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景反讽在《贵妇画像》中的运用

2015-06-19 15:34何春梅
山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斯蒙德伊莎贝尔默尔

《贵妇画像》(以下简称《画像》)被称为意识流小说,这完全归因于詹姆斯对人物内心世界的细致刻画。正因为这样,心理描写被视为这部小说的重要特征,也是文学批评家们关注的焦点。迄今为止,就写作特色方面的赏析来看,批评家们主要聚焦于心理描写赏析,鲜有人从反讽视角来解读它。事实上,在小说中,无论是对“自由”主题的深化,还是对人物性格和命运的刻画,作者都运用了反讽的叙事手法。反讽的运用一方面塑造了妇女解放运动后所诞生的新时代女性天真不成熟的一面,另一方面也批评了美国国民对欧洲文化盲目崇拜这一社会问题以及美国意识中个人主义思想的空洞和虚幻,体现了作者对自身文化和思想传统的审

视和批判[1]。

反讽理论

反讽是一种修辞手法,最早出现在古希腊喜剧里。反讽重在“讽”,一般是通过故事结局来讽刺故事中的某些人物或社会现象,以增强作品的艺术张力。最早擅长运用反讽手法的当数苏格拉底,他将反讽技巧运用于辩论之中,往往克敌制胜。后来德国浪漫主义文论家将反讽运用到文学领域,把它看作一种创作原则,从哲学和美学的高度上予以重视。到了20世纪,新批评派崛起,丰富了反讽论,认定“反讽是文学的本质”。H.R. 耀斯提出“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其最高成就是反讽性的”[2]。“加塞特甚至认为本质上的反讽是现代小说的基本要素之一,他认为反讽是‘文学现代性的决定性标志。”[3]

由此可见,反讽在文学作品中的地位非同一般。那么,什么是反讽呢?在批评家克林斯·布鲁克斯看来,反讽就是“语境对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4]。他从语境的视角来解读反讽,强调了语境的重要性,指出语境能使一个陈述言此而意彼。他关注的是反讽的语言结构特点及多重语用功能。而在笔者看来,对反讽的一个通俗易懂的阐释就是:一个陈述或文本表面上所表达的意义与具体语境中的实际内涵相反,或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有悖于人物或读者的预期,从而形成矛盾或对照,达到讽刺的目的,而作者正是通过这种讽刺来表达自己的某种态度或评价。

反讽分为多种类型,不同类型的反讽在文本中有着不同的功能,一般而言,反讽分为言语反讽、情景反讽和戏剧反讽三种类型。

本文主要从情景反讽角度进行探析,故在此对其他两种反讽方式略去不谈,只探讨情景反讽。情景反讽又称结构反讽或命运反讽。情景反讽通常是先由一个故事引导读者产生某种预期,而随着情节的推进,这种预期与故事真正的结局之间却出其不意地产生某种对立,这就形成了情景反讽的逆期待性。逆期待性即事件结果出乎人们意料,该结果不仅使人物的期待落空,甚至观察者(比如读者)的期待也被打破。情景反讽离不开一定的现实环境或时空背景,因此,情景反讽注重的是语境的整体效果。就文学作品中的情景反讽而言,美国著名学者乔纳森·卡勒认为其通常含有两个方面;“一是主人公的世界观,二是读者根据自身经验获得的相反观点”。[5]因而,读者因受到自身社会经验和知识结构的影响而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同主人公有差异是情景反讽现象的一个重要表征。

反讽是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理论,反讽通过表层文本巧妙地掩饰了作者的真实意图,却又在似说非说的情形下委婉地表达了作者的态度与评价,给予读者更深刻更广阔的解读视角。反讽使作品结构呈现出一种艺术张力,扩大意义空间,提升作品的审美意蕴。在笔者看来,反讽不仅是一种修辞格,也是作者观察世界、探索世界、与世界交流的一种方式,是与作者个人时代背景和生活环境息息相关的。本文将从这一视角解读《画像》中情景反讽的运用,探讨詹姆斯笔下新崛起的美国文化(此处指空洞的自由观)和欧洲传统文化的冲突及詹姆斯本人对这一文化现象和美国意识中个人主义思想的审视和思考。

《画像》中情景反讽的运用

1.自由主题的反讽

《画像》描写了一位上流社会年轻女性追求自由的梦想及最终被禁锢于悲剧婚姻的故事。

自由主题的反讽主要表现在女主人公伊莎贝尔·阿切尔为追求自由而最终陷于悲剧婚姻的牢笼从而丧失自由这一点上。涉世不深的伊莎贝尔一直向往欧洲的古老文化,父母双亡后,跟随姨母来到欧洲。她满脑子浪漫念头,是个理想主义者。她宣称到欧洲后要独立判断自己的所见所闻,一切事情都由自己做主。她追求自我,追求独立。这种个性突出表现在她选择追求者方面:她拒绝了所有上层淑女都会首选的婚嫁对象——高贵完美的英国绅士沃伯顿勋爵,因为她无法接受沃伯顿勋爵代表的上流社会的种种限制和琐碎礼节,她唯恐自己的自由受到英国的等级制度的限制;同时她也拒绝了美国的工业巨头戈德伍德,因为戈德伍德有大男子主义倾向,这对于追求自由和独立的她来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她最终选择了奥斯蒙德,因为奥斯蒙德的身份和品味符合她的价值观:没有任何阶级背景,没有任何传统和习俗的约束,并且看上去志趣高雅,很有修养和内涵。他表面上的含蓄精致、高贵脱俗使伊莎贝尔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

这场婚姻是对伊莎贝尔一直追求的自由生活的反讽。婚后的她非但没得到想要的自由、独立,反而处处受到自私狭隘的奥斯蒙德的限制,沦为被人图谋、观赏和收藏的对象。自由的梦想在此幻灭。这里体现的是情境式反讽的另一个重要表征,即人物所希望或期盼的事与实际情形形成巨大反差。伊莎贝尔一直为自由努力着,期待着,憧憬着,与奥斯蒙德结婚似乎意味着自由近在咫尺,然而, 她盼来的却是事与愿违的禁锢。这种“反差”让读者产生了巨大的反讽想法:自由何在?梦想何在?伊莎贝尔对自由的追求结果是苍白的、无可奈何的,也是对“自由”的反讽。《画像》情节的发展和读者所期待的方向截然相反,一方面反映了19世纪男权社会中女性婚姻的真实状况,与读者的阅读经验形成鲜明对照,从而产生强烈的反讽效果;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作者对新崛起的美国文化的清醒的认识和从容态度:美国新兴文化正处于形成过程之中,虽在一定程度上初具独立品格,但空洞缺乏底蕴,远不成熟;美国人特别是美国青年向往自由向往欧洲大陆的古老文化,但也容易陷入不加甄别囫囵吞枣的尴尬境地。小说体现了作者对所处社会所处时代的反思和批判。

2.人物刻画的反讽

首先,詹姆斯通过对伊莎贝尔性格的反讽展示了其悲剧命运。伊莎贝尔热爱自由,对生活抱以很高的期望。她努力追求自由独立的美好生活,然而她的单纯、无知、固执使她对金钱、社会和男人缺乏必要的了解。正如詹姆斯所言,伊莎贝尔的“阅历是贫乏的,她的理想是夸大的,她的自信心既天真又武断,她的脾气既严格又宽大”[6]。伊莎贝尔的个性“既具备英雄的品质,又有致命的弱点”[7],她主张自由,但她下嫁奥斯蒙德却是对自由的否定;她一方面追求自由,另一方面也不排斥传统社会对女性的约束,比如为了迎合丈夫奥斯蒙德,她违心地撮合帕西和沃伯顿的婚事;她过分自信,以至于无视身边所有人的真诚建议。伊莎贝尔具有很多优良品质:聪明、自信、独立、不随波逐流,但正是这些优良品质使她陷入悲剧婚姻,从而葬送了她的自由和幸福。

詹姆斯自己在评价这部小说时,曾论及主人公伊莎贝尔,称伊莎贝尔是“一个梦想自由与高贵的可怜姑娘自以为做了件自然、大方的明白事 (拒绝沃伯顿的求婚),实际上自己被碾碎在世俗的机器里”。[8]她荒谬的人生归咎于自己脱离现实的抽象而虚空的自由理念,她的单纯无知与欧洲人的圆滑世故形成了绝妙的反讽。伊莎贝尔的人生处处体现出悖理,而自己却是局中人。她对自己即将陷入危险处境浑然不知,还在满腔热情地朝着梦想努力。詹姆斯让伊莎贝尔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而让读者拨开层层面纱,逐渐看清她的命运,这种情景反讽的运用凸显了作者对美国思想中蕴含的不成熟的抽象的自由观与反社会的个人主义传统的反思意识。

其次,詹姆斯通过刻画杜歇夫人展示了美国社会中一种病态的个人主义传统。《画像》中的杜歇夫人是绝对自由的,她被詹姆斯描写成一个从来不被婚姻束缚的人,自由自在地住在欧洲大陆,很少回家看望病中的老拉尔夫和儿子。杜歇夫人这种自私的个人主义与维多利亚时代婚姻生活中女性的顺从性形成反差,她这种不近情理不合社会规约的做法在读者的伦理观念中也难以被接受。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儿子拉尔夫英年早逝后,杜歇夫人并没有如读者所预期的那样悲痛欲绝,相反,杜歇夫人自我安慰道“死是倒霉的事,但这次死的是儿子,不是她自己”(詹姆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在詹姆斯笔下成了黑色幽默,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离世这样无动于衷这样冷漠绝情,这完全超出了读者的期待。这种读者和主人公之间“相反的看法”形成的反讽深刻反映了杜歇夫人这种了无牵挂的反社会的个人主义传统是一种抽象的虚幻的病态的自由,最后势必给自己造成一种孤立而又虚无的悲剧命运。

第三个用反讽手法描写到的人物是完全欧化的默尔夫人和奥斯蒙德。默尔夫人颇有社会地位,善于社交,谈吐高雅,热心撮合伊莎贝尔和奥斯蒙德的婚事。伊莎贝尔被默尔夫人所表现出的教养和博闻所吸引,把她看作是完美的化身,殊不知默尔夫人工于心计,伊莎贝尔最后成了她和奥斯蒙德所设下的婚姻陷阱的猎物。而对奥斯蒙德的反讽体现在:表面上他显得很有艺术修养,趣味高雅,但婚后却逐渐暴露出其平庸浅薄、贪鄙好色的本性。伊莎贝尔终于发现自己被图谋了,默尔夫人竟是自己丈夫以前的情人,帕西居然是他们的私生女。故事发展到这里,更能引起读者进行深刻的思考:伊莎贝尔这样一个聪明独立的姑娘怎么会步入这样一个悲剧婚姻?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她的悲剧命运?这种情境反讽加强了对人物的刻画,具有意蕴丰厚的艺术表现力。

关于默尔夫人的另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她和奥斯蒙德生下的私生女帕西是她 “不能承认而且不敢公开关爱”的女儿,这是铁的事实,但帕西心目中真正的母亲却是伊莎贝尔,而不是默尔夫人(毛亮)。这种看似有违伦理却又合乎常理的社会问题引人深思。情境式反讽表现了作者对社会问题的思索,对维多利亚年代婚姻所赋予的社会性责任的审视。情境反讽的巧妙运用,表达了作者对婚姻这种社会伦理形式深刻的关注和思考。

3.财富的反讽

表哥拉尔夫为了使伊莎贝尔自由、慷慨、无拘无束地生活而说服父亲馈赠她一大笔遗产,这笔遗产理应是伊莎贝尔日后追求自由生活的经济保障,但正是这笔钱使默尔夫人觊觎并策划出一出婚姻阴谋,也是这笔钱使奥斯蒙德愿意和她结婚,从而促成了这桩不幸的婚姻。这种悖理的行为是对金钱的嘲讽和揶揄:有钱就能自由和幸福吗?这不禁让人质疑金钱的意义和价值。无论是谁都期待财富,期待用财富来实现我们美好的未来,但期待往往与残酷的现实相冲突。情境式反讽使我们体味到詹姆斯对金钱至上社会的嘲讽,伊莎贝尔的命运本应因财富为自己的“人生之帆增加风力”,但却与读者所期待的结局相背离,产生了强烈的反讽效果。

从以上几个方面来看,詹姆斯的《画像》在写作手法中运用的反讽艺术手段不容忽视。通过对自由主题的反讽,读者能更深刻地认识到美国浪漫式的不成熟的自由观的脆弱性;通过对财富的反讽,读者会重新审视金钱的价值和意义;而对人物形象的讽刺性的刻画,则使读者见识了各色人物的性格特点和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成功地增强了小说情节的张力。作者通过反讽手段将故事发展和结局形成悖立,有起有落,增强了文学作品的艺术表现力。

参考文献:

[1]毛亮.自由的重构:《一位女士的画像》中的婚姻与自我[J].国外文学,2009(1):47,51.

[2]H.R.耀斯.审美经验与文学阐释[M].顾建光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3]郑弢.论反讽的几种形式[DB/OL].http://wenku.baidu.com/

view/4605ed1bc281e53a5802ff5e.html .

[4]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A].袁可嘉译.见赵毅衡选编.“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335.

[5]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230.

[6]亨利·詹姆斯.一位女士的画像[M].项星耀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7]顾超美,高翔.一个性格被自由毁掉的自由追求者[J].西北师大学报,2004(5):31.

[8]常耀信.美国文学简史(第三版)[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

作者简介:

何春梅(1976— ),女,四川资中人,硕士,四川大学锦城学院通识教育中心讲师;研究方向:外语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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