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的赠书（三篇）

文  人

一九九六年岁末，诗人、作家朱小平自京华寄赠他的《朱小平韵语》给我，扉页上题诗一首：“暖气吹来写小诗，幽香梅蕊绽迟迟。不知秋日樽前醉，千里何时再举卮？”此前，我与两位同仁在京城请几位写家餐叙，为我主事的《名人》杂志约稿，小平先生在座，故有“千里何时再举卮”之语。参加餐叙的写家年纪不等，名头不同，性格迥异，谈吐均不凡。小平先生留给我的印象是言语不多，言则一针见血，对办刊有所裨益。其时他四十岁左右，供职于一家报纸副刊，写有不少名家访谈、文史掌故、旧体诗词。我见其人一身书卷之气，心里视之为文人。在我这里，文人是敬之又敬的雅号，有些日日与文字打交道的人，既世故又流俗，并不能称为文人。

此后就是文字之交。小平先生惠赐的稿子，为才面世的《名人》杂志增色不少。他视我为同道，还介绍几个朋友为刊物捧场。他请魏喜奎老人为我画了一幅国画，令我惊喜不已。魏喜奎是北京曲剧和奉调大鼓的创始人，老舍先生曾为她写了第一部曲剧《柳树井》，她师从齐白石、李苦禅先生学画，是一位擅丹青的戏曲家。与此同时，小平先生也把他的两本著作《鬼才范曾》、《朱小平诗词集》惠赠给我。

《鬼才范曾》，香港新闻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出版。此书原名《诗人范曾》，除楔子、尾声外，分“诗吟代代动江东、凛然风骨启后昆、少年心事可擎云、江东子弟多才俊、蒲剑诗魂话风流、我自横刀向天笑、诗才奇气看飘扬、诗画风流无双谱、此情绵绵无绝期”九章，以范曾习诗、做诗经历写范曾人生。书后附有诗词和唱十九首、范曾集外诗钞三十首、范曾大事年表。范曾以画名世，以诗切入研究范曾人生者，《鬼才范曾》当是首次。为何称范曾为“鬼才”，津门诗人寇梦碧的序写道：“人或以鬼才目之，此固因君善绘钟进士诛鬼图，以鬼趣示世相者。不特此也，夫长吉以乘赤虬、作玉楼记之仙才，而笔下冥冥漠漠，时复出入九幽之门，为鲍家鬼唱之诗，何耶？盖其天姿纵发，不受世网牵缠，一反传统诗教耳。故君之诗与画，胥脱去笔墨畦町，鬼才云乎哉！”

大家范曾，誉毁不一。小平先生与之相交有年，书后附录他与范曾的酬唱之作达十四首，范曾集外诗钞也是他从范曾处抄诵或范曾交他奉和，可见情谊不浅。冯骥才先生诩以“诗作自然脱俗”的小平先生，写起范曾，自然是情之所至，一气呵成。值得一提的是，小平先生并未为尊者讳，据实写下了范曾“文革”时期随潮逐浪贴沈从文大字报的往事，此事曾让沈从文先生伤心至极。范曾大学毕业，沈先生将他要到中国历史博物馆，点拨良多。沈先生身处厄境，遭逢范曾一击，情何以堪？范曾为此内愧：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他把这件事与和廖静文先生顶撞之举同列为一生中两件品德上的大垢。

写喜爱之人如是，显见小平先生的文人情怀。文人，总要纯粹一些，与各种算计不相干。眼下，这样子的真文人不多了呢。

友谊真好

二零一三年夏天，诗人、书法家张洪波自长春驱车数百里来哈尔滨，在松花江滨的丁香岛上参加我的诗选首发式。活动间隙，我拿出一册六十四开本的诗集请洪波题字。洪波接过诗集，见是自己的诗集《微观抒情诗》，颇为讶然。诗集的目录页，已有洪波题字：“川庆惠存。洪波。一九八六年一月十日。”签名处钤有洪波朱红印章。在一旁的洪波挚友、诗人、《作家》杂志主编宗仁发翻阅诗集，言道：“我还没有这本书。”洪波复阅诗集片刻，在诗集的扉页题道：“谢谢川庆弟还收藏着它，友谊真好！洪波。二零一三年六月十五日于哈尔滨丁香岛。”洪波兄题毕给我，我收起藏了二十七年的诗集，环顾绿岛，但见草木葱茏，水波潋滟，鸟雀翩然，风景甚好。

《微观抒情诗》，吉林省敦化市文联一九八五年编印。全书共三十二页，分“新月的印象”、“小城有风”、“童年剪影”三辑，收洪波十行以内的短诗三十首。书前载有诗人李瑛名为《在我们和世界之间》的短序，曰：“站在我们和世界之间的是这样一本有生命的书——书里有新月、有风、有寻找回来的童心……诗是小的，而世界是大的，作者的情思是真的。从其中的每一行诗来感受生活的脉搏，从跳动的生活里来认识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吧。”书后刊有洪波的后记：“感谢李瑛老师为我的小集子作序。感谢朋友们读我的小诗。十行之间有我的情思。”

诗好与否，与长短无碍。唐宋时代短句佳构，文采风流，自不待言。新诗诞生之后，短诗华章亦不乏见。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徐志摩的《沙扬娜拉》、卞之琳的《断章》等短诗，隽永盎然，回味绵长。《微观抒情诗》里的短诗，奇趣横生，意蕴无穷。洪波笔下的《送你一程》写道：“过了小桥/我不再送你/再见。今夜晴好/有月亮伴我回去。”《男人就是一个海》写道：“男人和海一样汹涌/汹涌得无法估量/汹涌得一下子就能吞去/所有的感情。”此等好诗，过目难忘。

收到《微观抒情诗》时，我在黑龙江省鸡西市文联编《雪花》文学杂志，洪波是在河北省任丘的华北油田供职。现在，则是一个生活在哈尔滨，一个生活在长春，彼此生活在相邻的两个省份的省会，离得近了。值得一提的是，长春引松花江水入城，我与洪波又算是同饮一江水。近三十年来，我藏有洪波的不少著作，诗集就有《独旅》（百花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出版）、《沉剑》（花山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张洪波石油诗选》（石油工业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出版）、《穿越新生界》（花山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出版）、《沙子的声音》（北方文艺出版社二零零六年出版）、《张洪波诗歌》（太白文艺出版社二零零七年出版）、《多云》（时代文艺出版社二零零九年出版），散文集《摆脱虚伪》（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出版）。他主持的《诗选刊》下半月号每月寄我，暇时翻读，必有收益。我常常想，洪波编《诗选刊》下半月号，是在写一部不是诗歌史的诗歌史。他披沙拣金，精编厚印，假以时日，功业彰显。我与洪波偶尔通通电话，探探音讯，这样的友谊朴素如关东的植物，自然生长。

近来，洪波泼墨运笔，书家声名日盛。诗歌界三位书家，人谓之“南川北马关东张”。南川是南京的子川，北马是郑州的马新朝，关东张就是洪波。洪波的书法作品挥洒有度，流畅蕴藉，有大家气象。甲午冬月，他寄我墨宝一幅，抄录的是善慧法师夜夜抱佛眠诗，我复短信给他：“这是珍贵的礼物。”发走后，我想起他的题字：“友谊真好。”

相信爱

一九八三年春天，黑龙江大学诗社举办“青春诗会”。会前，我与一位同学去邀请诗人林子到学校参加诗会。彼时，林子老师住在她先生任教的东北林业大学教职员工住宅，我们未费多少周折，便找到了他们的住处。那是我第一次见林子老师，她优雅的举止和热情的话语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她询问了诗会的筹办情况，表示一定参加，还问我们需要她做什么。我们忐忑地请她上台朗诵自己的诗作，她也痛快地答应了。那一年，她四十八岁，依然可见年轻时的美貌。此前，《诗刊》一九八零年一月号刊载了她的组诗《给他》，随之以《给他》为题的组诗陆续面世。我读到林子的诗，无异于风暴环绕，心灵为之战栗。当时，我还没有见到过哪位当代诗人如此抒写爱情：

只要你要，我爱，我就全给，

给你——我的灵魂，我的身体。

常春藤般柔软的手臂，

百合花般纯洁的嘴唇，

都在默默地等待着你……爱

膨胀着我的心，温柔的渴望

像海潮寻找着沙滩，要把你淹没。

再明亮的眼睛又有什么用，

就像没有星星的晚上，

幽静的池塘也黯然无光……

真性情诗句如是，优雅雍容女人如是，林子在诗会上受欢迎的程度可想而知：掌声一浪接着一浪。

此后，林子老师与我们成了忘年交。她曾写道：“我对他们怀着母亲般的希望，也有着朋友们的理解……我常常为他们新颖脱俗的诗情而雀跃，也为他们在表现手法和诗歌形式上的大胆探索而鼓舞。”她评点过我的《心灵序曲》一诗：“在杨川庆的诗中，伴随着嘹亮的《北方圆号》，也低吟着《心灵序曲》。谁没有谛听过爱情到来的最初的足音呢？当幻想的翅膀载着心灵飞升，朦胧的期待使爱情显得更加诱人;当纯真的信赖一旦获得了回答和保证，年轻的心将勇敢地承担起人生的责任！杨川庆的《心灵序曲》，留下了在这奇妙的门口徘徊的脚印，留下了感情的潮水涨落的历程……杨川庆捕捉的是自己真切的心声，也是回荡在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中共同心的旋律。”遗憾的是，她后来长期在南方生活，我们失去了经常向她讨教的机会。

有一年，林子老师委托诗人陈丹妮送给我一本新出的诗集，名为《诗心不了情》。《诗心不了情》，沈阳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出版，是她在内地出版的第二本诗集。诗集分“爱者的世界”和“心灵的歌”，收入她大部分未结集的诗作。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版的诗集《给他》，收诗九十首。这本新作里，只选了《给他》十一首。编者关于她这本诗集的介绍很是到位：“在现代诗史上，尽管出现过许多有成就的女诗人，但像林子这样无遮拦地、专注地表现女性自身世界者实属罕见……表现出她恢弘的爱的世界，爱的心灵……”林子自己也说：“我举起我的笔，像举起人生的十字锹，用我柔细的胳膊，我播着爱的种子，期待着美的收获。”她还说过：“我愿为讴歌人的尊严、人性的美丽、人类崇高的爱，而拿起我的笔！”

重读林子老师的诗作，若在感情之海中泅渡，伸手拍打处浪花飞溅，落下的满是“相信爱”的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