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炊烟

2015-07-03 16:09解良
鸭绿江 2015年7期
关键词:暗号烟囱炊烟

解良

在早春的北京,罗蜜丁喜欢做两件事,做梦,讲故事。

白天在停车场里,他给所有挂北京牌照的轿车讲:“你们知道啥叫蜜丁?就是八旗里的养蜂人。我太爷官为蜜事总管,他要不告老还乡,我现在也是北京人。”

夜里,还是在停车场,歇了班的他倒在地铺上很快入梦,梦见老家的炊烟和一个叫朱阿颜的女人。梦见炊烟,他就有食欲;梦见朱阿颜,他就有正能量。他还不过瘾,想做长篇连续梦,却又总是梦断五更——“周扒皮”牌闹钟就是埋在他身边的定时炸弹,时间一到,什么炊烟,什么朱阿颜,立马被炸个稀巴烂,眼前又是一台接一台的小轿车。

一辆轿车开进停车场,他揉着惺松的眼睛:“靠,靠,好!”

轿车停妥,司机嘀的一声锁好车门走了。他悄悄地跟轿车说:“我发现,你和老板的暗号是‘嘀,我们也有暗号。她家的烟囱早上要是没冒烟,晚上我就去她家过夜。”

这是他的隐私,说给轿车听不怕被泄密。

村里那几只公鸡见天争风吃醋,天不亮就扯开嗓子争相报晓。罗蜜丁随后走上自家房后的山坡,蹲在蜂桶树下抽烟,眼睛像一只盘旋在半空的鹞鹰,搜索着眼皮底下的村子,若发现朱阿颜家的烟囱没冒烟,他夜里就去她家。这就是他们的暗号。下山是飞一般的感觉,像鹞鹰直扑小鸡。别,这么说就亵渎了朱阿颜对他的感情,也玷污了他每天早上蹲在后山坡的初衷,只能说,这是意外的收获。

朱阿颜和他一样,也有一个儿子。不同的是,他儿子丰生早就辍学回了家,目前在北京打工。她儿子爱新正在乡里读中学,时常回家看妈妈,住一夜再走。

朱阿颜说:“你要看到我家烟囱没冒烟,家里就没人,你就过来。”

这可不是梦。叫他做上一万个梦,也梦不出这个暗号。

罗蜜丁家房后是一面山,半山坡上有一棵蜂桶树,他从前做过个体“蜜丁”。在这棵树下,他转换过三个角色:望儿的爹,志愿者,偷情汉。

丰生他妈在丰生三岁时外出打工,在外边有了人,再不回村。这种事被他摊上,算他窝囊。他曾想离婚再娶,又怕儿子吃不消后妈。就这么,猫一天狗一天地把儿子拉扯到十八岁。前年春天,丰生他妈一个电话打回村,丰生连夜逃离,从此“失联”。他想儿子,就到后山坡上去望,目光从村口向前蜿蜒几里路,远眺出村进村的每一个人,仿佛看见,在村外小河边,儿子甩手一掷,就将他十八年的养育之恩打了水漂儿!

搁谁能不伤心?在这棵蜂桶树下,他哭过,醉过,还将一瓶农药嘴对嘴地比划过,好悬哩。他与农药瓶对峙了两天两夜,直至有一抹柴草燃烧的味道刺入他鼻息,靠在蜂桶树上的他才清醒过来。身下的村子在公鸡的欢啼中苏醒,相互挨着的房子像亲兄热弟,每一耸烟囱上都浮出一朵祥云,家家户户陶醉在炊烟之中,唯独他家的烟囱断了香火,死气沉沉。他叹自己命苦,有谁像他,妻离子散,连家里的烟囱都不冒烟了?

嗯?还有一户人家的烟囱没冒烟,这是谁家?是老哈婶家。老哈婶的儿子儿媳在外面打工,她一个人带着四岁的孙女在家留守。老哈婶是个勤快人,今儿咋没生火做饭?是病倒起不来炕了?他屁股离了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疾步走下山坡。

这一天,他救了老哈婶一命,也拯救了自己。

丰生他妈甩了他,丰生离开了他,还有像老哈婶这样的人需要他。被别人需要就证明他活着有用场,不是多余分子。于是,他将后山坡上的“望儿点”改成“炊烟观察点”,专门观察村中十来户空巢老人家的烟囱,谁家烟囱升起炊烟,就等于这家老人向他报了平安。若发现谁家的烟囱不冒烟,他就下去看看,遇到老人头疼脑热,孩子闹毛病,他去给买药,去找村医,病重的就帮助送乡卫生院,家里有活儿他给干。就这么成为一名志愿者,村民都夸他是好人。他心里很舒坦,每天清晨站在山坡上驾驭着村子上空浩如云海的炊烟,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于是,观察范围不断外延、扩大,逼近了村东朱阿颜家。

罗蜜丁将朱阿颜看作村里的大美人,劳动美。春天,村前的小河开河了,她头顶一盆要洗的衣物来到河边,挑一块石板坐下,一边搓洗,一边挥舞手中的棒槌,河边就响起一片清脆的有节奏的捣衣声;炎炎夏日,她头戴一顶草帽,一个人在田里铲地,收工就钻进河边的柳条荡子里,脱光自己,潜到河里;秋天,她又进山采集,把捡回来的红蘑、榛子蘑、小灰蘑,晾晒在院子里,她家的小院即刻变成了一幅五颜六色的画。不美吗?

从朱阿颜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也很美,是紫烟。这时的罗蜜丁已经能像专家鉴宝那样鉴赏炊烟。炊烟可呈现灰、黄、蓝、青、白等颜色,这是各家烧柴不同的结果。烧蒿子冒黄烟,烧榆树枝冒蓝烟。他纳闷,烧什么柴冒紫烟?他暗中观察,看见朱阿颜总是一个人去对面松树林用麻袋搂回干松针,去河边割回干枯的红柳枝,于是她家烟囱次日早上就冒出紫烟。李白说,日照香炉生紫烟。错,松针红柳生紫烟!

突然有一天早上,朱阿颜家的烟囱不冒烟了。

蹲在山坡上的罗蜜丁心里忽悠一下,身子从地上弹起来,脑袋里警灯般一闪一闪地跳着问号,去看她还是不去?目光掠过她家冷清的烟囱,伸向东山岗下,就瞄到了那座三年前拢起的坟。朱阿颜是小寡妇,他去她家,会不会被村人说成鹞鹰喙小?

朱阿颜家的烟囱一整天不见一丝一缕炊烟,“去不去?”这个问题也足足折腾了他十二个小时。傍晚时分天上下起大暴雨,他抱着头下了山,回到家里避雨。大雨哗哗下,他有手机她家却没装电话,不然打一个问问,也就妥了。平日,朱阿颜的身影在村里随处可见。今儿她一整天没走出家门,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名声在外的志愿者岂不失职?

夜雨扑窗,雨点叩打着他的心;别人家烟囱不冒烟,你能去看,我家烟囱不冒烟,你咋就不能来呢?他要能听到朱阿颜这么说,顾虑就解除了,可他听不到她说话。他披上一块塑料布,一哧一滑地爬到后山坡上,向村东探望,发现朱阿颜家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阿颜,满语是蜡烛。她这支红蜡烛是在独自流泪,还是熄灭了?

雨到拂晓时分渐渐弱下来,公鸡的打鸣声变得潮湿,一耸耸烟囱升起的炊烟沐浴在细雨中,伴着雾气,滚动在山谷里。朱阿颜家的烟囱还是没有冒烟,他骂自己再犹豫就是王八犊子,勇气窜上心头,意志坚定了大腿,披着塑料布走下山坡,大步流星地走向村东。

走进朱阿颜家院子的时候,他又变得谨慎起来,像鬼子进村,先摸到窗下竖起耳朵向屋里听,这一听,吓了他一大跳。朱阿颜没有病倒在炕上,至少她还有力气骂人,骂的人正是他罗蜜丁:“……丰生他妈能那样,你咋就不能这样?别人家的烟囱不冒烟,你能去看看咋回事,轮到我这儿咋就不灵了呢?你是怕‘寡妇门前是非多吧?是,我是个寡妇,就算你是狄仁杰,我也没‘马寡妇开店呀!”

罗蜜丁惊出一个大下巴。原来,她是故意的!他听过二人转《马寡妇开店》,开店的马寡妇勾引投宿的狄仁杰,被狄仁杰拒绝并说服。朱阿颜话里的话,让他有点害怕。他想趁着她还没发现他,赶紧溜走,以免碰了面尴尬,可是,两条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朱阿颜还在骂,不知她是坐在炕上,还是站在地下:“我今儿倒要看看,你是真瞎子还是假瞎子。昨晚上这一夜大雨,把我屋顶上砸坏了几块瓦,你看这屋里都漏雨了,你要再不来,我就到村街上去喊两嗓子,说我家烟囱两天没冒烟,却没引起那个志愿者注意,村里哪个爷们能帮我上房串串瓦,我好酒好菜伺候他……”

朱阿颜点他的将,叫他的阵,他要龟缩回去,人家从此就瞧不起他。他突然变成一个猛张飞,打马杀将过去,拉起院内的木梯子,支在墙上,扎着梯子上了房顶,一垄瓦接一垄瓦检查,发现房脊两边有几块瓦坏了,马上拆下来,却没有新瓦替换,于是将自己披的塑料布苫在漏雨处,用瓦片压好,这才踩着梯子从房顶上退下来。

脚一落地,发现朱阿颜站在面前。

朱阿颜的脸皮突然变薄了,脸颊绯红:“罗大哥,快进屋喝口水,抽支烟吧。”

他在朱阿颜面前变得浑身不自在,说:“不啦,我回了。”

他朝院外走,她追上一步:“我刚才那些话,你听到了?”

“放屁蹦脚后跟,赶点上了。”他吐槽道。

她马上说:“那你别走,我得兑现前言呀。”

他呢,逃也似的挣脱了朱阿颜家的院子。

天渐渐放晴,夜里空气清新爽朗。月亮从东山上探出头,像一个小和尚藏在树梢间向村里窥视着什么。他一个人坐在家里,没开灯,忽听窗外有响动,一阵女人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窗下,是朱阿颜。她左手提瓶酒,右手揣一锅小鸡炖蘑菇,小声对窗里说:“罗大哥,白天你走了,让我不能兑现前言,我给你送上门来了。”

送上门来了?他摸黑向窗外看,看见朱阿颜胸前的两只奶子一起一伏的,就像两团烈火逼近干柴。他口吃地说:“我夜里睡觉……从不锁门……”

就在这一夜,暗号诞生了。

罗蜜丁是春节后来的北京,二十岁的儿子丰生去接的站。见到阔别两年的儿子,舔犊之情油然而生,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前天夜里,他突然接到儿子的电话,丰生叫他速来北京,有重要事情商量。他把这事给朱阿颜说了:“商量?商量啥?”

朱阿颜说:“许是他妈有消息了,你就快动身吧,速去速回。”

离开北京站,儿子带他挤上地铁,他不知道丰生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心里打鼓,小心翼翼地问儿子:“你妈也在北京吧?你是带我去她哪儿?”

丰生一副被吓着的样子,仿佛对老子说,自作多情!地铁里人多,儿子不便在公共场合说私家话,呛他一句:“这里不是你家,你说话注意点。”

丰生出来两年,现在做了小保安。穿制服,戴大檐帽,腰间挎着对讲机,看上去比在村里洋气,可给人的感觉还是灰头土脸,气质上不去,怎么看怎么不像北京人。不过,他说话的口气明显比在家时大,好像在北京当了多大官似的,这让当爹的暗自生气。

下了地铁,又换乘地铁,等车的空当儿,罗蜜丁明知道丰生他妈不会接收他,就给儿子说:“丰生,无论你妈在哪儿,你给她捎个话,是离呀还是咋的,我不能再这样被她浪费了!”

丰生见他喘着粗气说话,再没接他的茬口儿。出了地铁,华灯初上,他将老爸送到一个停车场,交给了管事的老崔,这才向老子摊牌:“我妈说了,就先这么的。”

他听糊涂了:“……这么的算怎么的?”

“我妈说了,一切都为了我。将来我要在北京买房子,我妈出大头的,咱们爷俩出小头的,等我买下房子,娶了媳妇,你们的事,再说。”

一竿子将他支到了将来,将来的结局还不确定。他生起气来,说:“你叫我大老远地来北京,就为跟我说这几句话?这几句话在电话里就能说,你把我折腾到北京来干啥?”

“你说干啥?”丰生与他顶起牛,“你给我取名丰生,满语是福祉、福禄,你二十年来给我什么福祉、福禄了?我叫你来北京,给你安排了一个看车的工作,你每月开资留下生活费就够了,剩下都给我储蓄,将来买房子。你要不肯帮我,就不配当我爹!”

儿子说完,把他丢在停车场,扬长而去。

丰生这番话把他说得好沉重。他乘着手机还有电,还没欠费,就把电话打回村里,打到了老哈婶家。老哈婶自那次来一场急病后,儿子儿媳妇害怕了,给家里装了固定电话。他求老哈婶叫来朱阿颜。电话一接通,他就告诉朱阿颜:“我被丰生绑架了。”

那边啊的一声:“要不要我替你报警?”

他赶紧更正:“不是被他捆了手脚。丰生要在北京买房子,叫我在这儿打工,帮他储蓄钱。我估摸他妈就在北京,这都是他妈给他出的主意。”

“那你……不回来了?”那边很失望。

“不,不!”他急切地说,“我会想办法,尽快回去。”

该死的手机,关键时刻没电了。

北京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罗蜜丁每月看车挣两千一,被老崔转给丰生一千七,他仅留四百元生活费,只好停用手机,不然漫游太吃亏。儿子再没来停车场看他,电话也不打,电话号也没留,每月坐收老子一千七,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不知儿子在北京什么地界儿当保安,想找儿子都不知道去哪儿。他是一只北京菜鸟,喝不惯北京的水,一股药水味;出门分不清东南西北,两眼一抹黑,连出去找个电话亭给朱阿颜打个长途电话都不敢,怕自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整天待在停车场,像一台报废的车。

他憋屈,上火,想老家。于是将从老家带来的半导体拿出来,这是他与朱阿颜有了暗号后买的,十几块钱的玩意,为了避人耳目,平时听个评书。可是,这玩意拿到北京,老崔却不让听:“关了关了,你在停车场听评书,我扣你工钱!”

生活不习惯,又不被丰生和他妈待见,手机停了,半导体关了,他还能干什么?只能在夜里做梦,梦炊烟,梦朱阿颜。

梦里,朱阿颜家的烟囱已经有好几回没冒烟了。可是,他现在与老家关山迢递,即便有了飞一般的感觉,也飞不回去,憋得慌。朱阿颜家里开了理发点,总有男人去她家,谁敢保证男人不与她眉来眼去?朱阿颜办理发点,是他“引狼入室”的。

那天,穿村而过的客车来了,他刚要上车,朱阿颜喊他:“你去乡里?”

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去乡里剪剪头,去去就回。”

朱阿颜“哎呀妈呀”一声,好像什么事情突然醒了腔。她跑上来将他拽下车,说:“你别去了,在家等着。我去去就回。”然后自己跳上车,去了乡里。

他被搞得一头雾水,不知她发了哪根神经。

下半晌,朱阿颜回来了,径直来到他家,拿出一把从乡里买回的理发推子,当面给他算了一笔账。她说:“今儿要是没看见你去乡里剃头,我从前还真没理会儿,咱村没有一家理发点,男人无论大人小孩子都得去乡里理发。你算算,去乡里坐车来回得六块钱,理个发要十块钱,加一块就是十六元钱,还得费半天工夫。这回,我在村里当理发师了。”

他睁大眼睛:“你……会吗?”

她笑了:“我就拿你当学徒。”

他也笑了:“行,行。我当螃蟹让你吃。”

“你不光要当螃蟹,还得给我打广告。”她说,“你告诉村里的男人,愿意省事来我这理发的,有钱就给个三块两块的,没钱就算我白尽义务,就像你观察炊烟一样。”

她的手艺还真不赖,他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了活广告。于是,她家变成了理发点,门庭若市。这解决了村里男人理发不方便又费钱的问题,他俩的暗号却受了影响,有时就出现了碰车情况。她早上发出了暗号,他到她家时,便来了村里男人找她理发,男人看看他的头,分明是刚刚理过发,人家便用另一种眼神看他,让他心里发了毛。

村里有上百双眼睛圆睁睁的,若被人发现他和朱阿颜在偷情,必然会说三道四,用手指戳他们后脊梁。为掩人耳目,声东击西,他用理发省下的钱买回一台半导体。

他先是蹲在“炊烟观察点”用半导体放“新闻联播”,接着听评书,让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每天就蹲在后山。由于爬坡累,并没有人上来和他一块听广播。他接到暗号去朱阿颜家的时候,半导体就在山坡上响着,让村里人以为他还蹲在那儿。

像北京的车辆要分日子限行一样,如果爱新从乡中学回家小住,朱阿颜就不会向他发出暗号。可一不小心,还是出了岔子。这天,她早上向他发了暗号,他在半山坡上看着夕阳伴着炊烟西下,正要带着飞一般的感觉去她家,她却沿着小道匆匆而来。

他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她慌慌地说:“爱新回来了。”

血已经沸腾,急需冷却,他说:“那……改日吧。你快回去陪爱新。”

“不。”她憋了一整天想要他,抬手冲上方的树林指了一下,蹚着青草走了过去。

在夕阳的余晖里,他们选择了山旺兜里一处平缓的草地,有了第一次野合,有了一次全新的体验。柔柔的小草是床,刺激着他们缠绵的肌肤,让两人呢喃而歌,树上的露珠被震动下来,落在他背上,浸润她脸庞,变成滚动的汗珠。一阵微风从旺上吹过来,将山野的气息与他们的体味溶汇到一起,顺着山谷弥漫下去。在他们交欢的时候,那台半导体始终在下面一点的“炊烟观察点”里工作,播着评书《呼延庆打擂》。

突然,半导体不响了。

他和她立即停下来,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衣服,一前一后朝棵蜂桶树走下来,发现那儿坐着一个人,正是刚从乡里回家的爱新。

朱阿颜脸上露出无颜见儿子的愧色。他吓屁了,马上要举手投降。

“爱新,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朱阿颜慌张地问。

爱新看了一眼挂在母亲头发上的一抹青草,说:“妈,我想跟罗伯伯单独说说话。”

朱阿颜一怔:“那走,咱们到家里说吧。”

爱新说:“妈,没事的,你先回避一下。”

朱阿颜看看儿子的脸,确认他不会怎么样,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山坡下走去。

他紧张地看着爱新,心提到喉咙眼,预感到爱新要拿他试问。见他手里拿着他的半导体摆弄着,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着急,主动引话过来:“爱新,你有啥事就直说吧。”

爱新将半导体交到他手里,看样子早就把要说的话准备好了,他说:“罗伯伯,你和丰生他妈的事我早就知道,我想问问你,你们离婚了没有?”

他头上冒了汗:“……早晚得离。”

“多早?多晚?”

“我恨不能马上就离!”

“那我再问你,你和我妈能长久吗?”

他不假思索,一口给出三个答案:“能,肯定能,我保证!”

爱新松了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

没想到爱新的审讯这么人性化。

“罗伯伯,我要考县高中了,考上就要去县里读书。有你和我妈在一起,家里我就放心了。”爱新说完,愉快地朝山坡下走去,一步一小颠儿。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北京进入了五月,天气炎热,罗蜜丁的梦断了。

在北京看不见炊烟,常见的是雾霾。罗蜜丁想不透彻,北京的雾比老家的雾就多了一个霾字,咋就成了灾害?老家一般在秋天的早上放大雾,雾在青稞上撒满露水,个把时辰就散了,人们随后就能从树林里捡回鲜嫩的蘑菇。北京的雾里没露水,却含有霾,霾是啥东西他叫不准,感觉霾就像蒙面歹徒,能将雾挟持数十小时,还能把天上鲜红的太阳腐蚀成一枚五毛钱的硬币。北京人对雾霾深恶痛绝。好在罗蜜丁工作的停车场在地下,只有尾气,没有雾霾。可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却比被雾霾了还难受。在老家,他自己睡一面大炕,开着窗,敞着门,宽松得他随便放屁打呼噜,那叫一个神气!在这里,七八个老少爷们挤在地下室布满油渍的板铺上,没有空调,又享受不到从村外小河上吹过来的阵阵清风,谁能够一边享受“桑拿”一边展开香甜的睡眠,那就是新天方夜谭!没有睡眠就没了梦,没了梦就没了炊烟,没了炊烟就没了朱阿颜,没了朱阿颜,他还有什么奔头?

地下室闷得实在受不了,一身臭汗的他升上地面来透气,就像水里缺氧的鱼要浮上水面吐泡泡一样。五月的北京缺雨水,太阳曝晒一天,到夜里地面还发烫。他穿着大裤头蹲在马路边抽烟,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鸟叫声,分辨不出是什么鸟。

天还没透亮,就像他在北京的日子看不到尽头一样。他向老崔打听了,在北京买楼房动辄上百万,几百万,直至上千万,丰生一个乡下来的毛头小子,要买房子,就凭他爹一千七一千七地储蓄,买楼房还不得等到驴年马月?他暗自想,也许丰生他妈傍上了大款,有这个实力?他感觉老崔与丰生有那一点特殊的关系,叫老崔私下里帮他打听打听丰生他妈,老崔爱搭不理的。他就缠着老崔,磨人家,总算让老崔开口了。

老崔说:“我看你是一条河沟里的泥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实话告诉你吧。你媳妇最初跟了我两年,后来我媳妇来了,她就走了。听说她在树村,跟了一个残疾人。”

“……残疾人?”

“还加一个老妈。”

“她跟他……结婚了?”

“你这边还没离呢,她怎么结?”

“我可以马上跟她办离婚手续。”

“你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吧。”

“她拖了我这么多年,还想吃回头草?呸!”

“你呀,就是个猪脑子!”老崔骂了他一句,说,“人家那个残疾人和他妈在树村有两套房子,树村要动迁了,人家一下子就拿几百万。你媳妇盯着这块肥肉呢!不过人家也不是傻逼,你儿子不是要在北京买房吗?人家就吊着你媳妇,不跟你结婚,就叫你伺候他,不愿意你就走,现在双方正拉锯呢。”

他像突然患了急性肺痰,张口喘,无语。

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色,先前在远处叫唤的那只鸟于朦胧中潜至马路隔离带中间那几棵老槐树上,忽然清晰地叫起来:“光棍好苦——光棍好苦——”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错把北京当成了老家。又仔细听了一遍,没错,四声,绝对是布谷鸟。布谷鸟也飞到北京来羞辱我来了?

“呀——呀——”一只灰喜鹊从低空飞过,落在老槐树上叫了两声。

“鸠占鹊巢!”他骂了一句,起身离开马路,往地下室走。布谷鸟是借巢孵卵的鸟,灰喜鹊就是代它孵卵育雏的托儿。这不正是丰生和他妈的写照吗?

早上,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找到老崔:“你把工钱给我结了吧。”

老崔上下打量他,像撞见了鬼:“你要干什么?”

他说:“你告诉我家丰生,我回老家了。既然他妈傍到了有钱人,他日后买楼也有了依靠,我也得回去过自己的日子了,高山大河也挡不住!”

罗蜜丁抵达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钟。这一天,归心似箭的他坐动车,换快客,到了县城又租了辆三轮摩托连夜往家赶,遗憾,他回来的时间点不对,没有看到魂牵梦绕的炊烟在夕阳里为他舞蹈。他怀着对心上人的眷思,对家的渴望,走进了村子。

五月是农忙季节,村里人劳累了一天,早早就睡下了。从村中传来的犬吠,像军号一样嘹亮。他多么渴望此刻朱阿颜就站在村口迎接他,可是他回来得太急,没来得及给村里打个电话。他望见朱阿颜家的窗里已经熄了灯,一冲动就想摸黑闯进她家,一头拱进她久违的怀抱,让她幸福得不知所措。没有,他怕太突兀,吓着她。于是,他不顾一路犬吠,把怀里的半导体开到最大音量,让单田芳的评书穿过村街,去通知朱阿颜他回来了。他盼着一个崭新的清晨快快来临,他还蹲在老地方,重温一遍她和他带暗号的爱情。

他离开炊烟太久,恨不能马上闻到炊烟的味道,那一刻又来得太慢。他回到自己的老房子里,洗去一路征尘,刮了胡子,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便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他的心跳声一如闹钟,咔咔地向前走着,终于进入了他熟悉的轨道,村里的公鸡叫了,他手拿半导体走出房门,走上那条熟悉的小道,一步一步登上半山坡,蹲到蜂桶树下,等待那飞一般的感觉降临,尽快兑现他向爱新许下的送给他妈的承诺。

村里很快喧闹起来,人喧,马嘶,牛叫,拖拉机响,村里人早早就下地去播种,他却没有发现朱阿颜的身影。一个时辰后,太阳从东山那边冒红,下田的女人陆陆续续回了家,炊烟这才缓缓地从一耸一耸烟囱上升起,依然乡韵十足。

他期待着那个暗号。可是,他擦了一下眼睛,清晰地看见朱阿颜家的烟囱升起了炊烟。一缕白色的炊烟从她家的烟囱上吐出来,在屋顶上绽放成一朵白花。

她咋夜没听到评书,还不知道我回来?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要下山。看到有人从小道下走上来,是老哈婶。

“老哈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他感到蹊跷。

老哈婶喘,喘,喘匀了气才说:“听说你回来了,我来给你说说。”

“啥事?”他感到苗头不对。

“你去北京没几天,丰生他妈就把电话打到我家。”

“她干什么?”

“要我把朱阿颜叫来,把人家好一顿臭骂。”

“啊?!”

“我要是朱阿颜,听了那些话就不能活了。”

“……她怎么啦?”

“她把房子卖给孙老三,陪儿子读高中去了。”

“什么?我这就去县城找她。”

“白(别)去了。”

“为啥?”

老哈婶望着村子上空的炊烟,说:“一个寡妇家,她的心思就像早上的炊烟,风能把它吹开花,也能把它吹落。听说,她嫁了一个退休老头。”

他瘫坐在地上,像一摊鼻涕。

一片片紫色的炊烟从他眼前飘走,朝西山那边飘去,被风一丝丝剥离,被云朵一缕缕吸纳,渐渐地,淡了,散了。

责任编辑  铁菁妤

解 良,1956年生,辽宁文学院二届作家班毕业,辽宁作协一、二届签约作家。现在新宾满族自治县文联任职,出版小说集《兴京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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