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文化的杂食主义者

2015-07-03 03:53厚圃
鸭绿江 2015年7期
关键词:中国画绘画艺术

厚圃

在写作与绘画之间,我常被问到哪个更重要,答案是都重要,就好比左手与右手。关键在于,哪个来了灵感与激情,哪个就拥有创作的优先权。在这里,我先说说文学创作的一点体会。

作家梅维丝·加伦特说过:“我仍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非要穷尽一生描述不存在的人物。”我却明白,文学于我,犹如老家的潮剧对于旧时的乡人,能让平庸甚至艰辛的人们看到另外的人生,唤起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愿望、情感和想象,从而延展了生活和生命的时间和空间。我的写作肇始于有“话”要说,并在这种叙述中找到自己人生更为深沉的体验——写作让一个人得以生活在自己的信念里,用自己的眼睛去洞察他人的命运,并和各色人等一路行来,探索各自命运的不确定性。我最迫切想知道的,也正是未曾尝试过的命运中的各种“可能”。这种“可能”与“不可能”引领着我往社会人生的更深层去剖析,让我的思考与人生变得立体起来,不再是二维或者三维的,而是往更多的维度去拓展。这样的写作让我和读者都获得了对生命的崭新认识,虽然这种认识是有限的,有时甚至是歧义的。

毫无疑问,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头活水,生活的丰富性与人生百态本身就足以穷尽作家的一生,而我只能在有限的生命里撷取其中的一些旁枝末节。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建筑师,将现实的诸多材料组合运用,赋予它以新的生命和寓意,构筑起各式民居、风情街巷,让更多的人进来观光逗留,或者长久居住。

我的童年是在潮汕平原的一座古镇度过的,由于地处城乡交界,我既可以与乡村的孩子一样融入原野,也能够感受到那个时代小市民的生活气息。对于故乡,她就像门前的樟树林,特有的气味缠绕着我的童年少年,并一直绵延至我的青年时代直至今天,给了我认识现实世界的独特经验和解决生存的特殊智慧。对于每一位作家,故乡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资源,不但可以回顾还可以远眺,并通过人生的种种体验赋予它专属的想象,这是一种独特的养分,一直滋养浸润到骨子里,绵绵不绝。

无论是童年还是长大之后,我的周围多是些命如草芥的小人物,表面上看时代的强音在他们的层面上被简化,毫无回响,他们似乎成天纠缠于鸡毛蒜皮的琐事里,对生活的束手无策和仓促应对成了生命的常态,但是永不磨灭的人性本身的对生存的渴望,又使他们的生命充满了特有的张力,而超越时代意义的对命运的抗争,更构成了一种没有立场的立场,它是民间的,是底层的,是微不足道的,但同时也是神圣的,有了它生命才能够展现勃勃生机,这也是我创作时所真正在乎的东西。

犹太人重要典籍《塔木德》中有言:“人的眼睛是由黑、白两部分所组成的,可是神为什么要让人只能通过黑的部分去看东西?”“因为人生必须透过黑暗,才能看到光明。”我小说里的人物,无不艰难地跋涉在生活那长长的隧道里,有的最终走到尽头光亮乍现,有的却永远被黑暗所屏蔽而无从追寻。我有个小说,题目叫《闭上眼睛你能看见什么》,它虽源于孩童的“脑筋急转弯”,我却能理解它更深一层的含义。我一直以为,在我们睁开眼睛时,现实的影像纷至沓来泥沙俱下,我们眼中的世界似乎再真实完整不过,然而眼见未必为实,对真实世界的认知更需要的是我们闭上眼睛用心体察,也只有如此,现实中的梦幻、泡影才会如露如电般地消失,我们得以在万籁俱寂中找到世界的本源,人性的本源,并用它去构筑内心的世界,并将之最终投影至现实的人生,使万事万物纤毫毕现。

我以为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是有维度的,于时间的纵轴上能无限跨越,经得起推敲和磨砺,历久弥新;于空间的横轴上能完全突破地域、民族、行业等,反映人生和人性的共性,唤起普遍的共鸣;于意识形态的层面,能自由遨游,影响或改变人们的思想动向。穷尽我的一生,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但是我愿意,先闭上眼睛,聆听内心的声音,探究生活的细节,并付诸笔端,还原真实的世界。

再说说绘画,念小学时我接触过一阵子国画,初中开始学习西洋画,大学念的是工业设计,近年来才又重新拿起画笔。画画的作家不能说少,但画到相当水准的就不多见了,久远的有唐代的王摩诘,画中有诗,开创了山水画独特的“禅境”;宋代的苏子瞻,善画古木丛竹、顽石乱绦,也画过动物如螃蟹、人物如佛像等,且两人都有重要画论影响后世。当代的作家中也不乏王祥夫、冯骥才这样的绘画好手。

艺术如水,有其本质而没有固定的形态,绘画与文学一样,都是体现艺术精义的载体。应该说,绘画是人类对精神世界的一种表达与传承。通过这种途径,有助于我们直观地了解世界,了解文化与历史。任何事物的发展皆有盛衰,中国画也如此,它犹如钟摆来回摆动——唐代以庄严写实的贵族风格传世,宋代董源、巨然等缜密经营的伟构,以其雄浑浩荡的气魄带给后人无比的震撼。康有为曾将中国画学之衰落归罪于元四家。我倒是认为,中国画踏进颓势与社会政治发展紧密相关,中间虽有过有力反拨,但总体走向坡路。元朝异族主宰中原,政制严酷,士大夫为保存气节归隐避世:黄子久隐居于富春江,吴镇卖卜于钱塘,王蒙遁迹黄鹤山……一个个躲进了书画里去,宣泄抑郁情绪,寻找精神皈依,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发轫于宋代的文人画于是成其主流,大为盛行,其画风由写实走向缥缈,从密实落至空疏。一方面,文人画家终于挣脱了当朝政治教化的梏桎,从艺术本体和人的主体价值意义上去认识绘画功能,是一种人本主义层面的进步;另一方面,文人画多抒个人胸中之郁结,所言也是虚妄之志向,除了八大山人等寥寥几位外,大多格局显小,劲道不足,绘画的功能逐渐退缩为文人的雅趣,中国画强大的生命力被大大削弱。

到了近现代,时局动荡,东西方文化交汇碰撞,每况愈下的中国画却涌现出一批天才画家,他们将内心的忧虑、悲愤或者愁苦诉诸于笔墨,进入心灵的深层。在这些画家当中,几乎无一不是“艺术叛徒”。齐白石开“红花墨叶”一派,曾被讥笑为“农家样式”。曲高和寡的黄宾虹,也因那些“黑山”和“夜山”而不为人所识,在他的绘画与画理鲜有知音、生活一片冷寂时幸遇傅雷。浸透西方艺术观的傅雷被黄宾虹的作品深深折服,那个他亲自操办的画展,不仅成为了黄宾虹上半生的总结,更是攀向绝顶的开端。采用破笔大写意画山水的傅抱石也曾让世人感到惊诧,其散锋乱笔表现山石结构的“抱石皴”,倒助他打破传统笔墨的樊篱。石鲁堪称东方的凡·高,以其野、怪、乱、黑的风格而遭到批判摧残,几度精神失常被强制关进病院,其画风豪野强悍、雄浑壮美、惊世骇俗……贡布里希在《艺术发展史》中说得再明白不过,“整个艺术发展史不是技术熟练程度的发展史,而是观念和要求的变化史”。技艺只是实现创作的途径,而拥有崭新的艺术观念和审美意识却等于换了一个头脑,让你从旧的母胎里汲收养分,最终蜕变而出,创造出新的内容和形式,而不是跟随潮流人云亦云。

对于当代的中国画,大都不能令人满意,不少画家言必称文化之伟大复兴,殊不知艺术家的使命并不在于煌煌其言,而在于身体力行,用自己的艺术直觉与这个时代这个世界连通并对话。体验之深浅、实践之多寡直接决定艺术品质之高下,只有体验生命中的每个起落,才会让人变得通透朗然,与自然、与普遍意义之俗世和谐共生。而对艺术如不潜心琢磨多作尝试,也难以通过“形态”来把握这个你想要表达的丰饶世界。也有的画家虽专注于“东方精神”,却把这种精神简单化、表面化了。一件作品有没有东方精神的内蕴,并不完全取决于作画的工具材料,或者作品里所呈现的诸如民俗的花纹图案、器物古董之类代表中国表象符号的东西,而是作品本身是否反映出本国本民族的思考、立场、生活模式和象征意味,传达出有别于西方的另一种文明。也有的画家干脆投入西方文化的怀抱,画出一些连自己都看不懂的水墨“抽象画”,却自以为打通了中西文化之间的阻障。

当然,真正的艺术是不分东西没有边界的,是不能用条条框框加以限制的,全盘否定过去,势必割断传统文化的根脉,犹如“木水”失去了“本原”,而一味沉湎于传统,又会迷失未来。我比较赞同潘天寿先生的主张,既要“借古”又要“开今”,借古是手段而“开今”才是目的。

我的国画作品大致分两类,一类是继承先贤的笔墨精神,提倡笔墨与传统文化相融合,此类作品以写意画为主;中国画与西洋画不同,传统的西洋画多以科学为依托,强调严谨,看重造型能力;中国画则多借重哲学和文学,讲究的是个体对世界和生活的理解。国画中最难读懂的是写意,它追求的是“神似”,即神韵。所以黄宾虹强调,“写生只得山川之骨,欲得山川之气,还得闭目沉思,非领略其精神不可”。这种近似于悟道的方式,其目的正是为了“遗貌取神”。

我的另一类作品是吸收西方绘画的造型等长处,赋予作品当代性,以现实生活为题材进行写实主义的创作。如果说第一类作品是对深厚传统文化的追寻和依恋,那么第二类作品则是个体创造性的发挥,是形成自己风格的必由之路。

西方现代美学把艺术定义为“有意味的形式”,而中国的“谢赫六法”早就把“意味”阐释成为可感可知可行的东西了。我唯愿在往后的岁月里,既能够在作品上建立起有别于他人的符号识别系统,具有自己的面目,又能在形式中弛张着自己的心路痕印,发散精神感受与象征意味。中国画一向所倚重的文化意蕴,正是为了寄托作者无限的思想与追求,以拙作《收获》和《门外》为例,里面除了我对形式感和表现性的追求之外,还有其“言下之意”,比如作者对艺术的认知和往后探索的方向——《收获》是希望自己贴近生活更接地气,终生守护着艺术的园地;《门外》则是希望自己有自知之明,保持对生命的敬畏,对经验的恐惧,对技巧的警觉,保持对生活的陌生感和鲜活的感受力,能够“洞烛幽微”,尽可能去表达肉眼所不能见到的或者是别人感受不到、不可复制的东西。我要经常对自己说,面对艺术这座宏伟的殿堂,你永远是个门外汉。

总而言之,无论是写作或者绘画,说穿了就是艺术家们找到的一种适合于表达自己强烈感受的途径。劣作令人眼浊,好的作品却往往叫人眼前一亮。为何能眼前一亮,那是因为它神完气足、精光四射,那是因为它直指人心。当然,艺术的表达方式是多元的,同样对它的理解也是多样化的,如果一件艺术品还能让人感到兴奋的话,有时恰恰在于它无法让人人都说好这一点上。往往是,引得起争鸣的东西,更能让欣赏者低回咀嚼,不释于怀。从本质上看,优秀的艺术家其实并不期望人们发出一致的喝彩声,而仅仅希望作品能够引起别人足够的关注和引发个人的思考,从而达到艺术再创造的目的。

我是文化上的杂食主义者,传统文化也好,西方艺术也罢,当然除了文学、绘画,也还包括了音乐舞蹈戏曲摄影收藏等等,都拿过来为自己所用,融一炉而冶。而事实上,一位艺术创作者想要走得更远,也是需要不同的艺术形式来启迪、观照、补给、滋养、促进、提升的。当然,作为本国本民族的艺术创作者,在理智上认同现代意识和西方美学观点的同时,是不应当舍弃自己的文化传统和艺术精神的,相反,只有对传统文化的深刻体悟,才能创作出与其他国家和民族风格迥异的作品来。

“通会之际,人书俱老”,这是孙过庭在《书谱》结语中所强调的,意思是一个人必须倾注毕生精力,到最后才能获得对书法的深刻理解和真正的把握。我以为所有的艺术创作也都如此,一个人只有将创作与现实生活、与自己的整个生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作品与生命才能一起走向成熟,焕发光亮。

厚 圃,原名陈宇,居深圳。著有长篇小说《结发》《我们走在大路上》,小说集《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等,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等,并入选“岭南文学新实力十家”“聚焦文学新力量——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实力展”等。近年来潜心美术创作,作品参加加拿大中国画“风入松”四人展、“庄上雅集”八人展(石家庄)等。现为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作协理事。

猜你喜欢
中国画绘画艺术
中国画
中国画之美表现在哪些方面?
《远方》中国画
纸的艺术
因艺术而生
艺术之手
爆笑街头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