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麦梢黄

2015-07-01 12:44杨智俊
阳光 2015年7期
关键词:二婶算命先生二叔

杨智俊

当灼热的季风吹黄了麦梢,整个麦田变成一片金色的海洋,五月农忙时节就要到了。

堆放麦垛的场地已经备好,驴马之类的畜牲都养肥了膘,个个憋足了力气要大干一番。家家户户的镰刀也早已磨好,刃口的锋利光芒犹如一弯新月。一切准备停当,单等开镰那一天,男女老少齐上阵,赶在毒辣辣的日头底下抢夺这一季的收成。

那还是一九八一年的夏天。麦收时节,母亲却显得格外悠闲。她整日坐在过道的小软凳上,纳鞋底,做针黹,看着街门口忙忙碌碌的人们,觉得一天的日头漫长得了不得。那时,生产队还没有解散,父亲开队上仅有的那台拖拉机,没日没夜在外面忙,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母亲之所以这么轻闲,是因为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连一向脾气很不好的祖母也不好说她,对她格外宽容,允许母亲在家休息,安心养胎。但二婶就没那么好气了,她曾当着母亲的面啐下一口唾沫,脸扭向一边,冷嘲热讽道:“啊——呸!怀个娃就立功了哈?是个女人谁不会啊?身子娇贵得跟个啥似的,俺咋就看不了她那张狂样儿!”

母亲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仍然专心做手上的活计。

年前,父亲和二叔不差前后都娶了亲。母亲是后家庄的,娘家也是庄户人家,处事极为平和公道。母亲家教很好,生性温柔宽厚,贤良淑惠,人见人夸。二婶是前面何庄的,家里做着小买卖,言语泼辣,性情放浪,人前笑脸,背后阴险,她能一会儿嫂子长嫂子短跟你亲热个没完,一会儿又暗中使个绊子让你吃个哑巴亏。人都在背后里说二婶诡诈,人前背后两张皮,但二婶却很自得,以为这就是她拿人的本事。

到五月麦收口上,妯娌俩结婚已有小半年,母亲的肚子渐渐丰满起来,因为她肚子里孕育着家族的希望和未来,所以受到整个家族的景仰和厚待。二婶却好像一棵光长秆不结穗的谷子,肚子依然瘪歇歇的,没有一点儿怀孕的迹象。二叔很是懊恼,为此还和二婶吵过几架,二婶就像一头受伤的猛兽逃到院子里来,头发乱蓬蓬的,衣衫不整,又哭又闹,直嚷着让大家评理,还说生不出孩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在这个关节,母亲偏偏怀孕了,二婶心里对母亲的嫉恨可想而知。

那天,母亲在过道里做针线活儿,恰好二婶从地里回来,满头满脸都是灰,一身的肮脏邋遢。她一屁股坐到矮凳上,就拿起茶碗咕咚咕咚喝水,像一头饥渴的骆驼。喝完水,她拎起母亲正在做的活计,夸张地叫道:“哟,嫂子,你的手真巧,跟七仙女似的,绣的这些物什像活的一样!”

母亲正在绣的是一件粉红色的肚兜,上边绣满了翠绿绿的莲叶和粉嫩嫩的莲花,一只翠鸟静卧在横着的茎秆上,两眼鬼生生瞅着水里的鱼。除了肚兜外,母亲还做了红色的小睡裙和一双蓝色的小鞋。老家的习俗,男娃生下来穿红鞋,女娃生下来穿蓝鞋。

二婶笑着说:“嫂子,怎么做的都是女娃子穿戴的?难道你知道生下的是个女娃子吗?”

母亲瞅了一眼二婶,不动声色地说:“不是说‘酸儿辣女吗?俺怀上这个娃以后,光想吃辣的东西,可见是个女娃子。”

二婶脸上登时就有些掩饰不住的喜悦:“女娃子好哟!又听话,又乖巧,还能帮着做家务,嘿嘿!”

二婶这一笑母亲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看来如果母亲怀的是个女孩就遂了二婶的心。二婶心里想的肯定是凭你多么能生,多么会生,生的却是个女孩,又有什么用?毕竟在农村养儿为防老,传宗接代续香火还是件蛮重要的事。因此,不生孩子的女人会受人歧视,只会生女孩生不出男孩的女人更会受人的歧视。

二婶问罢这些,心情大为畅快,哼着歌就进了院子。

“哼!”母亲瞅着二婶的背影,喃喃自语道,“生男娃子咋样?生女娃子又咋样?俺就是欢喜女娃子哩!生个女娃子俺就要办二十桌宴席,还要放场电影,告诉全村子俺生了女娃子咧!”

又过几天,村里忽然来了一个扯着幌子算命的先生。那人五十出头,头发都掉光了,秃顶光亮亮的,长得精瘦而黑,戴一副眼镜,拈着八字鼠须。本来他是打我家门口路过,忽然感到有些口渴,看到母亲坐在那里,就想讨口水喝。母亲热情地让他进来,坐下,给他倒了碗水。算命先生慢慢喝了水,却并不急着走。他看到母亲做的绣品很是精细,连连夸赞:“好手艺!”母亲听了,只是低了头羞赧地笑。

听说来了一位算命先生,老祖父、老祖母、祖母还有二婶都赶了来瞧。这时,那算命先生正在给母亲说她的面相:“你是个有福之人哪,大妹子!你看你,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人中深厚绵长,命中有三子,虽中青年略有些吃苦,却老而有福,可谓福寿双全哪。”

“咋?”母亲吃惊地问,“俺命中没有女娃吗?”

算命先生摇摇头,道:“没有。”

母亲有些失神,半晌方道:“可俺就是想生个女娃子哩。”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有莫强求啊。”算命先生半是劝慰,半是感叹。

这时,二婶也凑上去,问那算命先生:“既然嫂子的命这么好,先生,你看俺是个什么命呢?”算命先生打量了她一阵,咬着嘴唇沉默半天,方道:“你这个命嘛……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二婶却缠着算命先生非说不可,那算命先生无法,只好说:“那好,恕我冒犯,大妹子你这个命嘛……实在是很差。从面相上看,你窄额尖腮,塌鼻挤眼,实不是有福之相。一辈子劳心劳力,算计了这个算计那个,到头来却算计了自己,孤苦伶仃,老来无靠啊!”

“那我命有几子?”二婶急急地问。

“命有三女,无一子。”算命先生捻着鼠须,沉吟道。

“唏!”二婶鄙夷地笑一声,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灰,冲过去不由分说,攥了那算命先生的衣领,骂道:“你个秃老头,谁听你胡咧咧呢?净说些不着边儿的话!俺年前才结婚,你咋就知道俺会生三个女娃,生不出男娃?”

二婶力气很大,算命先生挣扎了一阵,竟脱不得身,只好向二婶求饶道:“俺说俺不说,你偏让俺说,俺只是照面相实说,又没收你钱……你看你,这是咋说咧?”

二婶却不依不饶,怒气冲冲地,唾沫星子喷到算命先生脸上:“要想让俺饶了你,除非你改了那套说辞,给俺说些好听的!”

算命先生点头称是如捣蒜,就差给二婶跪下磕头了:“大妹子,姑奶奶!你这个命太好了,那是自古少见哪:自小生在富豪家,父母疼爱如珍宝,嫁个夫婿是状元,生个儿子是探花,老来皇上来诰封,死后成仙登大宝……”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乐了。老祖父颤动着花白的胡须,喝令二婶说:“二丫快撒手,成什么样子?!”二丫是二婶在娘家用的小名,只有辈分高的人或是关系亲密的人才叫得。二婶这才松了手,却又不甘心,就在算命先生那光头上使劲拍了一下,道:“这次且饶了你,下次再有,当心姑奶奶一下就敲碎你这脑壳!”

算命先生脱了身,一手抓了他的招牌幌子,逃命似的出了门。

在当时很多人看来,算命先生的出现只是一场闹剧,是田间地头疲累后一种调剂和娱乐。大家笑过乐过也就过去了,没有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二婶却一直没有忘掉这件事,她害怕算命先生说的话成了真的,她害怕母亲真的会生三个男娃,而她生三个女娃。她想改变这个可怕的预言。这么想来,她后来所做的那些事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起先,二婶千方百计地接近母亲,甚至讨好母亲,试图通过各种法子弄清楚母亲所怀胎儿的性别。那时不像现在,把孕妇拉到医院放到特定仪器下一查,胎儿是男是女就清楚了,甚至还可以拍到胎儿的照片。当时还没有这种透视技术,想知道孕妇怀的是男是女,完全靠祖传的各种秘术和方法。这些测验方法是否有科学依据,实是一个未知数,但在民间却代代相传,广为人知。

比如,把一根铅笔用孕妇的头发丝系住,悬在孕妇的手腕上,看那铅笔尖是左右晃动还是前后晃动,左右晃动就是男娃,前后晃动就是女娃;再比如,在孕妇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孕妇迈门槛时先迈哪条腿,如果是先迈左腿,就是男娃,如果是先迈右腿,则是女娃,“男左女右”嘛!甚至,二婶还请过一个“明眼”相看母亲怀的到底是男是女。我不知道二婶还用过别的什么法子,总之,二婶最终确信母亲怀的是男娃子。

这使二婶感到既可怕又愤怒。于是,她就跑到祖母跟前去说母亲的坏话,说根据各种测试结果,母亲怀的是女娃。祖母年前一下子娶了两个儿媳妇来,满心想的就是抱孙子,而绝不是抱孙女。当时,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还是很强烈且不易改变。母亲头胎怀的竟然是个女娃,这让祖母很是懊恼。

“难道你就不想吃点儿酸的吗?”一次,祖母买回一大堆青皮橘子,让母亲吃。这并不表明祖母对母亲有多么关心,反而说明“酸男辣女”的理论在祖母心里多么根深蒂固。

母亲没有明白祖母话中的深意。她茫然地摇头,说:“不想啊,俺倒是很想吃点儿辣子呢!”

祖母就老大不高兴。她也开始认定母亲怀的是个女娃子了。于是,她对母亲的态度渐渐有了变化,原先常开小灶,又嘘寒问暖的,现在就是一天三顿饭,爱吃不吃,水果蔬菜之类就更别想了。厨房常常是冰火冷灶的,母亲实在饿急了,就啃窝头喝开水就着咸菜吃。就这,祖母还常在人背后说母亲贪吃、懒惰,又不通人情,常常借怀孕支使她干这干哪。

母亲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从祖母看她的眼神、待她的态度里发现,事情的发展出现了偏差,向着一个怪异的方向驶去。但她没有声张,连我父亲都没有告诉,她认为父亲是司机,开车的活最危险,一个闪失就可能酿成车毁人亡的惨剧,她怎么可以拿妇道人家的琐事来烦他呢?母亲默默忍受着这一切,直到那一天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搅得整个家族都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现在想来,事情的发生虽然突然,但细想想一切又都在某些人的预谋之中。

那天,母亲正在房中小睡,忽然二婶推门进了来,脸上笑盈盈的,手里端着一碗汤药,那药红中带黄,不知用了什么药材,散发出一种难闻的苦臭味。母亲正诧异时,二婶说:“这是娘特意为你熬的安胎药,里面加了艾叶、菟丝子、砂仁好十几样药材呢。”说着,就要母亲趁热喝下。母亲正奇怪这婆媳俩今天怎么这么好心给她熬药呢,忽然心里一个觳觫,这莫非是传说中的堕胎药?

母亲多了一个心眼,假意说肚子疼,喝不下,让二婶先把药放到桌上,然后暗暗托人给父亲捎口信,让父亲赶紧回家。父亲赶回来时,带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仔细察看了厨房砂锅里未倒掉到的药渣,认为那里面的药材主要有马钱子、川牛膝、附子、商陆、枳实、红花等几种,得出的结论是药汤根本不是安胎,而是堕胎之用。

父亲非常震怒,立即将这件事禀告了老祖父,希望他能主持正义,彻查清楚,将幕后陷害之人以家规处置。老祖父听到这件事,也非常震惊,立即召开了家族会议,说:“咱家没出现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居然拿堕胎药给怀着孩子的女人吃!到底是谁干的?主动承认吧?免受皮肉之苦。”一时所有的人都敛声屏息,无人敢语。老祖父往人群里看了一圈儿,末了冷冷盯着二婶,问:“二丫,药是你送的,你总不会不知道吧?”二婶有些害怕地看了看祖母。

祖母脸上平静、冷漠,像无风无浪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

“是,是……是俺婆婆让俺干的。”二婶支吾半天,总算吐出实情。

祖母立即站出来,厉声反驳:“胡说!二丫,俺什么时候让你去给你大嫂送堕胎药了?你说说,无论你大嫂生男生女,那都是俺的亲孙子孙女啊!是俺嫡亲的孙子孙女啊!俺盼了这么多年,一直盼着娶媳妇,抱孙子,怎么舍得堕掉呢?俺看,就是你嫉妒你大嫂比你先怀孕,比你受宠,比你在众中眼里有光,所以,你才下此毒手,对不?”

二婶身子一下子瘫软了。她绝望地望着祖母,没有想到昔日的盟友竟一下子将她舍弃了。

那天,日头毒辣辣的,天上连个云彩毛都没有,是个响当当的好天气。地里的麦子已经收净,都摊在场里晾晒,直到晒得脆生生黄灿灿,才会套上骡马拉着碌碡一圈一圈地碾轧、脱粒。当当当!生产队队长又敲响了钟,催促本队社员到麦场开活。家里人已吃过午饭,纷纷拿起木锨、铁叉、扫帚等工具往麦场去了。二婶去不成了,她跪在太阳底下,膝盖下各垫了一块瓦,为她做的错事受惩罚。这是老祖父的决定。二婶要一直跪到日头落山才行。

到了午后三点钟,二婶已经晾得面皮紫黑,满眼泪一头汗,身子也开始摇晃起来,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母亲看不下去了,跑去向坐在西阴凉中的老祖父求情:“爷,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二丫以后能改好,你就饶了二丫吧!”老祖父奇怪地看着母亲,说:“二丫可是害得你差点儿堕胎呢,你就这么轻易饶过了她?”母亲点点头,说:“俺们妯娌以后相处的日子长着呢。二丫会明白俺的心的,俺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并不想与她为难。”

老祖父把手里的扇子摇了摇,叹口气,道:“唉,你这孩子是好的,就是心眼太良善了!自打二丫和你进了俺家的门,有小半年了,你们俩的脾气俺也摸透了!二丫的心毒着呢,你这么实诚,怕是要吃大亏呀!”

母亲毫无畏色地说:“俺不怕!俺身正不怕影子斜,二丫能把俺咋样?”

老祖父也就不说什么了,领了母亲去看跪在日头底下的二婶。那时二婶已经快昏过去了。老祖父喊道:“二丫,看在你大嫂为你求情的分上,你就起来吧!以后,可要牢记今天的教训,不要为非作歹干伤天害理的事儿!”

二婶挣扎了一下想起身,但膝盖因跪久了麻木得很,就没有起来。母亲上前去搀她,她却一把将母亲推了个趔趄,恶声恶气道:“你不用在这里装好人,打了棒子再给个甜枣,你以为俺是傻子,会领你这个情?”

“不知好歹的东西!”老祖父骂着,“二丫,那你就老老实实跪到天黑吧!”说着,他就令我母亲离开,不许再接近二婶,也不准再为她求情。母亲犹豫着,看看二婶,又看看老祖父,无奈,不得不回屋去了。老祖父和母亲刚走,忽听背后响起了一阵可怕的笑声,二婶倒在地上,又打滚又歌唱:

“天神奶奶下凡喽,天神奶奶下凡喽!”

从此,二婶就开始装神弄鬼,家里设了神龛,每月逢初一和十五就烧香上供,谁要给她难堪,她就会立马神灵附身跳起舞来,并且说些神神道道的话,吓得那人忙不迭地认错,乖乖向二婶讨饶。二婶无师自通,又掌握了这么一门整人的诀窍。以前,她整了人后,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这样那样不好,现在,自从她与神灵取得单线联系,她再整了人犯了事,谁也不好说她怎样了,连老祖父都无话可说。

又过了几天,老祖父在院子里吃午饭,那顿吃的是面条,老祖父吃了一碗,觉得没饱,就又盛了一碗,端着饭碗坐在背阴里的躺椅上乘凉。后来,他渐渐有些困意,就把饭碗撂到地上,眯着眼打了会儿盹。等醒过来,想起饭还没有吃完,就端起碗,用筷子一挑面条,发现里面多了些麦粒状的东西。老祖父虽然有些老花眼,但还是看清楚了这些可疑的麦粒。他不敢再吃这碗面条,就把它倒到了鸡食盆里。下午四五点钟,院里的鸡都疯了一般叫起来,在院子里狂跑,跑了一会儿都倒在地上,死翘翘了。

一院子的死鸡,让老祖父惊恐地叫起来:“娘的!谁要毒死我啊?”

一院子的人都围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死鸡。家里还从没有出过这么大的事情。人们开始议论纷纷,猜测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敢在老祖父的饭碗里投毒。一个人的名字就在大家脑海里浮现,可是大家都不敢说不出来。生怕惹急了那人使自己难堪。

老祖父最先怀疑的也是二婶。他把二婶叫到跟前,厉声喝问:“二丫,你说说,投毒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二婶一看矛头指向了自己,立时急得跳起来,赌天抹泪地辩道:“冤哪!真不是俺干的!日他奶奶的!是谁把这屎盆子扣在俺头上?这家里住着这么多人,人多眼杂的,俺要干这事难道就没个人瞅见?谁看见了?谁看见了?”说着,就坐在地上,又拍地又蹉脚地号啕大哭,嚷道:“俺还是没生过娃的新媳妇呢,进了这门才多长时间啊?谁那么狠心,就把这毒杀亲爷的罪名扣到俺头上了?啊?俺以后可怎么活啊?没脸活了啊!”

二婶就这么闹腾了一下午。她一声高一声低地干嚎,指桑骂槐把家里一众人口都骂了个遍,引得众邻里街坊都挤了来看热闹,比过会看戏时戏台下的人还多。天傍黑时,老祖父觉得任由二婶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再说家丑不可外扬,也就息了要报官的念头,遣散了看热闹的众位乡邻,大事化小,不再提及此事,使得这桩案子成一个悬案。

过了麦收季节,玉蜀黍又都点上了。几场暴雨之后,眼看那田里的庄稼一天比一天高,转眼就蹿到人胸高了。二婶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笑嘻嘻的,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而且,她还突然爱打扮起来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的雪花膏、增白粉抹得那么厚,近跟前一看都扑簌扑簌的掉渣。脸倒是抹得挺白的,就是脖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黑。她的衣服也换得很勤,有时一天三换,母亲奇怪二婶怎么就有那么多衣服,而且,有必要换得那么勤吗?

有一天,天刚擦黑,母亲从邻居家串门回来,走到过道口,忽然看到二婶周身收拾得油光水滑的,急匆匆往外赶。母亲急忙站往给二婶让道,但毕竟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动作就慢了些。二婶竟用身子把母亲一撞,撞开了一条道后,径自就走,也不管不问母亲的死活。母亲倒在地上,好半天才吃力地爬起来。但她感到肚子里胎儿有些异常,就忙喊人过来,把她抬到里屋的床上。

父亲忙赶了回来,问母亲有没有要紧。母亲略歇了歇后,感到腹内逐渐恢复了平静,就告诉父亲:“好像没事了。”父亲放了心,也躺在床上休息。

这时,父亲对母亲说:“最近老二媳妇的风言风语,你听说了吗?”母亲一愣,说:“俺天天就围着灶台转,哪能听到这些?是说二丫咋了?”父亲说:“最近,队里很多人都说老二媳妇跟生产队长秃老四好上了。大晚上的,俩人常常幽会,就躲在玉蜀黍地里,被人撞见好几回了!”

“真的?”母亲还是不信,“二丫能干出这种事?”

“哼!”父亲冷笑一声,说,“你看看她嫁到咱家干的那些事,是人干的事吗?今后,你跟她相处,可得多个心眼,别再像今天这样吃了亏。”母亲点点头。

过了一个多月,二婶忽然害起喜来,直嚷着吃饭干哕,吃什么吐什么,难受得什么似的。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又说想吃供销社里的梨花糖了,又说想吃天津的大麻花了,支使得祖母跑前跑后的伺候。祖母自然是高兴的。如今老二媳妇也怀上了,可谓双喜临门。她本来就跟老二媳妇是一条藤上的瓜,如今更扭到一块儿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二叔忽然被人打了。回来时,满头满脸都是血,骇得祖母忙请人来包扎。直缠得二叔头上只露着两只愤怒的眼睛,一只鼻子和一张嘴。父亲就问二叔:“老二,怎么跟人干架了?”二叔气哼哼地说:“今天在地上干活,碰到秃老四了。他娘的!这家伙竟说二丫怀的根本不是俺的种,而是他的种!还说他其实早就跟二丫好上了,队里谁都知道,就俺不知道,说俺头上戴着绿帽子还不知情哩!俺一听他这么胡说,就跟他急眼了,打他小舅舅的!谁知,他弟兄们多,一哄而上,俺招架不住,就让人给打成这样了!”

二婶对二叔的挨打却表现得分外冷静。好像那件事跟她没有一点儿关系。二叔流着眼泪揪着二婶的手,问:“二丫,你告诉俺,你怀的是俺的种,你跟那个秃头根本没关系,是吧?”

二婶却使劲抽了二叔一耳光,怒骂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听人说个风就是雨,别人让你吃屎,你就拿屎尿往自个儿脸上抹?你但凡要是个大老爷们儿,你就去,现在,拿了刀,把他娘的秃老四一家都给俺宰了!”

二叔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祖母,眼里激动了一阵,最后却又平静下来,说:“算了,秃老四算个什么东西,犯不着跟他计较!”

二婶突然仰天一阵长笑,那笑声让在场的人都感到了可怕。她冷冷地看着二叔,道:“俺就知道你是个草包,白长一个大块头,却任人骑来任人跨。俺这辈子跟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二叔身体瘫软下来,脸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什么。

从此,二婶就掌控了二叔家的大权。二婶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二婶不提出离婚,二叔什么都依。二婶翻身农奴把歌唱,而二叔则成了傀儡,任凭二婶怎么刺激他、扎他,他也没有喊过一个疼字。二叔都这么委缩了,谁还会为他出头?于是,二婶的行动就更自由了,她打扮得花蝴蝶一样,出来进去的,谁也不知道她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入十一月,就下了一场一尺厚的大雪,差不多把小村都埋进雪窝窝里了。母亲顺利生下一个婴孩,是个男娃子,当然就是我。母亲想生个女娃的愿望自然是落空了。后来她又生了两个男娃,一个是我现在的弟弟,比我小四岁,另一个不足一岁就夭折了。二婶呢,在来年的夏天,在麦梢黄了的五月时节,生下一个女娃子。二婶很是恼火,她重整旗鼓,再接再厉,又连接生下两个女娃子。二婶仍不甘心,无奈那时计划生育已经抓得很紧了,她做了绝育手术,再也不可能生出儿子了。算命先生的话真的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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