枰中侠侣

马戈

第一回 佳期喜订结连理

横祸飞来拆鸳鸯

万里长江东人海。将人海未人海处，有个小壶嘴，壶嘴边上就是诸桥镇。镇上有个卖烧鹅的黄家，一提人都知道。不是烧鹅做的好，是这家老俩口特别能生，而且只生男孩不生女孩。一般人家生五个儿就算多的了，能生七个就相当少见了。黄一刀和他老伴，这辈子一口气生了九个儿！整个诸桥，找不出第二家。生老九时，大儿媳妇抱着长房长孙来给奶奶贺喜，二儿媳妇挺着大肚子来跟婆婆取经。黄家老俩口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生个姑娘。父一辈没能实现的理想，自然寄托到子一辈身上。从老大到老八，有生三个两个的，有生五个六个的，全是带把的，直到乾隆十六年八月十六，老九家的才生了一个闺女。

这可了不得！黄家大摆宴席，遍请四邻。酒席上有人故意问黄老爷子，是不是得给孙女起个名呀？这再平常不过的一问，引起哄堂大笑。你道为何？原来这黄一刀不识字，早先儿子们只有小名没大名。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依次类推。一直到老五上学，这种情况才改变。黄一刀之所以让老五上学，是受喻子衡上学的影响。喻子衡他爹当年是和黄一刀一起逃荒来诸桥的，虽说是在路上认识的，也算患难之交。黄一刀岁数大，样样走在前：学手艺，做生意，娶老婆，养儿子……喻子衡他爹是个穷秀才，不但老婆娶得晚，身子骨又弱，就生了一个喻子衡，还费了好大的劲。喻子衡出世时，黄五毛都会爬了。对喻家来说，孩子到了开蒙的年岁，上学是自然的。黄一刀一看，也把五毛送到塾中。先生说五毛不是大名，上学了，得有个正经名字。黄一刀反应快，说一个鹅也是赶，两个鹅也是吆，五毛还有几个哥哥呢，麻烦先生“大腿上搓汤圆，一手一脚”。先生笑了，说起名字还有批发的？也罢，就叫仁义礼智信吧。排行呢？黄家也没族谱，就请先生定了一个“秉”字。这样，大毛到五毛全有了名字。也是黄一刀见识浅，外加舍不得银子，五个孩子取名没给先生报酬不说，秉信才念了一年就不叫念了。黄一刀说，认得几个字，会记账就行了，识那么多字做什么。我常听人说，人生识字糊涂始。你看喻子衡他爹，一肚子学问，一辈子受穷，还没寿！四十出头就“呜呼”了。要我说，就是识字太多。谁知道喻子衡后来竟中了举人呢！

在四邻眼里，起名字对黄家来说是个笑话。就因为黄一刀小气，到现在老六老七老八老九都还“毛”着呢。黄一刀一来高兴，二来也是喝了酒，当即把手二挥，气宇轩昂地宣布：“不但要起，还要请举人老爷来起！”众人听了，都以为老爷子说酒话，就算他不识高低，真敢上举人老爷的门，喻子衡会睬他？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喻府现如今往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县城里最有钱有势的主！想当初中举时，县太爷都从城里下来道贺！

偏偏黄一刀还真去了，那喻子衡也让人大跌眼镜，不但给黄一刀的孙女取名黄秋妍，还大腿上又搓了一回汤圆，稍带着帮秋妍的爹黄九毛以及六伯七伯八伯一块把名给取了。喻子衡写的字，黄一刀带回来了。是两张梅花笺，一张写着“秋妍”，另一张写着“忠孝贤良”，黄一刀捧着到处给人看，不厌其烦地说：“你看这个笔锋，你看这个笔锋！”

至此，黄一刀的九个儿子总算把名取齐了。从老大到老九依次是：秉仁、秉义、秉礼、秉智、秉信、秉忠、秉孝、秉贤、秉良。

黄一刀把写着“秋妍”的梅花笺给了老九媳妇，让她好生收着，还把去喻府的情形大略跟九毛俩口子说了一遍。老爷子说：“喻老爷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给我上了香茶，请我高座，我哪敢呀，要给他行礼，他一把就托住了，说折杀晚生了。他和秉信说起来还是同窗呢，让我千万别把他当外人，论礼在下还得叫我一声大伯呢。”

黄一刀说：“我当时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多好的老爷！识文断字就是不一样。以前老以为人家中秀才了，中举人了，身份不同了，高攀不上了，谁知竟是这样平易近人。”

黄一刀还说：“喻老爷提笔正要写，丫环把小公子抱出来了。小公子约摸两三岁，听说爹爹要写字，他也要写。秋妍这两个字，是喻家父子大手握着小手一块写的！”

这句话让老九媳妇花氏心中一动。那天晚上她想了很久。

秋妍满月那天，老九家办了一桌酒，什么人都不请，专请喻子衡喻老爷，黄家老爷子和孩子的五伯黄秉信作陪。九毛性格内向，是个没嘴的葫芦，怕碰钉子，不肯去请喻老爷，花氏挺身而出，不但把喻子衡请了来，还顾着场面，顾着厨下，又布菜，又陪酒，真是里里外外一把抓。黄一刀本来看不惯女人出马一条枪，牝鸡司晨。但头一件，她把喻子衡请来了，这给黄家长了脸。再一条，也亏了花氏能说会道。黄一刀和老五本不是笨嘴拙舌棉裤腰，问题是从没和举人老爷这样有身份的贵客同过席，不知说什么，生怕唐突造次。喻子衡也尴尬，他本是随和的人，念着黄老爷子和家父是患难的交情，又都是外来户，秉信又是同窗，所以一请即到，还带了贺仪。好在花氏一会说些乡里镇上的奇闻，一会又说起孩子的趣事，让众人有了话题，一扫沉闷之气，宾主尽欢而散。黄老爷子心里再有感觉，也得念着老九家的刚出月子不是？再说她这样做也是为了黄家。故而送客之后，并没半句责备。

第二天，花氏又带了礼，去喻家拜见喻夫人方氏。说要依妹妹我，本当第一个要请的就是姐姐您，但是规矩就这样，女流不能赴席。今日妹妹冒昧登门，专程拜见姐姐，一来谢罪，二来多谢喻老爷和小公子。听说我家女儿的名字是老爷和少爷一块写的呢，我当时听了就忍不住哭了，好感动。你说我们黄家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做小生意的，难得喻老爷不忘故旧，惜老怜贫。因在月子里，不能出门，所以一直拖到今天，还请姐姐大人大量，些须薄礼，不成敬意。说着又行下礼去。方氏赶紧还礼，她是个老实本分的，见花氏如此，只道是真心感激，也不疑有她。

花氏有了头遭，便隔三岔五串起门来。每次都不空手，每次都有由头。秋妍大了些，便抱着去喻家。时间一长，方氏也领着怀远来黄家。按说五毛和子衡是同窗，就因为老不来往，反倒是九毛家的和举人家打得火热。老五媳妇不免有些讥诮之言，花氏充耳不闻。

关系到了这一步，不用花氏开口，方氏和丈夫商量之后，作为男方主动提起下茶之事。诸桥风俗，娃娃亲要下两道茶。头一道叫“小定”，是娃娃小时的定亲仪式。男家要给女家送茶具、茶叶和茶食。这个比较简单，两家大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吃顿饭，没小孩什么事。第二道叫“大定”，等孩子大了才进行。大定男家要送彩礼，女孩要向男方父母敬茶，再吃男家送来的茶。这茶一吃，女儿就算男家的媳妇了。

秋妍三岁时，喻家就把头道茶下了。旧时规矩，男女七岁不同席。所以秋妍到了七岁时，黄秉良就不让出门了。花氏不依，说现在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你别看喻家和咱下了茶，终究不是大定，说不定哪天生个变故，就不作数了。我不能走到家门口，跌个大跟头。故此硬带着秋妍去喻家，对方氏说咱两家是订了亲的，又是世交，所谓通家之好，内外不避的。方氏见女家如此，有什么不肯的。自是笑脸相迎，不但由着两个孩子一处写字画画，弹琴作歌，还时常教秋妍诵读《女儿经》，学习针线手艺。又教坐立行走，言笑举止。秋妍冰雪聪明，一学就会。方氏喜不自胜，赞不绝口。花氏从旁看了，心中暗喜。

但是秋妍随着年龄增长，一来学了礼仪，二来也是害羞，不肯再去喻家。花氏又是骂，又是哭，软硬兼施，好歹哄着女儿去与怀远相见，生怕哪天出个意外，婚事不成。

怀远十五那年，秋妍十三，两家决定把二道茶下了。查了皇历，择了吉日良辰，喻家吹吹打打，送来彩礼和茶礼。照例请了当地有身份、有名望的士绅，还有两家的亲戚朋友，共同作个见证。在众人的嘻笑声中，黄秋妍红着脸向未来的公公婆婆敬了茶，自己又接过怀远递来的茶抿了一小口。要搁一般人家，男孩女孩完了礼，必定各自躲起来，他两个是打小在一处的，既到这一步，也不怕人笑了，手拉手就跑了，看热闹的大人乐不可支，直笑得前仰后合。两家议定，等秋妍满十五岁，也就是所谓“及笄之年”，就给孩子们把喜事办了。黄一刀说，也不用查日子，就是八月十六，“两场麦子一场打。”

仪式很快结束，到中饭还有段时间。人们嗑瓜子，剥花生，喝茶聊天。黄家和喻家都是外来户，也没亲戚。知道喻子衡爱下棋，这次来捧场的喻家客人里有不少棋友，所以特意备了几副新棋，棋友们当下捉对厮杀起来。

喻子衡今天是主人，和太太方氏忙前忙后，虽然酒在黄家这边办，但猪羊这些大件都是喻家送来的，厨师也是他从县上专门请的。快开席时，他才得空去棋友那边瞄一眼。

子衡来到靳老六跟前，这家伙今天像个新郎官，一身新衣，还刮了胡子。这位向来邋遢的剃头匠，身份虽低，棋却不俗，常有奇思妙想。今天会有神来之笔吗？

其时枰中如图，老六持黑，接走炮4退4打马，这步棋看上去俗不可耐，臭不可闻，连子衡也大感意外，是老六下的吗？他简直不敢相信。红方顺势马三退五吃卒，老六慢悠悠拿起炮来，往相眼一摆，走了个炮4进6，子衡这才恍然大悟，知是弃卒擒马之计。红方临枰还勉强走了个炮四平八，见老六炮1平3后，方才认输。

话分两头，再说两个孩子跑到秋妍房里躲清静，等饭吃。照理他俩名分已定，成了小两口，人前都敢手拉手的，关起门来却生了分。一个坐在桌边，一个坐在床边，一个仰观屋顶，一个盯着窗花。怀远作为男孩子，想主动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秋妍先打破沉闷，含羞说：“以后，请你对人家好一点。”怀远扭着手指说：“嗯。”秋妍又说：“从今天起，人家就是你们家的人了。”怀远说：“嗯。”秋妍没忍住，“噗哧”笑出来：“没出息的样子，都有老婆了，还这么秀气！平时不是嘴呱呱的吗？”

怀远正要开腔，却听外面乱起来，忙和秋妍跑出去。只见一队官兵，持刀挟枪，已然下马。向喻子衡出示了不知是刑部还是臬司衙门的牌票，便将他锁了。又说皇上法外开恩，妻子儿女三亲六眷均不涉及。喻子衡问：“我犯了大清律的哪一条？”

那为首军官抬手就是一鞭子：“大不敬！自己干的好事，你自己心里没数？！”说罢带着兵丁去抄家。一时间，喻家内外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乱成了一锅粥。不过个把时辰，喻家所有的金银细软、古董字画、绫罗绸缎全被席卷一空！正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毕竟喻子衡因何获罪，且听下回分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