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白鲸》的拉康式解读

2015-07-12 08:58张阿娜南方医科大学人文与管理学院广州510515
名作欣赏 2015年21期
关键词:捕鲸白鲸场域

⊙张阿娜[南方医科大学人文与管理学院, 广州 510515]

对《白鲸》的拉康式解读

⊙张阿娜[南方医科大学人文与管理学院, 广州 510515]

《白鲸》主人公是理性与疯癫兼具的欲望主体,维持生存的物质欲望的众船员是相对于欲望主体的他者。欲望主体与他者之间的权力与抵抗构筑了小说的主体间性。以裴廓德号、大股东和国家利益为同心圆的他者场域是造成小说悲剧结局的幕后黑手。

《白鲸》 欲望主体 主体间性 他者

赫尔曼·麦尔维尔是19世纪独具特色的美国作家。由于父亲破产逝世,他自十五岁便踏入社会,曾经做过银行文员、小学教师、农场工人、航海侍役、捕鲸水手等多种职业。代表麦尔维尔创作巅峰的《白鲸》在其生前遭受绝版的命运,并未帮他摆脱贫困,“银钱诅咒我;恶魔永远向我狞笑,半开着门等候”①。这部小说在他的生辰百年之时“死灰复燃”,引发了读者的多角度关注。有评论者将小说备受关注的原因归结于小说的艺术特质“持久性暗示性和刺激性”②;D·H·劳伦斯认为这本书令人灵魂生畏,“作为命运的启示录,这本书是太深刻了,绝不只是揭示悲伤”③;英国作家毛姆称这部小说为“正因为赫尔曼·麦尔维尔创造了亚哈,所以《白鲸》是本伟大的、很伟大的书”④。亚哈作为小说的轴心人物,凭借他自身的权力意志游走于理性与疯癫之间,折射出作为欲望主体的悲剧命运。小说以亚哈的复仇为圆心展示了波澜壮阔的社会图景,即以裴廓德号为中心的小社会,以及以捕鲸业为中心的多个资本主义国家共同体的利益。

一、理性与疯癫之间游走的欲望主体

“你必须选择一个非凡的主题去创作一本非凡的书。”⑤复仇便是“非凡的主题”。偏爱霍桑小说所表现的丑恶面的麦尔维尔,在刻画亚哈的时候也体现了精妙的疯癫。他是一个理智的疯子,明确表明复仇目的并倾注了自己全部炙热去实行。“我是恶魔,我是疯上加疯!疯狂的人才真会平心静气地了解他自己!”⑥他恶魔般的疯癫意识源于自己的深刻内省,肢体的残缺在他内心中引发深重的失落心理以及无可抑制的欲望。“欲望的本质,它的核心之处,就是缺失,对象的缺失。”⑦亚哈的欲望源于复仇的精神冲动,肢体的残缺造成复仇的情感冲动,这种情感冲动源于“缺失”。亚哈征服白鲸、征服自然的行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这种“缺失”。“疯狂绝不是人的机体的脆弱性的一个偶然事实,它是开裂在他的本质中的一个缺陷的永久的潜在性。”⑧于是,亚哈的疯癫便带有启示性、象征性。借助他的疯癫,折射出了作为欲望主体的内心隐秘图景。“欲望总是同时处在需求之上和需求之内。欲望处在需求之上意味着欲望超越了需求,它将走得更远,因为它是不可能被满足的,所以欲望是永恒的。”⑨

白鲸带给他身体的残缺造成了他对自己的自我否定,同时混同了他对白鲸的复仇欲望。人们于此发现了亚哈这一欲望主体的偏执结构。“我所有的手段都是神志清楚的,我的动机和目的却是疯狂的。”小说借助他的自言自语表现其内心的意识,正如他的自我剖析一样,“我自己就浑身都漏了。……不但全是些漏桶,而且是漏船里的漏桶;这比裴廓德号的处境还更来得糟,老朋友。”这流露出加尔文教的原罪观,即人生来有罪,只有通过上帝的救赎才能得到拯救。但是在这艘灵魂之舟上,他的人生态度是消极的、不可修复的。“在这种生命的怒哮的狂风里,就是找到了漏洞,又怎么补得了呢?”

“疯癫能够看到自己,也能被自己看到,它既是纯粹的观看对象,又是绝对的观看主体。”⑩疯癫被理性所排斥,又由理性所建构。理性和疯癫的关系需要在社会中进行观照。裴廓德号俨然一个等级分明的小社会。以亚哈船长为首,下有三个副手——徒有美德或者公正观念的大副斯达巴克(随从魁魁格)、鲁莽而漠不关心的二副斯塔布(随从塔斯蒂哥)、平庸的三副弗拉斯克(随从大个儿)和费达拉,而道德薄弱、愚昧迷信的水手、厨师、木匠、铁匠和生番处于最底层。在捕鲸过程中,船只要长时间在水路航行,船员只有依靠储存大量的食物才能应对水路生活。食物的问题是首要的问题。亚哈掌握了食物的分发大权,等于掌握着全体船员的命脉。众船员被捕鲸的利益所诱使,物质的“缺失”是他们欲望的本质。

二、权力与抵抗构筑的主体间性

尼采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力的怪物,无始无终”,力的差异关系构成世界,“这是权力意志的世界——此外一切皆无!你们自身也是权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⑪亚哈是裴廓德号的“独立的王君”“命运之神的副手”。裴廓德号以文明与愚昧为两极,在被雇佣的水手中,不到一半的美国人差不多是船上的头目,他们提供智慧。而作为愚昧或者未开化的异教徒生番处于下层,出卖自己的无知、勇敢和蛮力。带有后殖民主义色彩的文明与愚昧的差异,就成为裴廓德号等级划分的标准。“所谓的主体间性指的是主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交互影响。”⑫亚哈与大副斯巴达克之间的权力与抵抗就构成了小说的主体间性,这突出表现在双方的三次冲突之上。

第一次权力与抵抗表现在亚哈对包括斯巴达克在内众船员意愿的侵凌。亚哈用一枚金币来诱惑众船员寻找白鲸为复仇而战。在宣誓仪式中,亚哈运用“自我虚幻的逻辑”做出价值评判,让每个船员都认同自己的复仇目的。“人的欲望是在他人的欲望里得到其意义。这不是因为他人控制着他想要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的首要目标是让他人承认他。”⑬斯巴达克强调金钱才是出航的目的,而白鲸对亚哈的袭击只是出于本能。抵抗最终由三个副手的无言默从到无言屈从结束。大副最终的顺服让亚哈心中激起胜利的喜悦。“现在斯巴达克是我的人啦,现在他除了背叛我,不能反抗我了。”亚哈的权力意志压服了斯巴达克在内的副手,最终众船员意志屈服于船长的偏执。正是意愿屈服的那一刻开始,注定了小说中船员的悲剧命运。

第二次权力与抵抗冲突是关于吊起复滑车的事件。裴廓德号船的油桶出现漏损,斯巴达克建议吊起复滑车修复油桶以保证安全,亚哈则不愿意耽搁寻找白鲸复仇的时间。在争执过程中,亚哈船长抓起滑膛枪言明“主宰人间的只有一个上帝,主宰裴廓德号的是船长”。虽然斯巴达克的这次抵抗使亚哈做出了唯一的一次屈服,但亚哈是为了保护自己并维持自己的“船长”地位,还要忠实于裴廓德号航程的名义上捕鲸的利益驱动。亚哈决不能剥夺众船员对金钱的一切希望。因此,他不得不必须遵守一切例常旧规,尽量显出他在从事捕鲸方面有非常热烈的兴趣。他这样做是为了除去复仇行动的邪恶性外衣,掩盖追捕白鲸的恐怖性。

第三次权力与抵抗是斯巴达克在遭遇台风中试图松解裴廓德号的索头。捕鲸船员在长期与自然险恶作斗争的时候,面对自然的强大和不可抗力因素,往往表现出对自然的敬畏心理。这种心理体现在对自然征兆的宿命式解读。斯巴达克在自然现象的威慑之下预言“这是个不吉利的航程呀,不吉利开始啦!不吉利还要继续下去”。他对未知神力及自然征兆的解读,实质上反映了内心的恐惧。亚哈洞悉了斯巴达克的心理。为了安抚惊慌的船员,他在不现实的幻想中化身强者,“这股白焰就是照引着到白鲸那里去的路。把主桅上那些链环递给我,我要来摸一摸这脉搏,让我的脉搏贴着那脉搏一起跳动!”“你们瞧着,我就这样把这最后的恐惧给消灭了。说着,呼的一吹,火焰吹熄了。”类似的精神安抚也发生在罗盘针神秘地失去正确指向的时候。众船员在承认亚哈是万能的上帝的同时,也认同了他的复仇目的。

大副斯巴达克一步一步走向屈从。值得注意的是,斯巴达克有一次想用滑膛枪杀死亚哈,遵从自己内心的意志解救自己。一方面,这次抵抗毁于他试图寻求公正“合法”。基督教信仰的宽恕精神让他试图寻求公正“合法”的理由;另一方面,他长期处于亚哈带来的恐惧感以及震慑力之中。亚哈强大的权力意志导致了对他的侵凌与毁灭。正如拉康指出,一个严厉的长辈只要出现就可以吓住孩子,并不需要摆出惩罚者的样子。“意愿的侵凌性腐蚀人,败坏人,使人解体,使人无能;它导致死亡。”⑭二副斯塔布则是对亚哈有非理性的无限崇拜,将被亚哈踢当作光荣的事,并且强调绝不要回踢。“斯塔布!你尽可夸耀一番,说你让亚哈老头踢了!而且因此成了个聪明人。”斯塔布的自我安慰力量以及奴性意识让他安心处于亚哈的特权与命令之下。三副弗拉斯克平庸至极,几乎对亚哈船长的权力没有异议的屈服。

在裴廓德号这个小社会中,亚哈船长拥有价值的决定权。亚哈的复仇欲望与众船员的利益欲望之间,“起主导作用的欲望就会去削弱它的对立面,将其变为替主要欲望活动提供刺激的冲动”⑮。权力与抵抗之间的互动关系构成主体间性,反映出亚哈船长对小社会深层次的欲望重组,他把裴廓德号变成为他复仇的工具。

三、他者与荒诞意味

拉康所阐释的人的欲望,“其核心无非是说人的欲望是在他者中被结构的,是由他者的逻辑决定的。在这里,这个大写的‘他者’(Other)既指作为能指场所的他者领域,也指主体表达其欲望的另一个场景,还指处在他者领域的他人主体”⑯。拉康的他者不只是单个主体的存在,也可以表示主体之外他者的场域。

在亚哈回忆自己捕鲸生涯时,他对自己的复仇也做了深刻反省。他称自己为“恶魔”,过去四十多年的生活是“傻瓜、傻瓜、老傻瓜的生活”。“是什么欺诈的、隐藏的统治者和王君,和残酷无情的皇帝在控制我,才弄得我违反一切常情的爱慕,这么始终不停地硬冲、硬挤、硬塞;弄得我这么轻率地随时去做那种按照我的本心本意说来,我决不会那么勇敢去做的事呢?”亚哈的理性反思折射出他者的场域,正是这个场域的存在为亚哈及众船员的欲望提供了实现途径。他者场域正显示出加缪所说的荒诞意味,“所谓荒诞,是指非理性和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冲突,弄个水落石出的呼唤响彻人心的最深处。荒诞取决于人,也不多不少地取决于世界”⑰。

他者场域的勾画集中于选录部分的八十段文字。在这冗长的八十段文字中,麦尔维尔说明了上至上层社会,下到诸多行业中鲸的多种用途。从国王、女王加冕仪式中盐缸式中的油、贵妇用的嗅盐油膏到药剂、化妆品、清凉剂、润滑剂、珠宝商和钟表商用的润滑剂、香料等。鲸的诸多用途产生了巨大利益,甚至它攸关国家利益。于是,捕鲸业得到国家法律的保障,从而表现出捕鲸业带来的国家之间的利益之争。在美国和英国还有有主鲸与无主鲸的所有权问题。尽管捕鲸业产生了巨大的利益,但是从事捕鲸业的水手只能以此来维持生存的需要。每一个在海洋上工作的水手本身就是去到一个“玩弄生命”的地方,大海就是他们凄凉的坟冢。每一个在裴廓德号上发现白鲸的桅杆水手可以得到金币的奖赏,每一个出海捕鲸的水手还可以得到“拆账”的红利,以实玛利估计所得的那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拆账就可以看出,最终受益者不是以捕鲸业为财富主要来源的法勒、比勒达的股东,而是整个国家利益。贯穿于捕鲸史的还是“开拓文明”、侵略史的书写,这不仅是对自然的侵略,还包括所谓文明世界对蛮荒之地、闭塞之国的侵略。如第24章中把澳大利亚“带到了文明社会”、打通了闭塞的日本等。殖民者优越的文化自豪感可见一斑。

《白鲸》中裴廓德号是一个小社会,也是亚哈及众船员主体欲望得以展开的他者场域。在裴廓德号背后是以法勒、比勒达为代表的大股东,他们是真正拥有捕鲸船的休捕鲸者。而隐匿在捕鲸业后的社会是以捕鲸业为国家利益的国家共同体。他们是以美国为代表,包括英国、西班牙、荷兰等多个国家的共同体。从这个角度而言,以亚哈船长为首的裴廓德号就是轮船大小股东、继而是国家利益共同体这个隐匿的他者场域的殉葬品。正如加缪所说,“荒诞就是死囚的鞋带”。

结语

《白鲸》是欲望主体的悲剧。人的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亚哈对白鲸的狂热复仇是在众船员对维持生存物质的追求中展开的,他们相互联结,互相佐证。裴廓德号与裴廓德号背后的法勒、比勒达为代表的大股东,还有隐匿的国家利益构成了他者场域的同心圆,从而昭示了亚哈与众船员的悲剧命运。

① 艾红红、王书曼、宫玉静主编:《名人书信》,山东友谊出版社1998年版,第453页。

② 美国驻华大使馆新闻文化处:《美国小说评论集》,田维新等译,今日世界出版社1975年版,第39页。

③ [英]D·H·劳伦斯:《劳伦斯文艺随笔》,黑马译,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第204页。

④ [英]毛姆:《巨匠与杰作》顾大僖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13页。

⑤ Oates,Joyce Carol.Where I’ve Been,and Where I’m Going:Essays,Reviews,and Prose[M].New York: Plume,1999:270.

⑥ [美]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莫比-迪克》,曹庸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235页。

⑦ 汪民安:《福柯的界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7页。

⑧⑫⑬⑭ [法]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82页,第9-10页,第278页,第100页。

⑨ 黄汉平:《拉康与后现代文化批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4页。

⑩ [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43页。

⑪⑮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权力意志》,张念东、凌素心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700-701页,第114页。

⑯ 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89页。

⑰ [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沈志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0-21页。

作 者:张阿娜,硕士,南方医科大学人文与管理学院助教,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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