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公子(六)

2015-07-10 09:05于晴
桃之夭夭A 2015年7期
关键词:闲云家庄公孙

于晴

王沄内心微疑,瞧见那七公子又剧烈地动了下。

公孙纸尽量让语气充满笑意,再道:

“跟闲云想的一样。你自告奋勇打点咱们的吃住,不就是为了看她?等你康复后,你可以仔细看她了。”说是这样说,公孙纸的眼泪却无声地滑落。

她疑心更重,又瞧见七公子血红的嘴角隐着笑意,十分触目惊心。他手抖了下,她迟疑一阵,确定他无害,这才伸手握住他发凉的手掌。

山边的风极强,几乎将人吹上天去。隐约地,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公孙纸猛地抬头,与她对视。

一阵地动!

“闲云,地龙醒了!”公孙纸大喊。

不对!世上哪来这么巧的事?她目光乍异,难以置信。是炸药引起的?她生平仅见过一次炸药炸地,就是在她年幼之际,那时炸得土石翻飞,比地龙剧醒还要危险。她见地上开始龟裂,立即帮忙扶起七公子,让公孙纸背着。

何哉立即退到她的身侧。

“快离开这!”她面色剧沉,已无平常的畏缩。

公孙云显然也发觉异样,凌厉之声响遍山崖:“快下山!”

王沄尾随在后,脚步微地不稳,何哉扶她一把:“姑娘,小心!”及时避开坍塌的山石。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自到天贺庄后,她仿佛就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往这里走来。天崩地裂,教主想要谁死?他要谁死,都太容易了,还是……

公孙云返身疾落,背起了七公子,回头看她一眼,问道:

“你追得上来?”

“自然是可以。”她还有何哉呢。不过,云家庄的人真是重情重义,七公子性命难挽,他们还是不放弃。

可惜,可惜,太可惜,她始终在那扇门之外,被重情重义对待的名单上并没有她。

脚下又是一个虚空,何哉及时抓住她。山崖崩裂的速度极快,她还没走两步,碎石又塌,她左脚一滑,再靠何哉稳住她。

“大哥!”

不知何时,天贺庄的少庄主竟自林间窜出,她一愣,浑身竟生无比寒意,何哉心知不妙,喊道:

“姑娘跟着我!”

大喊同时,他掠身上前,及时托住被点住穴道的贺容华。林间再次迸出暗器,直往此处而来。

何哉右手扛着贺容华,左手持剑硬生生挡住一枚暗器,公孙云拂动袍袖,卷住另一枚暗器。

暗器共三枚,公孙云返身再追,但已是不及。

“皇甫沄,侧避!”他立即喝道。

王沄眼明手快,侧退一步,以玉箫抵住,铛的一声,她滑退两步,但也终于扣住暗器。

她正吁一口气,脚下却是再度虚空,一个踉跄,她避之不及,竟滑下山崖。

何哉面色大变,正要扑上前抓住她的腰身,哪知林间又有暗器出现,这一次银光对的正是贺容华,如果他不顾一切救她,那贺容华必死无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恍然明白教主精心计划了什么。

“皇甫姑娘!”公孙纸大喊,扑向前要拉住她。

言知之易,行知难……言知之易,行知难……身子坠落的速度并未减缓,她看见何哉眼底闪过悔意,随即,他收手反身护住贺容华,放弃救她。

就在他旋身之际,她已错失被救的先机。

地面崩裂得厉害,公孙云脚下极为不稳,仍是只手抽出腰带,硬是缠住公孙纸的腰身。

公孙纸极力要勾住她的衣袍,但速度不及她坠下。碎石直落,公孙纸痛挨几下,心知闲云撑不了多久,闲云轻功再好也需立足之地,何况他还负着老七,能撑多久?

正这么想着,腰间紧缩,公孙纸竟被拉了上去。他心一冷,知道闲云当机立断做出决定了。他撇开视线,不敢再看王沄。

就这样,一切都在眨眼间发生,狂风吹得她宽袍膨起,她也知道自己在下坠,公孙纸不敢看她,这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她眼睁睁地望着白雾迅速拢去山崖上的身影,终于笑出声。

“哈哈——”她笑了又笑,“哈哈哈哈——”笑不止了。

亏她烦恼了十几年,今天倒好,结局提早出现了。

她闭上眼,任着风速领着她的身子坠落。人死前不都该走马观花吗?为什么她脑中浮现的是何哉昨晚说的跟定她一生一世?

她以为从此她可以稍微安心,因为多了一个有承诺的家人。

她又想起公孙云那亲昵的笑,这样的笑只针对他所谓的自家人。

这世上不就是如此吗?每个人心中都有重要的人,自然会剔除不能救的人。

她只是不幸点,被归类为这种可以救就救,不能救就放弃的人而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她会被舍弃。何哉问她,明知允他回天贺庄为老父送终,必会被教主一网捕获,为什么她还要这么做?

因为,她在等着何哉背离她。就算现在不背离,将来也会背离,而她果然料中了。

公孙云想拉她出白明教,愿给庇护之所,可惜,大难来时他还是先选自家人。这是人的天性,她不会有怨,只是有一种“啊,终于发生了”的松懈感。

以后她也不必再烦恼她认作亲近的人何时会离去了,也算是老天给她的好运气吧。

疯子教主用这种手法让她认清这点,让她明白自身的孤单。唉,是不是太激烈了点?好好跟她说,她也会懂的。

如今把她玩死,疯子教主到哪去找继位人选?车艳艳是万万不可能的,只怕新任教主继位,车艳艳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她意识缥缈。山风不停地吹,令她有种错觉,这风是要把她吹上天的,极凉的气息拂过鼻尖,虽然明知生死在刹那,但对她来说却像永恒。

风啸声不绝于耳,她忽地睁开眼,瞧着不知什么颜色的天空。突然间,她猛地咬牙,靴底试着踢出,在半空中踢了好几次,竟然让她踢到崖壁。她反应极快,借力翻了个身,想通过手中玉箫运气抵住崖石。

可惜她力道不足,没有剑的玉箫只能算是个没有用的鞘身。虽然使劲,但箫身直滑,嵌不进一个稳点,身子不似之前快坠,但照样在下坠着。

她再咬住牙根,扯下腰间长带,飞地腾出,目标是壁上巨石。哪知,风吹掀了她的腰带,她愣愣地看着,随即又笑出声。

狂风将她朱色的长腰带吹得狂舞乱窜,像是艳红的血在眼前舞动。她恍惚盯着,注意到腰带尾竟莫名缠上崖下的树梢。

她面色大喜,但盼这长带不会中途断裂,她连忙将它一卷又一卷缠上手腕,身子在跌进茂林的刹那间,勉强有止住之势,嘣的一声,腰带被扯断了,她整个身子硬生生跌在地面上。

剧烈的痛楚几乎自手臂蔓延到整个身子,她嘴一张,连喷了几次血,血花染上她视野中的天空,又尽数溅上她的脸。

她瞪了半天,发现自己还能看见天上的云,才确定自己还活着。

她勉强忍住呕吐,强迫自己爬起来,左臂又是一阵剧痛。她脸皮不停地抽动,背脊传来阵阵麻木感,但她知道要是现在不爬起来,便再也别想站起来了……

她的面皮不停地抖动着,无法控制。她低头看着左臂,这才发现肘骨自肉里翻出,下臂几乎要断了,难怪她痛得连心都绞了起来。

从小到大,她不是没受过伤,但没有像今天这样九死一生过。她有点惊讶自己竟能忍到这种地步,连个痛都没有喊出口,她又想抹去滚落脸颊的血,却发觉右手还紧紧握着玉箫。

她瞪着玉箫看了好一阵子。这箫留下还有何意义?她松了手,任它滚到地上。

她抹着脸,发现不只有血,还有湿答答的眼泪。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她刚才虽然用腰带减缓了冲势,但撞上地面的力道依旧不小,头破血流,背脊上的麻木感流窜,她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因此剧痛起来。

不知老天是在捉弄她还是给她运气,竟让她在重伤与死亡间,选择了前者。她手指不停地抖着,踉跄着走了一步,便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

喉头一直在压抑着,一张口就又喷出血来,她得忍下。她瞄见左腕还扣着那个天奴环。

她眸光带冷,用力解开天奴环,不屑地抛开。天奴环没有钥匙,终生解不得,以前确实如此,但她十四岁那年就知道如何解开这环,连何哉也不知情。

这环,还留着做什么?

心头绞痛,头痛欲裂,她还是憋着一口气,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天雷在响,只怕再一会儿就要下起大雨。这正是时候,大雨一下,什么痕迹就都消失了。

她咬着牙关,跌跌撞撞地走出崖壁,每走一步,晃动的左臂仿佛连着心头,带来无法忍受的痛楚。

现在她不只流血、流泪,还流汗了。

袖口微沉,她记得袖袋里的是两块碎玉,可惜她没有多余的力气拉掉它。

她慢慢回头看着她跌落的地方,山上碎石落下不少,但不致会覆盖住一具尸身,地上也有血迹,若真有人下来寻她的尸身,只怕也要在大雨过后。

那时,找不到人,会以为她走了。

而她,确实走了。

从此天涯海角,就只有她一人,再也没有人相伴。

没有人相伴才好。没有人相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踪迹;没有人相伴,她不用想着,这人何时会背叛她,她会何时背叛这个人,多好啊!

而今以后,逍遥一人游,疯子教主倒是助她一臂之力,不必再考虑何哉。

她非常潇洒地旋身而去,头也不回。

每走几步,她便痛得跪在地上。如果能失去痛觉,多好?但她不能。失去痛觉就表示她离昏厥不远了。

她又爬起,挑战自身最大的忍耐力,一步一步,慢慢往前。

大雨开始下起,抹灭她每一步的足迹。这样才好啊,把她的存在抹去,不留痕迹,管他什么何哉、管他什么公孙云,她不稀罕任何人!

浑蛋,这么痛……她绝对可以忍。古时勾践都能忍气吞声尝粪便了,她这算什么?忍忍痛而已,就算手断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忍,她忍……咬牙地忍着……只要她走出这里,只要她没中途断气,只要她能忍着憋住这口气,以后,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

赤色的身形,逐渐消失在大雨之中。

第五章

半年后——

一身土黄色的简便女衫,上短衫、下长裙,腰间随意系了长锦带,非常朴素且简洁,只是质料上等,加上该女相貌十分俊俏,整个人看来就是顺眼得很。

黑色的长发是待字闺中的打扮,随意弄了个玉簪,长发及腰,其中还有几条细致的发辫。

她负手走进酒楼,对着迎面的店小二,问道:

“二楼有位子吗?”

“有有,姑娘楼上请。”

她看他一会儿,道:“你是新来的吗?”

“是是,小的刚来这城里做事。”

她应了一声,慢步踏上阶梯。二楼空的位子还多得是,她拣了个靠窗的坐下,认真阅读菜单后,道:

“来几道油炸的菜色,愈油愈好,荤素不忌。”

“姑娘要不要尝尝几道药膳?这是上回云家庄五公子上酒楼时,咱们掌柜求来的,全中原就咱们一家有呢。”

她面皮抽动一下,笑道:“下回再试吧。这次,就上我要的菜色。”

店小二嘴里应着,殷勤倒茶时,注意到这姑娘生得好看,眉间带俊,如果她打扮成年轻男子,他想他也认不出她是个姑娘家。

她瞟他一眼,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没,小的是想,小的第一次看见什么叫男女皆宜。姑娘真是……”一时想不出特别的形容词,只得重复,“真是很俊啊。”

她闻言,笑了:“唉,我穿这样你也觉得我像男子,那我也算失败了。”她叹气,“一个男人打扮成女人,果然不容易啊……”

店小二结结巴巴:“姑娘是宜男宜女相,扮男便像俊俏男子,扮女自然是女的……现在明明就是女的嘛。”

她失笑:“我饿了,小二哥,你快上菜吧。”

店小二连忙下楼打点着。

她习惯地把玩筷子,看着窗下的街道。

正值午后,用饭的客人逐渐增多,当店小二送饭菜上来时,二楼已增了三四桌客人。

店小二又发现她以左手玩筷时,筷子几次滑落,似乎是左手有点问题。

他放菜的时候,闻到淡淡的药香味,毫无疑问是来自她身上。他低头偷觑,发现她的腰间系着荷包,之前明明没有看见的。

“怎么了?”她扬眉问着。

店小二盯着半天,讶声道:

“原来如此,姑娘腰间锦带过长,行走时遮住了荷包,这一坐下,荷包便露了馅。”这姑娘的腰身是细的,但再怎么细,也用不着这么长的腰带吧?

“这腰带可以做许多事,好比能救人一命。”她笑道。

“原来如此。”顾客至上。顾客只愿点到为止,他就算好奇得要死,也绝不能追问。于是,他退下了。

没有多久,二楼的雅座已满。再上来的客人张望一阵,来到她占据的这张靠窗的桌子前,客气问道:“姑娘,可否共桌?”

她瞟一眼,大方道:

“请随意吧。”

来者是两名二十出头的中原少侠,面目皆属上等,气质颇佳,有礼地道谢后就各自落座,招来店小二,简单地点了几道菜。

“姑娘是江湖人?”其中一名年轻少侠问道。

“算吧。”她专心吃着饭。饭不可吃满饱,方为养生之道,她遵循着。

“可有名号?”

“我想,没有吧。”

原来是初入江湖的姑娘。两名年轻男子放松心情,又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她看似年轻,却没有江湖小女侠的娇气与轻浮。

各门各派都有女子习武,年纪到了便慢慢被领进江湖,一开始仰仗着师兄弟,行事过于冲动。这年轻姑娘气质沉稳,完全不像近年的江湖小女侠,且她眉宇又俊得漂亮,肤色健康,吹弹可破……两位年轻少侠想到同一处,面色皆是微红,不由得同时咳了一声。

她瞄瞄离他们咳嗽时很近的菜色。她忍,吃吃人家的口水,也不算什么……绝对可以忍。

其中一名年轻人转移心思,道:

“古兄,你专程来这扬州城,是为了上云家庄吗?”

另一名年轻人正是古少德,他道:

“正是。朝廷六年一次武科举,今年,银手三郎屠三珑拔得头筹,将会是朝廷的重要栋梁。屠三珑居无定所,去年曾在云家庄住过,与闲云公子交情颇佳,家师差我上门恭贺,顺道誊上一份银手三郎的事迹回去,供本门弟子参阅。黄贤弟特来云家庄,也是为此?”

那叫黄贤弟的年轻人笑道:

“没错,再冉正是为此而来,顺便跟数字公子探采口风。邓家庄有意跟银手三郎结这门亲事,这事若是玉成,那将是江湖上一大喜事。我想再顺道……”

“瞧一眼无波仙子?”古少德笑着接道。

她闻言,差点把米饭喷出去。无波仙子……她忍,一定要忍!

这种小事绝对能忍!世上没有忍无可忍,只有一忍再忍!她深吸一口气,左手试着拿茶壶,沉重的力量让她左手臂轻轻抽痛着,使不上力来。

“姑娘,我来帮忙吧!”两个男人同时说道,互看一眼,又撇开视线。

最后古少德替她倒了茶,问道:

“姑娘左手有伤?”

“有点小伤而已。”她非常客气,“多谢公子……”

“在下古少德。”连忙自我介绍。

“在下黄再冉。”另一男子也不落人后,迅速说道。

“……哦。”她应道,“你们继续聊,继续聊。”

“姑娘在等人?”

“是啊。”她看着窗外,不想在吃饭时说话。

两人讨了个没趣,便吃着午饭。隔桌的人也在闲聊,声音略大,她被迫听着,古少德也听见了,低语:

“唉,半年前那事,还在谈呢。”

黄再冉面色有些尴尬,含糊道:

“是啊,这么久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好谈的?”

“黄贤弟怎能说这种话呢?这事发生才半年啊。云家庄弟子死的死、伤的伤,魔教皇甫沄也坠崖而死,事后车艳艳与闲云公子下崖找人,却只找到一具尸身。听说是有人故意为之,悬崖上藏着炸药,这炸药是谁放的,一直是个谜。”

谜?当然是谜啊,她忖道。云家庄的人死了,皇甫沄跟车艳艳的天奴也都死了。这炸药到底是白明教放的,还是心怀怨恨的中原人放的,一直没有人知道。这些事她是事后听说的,白明教教主意外地没有追究皇甫沄的死因,只是要求皇甫沄的专属天奴何哉回到教里复命。

据说,当时何哉选择回到天贺庄,从此不见人影,云家庄几次派人前去,何哉都不见客。

天贺庄的庄主依旧是贺容华,每个人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谁也不敢提,谁也不敢问,云家庄在江湖大事件里到底写了什么,一直封锁在汲古阁第三道门后,谁都怕问出个所以然来,就是掀起大动荡的时候。

谁敢做那抢先者?

古少德叹了口气:

“听说,当天有十几个年轻人,仗着有几分功夫跟踪他们,欲杀护法立功,但山崩时,却得仰赖闲云公子才能活着回来。可惜这几人羞愧,守口如瓶,至今没人知道,到底是哪家弟子干出这种混事来?说不得,连炸药都是他们下的手。”

黄再冉回避着,埋头吃着饭。

她也没吭声,品尝着油滋滋的鸡翅。

突然,街上一阵骚动,她往下看去,瞧见有人牵着马入城。

一进城,除非紧急事件,否则都得下马回庄,以防扰民,这是云家庄的规矩。她瞧见两抹白影牵马走着,后头那个是公孙纸,前头的自然是传说中“九重天外的天仙”公孙云。

“回来了!”古少德喜色道,“正好跟闲云公子一块回庄。”

他正要下楼,忽地瞧见公孙云抬起头望向二楼来。

古少德绽出笑,要打招呼,又见公孙云嘴角轻扬,毫不吝啬地微笑。

古少德顿时失了心魄。

“无波,一块回去吧。”公孙云朗声道。

她叹了口气,道:

“忍字头上一把刀,《洛神赋》我背得滚瓜烂熟,小事一桩。”她习惯性地负手下楼。腰间长长的系带几乎与长裙下摆同齐,店小二看了十分心惊,真怕那腰带曳在楼梯间时被人踩了。

她慢悠悠地走出酒楼,来到两人面前。

公孙纸道:“你今天吃药了没?”

“吃了。”娘,你回来了。

公孙云浅浅一笑:“老五是担心你,虽然你恢复得很快,但你忍功极强,说不定,连你自己都骗过去了。”

“我明白,我会小心的。”爹,你也回来了。

她幼失怙恃,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蹦出爹娘来。早点来嘛,二十岁才还给她爹娘,是不是太晚了?

“一块走吧。”

“嗯。”顿了一下,她指指后头,“有人要跟着一块回庄。”

公孙纸越过她的肩头,瞧见忙着下楼的古少德跟……他面色立时不悦,低声道:“那姓黄的,认出你了吗?”

“我想,没有吧。”她耸肩,帮着公孙云牵马,先行走着。

非常非常悠闲地走着。

江无波,京师人氏,乃走上和尚在红尘俗世的孙女,两个月前,她与一名小弟投奔云家庄。

云家庄除了弟子外,向来不收外人,但走上和尚与公孙父执辈有过命的交情,于是破格收留江无波,并将那名小弟收作云家庄子弟,重新培养。

江无波之父只是个读书人,但走上和尚在当年的武林间颇负名望,故此女也算是名门之后。

据说,云家庄数字公子在见过江无波后,惊艳其貌,遂提笔写下“无波仙子”的名号。

也曾听说,闲云公子曾几次提议收她为义妹,但遭她客气婉拒。这样的美女,不知跟海棠仙子相比,谁更为出色?

在这样的心思下,最近进云家庄借册的年轻人明显增多了。

她并没有被云家庄遮着、藏着,江湖嘛,男女见面不拘小节,也确实有不少年轻人在云家庄看过无波仙子。

第一眼,这女子生得俊,带着几分爽朗的英气,本来,这样的人名号为仙子不太名副其实,但再仔细一看,这年轻姑娘气质沉稳,俊若明玉,举动容止,顾盼生姿。历代江湖美人不是清露之貌,便是月华之相,少有这样的俊貌被封仙子之名的,但这不表示江无波没有这个本钱当仙子。

不管适不适合,名号一经传出,念久了、看久了,审美观感自然潜移默化,尤其,这可是云家庄公子们公认的,谁敢说自己的眼光出了问题,就是挑战云家庄的权威。这是某位数字公子很扬扬得意地跟自家人说时,被她偷听到的。

这简直是拿自家金字招牌暗搞恶势嘛!她暗自警惕,将来在江湖上看见什么、听说什么,都不要再相信了。

每天傍晚,她固定地跨进一间院子,寝楼前有一名数字公子在守护着。

“无波姑娘。”那名公子微笑道,“今天不见你,原来你上酒楼去了。年轻就是好事,两个月前你才能下地,没有想到最近就开始活蹦乱跳了。能四处走走是很好,但觉得哪儿不适,可千万别忍过头,砸了老五的招牌。”

“……多谢四公子谏言。”

她负手站在院内一角,等着每日固定的晨昏定省。果然没一会儿,公孙云自楼内走出,明明是快过年的天气,他额头上却有薄汗。

四公子看他一眼,叹道:“还是老样子吗?”

“老样子就是好事,兴许明天就醒来了。”公孙云注意到她站在一角,遂似笑非笑道:“无波,你可以进去了。”

她客气地施礼,在两人的注视下走进寝楼里。

坐在床缘的公孙纸一见是她,笑道:

“正等着你呢。”

她慢腾腾来到床沿,东张西望,瞧见桌上药碗已空。显然,公孙云替床上的病人输了真气后,又帮助公孙纸喂了病人药汁。

她绕过了一张凳子,坐在床前,望着床上的病人。

“开始吧。”她道。

公孙纸又瞄了她一眼,对着昏迷不醒的病人道:

“阿遥,我是五纸,我来看你了。”

“阿遥,我是无波,我来看你了。”

“你躺了半年,也该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可要笑我的医术了。”

“你躺了半年,也该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就要笑五纸的医术了。”她照本宣科,绝不遗漏半句话。

“阿遥,今天我跟闲云赶着入城,连顿早饭也没吃,午饭随意啃了点干粮。”公孙纸报告行程。

“……阿遥,今天我……上酒楼去吃了。”

公孙纸睨向她,嘴里再道:“今天中午,我跟闲云吃的是饽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能时刻养生嘛。”

“……阿遥,今天我任店小二做主,他自动送上油得不能再油的油鸡、酥得不能再酥的脆饼,我无力阻止,只好吃完它。等你醒来后,可以去试试。”报告完毕。

“江姑娘,”公孙纸淡淡地说,“听起来,你今天吃得颇为丰盛。”

她客气道:

“哪儿的话,吃惯了贵庄饮食,再到外头吃三餐,那简直是油腻得可以。”

“既然江姑娘吃得过油,晚上就吃清淡些的吧,晚点,请到‘双云榭用饭。”

她道了谢,又坐在那里照本宣科,对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说着一天的琐碎事情,直到一炷香的时间结束后,公孙纸才放她出楼。

天边已抹上朦胧的灰色,夜晚即将要降临,近日来访的江湖人剧增,庄里弟子会在主要道路点上明亮的灯火。

烛灯一夜,至薄白天光才会熄去,这样的烛油终年结算下来,所费不赀,云家庄哪来的钱耗在上头?

她本以为他们刻苦耐劳,人前无比光辉、人后缩衣节食,但这些人不但衣着追求舒适,连生活也十分讲究。嗯,根据她的推敲,公孙云可能发现金矿了。

有人拉着她的衣角,她低头一看,据说是她小弟的小江弟正看着她。

“大、大、大姐……”面目清秀,还有点婴儿肥的八岁小男孩,脸红红的,小手紧抓着她的衣裙,结结巴巴道,“四公子说,今天你上‘双云榭吃饭,在去之前,请先到女眷房那头打转。”

她想了一下,虽不解其意,但点头道:“好。”

反正她是寄人篱下,人家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好比,这小江弟本来就是云家庄新进小弟子,一切还在塑造重整中,为了替她捏造身份,这小男孩就这么成了她的小弟,从此,对她晨昏定省。

她还得负责检视这孩子的功课……算了,小事一桩,她也能忍。云家庄喜欢把一件捏造的事件模仿得这么真实,她照办就是。

这小孩对她晨昏定省,奉她为姐,她也没占多少便宜,她必须对楼里那位晨昏定省。

楼里那位,正是当日悬崖上几近气绝的七公子公孙遥,听说他是云家庄公子里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数字公子里最崇拜闲云公子的一个。

公孙纸虽然救回他一条命,但他始终昏迷不醒。

在道义上,她确实该负些责任,所以,当云家庄提出要求,要她每日上公孙遥那儿家常几句,她也欣然同意。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对昏迷的人讲几句话又不会削肉去骨,她绝对能忍受。

“大、大、大姐,请跟我走。”小江弟小声道,“这次你不能走错了,上次你走到男子那头,六公子气得骂你,这回要小心点。”

她扬眉,应了声,跟着小男孩走。

人家要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是她悲惨的写照。

她王沄,曾是白明教左护法皇甫沄,如今改名江无波,隐姓埋名寄住在云家庄。

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她是寄生虫,自然得完全地低头。所幸,低头不必太费力,她颈子还负荷得了,于是就这么忍了下来。

好了,《闲云公子》的连载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啦!实体书很快就要上市了,喜欢的小伙伴请务必记得来购买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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