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的左手

2015-06-25 14:19于一爽
长江文艺 2015年6期
关键词:静水小马爸爸

于一爽

冯静水醒了,坐在沙发上。刚刚梦见自己在太阳底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这会儿浑身是汗,她跟小马说——自己梦见太阳了。小马说——太阳是好东西。

这之后,小马就在客厅里摇了摇头,好像冯静水不应该醒过来一样,冯静水擦了擦汗,没有力气起来,提议喝杯酒,她希望小马能去给她拿杯酒。她不是提议,她只是通知,通知他自己要喝杯酒。小马无动于衷,一个人喝起眼前的水,他已经喝了三杯,这是第四杯,连喝四杯都没有去卫生间的意思,冯静水刚刚只是突然小睡过去,在她小睡之前,小马就一直喝水。冯静水支撑身体站起来自己倒了杯酒,顺便想问他什么时候去卫生间,但是她并没有问出口,因为这未免荒唐。

她一口喝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放着,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如果自己再想喝的时候就不用麻烦小马了。小马就那么僵硬地坐着,几乎没有表情,其实他是有表情的,但是他的全部表情陷在他的那张瓦刀脸里,看上去十分委屈。

周围还是很热,就像被太阳烤着一样,现实成了刚才梦境中的一部分。

冯静水喜欢用酒让自己清醒。客厅很小,一张沙发差不多占了全部的位置,他们分别坐在沙发的两边。小马坐在沙发的一边,冯静水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就算任何一边的人起来,另外一边的人也会跟着翘起来,瞬间失去平衡。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平衡。

阳光在她杯子边缘反射出的效果,就像被海水抛光的石头一样光滑明亮。可以说,某些时刻,杯子拯救了她。

再次一饮而尽之后,冯静水靠在沙发上,看上去又要睡过去了,但她并没有,她只是盯着沙发前面墙壁上的画,她很惊讶一件事,自己竟然不在画面里,可她闭上眼,自己就跑到了画面里。她感觉自己已经睡着了,肚子节奏均匀地起伏着。这天,她穿的裙子上面长满了树叶和说不出什么颜色的艳丽花朵,就像刚从热带国家跑回来,尤其肚子附近的树叶和花朵,十分茂盛,这会儿正在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除了冯静水和小马,屋里还有一只小狗,在两个人的四周跑来跑去,狗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铃铛和摩天轮形状的古怪东西,看上去傻乎乎的,冯静水这样想的时候,狗正吃着自己的尾巴。

它叫什么?冯静水问。她身上的汗还没有完全干透。

波波。小马冲着狗喊。

但是狗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于是他又喊了几遍,最后干脆用脚踹了它好几下。黑色人字拖呈弧线被踹了出去。之后,这只狗才有了一点儿反应。那双眼睛就像一只震惊的兔子,至少冯静水形容它为“震惊的兔子”。

波波?呵呵。冯静水想,这个世界疯了吗?

电扇在头顶转着,完全无法驱散房间的热气,两个人谁也不想动,等着正午过去,然后随便干点儿什么。扇叶一圈一圈地旋转,云彩在天上缓慢流动,盯着久了才会发现它们真的在流动,直到眼睛发酸流出眼泪为止,有时流云飘过去,他们可以看到太阳,圆满而模糊。

太阳太大了,不正常,小马说。

说着他伸出手搭在脑门儿上,好像这样可以驱散光和热一样,这个动作竟然让冯静水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里,外星人从飞船上走下来,友好地向地球人点头招手,小马看上去十分像那个外星人。这样一想,她又顺便想到了浩瀚的银河宇宙啊,她顿时凉爽了很多。于是呵呵笑了起来,她并不是因为想笑,她只是觉得笑能解决问题。解决小马为什么像外星人这个问题。或者说,这是一个难题。

冯静水和小马是一家人。

小马原本姓冯。

几天前,他们姐弟二人遇见了一件非常不妙的事。他们的爸爸因为阿尔兹海默症,死了。而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很久,可以说,是很多年,没见了。小马总是待在遥远的内蒙古,而冯静水,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中心,他们相距,大概有半个中国那么远。其实彼此心里明白,就算只有十分之一中国远,他们也懒得去看看对方。是啊,他们都这么大了。忙。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前,小马突然接到冯静水的电话,冯静水说——爸爸死了,说得很简单呀(是啊,不然她还能说什么呢)。小马说——啊?就像他活了四十几年才知道自己有个爸爸一样。冯静水说——阿尔兹海默症,但是料到他必然不会知道,于是说——老年痴呆了。小马又啊了一声,好像不知道自己有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的爸爸,而一个痴呆的老年人竟然可以死掉,就像大家常说的那样——这人傻死了。于是他真的说出了口,他在电话里说——傻死了?冯静水干涩地咳了两声,嗓子里堵住了棉絮一样的东西,然后拿着电话哭了起来。小马并没有安慰她只是说自己会过来。因为小马无法相信眼下的事实。他们的妈妈已经和爸爸离婚很多年早就去了太平洋的另一头儿。搞不好现在也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但是太平洋的风并没有吹来这种信息。按理说,他们姐弟二人本应该相依为命才对。

他们一起处理了父亲的后事,小马说要在这座城市生活一段时间(其实是要在爸爸住过的房子里生活一段时间)。冯静水很吃惊,她不知道这座城市和他有什么关系以至于竟然打算留下来,于是她只能十分冷淡地告诉他——我不会陪哦。小马说——我知道。冯静水说——我也没时间陪你恐怕。小马说——好搞笑。

于是,他就这么堂堂正正住了进来。

冯静水并不是特别开心,或者说,一点儿也不开心。他们多年没见的现实只是被一场葬礼充满了而已。另外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冯静水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到遥远的内蒙古,那会儿,自己就会把房子变卖,两个人分别拿一笔钱,这样是最好的。她甚至想——爸爸不痴呆的时候也一定会这么想。自己这是在满足爸爸的愿望啊。而不是和一个血缘上的弟弟在一起。冯静水就感觉自己正在远离一种习惯的生活。尤其在这样一个炎炎夏日。狗身上的味道挥之不去。如果还有力气,冯静水甚至想尖叫。但是她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葬礼已经过去几天,所有的“客人”都已经接待过了。而多数时候,他们就像现在一样,疲惫地瘫痪在沙发上,说一些意义含混的话,或者互相看着彼此脸上都无法读懂的表情,猜测时间留下来的结果,他们都想看对方如何继续,但其实对方都不知道如何继续。这真是让人崩溃的时刻。

正在这会儿,不知道从哪儿飞进来一只苍蝇。追逐着沙发前面茶几上的几粒花生米,花生米原本码放得像一座小金字塔一样,但是这几天已经被他们吃得所剩无几。苍蝇凶残地追逐着桌上所剩不多的几粒,就像要强奸它们。冯静水和小马认真地看着,其实他们只要挥一挥手,什么好戏就都没有了。

花生米旁边还放了一盆雨花石,雨花石是爸爸生前的。冯静水不知道他还收集这种东西,五颜六色,还掺杂了一些七彩的玻璃片,十分锋利。让人想触摸。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的不孝。又哭了起来。

小马往中间坐了坐,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行了,行了。

不说不要紧,一说,冯静水哭得更厉害。她把小马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些,这么多年都没有过安慰实话说也都习惯了,她蜷起身体,膝盖碰着下巴,用胳膊抱住膝头。

小马盯着她无名指上的圆圈形状的印看了一会儿说,你的戒指呢?

冯静水看着自己的无名指,还有剥落的指甲油,摆弄了一会儿,抽泣声减弱,把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她想痛苦是相对的。

这之后,她竟然主动抓住小马的手,姐弟二人就这样把手扣在了一起。反而是小马觉得十分的不自在。就像他们小时候经常做的一样。冯静水仔细看着小马的那只手,然后两个人一起把手往天花板上伸,他们想看看到底能伸多长呢,这两双手,加起来是四只,可不可以脱离胳膊、身体、地球,或者引力,成为某种珍贵的象征。

空气中的热气迟迟挥散不去。

怎么不给爸爸装空调?小马问。

爸爸说不热。

你能相信一个痴呆的人说的话,一个什么什么症患者说的话?是小马先把手伸下来的。他们各自放回各自的身体,谁也没有办法脱离地球引力这是真的,每次开口的时候总会争吵,就像他们小时候经常做的一样。冯静水感觉整个人都泄了气,她说——你突然,出现在这个家,就为了告诉我,为什么不给爸爸装空调?

只要一争吵,温度就更加迅速地升高。

我没有责备的意思,小马说。说完之后他用大拇指摩擦着门牙,重新给人一种十分无辜的感觉。

是啊,你没有责备的意思,冯静水想。她甚至想到了很久以前。所以,哎,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她问。她甚至为自己问出这种话感觉非常突然。因为他们谁也不想再责备谁。

小马已经回来几天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问,也许她早就想这样问他了。

但,并不仅仅是因为缺乏一个机会。

波波终于停止了奔跑,吐着舌头,一会儿用右爪擦鼻子,一会儿用左爪擦鼻子,开始啃掉在地上的一支廉价圆珠笔,圆珠笔里面有个女人,转过来,女人的衣服就会掉下来,

圆珠笔是小马的。冯静水把笔从狗的嘴里抢过来,颇费了一番力气,因为她一点儿也不怀疑这只狗会把这根儿笔津津有味地吃进去,笔上沾满了口水,她在沙发套上抹了抹,仔细端详起来。笔里面是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她晃动了几下,衣服一会儿穿起来一会儿掉下去,挺有意思的。要是在平时,她准觉得这没意思透了,但是,当生死界限消失在日常生活的废墟之上时,人也许会有一种新的情感和秩序,以及一双新的看待世界的眼睛。她觉得什么都有意思极了,甚至死掉的傻爸爸,她想,要是有这样一支笔,那该多好呢。

冯静水放下笔之后,傻狗又重新啃了起来。你呢?她问。

什么?小马说。

你呢?我是说,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还没回答我。

一个人,小马说。

我知道,你是不结婚的。女人呢?

小马什么也没说。看着冯静水的鞋子。冯静水的鞋子上面有流苏,他的面部表情依然十分僵硬,或者说是不屑,好像在说,至少我不会对一个穿这种鞋子的女人感兴趣。竟然还敢有流苏。

冯静水把脚往沙发里面掖了掖,无意识的,她接着说——你就不能跟我多讲两句?

午后的阳光从纱窗透进来,洒在沙发上。小马起身,去上卫生间,他也该去了,冯静水想。站着的小马,脸上的一半被阳光照着,另外的一半在阴影中。很高,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高,但是很快,他就会因为衰老而整个人像缩水一般。就像爸爸活着的时候一样,某一天从床上醒过来,就会发现,自己竟然比昨天矮了几厘米。并且将一直矮下去,直到矮出整整一个头为止。冯静水想到这些的时候就用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声音很大,她只是不想听见小马小便的声音。

你知道,你还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从卫生间出来之后小马说。

他说得很完整,几乎一整天,他都没有说过这样完整的一句话。冯静水并不吃惊他的语言能力,她想,这也是遗传。只是,她还是不能理解小马嘴里说出的全部的话,因为冯静水没有办法得出这种结论——难道是那样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小马?

而小马说了这么多之后,其实就差说一句——我可是经历过1983年的人啊。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重新坐回沙发上。盯着电视,电视里的人还在说话。

冯静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她想,此时此刻自己是和一个坐了牢的人在一起,她的小腹快速地收缩,就像整个人正在穿过一个几百英里没有城市也没有海洋的地方,她被自己的一切,已知的未知的包围着,荒芜燥热的房间,不断向远处延伸。

是啊,冯静水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它就是那样发生了。

那在里面你想过什么吗?冯静水说,不是我想提起来,是它就在那儿。

我倒是没什么的。这种事情为什么就不能发生在我身上呢。我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偏见,要说有什么偏见的话,早就烟消云散了。所以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小马说,没什么感觉。才三四年,三四年,你知道的,很快的。小马说得十分轻快,人生只是弹指一挥间,三四年又算得了什么呢。别说三四年,就是再加上一个三四年没准他也是这么想。也许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1983年,是一个平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2月12日中央电视台首届春节联欢晚会播出。3月23日,美国总统里根制定星球大战计划。4月,小马坐牢了。

房间的温度开始降下来,外面的天空变成了灰色,有小片地方发白,那是太阳最后照过的地方。正在酝酿一场大雨。也许。那样两个人都会舒服起来。

小马说的是对的,太阳太大了,不正常。

无助?真的别骗我了。我才不相信没什么感觉,是无助的感觉吗?冯静水问,但,她也只是试着这样问问,因为她并不十分清楚无助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只是觉得应该用这个词。虽然无助这种事,每次降临到她身上的时候,都变成失望。她根本不知道失望和无助之间是不是还有清晰的界限。

之所以这么问,只是因为感觉小马真的十分无助。而更重要的是,无助也是令人羞耻的。所以冯静水也许想说——羞耻吗?发生了那样的事,羞耻吗?

小马说——你别想让我觉得自己可怜。

事实上确实如此,如今重新回忆,那就像一个过去的,但并未受到什么损害的年代。

别怕觉得自己可怜。冯静水说。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搭在了小马的肩膀上,这个动作十分自以为是,就像小马真的需要一样。于是小马十分嫌弃地把冯静水的手挪走了。

小马说,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可怜呢?我连觉得自己可怜的机会都没有,要不是你,谁问呢?谁关心呢?谁想理解呢?是吧,我的姐姐。再说了,这种事儿也没什么理解的。你要是能现在不说话,我们就这么坐在一起,我会觉得你还是你。

冯静水沮丧极了。而这种沮丧是没有因果的。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过去的时间,像冯静水的梦,热天午后的一个梦,像城市里的一条河道。往前流动没有出口。小马竟然逗起了狗。

她为什么自杀。冯静水想——她只是这么想,她想,换成自己,一定不会自杀,那样,小马就不会坐牢,就不会离家这么多年。16年,她甚至想到,爸爸就不会痴呆。也就不会死。

小马说——你知道,女人都害怕被别人占便宜。

小马又说,可他妈的明明是我被占了便宜。

冯静水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他的胯下。这是一个1983年的胯下。骨骼组织经年累月已经衰老了。

冯静水只想知道,你做了那件事,一个女人不小心看见了(这也太不小心了),她自杀了。然后你就坐牢了。虽然只有三四年。冯静水想到这个逻辑十分想笑,这件事真的太让人想笑了,就算小马是个倒霉蛋。但这种想笑的冲动还是从冯静水的脚底一直往上升,最终从脑中跑了出来。

小马闭了一会儿眼睛之后重新睁开说——当时没想到自己很快就出狱了,以为改造是一辈子的事。

你是说,三年快还是四年快?你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改造不好?冯静水说。

我改造什么?小马说。哦,对,改造我的左手。

接着他自己又哈哈大笑起来,他最喜欢的就是突然哈哈大笑,他这种笑,到底是,有很多转折的意思还是根本就没有意思呢。冯静水十分困惑。这种笑,是在他们童年一起的过程中,从来没有过的。

小马再次闭上眼睛,说,我的左手简直具有了记忆的神奇能力。

接着,他把手在空中张开,挡住了大片的阳光。

两个人都开始觉得无聊了。

而且疼痛。

无聊和疼痛结合在一起,这会儿,外面开始刮风,就像被人掐住了嗓子,喊叫着。

太阳大得不正常,准是要下雨,小马说。冯静水想起小区外面那些遇到大风就摇摇欲坠的广告牌,肯定早晚有一天,会被狂风撕碎。这是一座很老的小区,她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于是她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说——走了。

……

你明天有事吗?小马说。

有事,冯静水说。又说——上班。

哦,小马说,是,上班。

好像上班真的是一件事一样。

但是……我也可以多坐会儿。冯静水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没有人知道,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样。可能是因为小马从来也不理解上班真的是一件事。这让她觉得伤感。

你不上班了吗?小马看见她又重新坐下来之后问。

等雨停。冯静水走到纱窗前面,往外看了看说,可是还没下。我担心,出去,就会下起来。

小狗在屋里发疯地奔跑。小马给狗拴的绳子看上去从来就没有清洗过。冯静水突然拉住这根绳子,绳子绷得笔直,就像一根人造皮棍。

要是爸爸还活着,看见这只小狗准喜欢得不成,冯静水说——他后来什么都不认识了,专门认识邻居的小狗,各种各样的小狗,就像是一个小狗方面的国际专家。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是他偏偏只能认识一些狗。人是不如狗的。

下雨了。

小马看着外面的雨,就像从来没有看过一样,十分夸张。

内蒙古没有雨吗?冯静水问。

当然不是。

你讨厌下雨吗?她又问。

很多人都讨厌下雨。但是太阳是好东西。

冯静水也知道,太阳是好东西,很多年之前,她结束了一场婚姻,那场婚姻只维持了短短几年,虽然这种事情如今比比皆是。是啊。有时候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觉得连一天都是折磨,甚至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都是折磨,甚至喘一口气,都是折磨。

自然,她并没有变态到不断回味这件事的地步,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并不经常想起,只是如今它突然浮现了。冯静水在座位上侧身埋着头坐着,她的脸落在了桌沿下方,不难看出她起伏的背部曲线。她那糟糕的发型。油腻,还有梳子印,但是显然梳过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响,她开始真的担心广告牌会掉下来,而并不关心自己的发型,事实上,也没有人会关心她的发型。就算没有头发,她觉得都不会有人关心,至少她肯定,小马是绝对不会关心的。

而小马也因为坐了太久上衣都拱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条奇形怪状的廉价领带。这条领带正在盯着外面的雨看。

所以归根结底他们也没有什么证据是吗?冯静水趴在桌面上问,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证据?证据都在屎里。小马说完哈哈大笑,希望能笑出点儿自嘲的意思来。

他们一起度过的只是1999年的某一天,一个炎热的午后,以及因为炎热带来的急转直下的凉爽。距离1983年,已经过去了16年,而新的世纪就快来了。16年来,冯静水在等,全家在等,小马也在等,虽然他们等得并不专心,而有些事,小马在牢里依然可以做,而不必再为此进牢。否则是不合逻辑的。这一切,都组成了一首音乐——无序,错乱,以及随时可以被停止。正像此时此刻电视里在播放的那场粗鄙的音乐会。

冯静水一个人往厨房走去。她打开灯,给人一种温暖柔和的感觉,四周一切都只留下模糊的边缘。

雨越下越大。而冯静水已经无所谓了,她开始越来越习惯眼下的处境。何况他们可是姐弟啊。人的一生总是做一些好事,也做一些坏事,甚至得到一些惩罚,或者因为好事得到一些惩罚。也得到过一些性。这本来也没什么的。

厨房墙面的油漆正在剥落,给人一种硬邦邦的感觉,地板黏糊糊湿答答,如果时间足够长一定可以长出蘑菇。小区偶然来往的车全部开起了大灯,照进来,就像隔着布帘的探照灯。

小马走过来,问她,抽烟吗?

戒了。

为什么?你先拿着一根吧,小马从烟盒里给她抖出了一根,抖了好半天,费力不讨好的感觉。甚至会让人联想到整个一生都是费力不讨好的感觉。

其实事情原本可以很简单。要是想抽,冯静水就自己用手去拿。为什么要抖,抖,最后终于抖在了地上。

冯静水弯腰捡起来,说——我抽吧。戒了两天了。但是有一种两个世纪的感觉。

真的,这件事情,我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冯静水说,如果不是你回来,如果不是爸爸没了,我们就永远不用谈论它。就算不谈论它。我们的生活不也还是照旧,既不太好也不太坏。我甚至想不起来那个死掉的女人是谁了,而且,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情。

她就是想死吧。又留了一个遗书。缘分,小马说,缘分!在他讲述的过程中,好像突然发现了这个故事某个过去从来没有人发现的地方于是一下子来了兴趣。

人的一生很短暂,小马说,如果我是你就不想这些。有些事是肯定的,我不应该总是去想,我不应该警惕,不宽恕。

你恨她吗?冯静水坐下之后接着说,我觉得你恨她。我觉得你也恨我现在这么问你。别那么回答,什么人的一生很短暂,你说这些的时候看上去真像一个要去坐牢的人,而不是一个已经坐过牢的人。

生活有时候真的很难让人理解,也很难让人集中精力。

小马说——如果再让我坐牢我觉得也不是那么,那么奇怪。

当然了,对于一个只要活着的人来说,碰上什么事都没什么奇怪的。他的嘴,他的脚后跟,他的全身上下都在证明,你碰上这种事,也没什么奇怪的。

小马最后又伸出两根手指头说——两百。他说——赔了两百。精神损失费。哈哈。他又重复了一遍,精神损失费,我有什么精神损失啊。要是说真的,我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呢。哈哈,他又重复了一遍,过得还不错呢。他的两个手指头前后摇摆,活动自如,在空中,找不到敲击的位置,时而伸出来时而缩进去,冯静水的视线总是被移动的物体带走,她长久盯着小马的手指头,这两个已经不属于小马的手指头,就像两块干涩的手指饼干。

冯静水又拿了一根儿烟。刚才的一根儿已经被她折烂了。她还是没有抽。

你是抽它还是就这么,拿着它?小马叼着烟说。烟从鼻孔里面冒了出来。冯静水十分惊奇地看着,就像小时候。小马是一个会不断制造惊奇的人在冯静水看来。他们听着雨水冲刷屋顶,冯静水看着小马手里的烟蒂。希望它掉下来,也许这样,就可以看见烟烫在他手上的效果。并且她想——小马是不会感觉到疼的。

小马的烟蒂还没来得及掉下来就被他掐灭在手上的烟灰缸里。他把火点开,对冯静水说,你就替爸爸抽一口吧。

冯静水又看了看小马的手,和爸爸的手太像了。真的太像了,但是他的手上有疤。于是冯静水说——你的手上有疤。

小马看了看什么都没说,因为他早就知道了。

冯静水又用手摸了摸,十分平滑,就像是画上去的一道疤,一定年代久远。

我觉得它看起来很精神,很酷,冯静水说,我们小的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你有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马说。

我要说什么?

你想问,是不是这道疤也和坐牢有关?

我没想这么问。冯静水把他的手放下来说,我没想这么问,如果我想这么问我就这么问了。因为你,你不是别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这么费尽心思地说话。而且我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我会问——这是不是和那件事有关?你的疤,你的手,你的左手,你的右手,你的眉毛,你的睫毛,你的全部,你的出生,你的出生的前一年,这个世纪,是不是都和那件事有关?如果要问的话,我会这么问,但是,我会这么问吗?我为什么要这么问呢?你是我弟弟啊。

此时此刻,小马并不仅仅是一个人,不完全是,而是冯静水不了解的宇宙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她已经不打算搞明白了。小马把袖子放下来,疤就被藏了起来,他说——这个不传染。

十一

所以你问我,是不是这么多年都一个人,这下好了,你都知道了,我是一个人,我现在讨厌女人,就像讨厌老鼠一样讨厌女人。这种讨厌和一些事情无关。小马放下袖子之后说。

我也讨厌老鼠。冯静水说。

他们姐弟也许是第一次有了同样的感觉。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雨就像被从天上刮下来的一样,冯静水是看着外面的树枝,知道的。

时间从下午到晚上,从晚上到夜里,或者打乱顺序,先是清晨,然后是晚上,然后是中午,然后是早上,然后是夜里。天空就像一盘五光十色的奶油蛋糕。都可以,两个人之间的烟灰缸里,有死苍蝇和烟灰。也许正是刚才的那只苍蝇。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死掉的。它最好死掉。

十二

傍晚的时间扑面而来,就像被一个拳头打了一下,两个人的肚子咕咕叫。小马终于安静下来,看向窗外,窗外什么也没有。冯静水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冯静水看着他。雨已经停了。

冯静水想:不管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我们以后一定并不经常见面了,一年两次或者三次,四次就太多了。他继续过他的生活,我继续过我的生活,是的,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也许再找个人结婚(虽然这真的有点儿难),也许,就这么一个人。小马也是一个人,一直,开始他的游荡,就像他一直以来的游荡一样,从1983年到今天,但我会过正常的日子,虽然有时候也不正常,可无论如何,我是一个比他正常太多的人。

小马重新坐回客厅,身后一盏橘黄色的台灯被他打开,整个人也被照成了橘黄色,就像小便的颜色,冯静水想。这样想着,她真的想去小便了。

十三

在卫生间,她在马桶上坐了很长时间,她感觉整个人在虚脱。然后扶住浴缸。浴缸里,还漂着几只黄鸭子,有一只鸭子嘴里叼着一块肥皂,眼睛痴呆地向往前方,大概是因为嘴里叼着一块肥皂的原因。肥皂只剩一小块了,表面正在干裂,都是爸爸的东西,当一个人死后,这种细节会让一个人的生活变得具体起来,冯静水难过得要命,她觉得这些东西都很愚蠢。甚至可以说,家就是由这些愚蠢的东西组成的。

一个孤零零的灯泡在头顶亮着,她把卫生间的窗户打开吸了几口气。偶尔能听见远处高速公路上的货车。极轻。

冯静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本能地去拉窗帘,但是窗帘本来就是拉上的。她很失望,整个人就像一个白色的圆柱,虽然并不算胖,但是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睁了一天的眼睛像是被碳素笔画上去的。她想到前夫当年看重的就是她的白,觉得十分嚣张。

我是一个荡妇吗?她问镜子里的自己,她内心想的是“不”,但是她说出来的是“是”,并且说出“是”之后感觉好多了。她又问自己是一个好女儿以及好妈妈吗。她拿着浴缸里那只痴呆的鸭子问,又捏了两下,鸭子嘎嘎叫了起来。

之后,冯静水洗手,在墙上蹭干,墙是水泥的。水泥从灰色变成了深灰色。她进了厨房。

十四

厨房冰箱里还有半张吃剩的披萨,冰冷油腻。

是你中午要的嘛。冯静水从厨房里往外喊。她喊的时候脑袋正在冰箱里,就像整个脑袋都被冰箱吃掉了一样。

小马说。吃吧。没坏。

冯静水把披萨从中间撕开,拉出一条长长的,长长的芝士的丝,比较大的那一块她给了小马。

你少吃点儿,小马说,凉。

冯静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这一块,明显比小马的小,于是她放心地吃了起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好半天之后,小马突然问——你说,这冰箱是什么颜色的?

绿的?冯静水随便看了看说,很明显。

我怎么觉得是蓝的,小马很仔细地看了看说,很多年了,是咱们小时候那台吗?

不可能是小时候那台。冯静水说得很确定,但是她并不确定。

十五

所以你打算住多久?冯静水虽然这样问,但是并不着急赶小马走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我一个人,你什么时候给我赶走都行。

我也是一个人。

可我们不一样。小马说。是啊,我们怎么会一样呢,姐姐。每天早晨醒来,虽然没人跟我说我也知道,肯定臭气熏人,就像随时准备腐烂一样。你知道,一个人生活久了,就是这样,自己不觉得,一天就这么开始了。就像没开始一样,很安静,可有时候也觉得吵得不行,太安静了,就觉得一屋子都是人,几十上百种声音,从小到大我听过的全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过来。

你别说了,怪吓人的。冯静水把最后一口披萨也塞进了嘴里。

小马手里的也早就吃完了,所以他没办法问她是不是还要再来点儿。

小马以为从冯静水,自己的亲姐姐嘴里会听到什么安慰人的话,比如这些年你也怪不容易的。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听到的是“怪吓人的”。

但是冯静水知道,永远别指望自己嘴里说出什么怪不容易的,她自己都不指望自己,她还觉得自己怪不容易的呢。她对这种词语早就麻木了,她就像一只乌龟,壳上面又盖了一层脂肪。怪吓人的。她想。

当然,在白天,也会拥有很多,比如,光线,那种时候我就不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小马说。

过了一会儿小马又说,其实,你能,讲讲你的前夫吗?

你这种口气就像让我讲未婚夫一样,冯静水想,并且很诧异,他凭什么关心这些?关心这些她有什么好处呢?是啊。说什么呢?难道说荡妇两个字是怎么从他的嘴里冒出来?但是想了想之后她说——我的前夫啊,他会的事情很多呢。比如,比如组装桌子。他喜欢一个人做这些,除非最后需要把桌板放上来,才找个人帮忙,很多事情其实一个人就够了。他最喜欢用双手抚摸桌面赞叹,连声赞叹,十分稳定,没有什么可以动摇这种稳定。

冯静水很吃惊,自己竟然讲出了这么一件小事。但是这种小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好事,对他们的婚姻生活毫无用处。

你还想吃点儿什么?冯静水问。她甚至找出一条围裙,围裙被虫子吃出了眼儿。

我不吃了,我可不想余生在体重秤上度过。

你以为所有人都把生活的重点(或者说余生的重点)放在肱二头肌上,冯静水捏了捏他的胳膊,这句话刚刚说出口,她突然觉得很难过,她感觉自己也到了那种要用余生计算时间的年龄。

于是她把冰箱又检查了一遍,发现了一块已经干硬的蛋糕,上面有一个小人,小人手里举着一个面皮做的盘子,盘子上面还放着一根蜡烛。

闲着也是闲着,冯静水想,于是把小人扔掉之后,大口吃了起来,她知道,她并不仅仅是饿。她一边吃一边说——你还买蛋糕,真有闲情逸致啊。

小马说——我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儿?说着,他也用手抠了一层奶油吃。抠得十分使劲。

其实这些奶油已经死了,你不需要再用力把它们抠死。冯静水跟他说,多吃点,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多吃点儿我们才可以消磨时间(这让她想起小时候自己跟小马说,多吃点儿,多吃点儿长个儿)。

因为除了消磨时间,冯静水并不知道应该做点儿什么。孩子判给了前夫,她就算回家,也,无事可做。她差点儿把这当成家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都吃完了。

手里的盘子,就像有一个军队的人刚刚从上面经过一样,这一整天,他们才开始感到满足。

还有一半的西瓜,冯静水看着冰箱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把西瓜掏空,放上西瓜球。爸爸用勺子把西瓜挖成西瓜球。

我们吃过这种东西?小马说。

你好好回忆回忆。冯静水一边说一边开始咬自己指甲四周的硬皮。她担心一切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这之后,冯静水又把冰箱里发现的一个马上就要烂掉的苹果一片一片地切开了,把其中的几片像飞盘一样扔了出去,波波正在前滑,脚下的地垫被蹬到身后,就像一只狼跳过悬崖。

但是,两个人都吃不下去了。

小马点了一根儿烟,把烟灰全都弹在了苹果片上。正像一家人应该拥有的一个美妙的傍晚一样。

十六

我这会儿该走了,冯静水说。雨停了,你看。

再看会儿电视吧,开了一天,小马说,两个人重新坐回客厅。电视里还在放那场音乐会。他们把声音重新调出来。

我记得你过去最喜欢听这些,小马说。

是吗。冯静水说,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两个人静静地听着,整个房间都清爽了下来,冯静水突然站起来,脱了鞋,踩在水泥地板上,凉丝丝的,她的身体倾斜着,用双脚的力量,直到最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了,就像在跳舞。她不断地倾斜着,整个人几乎扑倒在地板上,甚至穿过地板,没有重心,小马安静地看着,他也许在等待冯静水什么时候倒下来。

可是冯静水,跳得越来越起劲儿,衣服下面第一个位置的扣子都被跳掉了,但是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位置,因为那个扣子掉了也无所谓,只有小马发现了。

小马一个健步跨过去,捡起扣子,这个扣子十分轻,太轻了,比他想的还要轻。他很吃惊,他把扣子放在自己的左手上,喜悦地看着。1983年,他就是用自己的左手,手淫了,隔壁的姑娘看见了,自杀了,虽然没有人能证明这有什么关系,遗书里面还提到了小马,这叫小马自己都非常吃惊,真有一种中了大奖的感觉。小马犯了猥亵罪。时过境迁,这种感觉并不强烈了,只是偶尔的,他会感觉到自己的左手,真的具有与生俱来的神奇的魔力,他紧紧地攥住那颗扣子。这样他才可以把更多注意力放在那只宝贵的左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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