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中的“省句比兴”式化用

2015-07-06 14:16谈胜轶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5年5期
关键词:贤才短歌行鹿鸣

谈胜轶

曹操在《短歌行》中为了表达人生苦短背景下的贤才难求、王业未就的悲凉、慷慨意绪,极富创意地运用“省句比兴”的方式,化用了《诗经》中的《郑风·子衿》和《小雅·鹿鸣》。遗憾的是,很多编者在编选《短歌行》的时候,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注解,仅仅满足于指出其出处和化用后的比兴意义。如,谓前者“出自《诗经·郑风·子衿》,这里借以表达对贤才的思慕”,谓后者“出自《诗经·小雅·鹿鸣》,本是宴请宾客的诗,这里用以表示对贤才的礼遇”。但读者对其省略的情形以及被省略的诗句所产生的新的比兴意义,就不一定很清楚。注解的语焉不详,将不利于读者准确、全面、深入地把握《短歌行》的主旨。

省句比兴式化用,是指作者在创作时基于篇幅或平仄韵律等语言形式的考虑,只引用前人诗文作品中的一句或几句,故意省略与之相关联的内容,然后在新的作品中,产生新的比兴意义。这新的比兴意义,实际上是由已引用内容和被省略内容共同生发的。而一般的读者,只会关注作者已明确引用了的句子的含义,对于被省略的内容,则很少有人会去主动地深味揣摩,表现为阅读的浅尝辄止或不得要领。

曹操在《短歌行》的开篇即由酒宴场面触发感慨,喟叹流光易逝、人生短暂,并引出一个沉痛的“苦”字。这种敏感于时间的刻骨铭心的苦忧,大多关乎功业未就、理想难以实现的困厄之境,但作者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颓废与消沉,而是旋即化为慷慨激昂之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其“忧思”,郁结于心,绵邈悠长,一旦发之为歌,便顿觉苍凉悲壮。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作者“忧思”的焦点集中到如何广纳贤才的问题上,并且把自己对人才的渴求形象地比喻为对情人的思慕。“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也便脱口而出,而其后的两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因句式节奏问题,就很遗憾地被省略掉了。其实,被省略的还有该诗的二、三两章。这些省略的内容,虽不能一一援引,但是,其新的比兴意义仍在蓬勃地滋生,甚或有可能还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最主要的意思。为了说明问题的方便,兹录《郑风·子衿》如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是一首描写妙龄女子思念自己情人的诗。其情感抒写炽烈、大胆。诗的前两章,爱恋中有埋怨,埋怨中见赤诚:纵然我未曾会你,难道你就不能带个音讯?纵然我未曾会你,难道你就不肯主动过来?——这女子的意思已非常醒豁:你要主动点!诗的第三章,写这位痴情女子在城楼上的踯躅徘徊以及“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焦渴情状。

已被作者直接引用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在《短歌行》渴求贤才的语境中,其比兴意义至少有三种:

一是“青青子衿”象征知识与才能。因为青色的衣领是周代学子衣饰的特征,青衿便成了青年学子的代称,而青年学子又是极有激情与活力,极有知识与才能的,这正是曹操日思夜想的真正意义上的人才。

二是“青青子衿”隐喻忠孝、淳厚的人品。汉代郑玄笺曰:“礼,父母在,衣纯以青。”(《毛诗注疏》卷七 )此谓若父母皆健在,应着纯青色衣服以示孝敬。

三是“青青子衿”隐喻对贤才的思慕。该意义,是基于对这首爱情诗的联想得出的,许多教材的编者皆已指明。

那么,“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及后面的二、三两章,其比兴意义,又是怎样的呢?曹操所要表达的意思是:我纵然求贤若渴,然而事实上,天下之大,不可能一一地去找你们啊,就算我没有亲自去找你们,你们为什么不主动来投奔我呢?要知道,我对你们是一片真心啊,这一点,你们怎么就不知晓呢?害得我形单影只地徘徊不已、焦躁不安!——雄才大略的曹操,在《短歌行》里不仅表达了对贤才的思慕,而且还表达了因天下青年才俊不够主动或者说不理解其政治抱负而产生的寂寞之情和悲凉之感!作者的英雄气概,一统天下的韬略伟志,竟然鲜有人知,这也就是他“沉吟至今”“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的深层次的缘由。这种情感越强烈,其向往也将越美好,因此,作者在《短歌行》中先后两次以悬想、虚拟的画面来表达青年才俊主动前来投奔的情形。第一次是“悠悠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第二次是“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这两幅图画都想象得一往情深,充满了和谐、愉悦的氛围。这里,笔者将重点探讨第一幅画面。

先看《小雅·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这是一首涉及周代燕礼的宴饮诗。燕礼有示慈惠、通上下的作用,表达的是一种“和”的政治理想。周代统治者在由“礼”规定的严格的等级秩序之外,还希望能够营造敬上惠下、宽松融洽、和睦团结的政治氛围,这就需要“乐”的化育。乐的作用是陶冶人的情操,净化人的心灵,从而使人们和谐相处,各得其所,形成稳定、安宁的社会局面。《小雅·鹿鸣》就集中反映了这种礼乐文化的内涵。

《小雅·鹿鸣》共三章,每章皆以“呦呦鹿鸣”起兴,同时又兼有比喻、象征的意味。其比兴意图大致是以下三点:第一,鹿喜群居,常结伴而行,以此比喻群臣之间、君臣之间相处和睦,团结一心。第二,群鹿于野外觅食,发出呦呦的鸣叫声,其情状是悠闲自得、无忧无虑,以此暗示宴饮场面的轻松愉悦。第三,麋鹿温顺可爱,体态优雅,以此比喻宴饮嘉宾皆忠信有礼,极富美好品德。

在《短歌行》中,曹操引用“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四句,除了表明他对贤才的谦逊诚恳的礼敬之情外,应该还有借助于上述三点比兴意图的再一次引申、发挥。即,所省略的诗句或诗章将会提供更为广阔的比兴空间。《小雅·鹿鸣》整篇诗歌的比兴意义在曹操的《短歌行》中会获得全新的发展:一旦贤才到来,曹操表示将为他们提供自由、祥和、处处充满关爱的人际环境,以便充分发挥其聪明才智;曹操还表示,将与贤才志同道合,群策群力,广开言路,虚心听取不同意见,自觉接受贤才们高尚情操的熏陶。一言以蔽之,曹操将与各位贤才共同建设一个和谐、自由的社会。这在当时,的确属于美妙无比的想象。可惜,再瑰丽再欢愉的想象终究是虚幻的,这就只能更无情地反衬《短歌行》的慷慨悲凉了,从而保持了这篇作品情感基调的一致性。

由上述可知,省句比兴式化用,不仅有“夺胎换骨”、自然含蓄之妙,而且还能极大地丰富作者的思想感情和诗篇的意境内涵。但,这类化用对读者的文史积淀和想象、联想的能力也是一种考验。

参考资料:

1.李健《曹操〈短歌行〉对〈诗经〉比兴的创造性化用》,《古典文学知识》2011年第6期。

2. 江林《〈诗经〉与宗周礼乐文明》,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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