语和眼神就会变得无比幽怨。同时,談话的目的也如失去一条腿了一般,摇摇晃晃,不知不觉,已经偏离了重心。

我知道,这些年来,母亲之所以反感婆婆。主要是因为当年分家的时候,婆婆的偏心,让她和父亲吃够了苦头。没有像样的家具。没有尊严。他们在漏风的青瓦房里,度过了结婚以来的第一个冬天。

母亲讲述的这些小事都发生在1986年,我出生的前一年。那时候,本来可以选择留在部队发展的父亲毅然回到家乡自谋生路。

孝顺的父亲担心,他不在的日子,这个家就真的被人给埋了。这个人是我的大伯。

充满变数的年代,从来就不缺少是非。是非,平通河里的水,源源不断。脾气火爆的大伯时常跟婆婆和爷爷作对,最后发展到动武较真的地步。想着眼泪汪汪的亲人,父亲不得不选择离开部队,离开沈阳,落叶归根,重新开始。

刚回老家不久的父亲,就带着结婚证和母亲,皮球一样滚出了家门。

结婚让他们得到许多,又仿佛让他们失去一切。

恐怕精明能干的父亲也没有想到,走过万水千山,却在自家门前摔了跟斗。

母亲说,我和弟弟出生以来,婆婆几乎没有抱过我们。

这一点,我是相信的。婆婆总共生了六个孩子。她已经累了。贫穷,让她的爱喘不过气来。荒芜和偏激,其实是一种本能,一种来自于封建时代的惯性。

婆婆把大部分的爱都留给了最小的儿子,我的幺爸,尤其是那些家产。土地和房子本身不属于我的父亲,不属于婆婆的其他几个儿女,这些东西,近乎天生属于我的幺爸,婆婆最小的儿子。

中国有句老话:“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我相信,正是这句话,把我的父亲和母亲关在了婆婆家的大门之外。

成年以后,我渐渐明白,爱,并没有所谓的公平。

因此,善良的父亲,没有任何抱怨,毕竟是自己的娘。没有了亲人,无异于孤魂野鬼。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坚决地退伍还乡。

母亲的冷漠,也可以理解。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儿女,即便是胸怀这样的词语,也会让她不知所措。母亲是真实的,甚至有些世俗,因为婆婆对于父亲的某些态度,也曾是她和父亲对于我的某些态度。在我和弟弟身上,她和父亲一度重复着婆婆。我的童年便是一本样刊。

“见一面,少一面。”

原来,我们一直活在这句话的肚子里。

或者,浮在它的水面上。

这句话比“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意味深长,且沉重。从它进入我灵魂的刹那,我已经知道,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来了,坐在我的眼睛里,犹如清晨的太阳,有些耀眼,有些酸楚,有些清澈,有些迷惘。

躺在病床上的外公不是外公。更像一棵巨大的枯草。一团飘过大地的乌云。

他缩成一团,嘴里时不时地发出呻吟。

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皱纹,犹如被风吹皱的河流。

当我一阵风似地赶到外公面前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办法让自己相信,眼前的病人,是我的外公。

“人一老,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母亲眼泪汪汪地说。

望着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外公,我再也没能忍住内心剧烈的心酸,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哭啥?没出息!”

一直守在医院照顾病人的外婆,似乎有些不高兴。

外公生病,一大家人都有些不高兴。

有的人不高兴,是因为老人的病情;有的人不高兴,则是因为老人生病所带来的麻烦。

“舅舅呢,舅舅怎么不来照顾外公?”我问。

“你舅舅忙得很,哪里有空?”心疼儿子的外婆说。

“挣钱呗。”母亲心直口快。

我更认同母亲的说法。

在家里,不会讲故事的母亲,总是跟我们说:“你舅舅恐怕钻进钱眼里面去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分明听得出来,母亲的话语里有着一丝心疼。

在镇上,舅舅的精明能干,众所周知。

但未必有人知道他的辛苦,红红火火的日子都是他起早贪黑积攒起来的。只有我们心知肚明。对舅舅来说,熬夜等于家常便饭。我亲身体会过一次,自那以后,舅舅开车出门要我给他作伴儿的时候,我打死也不干。

那个大冬天的夜晚,在江油,我和舅舅躲在汽车里整整熬了一夜。回到家里,我已经疲倦得走路都能睡着了。

这一回外公病得很重,舅舅依然在家里忙得风生水起。钱要紧,还是亲人的命要紧,舅舅真的一点都不心疼?

瞬间,我被冻结,像一块站着的冰。

望着躺在病床上,见一面少一面的外公,死亡的恐惧跃上心头。

来之前,母亲在电话里说:“不知你外公能不能撑到过年?”

我能说什么?“撑”字意味着坚持,意味着一种努力和延伸。死亡站在它的尽头。死亡是什么?死亡是一棵大树上的叶子,总有人会随风落下。

老了的外公,话很多。

吃饭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的时候,他总喜欢跟我们说话,即使我们从未认真听过,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只有说话,能够证明他的存在。

从外公身上,我看到了一个老人的孤独,坐在他的额头上,坐在他的白头发里,坐在他越来越缓慢和僵硬的行动之中。直到身上的时光,在某一天成为静物,所有的儿女和亲人在他的呼吸里,变成平通河河底的石头。

我和亲人们在医院轮流照看外公。

将要离开医院的时候,我无话可说,只能深情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外公。

见一面少一面。我却不能一直陪着我的亲人。我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将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医院、家里,还是……?

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准备回老家参加朋友婚礼的头一天晚上。

母亲告诉我,二姑父的嫂子昨天晚上在睡觉的时候不幸去世了,她的丈夫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這个世界。

听到这个消息,我仿佛看见,一颗流星,正急急滑过村子的头顶,朝着夜的深处走去。

“明明知道身体有病,也舍不得用钱看医生。”母亲的话语里,有一丝责备和怜悯。

据说,她每天都要喝酒。

母亲还说,前几天赶集的时候还碰到过她,人还挺精神的,可是,说没就没了。

我相信母亲,和镇上认识她的人,听到噩耗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们和她生前的最后一面。

见一面少一面,面对亡者,最后一面让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再次活了过来。说过的话,一个眼神,一种表情,都似乎难能可贵起来。从此往后,我们的心底又多了一个世界,多了一种渺茫而神圣的遗憾、悲悯。

这是亡者赋予我们的礼物,是命运和死亡的提醒。见一面少一面,我们在这句话里不停老去,但这句话永远在用它年轻的眼神打量着世人,打量着我们时刻变化着的生活。

我开始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的爷爷和父亲已经去世快两年了。事实上,我很难形容这两年我所承受的煎熬和痛苦,它们一点点的聚集着,改变我,让我学会成熟,学会尊重和热爱生命里每一个值得感激的人。

见一面少一面,已经成为我思考问题的一种方式,它并不深刻,跟显而易见的冷漠无关。它不仅仅是一个充满体温的句子,一句箴言,或者,还是一杯让人乡愁四溢的烈酒。

记忆疯长。

二零零八年四月的某个傍晚。

在成都读大学的我,去探望初中时候的老师。

临走的时候,他一再要留我在他家吃饭。因为担心不方便,我匆匆而至,匆匆而回。

在挥手告别的那一刻,我对曾经有恩于我的老师说:“以后机会还多。”

千真万确,这句话是我们分别时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他生前我们的最后一面。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地震洗劫了我们那个小镇,洗劫了我清贫而美好的家园。我的老师,也在这场地震之中不幸遇难。

那时候,他还有一个多月便退休了。他没有等到那一天。我也再无机会实现我的承诺。

“以后机会还多。”

这句话从头到尾都长着青苔,潮湿、很滑,跟“见一面少一面”截然相反。遗憾的是,我已经无法让自己从自己的谬论上面站起来。除了马路呼啸的车辆,奔流不息的河水,居无定所的云彩,以及从梦境移向彼岸的阴影,我找不到我可以确信或得到安慰的话语。

请假回老家参加朋友的婚礼,其实也是为了看看在家独自操劳的母亲,以及大病初愈的外公。在外谋生的时候,他们的身影,总会时不时地被记忆弹出来。

见一面少一面,因为这个缘故,回家,变成了一个风雨无阻的承诺。

回到家里的时候,临近傍晚。

我的心情和我们家的狗一样好。

每次回家,它都很热情。独自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又是摇头又是甩尾。是我熟悉的场景和态度。

狗是我的老师,从它身上涌现出来的忠诚,让我感到温暖。

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她还没有吃午饭。我也是。

“吃了饭,早点去,早点回来。”母亲言简意赅。

“写好多礼钱?”我问。

“四百。”她说,“你爸走的时候,你余叔叔也没少费心。”

朋友的父亲,跟父亲是战友。跟母亲唠叨了一會儿家常,饭就好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告诉我:“你余叔叔已经被取保候审了。”

我惊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要是进去了,还不晓得啥时候才能出来。”母亲又说。

我原本松弛和平静的思想,瞬间风起云涌,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吃完饭,走到街上,骑着二娘家的电瓶车,匆匆朝着朋友的婚礼赶去。参加婚礼的还有很多余叔叔的战友,当然,也是我父亲的战友。

上路的时候,我在二娘那里买了一包中华烟。

“勇哥有钱嘞,居然抽这么好的烟?”表妹似乎在指责我的铺张浪费。

“给你姑父长点面子。”我无奈地解释。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太多感伤。当事实成为灵魂的一个部分,承受和接受其实毫无区别。

父亲去世两年多了,但他的面子还隐隐活着,在我的身上活着,他的影子并未离去。时间只是抹去了父亲的局部,而不是全部。

见一面少一面,眼下,我唯一能够珍惜的,就是那些活着的人。

朋友的婚礼很隆重,总共摆了一百多桌。因为在家里吃过饭,我已经没有多少胃口。在晚宴的帐篷外面,我遇见了余叔叔。目光穿过他并无多少喜悦的表情,我能真切地感到一丝压抑和沉重。是的,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享受这些日常的幸福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他用自己的手剪断了自己的幸福。

在临走之前,也许,他最为惦记的事情就是儿子的婚礼。毋庸置疑。

我没能见到我的朋友,他迎亲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这样也好,因为,我无从知道自己是该祝福,或是安慰?

父母的脸,总是会重叠在儿女们的身上。

如果可能,我真愿意为他分享那一丝沉重。我知道失去父亲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哪怕只是暂时。

吃过饭,写过礼钱,我想我该回家了。

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因为要见面的人,未来得及见面的人,实在太多。

见一面少一面,在朋友的婚礼上,我没能看到自己的朋友。

当然,这并不能算是遗憾。

在总是会擦肩而过的现实生活当中,在见一面少一面的今天,我兑现了我的承诺。

回家的路上,一片漆黑。

猫头鹰的怪叫声在看不见的远处游荡。星星在寒冷的天空里绽放着古老而悠远的光芒。而我,因为寒冷,耳朵和脸颊像挨着一把刀子,火辣辣地疼。

朋友的处境在我的脑海里不停闪烁。

本该是一个热闹圆满的婚礼,在我看来,却因

为亲人的遭遇,显得有些沉闷和苦涩。

亲人,故乡,生活,爱情,仇恨……

这些沾满了灰尘的字眼,这些模糊的背影,犹如鹰的翅膀一般,徐徐展开,在群山的褶皱里摇曳着、飞翔着。

见一面少一面,我唏嘘着起伏宛如故乡的这些山脉一样的命运,唏嘘着在这些起伏里不断老去的人们,包括自己。

这个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我强烈地感到,其实没有任何离开,能够拆散我和故乡的感情。在我出生的时候,这一切早已命中注定。就像在我出生的时候,天空是一把大大的椅子,上面坐满了星星。多年以来,它们和我们互为观众。

见一面,少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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