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采访”我

梁晓声

上个星期，儿子的一项作业是采访父母。妻子要加班和上夜校，只得由我来接受儿子的“采访”，于是我和儿子之间有了如下一次谈话：

“您是哪一年下乡的？”

“这还用问？”

“不问我怎么知道？”

“1968年。”

“哪一年上大學的？”

“1974年。”

“哪一年毕业的？”

“1977年。”

“您经历过坎坷么？”

“经历过。”

“说一说。”

“这还用说？”

“您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凝视着儿子，觉得他是那样陌生，或者反过来说，他怎么对我一无所知呢？他若是真想要了解他问的那一切，是多么简单的事儿！书架上陈列的书脊上印着我名字的书几乎都有我的简历，从我的许多篇小说中都能看到他老爸的身世。

可儿子从来没有触摸过我的任何一本书，他对我的了解甚至远不及别人家的孩子。

有一次我无意中偷听到他和他的几名男同学背地里谈论我的书：

“你爸爸写的书真不少。”

“你别看他的书！”

“你自己喜欢看你爸爸写的书吗？”

“我为什么要喜欢看他写的书？”

“借我一本看行么？”

“不行！”听起来他似乎生气了。

“你为什么这样生气呀？他这些书迟早会过时的！”

“他这些书已经过时了。世界上那么多经典还看不过来呢！”

“您对您至今的人生满意么？”儿子继续“采访”我。

“谈不上满意不满意，我习惯了。”

“假如有一件最使您高兴的事，就目前而言那可能是一件什么事？”

我几乎是恶狠狠地回答：“你的学习成绩又前进了五名！”

儿子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阵子，淡淡地说：“我的采访结束了，就到这儿吧！”

我意识到我刺伤了儿子的自尊心，正如他也刺伤过我的自尊心一样。进而我又想，有一个具有一点叛逆精神的儿子也好。这样的一个儿子时刻提醒着我只不过是一个初二男生的父亲，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可以得意的资本。

当爸的感觉实在是越来越粗糙而暖昧了啊！

（摘自《父亲》中国物资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