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和“拥抱”都失去了

2015-06-30 07:51慈祥
作家·下半月 2015年9期
关键词:里卡马利克库斯

摘要 父亲形象在库斯图里卡的电影中呈现了两个侧面,即以闯入者与权威者为形象的“天父”和以见证者与抚育者为形象的“地父”。在电影中,库斯图里卡将这两个侧面与前南斯拉夫国家的历史叠印在文本中,描述了一个失去母国的导演对国家状态的复杂想象。

关键词: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父亲  天父  地父  国家

从前南斯拉夫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第一部长片《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到他近年来的影片,可以发现这个失去母国的导演一直在自己的电影中体验和处理有关少年青春经验的命题。正如他曾经回忆,“童年的记忆,个人的经历对于故事创作来说是如此的丰富,我第一次完全领悟到什么才是电影。”在库斯图里卡青春记忆影片中,“父亲”的角色占有一个重要位置,甚至成为他电影中唯一的意象。从这层意义上讲,在库斯图里卡的电影表层,“父亲”作为一个家庭的男性家长,展现了这个角色的各个侧面;而在文本的深层结构中,其存缺以及与国家解体叠印一体的文化学经历又使“父亲”成为一种复杂象征。

一  “天父”与“地父”:父亲的两个侧面

在文艺作品中,男性家长作为被构建的象征,其形象经常作为一个抽象化的本体出现。从古希腊的宙斯形象到中世纪的上帝意象再到东方的君父等级,父亲的指称经历了从象征的他者向绝对的他者之间的过渡。伴随着这种位移的是父亲作为权威者的形象基础的稳步巩固。

但是,在家庭中占有强势地位并不是父亲形象的全部内容,作为另一个侧面出现的是父亲所承担的抚育者角色,他给予孩子的直接关注源于自身被抚育的经历。与作为家庭结构的裁决者不同,他不发布命令和制定规则,而是渴望与后代建立直接的互动关系。阿瑟·科尔曼夫妇曾分析过两種父亲形象,一方面,父亲呈现“地父”的面容,负责孩子琐屑的物质生活;另一方面,父亲还必须成为一个“榜样”或成功的样本,行使具有独断、权威性质的“天父”功能。

无需赘言,作为抚育者的父亲无法代替控制者的父亲,反之亦然。在现实经验中,关于父亲的这两种原型很难被严格区分开。鲁伊基·肇嘉曾对这种以综合体出现的父亲内含的意象给予了一个恰切的描述,即“冷漠的拥抱”。他这样论述道,“父亲——既是进攻性的,又是防御性的;即使在拥抱着自己的孩子时: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冷漠的拥抱。”所谓“冷漠的拥抱”,“冷漠”自然是指父亲与家庭的分离性和他作为冷酷裁决者的形象,而“拥抱”则意指男性家长与孩子的亲密关系,不是言语的传达,而是两个身体的融合。由此,“冷漠的拥抱”,作为一个由传统观念修饰的动作解释了父亲的结构体本质,权威和抚育是构成父亲意象的,互为观照的两个主要因素。

二  “冷漠”和“拥抱”的失去:父亲形象的消解

在《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中,库斯图里卡第一次将自己的成长记忆揉捏到一个父亲的生命历程中,或者说一个国家的兴衰历史中。

电影里,父亲马胡一共主持了四次家庭会议,第三次会议与前两次不同的是父亲在饭桌前所坐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父亲特别强调这一次是紧急会议。似乎为了强调马胡位置的变化,库斯图里卡在每一次家庭会议的场景中都运用了运动的连续镜头,让观众清晰辨识父亲在饭桌前的位置。第三次家庭会议中父亲位置变化的一个背景是马胡知道自己得了难以治愈的肺癌。会议上,马胡离开了那个散发至上权威气息且不可被他人占有的位置,而坐到了这个位置的对面。并且,马胡在这次紧急家庭会议中并没有要求他所有儿子都参加,迪诺甚至在父亲的讲话中偷偷离去,这足以窥见父亲权威的流失。在这次只有母亲和小儿子参加的会议中,导演的运动镜头停留在历次家庭会议中积累起来的,被赋予权力象征的椅子上——现在无人坐在上面。因为感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马胡也不像前几次会议中面容既凝重又无情,这一次会议也成为了一次真正的关于家庭的会议,马胡不再发表他关于国家政策的看法,也没有论述他的唯物史观,而是不无悲戚地描述着自己家庭的历史。

无论是马胡位置的变换还是会议主题的变化,第三次家庭会议都成为了父亲失去力量的开始。马胡的病情为这个男性家长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标示了一个新的位置,伴随着一个生物体衰老的过程的是精神危机的出现。因为,马胡不得不面对退离外部世界关系网络的事实,而这一事实,也紧密联系着他从家庭权力中心的滑落。很显然,马胡的“退位”让他重新“回到”家中,迫使他在离开世界之前体验父亲的另一个侧面。这就是“冷漠”消失的过程。在肇嘉的意义上,“冷漠”不仅是指一个人的面容和他的情感状态——虽然在电影中,生病之前的马胡确实是这样的——而是作为隐喻:在对这些活动的实践经验中,积累起来的规则、竞争和工具理性的力量原则。

父亲“冷漠”的消失不仅是指父亲永远留在了家中,体验父性的另一面。更重要的是,“冷漠”的失去还意味着生活混乱无序的开始和家庭结构濒危的状态。“冷漠”之所以总是与父亲相联系,是因为它的意义与父亲一样也是处于一种边界的位置。“冷漠”固然使男性家长保持着与家庭成员的疏远,但同时作为实施力量法则的结果,它作为一把盾牌,也带来了对家庭的保护。在第四次全体家庭成员都参加的家庭会议中,马胡微笑着宣布着他最后关于生活的决定。父亲所能做的也只剩下这些了,他无法像往常那样支配不容质疑的权力,甚至他都没有办法支配自己的身体——父亲主持的最后一次家庭会议中,他斜倚在床上。几天过去,在离开外部世界的战场后,父亲又匆匆地离开了他的家庭,不带一丝“冷漠”。很难说是一种巧合,这部电影上映于前南斯拉夫总统铁托逝世的第二年。

无论是少年成长主题还是家庭生活主题,库斯图里卡都试图将自己对国家的想象微观化,而在这两种主题中同时出现的是家中的男性家长。父亲由此从一个具体的形象上升为抽象的所指——国家。作为这个所指的表现之一,“冷漠”牵涉着等级的严苛,但这种以外部能量作为支撑的象征还有着巨大整合能力的暗示——无论是对于家庭,还是国家。而对库斯图里卡来说,迫使他们成为流亡者的最主要原因莫不在于国家时局的混乱,甚至国家在动荡中消失。所以,在电影中,他对冷漠父亲的刻画潜隐着复杂的心情,他们既控诉着国内的政治高压,同时又流露出对“冷漠”失去后造成混乱的哀叹。

“冷漠”的父亲形象是男性家长综合体的一个侧面,而另一个侧面,即地父形象也经常出现在库斯图里卡的电影中。这种父亲形象不像《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中马胡那般威严而不可接近,相反,他在子一代成长历程的每一个重要位置都不曾留下空白,从而与儿女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在库斯图里卡的《爸爸出差时》这部电影中,导演通过一个小男孩马利克的不完全视角看着自己一家在政治大潮中的沉浮。马利克的父亲很爱他的儿子,但是因为马萨的政治言论被他的情妇告发,他即将被流放到异乡进行劳动改造。当马萨知道这个消息后,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明天他的孩子要行割礼,“当父亲的要安排好一切”。割礼,通常被视为一种带有宗教意味的仪式,这种仪式的完成代表了少年向青年的过渡,也意味着他们以服从社会对身体的规范作为进入现实世界的代价。在影片中,以“拥抱者”出现在儿子面前的马萨,比起自身的临头大难,他显然更为关注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位置上,自己所充当的见证人的角色。在完成割礼后,马萨进入到儿子的房间,轻轻吻了孩子的额头,这一个吻既代表了告别,也隐含着仓促的祝福。

直到马利克和妈妈去看望在远方改造的父亲时,马萨再次为儿子举行了一次仪式。当马萨看到妻子和马利克走下火车,他与妻子拥抱在一起,马利克似乎感到妈妈不应该独自占有家中唯一的成年男性,他捅了捅父亲,马萨发现了儿子,立刻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如果说婴儿剪断与母体相连的脐带,代表着生命体的身体出生,那么父亲对子辈的举高则寓意着生命体的又一次新生——精神出生。将儿子举过头顶,是父性在象征世界中的一种证明形式,这一举动意味着他要求在天的神见证他对子辈的联系和承诺。而且举高和割礼这种成长仪式一样,与祝福的意象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对于子辈来说,这是父亲给予的“本质上的礼物”,祝福的获得帮助了子一代免受“以撒情结”的困扰,帮助他们在精神上快速成长,来进入全新而陌生的社会中。肇嘉曾将父亲将儿子举起看做“是对儿子眼中他自身的映像的认可,亦是对一个祈祷者与自性的延伸的认可”,这种认可于是成为一种寄托,即“孩子的举高、祝福与成长仪式是与赋予孩子生命的相同需要在法律、神学以及人类学方面的表达。”随着举高仪式的完成,我们看到了马萨将儿子紧紧抱在怀中,马利克则用胳膊环抱父亲的脖颈。儿子在离开母亲的身体后,终于又与父亲的身体结合在一起。

像《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一样,库斯图里卡的电影总是在平淡的日常叙事与诙谐的人物性格的结合中留下一个隐秘的线索。在他的第一部电影中,是父亲失去了他的冷漠,随后失去了他的生命;在《爸爸出差时》中,马利克发现了父亲偷情行为,如果按照弗洛伊德所说,文明世界的建立伴随着对本能的压抑,那么马萨本能的发泄以及儿子对父亲秘密的窥见预示着曾经的象征仪式的瓦解。在马利克的眼中,马萨不再是一个拥有父亲称号的男性,而成为被男性本能鼓荡着的雄性动物。由此,父亲马萨在文明世界的退行状态使他失去了儿子成长仪式的主持者和见证者的身份,而与成长仪式具有相同祝福意象的举高和拥抱在马利克的精神世界中也不再具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从此,这位男性家长被儿子摘下了父亲的头冠,沦为家庭中的陌生者以及需要提防其产生动荡的闯入者。所以,我们在影片中看到,当马萨实施报复性强奸之后,马利克在远处冷冷地看着这个将他举过头顶的男人,直到慢慢走近,马利克的眼神中又增加了些许仇恨。而马萨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角色的變化,更不明白他的行为让他曾经的祝福失去意义,继而也让儿子失去了“拥抱”。

三  结语

综上所述,库斯图里卡在他的电影中将自己的流寓体验与国家认同寄托在对父亲形象的诠释中。在他的电影中,父亲的角色既是个体青春记忆中的指引者和规范者,又是一个颠簸流离的家庭的主要稳定力量。而“冷漠”和“拥抱”构成了文化世界中父亲的基本意向。“冷漠”意味着外部世界冰冷的经验和规则通过父亲这个中介对家庭生活的渗透和传导。 而“拥抱”则显现了一个“地父”形象的特征。父亲的这一侧面专注于与子女的稳定关系,比起履行作为外部世界指引者的“天父”,“地父”更加关注自己在子辈的精神世界成长历程中的庇护功能,而这也许正是这个失去国家的导演对国家保护功能的隐秘吁求。

如上文所说,从文化的视角看,父亲不仅是与家庭成员保持横向关系的男性家长,他更是社会纵向等级的意识形态表征,是国家状态的具象化凝缩。库斯图里卡将家庭生活作为国家寓言的载体,其作品中父亲“冷漠”与“拥抱”的失去,不仅是成长过程与家庭生活的个人感伤,更是失国者对远去的或消失的祖国的复杂的情感、认知与想象。

参考文献:

[1] Kusturica E.Sarajevo [G/OL].[2009-10-16].http://www.kustu.com/w2/en:biography.

[2] 阿瑟·科尔曼、莉比·科尔曼,刘文成、王军译:《父亲:神话与角色的变换》,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

[3] 鲁伊基·肇嘉,张敏、王锦霞、米卫文译:《父性:历史、心理与文化的视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

(慈祥,江苏第二师范学院现代传媒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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