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独清诗选

王独清诗选

圣母像前·序

我是个精神不健全的人，

我有时放荡，我有时昏乱……

但是我却总是亲近着悲哀，

这儿，就是我那些悲哀底残骸。

我是个性情很孤独的人，

我不求谅解，我不求安慰……

但是我却总是陪伴着悲哀，

这儿，就是我那些悲哀底残骸。

——我底悲哀底残骸，我底悲哀底残骸，

去，去，去把和我一样的人们底悲哀快叫起来！

圣母像前（节选）

“……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而得孔子，

……丘生而叔梁纥死，

……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史记》）

Ⅱ

——啊啊，一个早秋的山丘呀！

啊啊，一个跪着在祈祷的女郎呀！

她散着她底长发，

她披着一件黑衣，那样宽！那样大！

她脸上满罩了羞辱，

她眼中悔恨的泪，不住地流；

秋风吹动了她底黑衣，

她底长发也飘举在空际，

她却只是不动地跪着哀啼……

哦，这不是尼丘之山么？

跪着的人，不是颜氏女么？

是的，颜氏女！她褪了色的唇儿正在微动，

哽咽的哟！颤抖的哟！

她吐出这样悲惨的诉声！

Ⅳ

那又是谁？一个人在颜氏女底身后出现，

他那宽袖的长衣，

他那高顶的峨冠，

他那掩住了颔颊的乱须，

他那含着愁苦的容颜……

哦，孔叔梁纥！他正扶着重病！

他凝视着跪在地上的爱人，

他用双手紧握着前胸，

心痛么，病势不支的叔梁纥哟？

他像有如结的愁肠，

知道他底生命已难久长，

他留给了他爱人一个未出世的孤儿，

还要他爱人只身受苦去抚养！

Ⅵ

这悲剧底活现，

惊得我底心在胸中猛跳，

哦，幻景消失了！

我还痴立在马利亚底像前，

只有泪还在我眼里潮润；

留在我眼前的，还只是一个露着半身的画中人！

画中人，你总是这样愁闷！

你还在仰看你底私生儿？

你还在仰看你私生儿所上的十字架？

你是东方的颜氏女么？你还是西方的马利亚？

颜氏女！马利亚！你两个是东与西的私生儿之母哟！

私生儿之母，你两个是东与西的悲哀之母哟！

私生儿之母，你两个是东与西的智慧之母哟！

…………

现在我醒了，醒了：

我眼前的马利亚，我心上的颜氏女！

智慧是由悲哀造成，悲哀，是永远不死！

哦，智慧的寻求者！哦，我！

我要先寻求悲哀去，

我要以悲哀的寻求，为我人生底开始！

失望的哀歌（节选）

玉

雨只是这样的凄淋，

滴伤了我底深心。

我底深心，正感着急痛，

在想起昨日我别时的爱人。

我底爱人哟，

她底双眉锁得很紧，

她底两眼被泪浸溶，

她可怜的唇儿

已褪了胭脂般的绯红……

雨只是这样的凄淋，

湿透了我底灵魂。

我底灵魂，飞到昨日的旧境，

抱着了我不能见的爱人：

我底爱人哟，

好像双眉仍锁得很紧，

两眼却闭着不动；

那可怜的唇儿，

啊，竟然是僵冷如冰！

Ⅲ

黑夜底冷雨落得不歇，

我独在这条荒径上反复徘徊。

哦！我独在这条荒径上反复徘徊，

往日底旧事就向我底回忆中涌来！

当我住在那河底南岸时节，

也有这样的一夜。

那一夜，雨也是尽打着树叶，

我也是踏遍了滑苔。

但是那时节的我呀，

是为着她，为着她在等待……

那时节的我是为着她在等待，

虽然我底全身都被湿溜掩埋，

我却总觉得是我底心儿甘爱！

绝不像今夜的我呀，

唉，只是倦怠，只是悲哀！

吊罗马（节选）

登大坟以远望兮，

聊以舒吾忧心。（屈原）

Ⅴ

归来哟，罗马魂！

归来哟，罗马魂！

你是到哪儿去游行？

东方的Euphrates河？

西方大西洋底宏波？

南方Sahara底沙漠？

北方巴尔干山脉底丛杂之窝？

哦，哪一处不留着往日被你征服的血痕？

难道今日你为饥饿所迫，竟去寻那些血痕而吞饮？

你可听见尼罗河中做出了快意的吼声？

你可听见Carthago底焦土上吹过了嘲笑的腥风？

哦，归来哟！归来哟！

你若不早归来，你底子孙将要长死在这昏沉的梦中！

——唉唉，Virgilius与Horatius底天才不存！

Livius底伟大名作也佚散殆尽！

这长安一样的旧都呀，

这长安一样的旧都呀，

我望着你再兴，啊，再兴！再兴！……

玫瑰花

在水绿色的灯下，我痴看着她，

我痴看着她淡黄的头发，

她深蓝的眼睛，她苍白的面颊，

啊，这迷人的水绿色的灯下！

她两手掬了些谢了的玫瑰花瓣，

俯下头儿去深深地亲了几遍，

随后又捧着送到我底面前，

并且教我，也像她一样的捧着来放在口边……

啊，玫瑰花！我暗暗地表示谢忱：

你把她底粉泽送近了我底颤唇，

你使我们俩底呼吸合葬在你芳魂之中，

你使我们俩在你底香骸内接吻！

啊，玫瑰花！我愿握着你底香骸永远不放，

好使我底呼吸永远和她底呼吸合葬，

——我愿永远伴着这水绿色的明灯，

我愿永远这样坐在她底身旁！

Adieu

我心中感着说不出的寂寞，

今夜我送你去飘泊！

但我更是个无籍的人，

明日，又有谁来送我！

哦，我决忘不了你！

因为你有一对好眼，

比晴天底夜星还要明媚，

因为你有一对可爱的，诱人的弯眉，

因为你奇妙的声儿

打动了我弱病的内肺，

因为你身上的香泽

调理了我底呼吸，

并且因为你底额儿是这般的秀美，

因为你这金色的头发，

乱丝似的在肩上散披，

哦，我决忘不了你！

我心中感着说不出的寂寞，

今夜我送你去飘泊！

但我更是个无籍的人，

明日，又有谁来送我！

Now I am a choreic man

跳个walzer罢！跳个walzer罢！

我爱你这一对眼睛

好像是蓝宝石的水晶，

我爱你这一头毛发

好像是镀金质的丝刷。

跳个walzer罢！跳个walzer罢！

我要借你底腰儿

曲一曲我这僵直的硬臂，

我要借你底胸儿

压一压我未喘过的呼吸。

跳个walzer罢！跳个walzer罢！

我愿我这枯瘦的容颜

在你底水晶中停留个很长的时间；

我愿你底乱丝刷低挥，

来给我轻轻地扫一扫唇上的薄灰。

跳个walzer罢！跳个walzer罢！

若是明日我独自死了时，

便再也不能到这儿来和你相见：

何若趁今日我能见你时

使我底狂病先痛快地发作一遍。

跳个walzer罢！跳个walzer罢！

此地不可以久留

Ⅰ

此地不可以久留！

海不停地喧鸣，

发出动人心脏的怒声。

啊，不如归去！

此地不可以久留！

雪积在山上，

一片白色冷着人底眼光。

啊，不如归去！

此地不可以久留！

风忽来忽去地长叹，

使人全身都起着痉挛。

啊，不如归去！

Ⅱ

此地不可以久留！

男子们是又粗又恶，

只知道逢人便逞性地劫夺。

啊，不如归去！

此地不可以久留！

女子们是装出了爱娇，

只会在人前做着假意的微笑。

啊，不如归去！

Ⅲ

此地不可以久留！此地不可以久留！

啊，不如归去！啊，不如归去！

——但是，不可以久留？我又怎能不留？

去？去？我该归向哪儿去？

劳人

是谁使这violon颤抖的叹声

来夺去了我耳旁的宁静？

我是个劳人呀，

怎当得把这声细听，

哦，细听！

是那里marronnier底枯叶几张

被风掷在这寂寞的路上？

我是个劳人呀，

只有在这路上彷徨，

哦，彷徨！

我从Cafe中出来……

我从Cafe中出来，

身上添了

中酒的

疲乏，

我不知道

向哪一处走去，才是我底

暂时的住家……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我从Cafe中出来，

在带着醉

无言地

独走，

我底心内

感着一种，要失了故国的

浪人底哀愁……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别罗马女郎

我可敬爱的罗马女郎，

你，我将永远不忘！

今晚的我呀！

就要别你这个光荣的故乡！

你底故乡，虽是惹人恋想，

但为了和你相别呀，

我才能这般惆怅，这般惆怅！

我最敬爱的罗马女郎，

我一定是永远不忘！

今夜的景色呀，

却怎么是异常的凄凉！

凄凉，凄凉，我独行在街上，

我想这儿若没有你呀，

这罗马城，怕只是个沙漠的穷荒！

但丁墓旁

现在我要走了（因为我是一个飘泊的人）！

唉，你收下罢，收下我留给你的这个真心！

我把我底心留给你底头发，

你底头发是我灵魂底住家；

我把我底心留给你底眼睛，

你底眼睛是我灵魂底坟茔……

我，我愿作此地底乞丐，忘去所有的忧愁，

在这出名的但丁墓旁，用一生和你相守！

可是现在除了请你把我底心收下，

便只剩得我向你要说的告别的话！

Addio，mia bella！

现在我要走了（因为我是一个飘泊的人）！

唉，你记下罢，记下我和你所经过的光阴！

那光阴是一朵迷人的香花，

被我用来献给了你这美颊；

那光阴是一杯醉人的甘醇，

被我用来供给了你这爱唇……

我真愿作此地底乞丐，弃去一切的忧愁，

在我倾慕的但丁墓旁，到死都和你相守！

可是现在我惟望你把那光阴记下，

此外应该说的只有平常告别的话！

Addio，mia Cara！

哀歌

唉！我愿到野地

去掘一深坑，

预备我休息，

不愿再偷生！

我设想，若是我短命死后，

那废路边定有一座湿墓

在乱草里孤立地掩着我底瘦骨。

我设想，那时正是悲愁的秋季，

冷风从病林内向外号吹，

可怜的落叶便把我底墓来绕围。

我设想，昼色是短促地消亡，

月儿已出在很高的天上，

照得我长眠处是一片的荒凉。

我设想，那沉静中忽响着寂寞的步音，

由远方小径上来了我底爱人，

她还是旧日的容鬓，还是旧日的衣裙。

我设想，只是她较旧日更是弱怯，

她又急急地前行，不肯少歇，

那不曾劳惯的脚儿像是在一步一跌。

我设想，她才走到了我底墓前，

便迅速地跪下，全身震颤，

那些积累的落叶就做了她底拜毡。

我设想，她用她苍白的两手，

掩住她底脸儿哽咽啼哭，

她底双肩随着她委屈的呼吸而起伏。

我设想，她那凄婉的哀声

被冷风捉着向遍野传送，

月儿也像惊讶地吐出了更惨淡的光明。

我设想，不久她便因伤感过度而疲惫，

呼吸渐渐地闭塞沉低，

最后是倒下去了，唇儿亲着我墓下的新泥。

我设想，不久她底口儿遂哑，

只有月儿在吻着她底泪颊，

冷风在解散着她蓬松的髻发。

我设想，就这样又到了昼色复回，

她还睡在我底墓侧，为落叶护盖：

从此她便伴着那个土堆，再也没有醒来……

唉！我愿到野地

去掘一深坑，

预备我休息，

不愿再偷生！

要是我被人……

要是我被人捕去时，朋友，

望你把你那仰慕革命底热血，

蘸上你能够运用的笔头，

给我，写一篇我生活的记录。

那时我或者被人用皮鞭抽打，

或者被人牵到了刑场，

随着枪声倒下，再也不动，

那便是我工作结束的时节，

我应尽的义务便算尽完，

我将要含笑地休息而去，

最后的心中会感着莫大慰安。

我决定了的命运便是这样，

这命运使我像乞丐般的孤独，赤穷

因为，我放弃了我自身底安全。

我眼前只有未来胜利的光辉：通红。

我底血液得用去点缀那通红的光辉：

就是这信念，逼得我只是前奔。

等到我底前奔的行程停止，

那便是我最后慰安的时辰来临……

要是我被人捕去时，朋友，

你千万把你仰慕革命底热血，

蘸上你那灵活的笔头，

给我，给我写一篇生活的记录。

壮伟的离别

现在四围已经稀少了人声，

只有电灯还夺取着马路上的黑影。

我与你，在电车道旁站定，

默默地好像在互相发怔……

但是我却并没有一点儿伤感，

只被这壮伟的离别逼得全身震颤兢兢！

你底眼光来和我底眼光相触，

好像是有许多言辞不能说出。

可是你要说的言辞，我是完全完全会意。

你是要说：征服罢，我们底痛苦！

我们底痛苦，应该被这伟大的使命征服！

是的，我们这很短的一生，

只有用去作有意识的革命斗争，

我们是应该彼此在互相激励，

要把自己的意志坚持，把定，

不为这，个人间无聊的情感牺牲！

分别罢，现在是时候已到，时候已到！

在这南京路口分别，我们都感着了意义底严肃，重要：

这正是三年前帝国主义杀人的屠场，

这儿——我们就在这儿分别，记牢！记牢！

都不要忘记了，忘记了分别后彼此努力的目标！

黑奴的巡捕不停地在向我们注看，

资本家底汽车不断地过着我们面前……

目下暂且让他们去罢，去罢，

——这世界终不归他们领管，

他们屈服在我们底膝下总在不远的一天，

现在是时候已到，前进！前进！

这壮伟的离别使我底全身震颤兢兢！

现在夜是已经深沉，

我们底话也都说尽。

最后，都只准备再见的时候，

准备再见的时候看彼此所负的使命，有几分之几的完成！

上海底忧郁·其二

兄弟们，拖呀，拖呀！

一条长绳套着你们底赤肩，

你们拖着几条笨大的木头，蹒跚着向前

兄弟们，拖呀，拖呀！

汗水是流遍了你们底全身，

你们底气也喘得是上下不相接连。

兄弟们，拖呀，拖呀！

这些木头是为哪个资本家去建筑公司，

还是为哪个伟人去修盖公馆？

兄弟们，拖呀，拖呀！

你们瞧那由你们身边驶过的汽车，

内中坐的阔人连你们看也不看！

兄弟们，拖呀，拖呀！

这世界可真反了：

修房屋的人尽管这样拖着木头，

住房屋的人却每天在汽车中安闲。

兄弟们，拖呀，拖呀！

这奴隶的长绳终勒不死我们底愤火，

钢铁般的体骨却只有愈磨愈坚。

兄弟们，拖呀，拖呀！

这今日底血汗为换的是胜利的明日，

明日，便是那般坐汽车的人跪拜我们的一天。

兄弟们，拖呀，拖呀！

这马路这洋房，都莫不是出自我们底手里，

我们底志愿便是：要把我们手造的一切，一起收还！

上海底忧郁·其三

我们好像是在被人软禁，

失了我们自由的行径，

我独行在这暗夜街头，

我底心中是悲愤，不宁。

前日听说他们下了逮捕命令；

昨日听说他们派暗探跟随不停；

今日又听说他们要大大地搜查，

要把这儿住家挨户地搜查一阵。

我踏着这暗夜底黑影，

我底情绪怎么是这般纷纭！

这法西斯蒂底恶毒势力，

难道真要把我们吞灭净尽！

不久以前曾有同志几人，

被他们捉去打死在狱中；

最近又捉去有男女数十，

一个一个都不知所终。

这样，就是我们底命运。

我们这决定了的命运是再也不能变更！

我们都像等待着那恐怖的时候来到，

那时候，不知道是今晚，还是明晨！

暗夜底景色越见是沉闷，

我底步履也疲劳得失了从容。

这四围底空气在把我紧紧地重压，

我底呼吸都像是在窒息不通。

正在把持着路口，监视行人。

不过，还是冲上去罢，横竖已经被人软禁，

我再也不能忍受，这失了自由的生存，失了自由的生存！

新恋歌

若是你心中真有块煤炭，

那便得要我来把它掘了再搬

可是我这个力气呀，

是学自那工厂底机器旁边：

那儿，正在动着我们底世界，

那儿，正在转着我们底明天……

我们要是真有飞跃的相思，

那应该是革命，而不是——浪漫！

若是你心中真有块煤炭，

那便得我心中的火把它点燃。

可是我心中的火呀，

是取自那工厂底火炉旁边：

那儿，才能爆出我们底世界，

那儿，才能烧出我们底明天……

我们要是真有飞跃的相思，

那应该是革命，而不是——浪漫！

送行

夺人的清晨罩满了街衢，

你要趁这时光为我们底工作去驰驱。

这停泊的很小的轮船，

竟要载着你伟大的使命而去。

阳光是这样闪着希望，

虽然目前的上海总有些忧郁……

啊，我底旧友都分裂完了，

现在只剩到你一个，朋友！

不过我们要努力争取革命底前途，

少数是没有甚么要紧，

只要我们底主张是代表多数！

满江上汽笛尽管在嘶嘶，

我们底声音就在这大的哄笑中消失。

你看这些苦力底叫号，

好像给我们说明未来的大事。

我们站在这黄浦滩头，

应该得到新时代显明的启示……

啊，我底旧友都分裂完了，

现在只剩下你一个，朋友！

不过我们要决心争取革命底前途，

少数是一点也不要紧，

只要我们底主张是代表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