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逃离》的艺术技巧

2015-07-12 12:13范春如深圳市第一职业技术学校广东深圳518000
名作欣赏 2015年30期
关键词:逃离门罗克拉克

⊙范春如[深圳市第一职业技术学校,广东深圳518000]

浅论《逃离》的艺术技巧

⊙范春如[深圳市第一职业技术学校,广东深圳518000]

门罗的代表作之一《逃离》,细腻地纪录了女主人公卡拉平凡生活的微妙之处,她的突然觉醒和逃离,以及最终失败的回归,充分体现了作者创作短篇小说的技巧。门罗善于截取极为接近现实生活的细节来反映人物的情绪和思想变化,在有限的篇幅内不断变换叙事视角,使小说更富于变化和层次感。门罗还擅长在简单清新的景物描写中烘托人物心情的变化,情景交融,使短篇作品更具艺术感染力与生命力。

门罗短篇小说逃离人物叙事视角景物女性主义

一、门罗与逃离

艾丽丝·门罗,当代加拿大女作家,其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受到世界各地读者的追捧,获得国内国际奖项无数,2013年更是毫无争议地斩获诺贝尔文学奖。纽约时报盛赞门罗善于“以平凡的事情揭示深刻的意义”,其作品“达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许多评论家更是将门罗誉为“我们时代的契科夫”。《逃离》2004年出版,深获读者好评,反响巨大,门罗因而一举夺得当年的加拿大吉勒文学奖。

年轻的女主人公卡拉,和丈夫克拉克生活在偏远落魄的农庄,压抑的婚姻让她再也无法忍受,“他什么时候都冲着她发火,就像是心里有多恨她似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做得不对的,不管说什么都是说错的。跟他一起真要把她逼疯了”。偶然的一天,在邻居贾米森太太的帮助下,她坐大巴逃离了丈夫和农庄生活。然而卡拉骤然决绝的爆发终显力量不足,最终她哭着恳求丈夫把她接回家去,一切似乎回归到了原点,一石并未激起千层浪,只剩一圈圈的涟漪微微荡漾开去。

二、门罗的短篇小说

门罗始终坚持创作短篇小说,82岁高龄时,她以短篇小说的成就摘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实属罕见。评论家们一致认为,“门罗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能力,能够以简洁,意蕴深长,且超越时空的故事带给我们生活的启示”,“近乎完美的写作……作为短篇小说家,艾丽丝·门罗的每一篇短篇小说所具有的深刻感,哲理性与精确度,大多数长篇小说家都需要借助主人公从生到死的漫长一生才能够表述。”《逃离》一文,短短几十页的篇幅,同样凸显了门罗以方寸见天地,以浓缩见精华的叙事本领。作者擅长对平凡的生活进行抽丝剥茧,描述精准,文字朴实,底蕴不失厚重,思考不乏深重,不愧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

三、细节的力量

《逃离》的篇幅虽短,却丝毫不显潦草,因为门罗对女主人公卡拉的观察细致入微,善于截取极为接近现实生活的细节来反映人物的情绪和思想变化,读来更显真实,更显精致之美,让人着实佩服作者对生活细心独到的观察,对女性心理的精准把握。丈夫克拉克提出让卡拉再次去贾米森太太家帮佣,卡拉反感,克拉克咄咄逼人,两人因此闹了场小嘴角。卡拉“快步走进起居室,用胳臂从后面把他抱住。可是她刚这样做心里就涌起了一股忧伤的情绪。必定是冲澡的水太热,才使得她眼泪汪汪的——她伏在他的背上,垮了似的尽情哭了起来”。卡拉心里着实委屈,她既不愿意再去见贾米森太太,又不愿意让丈夫不满。她无法抑制地痛哭,希望丈夫能够体恤她的心情,然而:“他双手离开了键盘,但是仍然坐着没动。‘别这样对我发火嘛。’她说。‘我没有发火。我只不过是讨厌你那个样子,就是这样。’‘我是因为你发火了才这样的。’‘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怎么样了。你弄得我气儿都透不过来了。去做晚饭吧。’”卡拉只字不敢透露自己内心的感受,她主动拥抱克拉克求和,只希望克拉克不要对她发火,克拉克不但直接无视卡拉的感受,丝毫不安抚卡拉,而且满心的不耐烦,以家庭主事人的口吻吩咐卡拉去干活。短短的几行文字,足以瞥见克拉克对卡拉情感的漠视,对卡拉情绪的厌恶,他专制的男权口吻和权威的家长态度,他安排家内家外的大小事务,卡拉则默默地任其支配,生活在以克拉克为中心的小圈子里,牺牲自身的感受,隐埋内心的痛苦和委屈。卡拉在两人的世界中既无选择权,也无话语权,如此压抑不平等的两性关系和家庭氛围为卡拉日后逃离丈夫埋下了伏笔,她需要一个契机来宣泄自己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

四、叙事视角的变换

正如门罗在一篇访谈中提到的那样:“小说不像一条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进里面,待一小会儿,这边走走,那边转转,观察房间和走廊间的关联,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从这个角度看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与之相对应的是门罗创作短篇小说的态度,她善于打破传统的平铺直叙的叙事模式,在有限的篇幅内不断变换叙事视角,像电影镜头不断跳跃,作品因此更富于变化,富有层次感。这种非常规的文本效果带给读者耳目一新的阅读感受,使读者不由自主地跟着作者变换思维。有学者指出,在《逃离》中,门罗“打断线性叙事,创造性地重新组合情节,呈现出‘碎片式’的审美哲学。这样,她便在表层的‘生活流’叙述结构下挖掘出更深层的意义结构,展现最平凡,看起来最没有反抗意识的人在生活推移之中被逐步异化的原因,过程和结果”。

小说开篇以卡拉和克拉克的视角为出发点,简明扼要地描写了他们的农庄、马厩、窘迫的生活,夫妻俩不尽如人意的相处状态。正当读者以为门罗会将夫妻视角的叙事方式进行到底,作者却笔锋一转,以卡拉帮佣的贾米森太太为出发点,从她的视角详细描述了她与卡拉的生活交集,她对卡拉的看法和喜爱。此刻,读者流畅的阅读感受突然被打断,转而闯入到另一个人的世界,阅读因此变得更加新鲜有趣。卡拉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读者对卡拉这个人物的了解亦更加深入全面。

在小说的第一节,门罗只是详尽地描述了卡拉眼里的克拉克形象,他的火暴脾气,他与客户的争执,他对马厩的修缮和管理,他与卡拉的相识,他们在农庄生活的点点滴滴,他的一言一行充分映入卡拉的眼里,刻进卡拉的心里。相反,克拉克对卡拉的形象反映却缺失了,这说明,在充分拥有男性权威地位的克拉克眼中,卡拉的家庭地位低下,甚至可以直接被忽略。他无视卡拉的存在,卡拉对此早已习惯,她也逐渐忽视了自身,她眼中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满满都是丈夫克拉克,而非自身。卡拉在自己家中倍感忧郁,常常抑制不住地哭泣,一切顺从着克拉克,毫无生气,毫无特色。可贾米森太太看见的卡拉却大为不同。“她是惊讶于见到了卡拉的身影,光着腿,光着胳臂,站在梯子的顶端,坚毅的面容被一圈蒲公英般的短卷发围着。”“就单单是能见到家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此健康,充满青春活力的一个人,这就很不一样了。”贾米森太太借给卡拉一套自己的衣服,卡拉换完衣服走出来,“显得又洁净又光鲜”,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光彩夺目,年轻可爱,充满朝气。贾米森太太的丈夫年老多病,却试图勾引卡拉与其亲密。卡拉向克拉克倾诉此事,“立即引起了他的强烈兴趣。那么你当时是怎么做的?你进他房间了吗?她做出羞怯的样子。有时候。他叫你进他房间。然后呢?卡拉?后来又怎样?我进去看看他需要什么。那他需要什么呢?这样的一问一答都是用耳语悄声说的,即使没人在偷听,即使是他们在床上如痴似醉的那一刻。这是卧室里的闺中腻语,所有的细节都很重要,而且每次都要添油加醋,同时配合以很起作用的延宕、羞怯和咯咯痴笑,下流,真下流。而且想说这些并感到有趣的不单是他,她自己也会感到兴奋。她急切地想讨他喜欢并刺激他。”对妻子遭受的侮辱和骚扰,克拉克不仅不觉得愤怒,不想办法维护妻子的尊严,反而一次次以近乎变态的心理攫取卡拉受辱的细节,以此为乐,刺激淡漠的神经。贾米森先生死后,生活困窘不堪的克拉克甚至想以此事要挟贾米森太太,让她出钱封锁住这个令贾米森家丢脸的秘密。克拉克完全不理会卡拉尴尬为难的处境,而是视其为可有可无的玩物,无聊时的消遣对象。他希望卡拉就像饲养的宠物那样,“跟着他满处跑,在他跟前欢跳争宠”,卡拉敏感细腻的情绪只会让他无比厌烦。

五、景物的烘托

门罗不仅对小说人物的把握精准到位,亦善于在简单清新的景物描写中烘托人物心情的变化,景反映人,人融于景,情景交融,一切皆为推进故事情节发展,为凸显主题服务,无多余的废话,无一处累赘,门罗的短篇小说因此更具艺术感染力与生命力。

小说一开始:“这是个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夏天。早上醒来,你听到第一个声音就是雨声,很响地打在活动房子屋顶上的声音。小路上泥泞很深,长长的草吸饱了水,头上的树叶也会浇下来一片小阵雨,即使此时天上并没有真的在下雨,阴云也仿佛正在飘散。”持续的阴雨天气就像挥之不去的忧郁盘旋在心头,这恰好是卡拉与克拉克生活的真实写照。卡拉的天空阴雨绵绵,她难以自控地哭泣,但她的忧郁丝毫不被克拉克所理解和关心,他“只要有电脑屏幕可以死死盯着看,就不会再为别的事情操心了”。

偶然的一个下午,卡拉实在忍受不住,在贾米森太太面前哭诉自己灰暗的婚姻,失望透顶的丈夫,她压制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贾米森太太帮助她下决心逃离压抑的生活,此时的天气和景色都在呼应着她迫切渴望新生活的心情。“阳光很灿烂,阳光这么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们坐着吃午饭的时候阳光就曾使酒杯反射出光的。从清晨起就再也没有下过雨。风够大的,足以把路边的草都吹干伸直,足以把成熟的种子从湿漉漉的枝梗上吹得分散出去。夏天的云——并非雨云,在天上飞掠而过。整片乡野都在改变面貌,在松抖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七月里真正晴朗的日子。大巴疾驰而过时她都几乎看不出近日的任何迹象了——没有田地里一汪一汪的水坑,显示出种子都被冲洗掉了,也没有可怜巴巴的玉米秆或是堆在一起的谷物。”她之前看到的乡野毫无变化,毫无生机,毫无亮点,让人倍感郁闷,但她突然决定逃离抑郁的阴雨世界时,内心对新生活的美好期盼充溢而出,连周围的景色也被她的欢欣鼓舞赋予了不同内涵。卡拉满怀希望,满心欣喜地准备走向充满阳光和生机的新世界,这才是生气勃勃的卡拉真正渴望的生活。长久以来,卡拉为讨克拉克的欢心而活得谨小慎微,克拉克不喜欢她哭,她连哭都得小心翼翼,克拉克喜欢的事情,哪怕牺牲自身的尊严,哪怕自身遭受到侮辱,她仍曲意对克拉克津津乐道。卡拉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倍感压抑的生活,冷漠的丈夫,她决定反抗,逃离旧日的生活,把自己从被忽视的状态中解救出来,放松自己,改变自己,追寻截然不同的没有克拉克的生活。

卡拉虽然一直生活在令人窒息的男权制度统治之下,但她毕竟已经习惯了依附着克拉克生活,顺从克拉克对她和家庭的一切安排。卡拉对逃离的目的地多伦多人生地不熟,显然这并不能给她所需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对于独立的自我生活,不管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卡拉并未做好充分的准备和适应。她的勇气和信心只够支撑她坐上大巴车来趟匆匆的短途旅游。一想到真正地脱离往日的生活状态,未来将没有克拉克的存在,一切都是未知的、不确定的,卡拉便感到害怕了,她的情绪崩溃了,她一筹莫展,毫无头绪,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卡拉便想回家了,大哭着恳求克拉克接她回去。她逃离的计划和决心并不彻底,并不干脆,相反,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的自我抗争最终以她自愿重新回归男权牢笼而失败。正如波伏娃所形容的,女性的不幸正是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每一种事物都在诱惑她使她走容易走的道路”。国内有研究者认为,“门罗的用心可谓良苦,她并不希望都以简单的‘女性乌托邦’式的美好前景来‘麻痹’或者廉价地‘安慰’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不愿意都用‘女英雄’的故事来简单对抗无处不在的男权意识。相反,描写这些看似‘失败’的女性的软弱和无力,恰恰说明女性本身对父权意识形态的自我内化有多么深重”。门罗并非激进的女权主义作家,把男性和女性置于二元对立的位置去思考和解决问题,也非流于媚俗的创作者,给读者描述一场不负责任又不切实际的逃离。门罗更倾向于把卡拉描述成类似于你我的普通人,她极为平凡,长期被深重的男权制度所束缚和绑架,有着女性惯有的脆弱和依赖,虽然产生逃离的顿悟,却终究害怕独立探索自我的世界,自愿回归压抑的婚姻牢笼。

小说的结尾符合门罗一贯的创作风格,即开放式的结局,卡拉是否会再次唤起内心的自我意识,是否再次产生逃离念头,她的情感和生活将归于何处,读者尽可以代入自身的感受和思考,门罗并没有细细地交代,描画一个具体的结局,而是极为含蓄地指出了最终的发展趋势。短暂的逃离过后,从表面上看,卡拉与克拉克的生活面貌略有改善,他们的夫妻关系也趋向好转,卡拉眼中的农庄景色再次变化:“到处都是鸟儿。天蒙蒙亮就唱上了的红翅乌鸦,知更,还有一对鸽子。此外还有成群结队的乌鸦,从湖上出来巡游的水欧,以及栖蹲在半英里外那棵枯死的橡树枝干上的大秃鹫。一开始,它们只是蹲在枝子上,晾干自己厚实的羽翼,偶尔才腾起身子试飞一下,转上几个圈子,接着又安顿下来,好让阳光和温暖的气流再把自己弄得舒服些。再过上一两天,等它们恢复过来了,便会往高处飞去,盘旋,再落到地面,消失在树林里,只是在需要休息时才回到熟悉的枯树上来。”卡拉的逃离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却在她心底埋下一线希望和出路,她知道自我的出路在哪儿,她知道通向新生活的方向,她在逐步积蓄力量,等待羽翼丰满,必要之时,她也会不停留地展翅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门罗不愧为一流的短篇小说大师,《逃离》一文短短几十页的篇幅,作者对人物和景物把握精准,描写精确,恰如其分地、细腻地记录了卡拉平凡生活的微妙之处,突然的觉醒和逃离,以及最终失败的回归,构筑了几近真实的女性情感世界,引起读者广泛的心理共鸣,烘托了女性主义的深刻主题,反映了作者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厚的写作功底。

[1][加拿大]艾丽丝·门罗.李文俊译.逃离[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张磊.崛起的女性声音[M].北京:中国财富出版社,2014.

[3]周怡.艾丽丝·门罗--其人其作其思[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

[4][法]法西蒙娜·德·波伏娃.陶铁柱译.第二性[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作者:范春如,硕士,深圳市职业技术学院助教,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

编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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