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修辞性叙事研究角度重审《洛丽塔》中的不可靠叙述

2015-07-12 12:13王莉莉中国计量学院杭州310018
名作欣赏 2015年30期
关键词:奎尔纳博科洛丽塔

⊙王莉莉[中国计量学院,杭州310018]

从修辞性叙事研究角度重审《洛丽塔》中的不可靠叙述

⊙王莉莉[中国计量学院,杭州310018]

俄裔作家纳博科夫名作《洛丽塔》中的不可靠叙述研究一直以来吸引了很多国内外评论者的关注。根据詹姆斯·费伦的修辞性研究相关理论,小说中的主人公亨伯特同时具备人物和叙述的双重功能,因此仅从论证亨伯特作为《洛丽塔》小说人物的身份不可靠,并不足以从叙事话语层面全面阐释文本中的不可靠叙述,故而依托费伦关于不可靠叙述的三大轴理论补充说明《洛丽塔》小说在叙述层面的不可靠特性。

《洛丽塔》修辞性研究派别詹姆斯·费伦不可靠叙述

俄裔作家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20世纪中叶活跃于美国文坛,1955年《洛丽塔》(以下简称《洛》)的问世使他闻名天下,该作品被批评界普遍认为是后现代的经典之作。《洛》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亨伯特因为童年的恋爱经历,爱上了房东黑兹太太的女儿洛丽塔,为了得到洛丽塔,他与黑兹太太结婚,并在对方意外死亡后获得了洛丽塔的监护权,如愿地占有了她。之后洛丽塔逃走,亨伯特在故事的最终见到了洛丽塔并终结了情敌奎尔蒂的性命。在狱中,亨伯特决定写一部回忆录,来回忆自己的一生。在这个故事的叙述中,叙述者和人物都是亨伯特,亨伯特在小说中将自己的主观情绪极大地表现出来,对洛丽塔既迷恋、赞美,又斥责、贬低,言谈记录明显受到情绪的影响,被批评界普遍认为是典型的不可靠叙述者。里蒙·凯南曾说过:“不可靠的叙述者是这样的一个人,对于他所讲述的故事或对于故事的评论,读者有理由怀疑。”①

不可靠叙述从概念提出伊始便成为西方叙事研究的热点之一,国内绝大多数关于《洛》中不可靠叙述的研究论文或专著都只列举了亨伯特作为人物本身的身份的不可靠,由此推导出其所有的判断、事实、认知方面的叙述都不可靠,从而论证出本书的不可靠叙事。如国内研究权威汪小玲教授在其专著《纳博科夫小说艺术研究》的“不可靠叙述者”部分集中详细地分析了《洛》中主要叙述者亨伯特在身份方面的不可靠,即问题型叙述者,拥有如精神病患者、阶下囚、恋童癖患者等诸多不可靠因素。②

然而根据费伦的修辞性叙事理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人物功能与叙述功能是两个不同的层面,因此,仅从人物的不可靠身份出发,并不足以得出叙述层面的不可靠特征。美国叙事理论权威詹姆斯·费伦是秉承“芝加哥学派”的衣钵,成为后经典修辞性叙事学的权威人物,费伦的修辞性叙事学以“其综合性、动态性和开放性成为西方后经典叙事理论的一大亮点”③。费伦在《作为修辞的叙事学》一书中特地增加了一个区分,区分第一人称叙述中,“我”作为人物的功能和作为叙述者功能的不同作用,即人物功能与叙述者功能实际上可以独立运作。这种观点有助于读者更为准确地阐释作品,更好地解读“我”的复杂多面性。④申丹教授强调,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叙述者”与“人物”是第一人称叙述中“我”的两种不同功用。⑤正因如此,仅仅从人物身份的不可靠就直接推断其叙述层面的不可靠特征是远远不够的。以下,笔者将依托费伦关于不可靠叙述的三大轴,即事实轴、判断轴、感知轴等三个方面来补充论证亨伯特作为叙述者与其作为人物同样的不可靠特性。

詹姆斯·费伦发展了布思于1961年提出的不可靠叙述,作为美国叙事理论权威,他在事实轴、判断轴的基础上,增加了知识/感知轴,并沿着这三大轴区分了六种不可靠叙述的亚类型,即: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价值/判断轴上的“错误判断”和“不充分判断”,以及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⑥

一、事件/事实轴层面

1.错误报道

《洛》中亨伯特叙述中错误的报道在文本中比比皆是。“二号证物是一本袖珍日记……我一提到这个马萨诸塞州布兰克顿市布兰克布兰克公司的美妙产品,仿佛它就在眼前。”⑦实际上马萨诸塞州并没有这样一个市,而布兰克布兰克(Blank Blank)英文意义为“空白”,纯属叙述者的杜撰。而这种空穴来风的杜撰并非孤例,在叙述自己小时候阅读书本时,叙述者亨伯特描述了一本皮雄的作品《人性之美》,这本据说对他产生很大影响的书籍,也并不存在,甚至所谓的作家“皮雄”在法语发音中与俚语“nichon”同音,意为“女性的乳房”。甚至原本严肃的法律条文在叙述中也出现了变形,在文中提及的《青少年法案》中,“少女”被定义为“八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女童”,而该法案的实际定义“少年”为十四岁以下,并未明确定义“少女”,很明显这个错误的引用是为了证实叙述者亨伯特个人对于该年龄层少女的偏好,这种杜撰明显属于事实层面的错误报道。

2.不充分报道

不充分报道是事实轴层面另一个亚类型,即叙述者对所叙述的事实“假装不知道”,“比之叙述聚焦能够给出的信息要少,并不是说漏掉整个事件,而是刻意忽略事件中的一些要素”⑧,给读者提供不充分的话语信息。如亨伯特在狱中写作此书时,显然已知道拐走洛丽塔的人是谁,但他不动声色,详细地叙述他对这个未知的仇人的追踪,直到两年后,亨伯特再见洛丽塔追问那个人的名字,“她用一种无声的低音呼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聪明的读者早就猜到了……我,同样,一直知道,又从未意识到”。

文中还有一处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文本的前半部分,亨伯特在叙述1935年期间与前妻瓦莱契卡离婚后的生活时,毫无征兆地插叙跳跃到了在监狱的图书馆中他抄写的一本书,“克莱尔·奎尔蒂,美国戏剧家……多罗雷斯·奎因,1882年生于俄亥俄州戴顿市……我爱人的名字,竟在某位女演员老巫婆后面……生于1935年,参加演出《被谋杀的剧作家》。贱人奎因。犯下谋杀奎尔蒂的罪”。译者在此处的注释中标明,以上几段文字充满了潜台词,读者在读完整本小说后再看这几段,定会有所发现。看完整本书,读者会了解到克莱尔·奎尔蒂就是亨伯特苦苦追寻的仇人,身份是剧作家,拐走了他心爱的洛丽塔,后者应该是嫁给了奎尔蒂,名字从多罗雷斯·黑兹改为多罗雷斯·奎因,在这段叙述中还透露出,亨伯特最终杀死了剧作家奎尔蒂。此处充分解释了亨伯特在叙述者层面“知而不报”的不可靠叙述特征。

二、价值/判断轴层面

叙述者亨伯特臭名昭著的“恋童情结”很难从价值判断层面获得读者的认同。因为幼年时对阿娜贝尔的迷恋,他恬不知耻地宣称,“男人和少女之间应该有一条年龄断沟,无论如何不能少于十年,一般是三十或四十年,在一些情况下甚至多达九十年,这样才能使后者属于小仙女之列”。甚至还举了雷不查人的例子来试图向读者说明八十岁老头可以和八岁女孩交媾而无人怪罪的概念,这种不合常人价值判断取向的理念很难获得读者的认同,因此在价值/判断轴层面无可争议地形成了不充分的判断。

三、知识/感知轴层面

1.自我认知层面的错误解读

亨伯特对自身存在错误的解读,认为自己英俊,有魅力,对异性有强烈的吸引力,是洛丽塔喜爱的对象,“我有能使小姑娘开始感受生理感应的一切特质:刮净得下巴,肌肉发达的大手,低而洪亮的嗓音,宽阔的肩膀。另外,还有人说我很像洛丽塔迷恋极了的某位流行男歌手或男演员”。亨伯特认为自己对于洛丽塔来说是一位“如此细心周到的朋友,如此慈爱的父亲,如此优秀的小儿科医生,能照顾到我赤褐色皮肤、赤褐色眼睛、赤褐色头发的小身体的一切需要”。甚至恬不知耻地觉得洛丽塔在“等待着他——一位富有魅力的房客,去做他切望做的事”。但很明显这是对他自身的不充分解读,与后文洛丽塔对他的控诉形成对比,“你这叛变的家伙。我本是雏菊一样的少女,看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我可以去警察那里,控告你强奸我。奥,你这肮脏的老家伙”。洛丽塔的控诉呼声显而易见地证明了亨伯特前面叙述中对自身的错误认知。

2.自我认知层面的不充分解读

除了对自身魅力方面的错误认知之外,叙述者亨伯特还存在对自身性格的不充分认知。从他自述的履历来看,认为自己是知书识礼的欧洲人,颇有才学,但从后文其对待前妻瓦莱利亚的叙述来看,前文关于自我认知的叙述似乎也并不可靠。在前妻回公寓收拾行李之时,亨伯特欲杀之而后快,甚至产生了“先享受一下他(此处指代亨伯特的情敌上校)的小妹妹——一个最最透明的小仙女,有一头卷曲的黑发——然后自毙的念头”。无独有偶,在后来的妻子夏洛特处于对未来家庭生活的美妙遐想之中时,亨伯特想到的则是如何利用她的产期而对其女图谋不轨,在这些斯文丧尽的卑劣想法中,先前营造的“欧洲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形象早已轰然倒塌,毫无争议地在认知轴层面形成了不充分的认知。

最后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的是,以上三大轴的不可靠叙述之间不仅仅是一种平行的关系,有时则会形成一定的因果关系。申丹教授曾对此做过精辟的评述:“费伦仅仅关注三个轴之间的平行关系,而笔者认为,这三个轴在有的情形下会构成因果关系。”⑨如亨伯特在认知轴错误地认为自己是英俊而有魅力的男子并认为洛丽塔爱着自己,导致其在判断轴层面做出了是奎尔蒂拐走洛丽塔,而不是洛丽塔自身想离开他的错误判断,并在事实轴层面将他与洛丽塔的乱伦关系歪曲为单纯的爱情关系。

综上所述,《洛丽塔》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亨伯特在文本中承担了人物与叙述的双重功用,其作为人物的不可靠身份与三大轴叙事层面的不可靠特征,共同确立形成了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成功运用的不可靠叙述叙事。这种不可靠的特性消解了叙述者的叙事权威,也消解了文本的可信程度,对于现代小说可谓是一个“大胆的实验”。⑩对于这一点,作者纳博科夫本人曾经在《文学讲稿》中做过生动地阐释,“一个孩子从尼安德特峡谷跑出来大喊‘狼来了’,而背后果然跟着一只大灰狼——这不叫文学;孩子大叫‘狼来了’,而背后并没有狼——这才是文学”⑪。这种“狼来了”式的文学手法上的“欺骗”在纳博科夫看来,正是文学的“初始形态”,才能让文学保持吸引人的魔力。一切正如他在回忆录《说吧,记忆》中所叙述的那样,在自然中找到了在艺术中寻求的非功利的快乐。毫无疑问,对于纳博科夫而言,文学与艺术二者都是魔法的一种形式,二者都是奥妙的巫术与欺骗的游戏。

①Rimmon Kenan,Shlomith.Lectures on Don Quixote[M]. 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vich/Bruccoli Clark,1983:100.

②⑩汪小玲:《纳博科夫小说艺术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6-75页,第78页。

③申丹等:《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

④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陈永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82-83页。

⑤⑨申丹:《何为“不可靠叙述”?》,《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第4期。

⑥James Phelan.Living to Tell about It[M].Ithaca Comell University Press,2005:49-53

⑦纳博科夫:《洛丽塔》,于晓丹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6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⑧Gerald Prince.A Dicitionary of Narratology[M]. Hampshire:Scholar Press,1988:69.

⑪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5页。

[1]Andrew Field.VN:The Life and Art of Vladimir Nabokov [M].New York:Crown Publishers,1986.

[2]David Rampton.Vladimir Nabokov[M].Hampshire:The Macmillan Press,1993.

[3]James Phelan.living to tell about It[M].Ithaca Cornell Unversity Press,2005.

[4]Lionel Trilling.“The Last Lover”in Vladimir Nabokov:The Critical Heritage[M].Norman Pag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82.

[5]Nail Cornell.Vladimir Nabokov[M].Plymouth:Northcote House Publishers,1999.

[6]Vladimir Nabokov.Lolita[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ing Press,2000.

[7]Vladimir Nabokov.Strong Opinions[M].New York: McGraw-Hill International,Inc.,1973.

[8]Vladimir Nabokov.Tyrants Destroyed and Other Stories [M].New York:McGraw-Hill International,Inc.,1975.

[9]Wayne Booth.The Rhetoric of Fiction[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1.

[10]纳博科夫.洛丽塔[M].于晓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11]纳博科夫.固执己见[M].潘小松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12]纳博科夫.说吧,记忆[M].陈东飙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13]纳博科夫.文学讲稿[M].申慧辉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14]申丹等.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5]汪小玲.纳博科夫小说艺术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

[16]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作者:王莉莉,硕士,中国计量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编辑: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

本文系2015年浙江省外文协会专题研究一般项目研究成果项目号ZWYR2015046消解与重构——纳博科夫《洛丽塔》叙事聚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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