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记

2015-07-13 11:45
百花洲 2015年4期
关键词:阳阳

陈 离

如梦记

陈 离

一路上肖梓良心里都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庞知非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庞知非家住在学校的东区。除了校长楼,教工宿舍六栋一度是学校最好的房子。四楼也是个不错的楼层。肖梓良一口气上了楼,站在了庞知非家的门口。

敲门的时候肖梓良觉得自己有些鬼鬼的。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为什么要鬼鬼的呢?像是要密谋什么。像是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已经有三年多没有来过庞知非家了。

肖梓良知道涂子佩家就住在五楼,尽管他从来没有到过涂子佩的这个家(涂子佩是五年前从过去住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搬到现在的这个住处的)。

还好,在庞知非开门之前,肖梓良在走道里没有遇见任何人。

庞知非把肖梓良让进书房。他让肖梓良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坐在靠书桌的一张转椅上。

“梓良,最近还好吧?”

“……还好。”

“这一段时间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瞎忙……也不知道成天都干了些什么。”肖梓良有些局促不安。他越来越害怕别人问他这样的问题。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这么多年他好像什么都没干。

“梓良,你今年多大了?”

真是害怕什么,偏来什么!庞知非今天为什么要问他的年龄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梓良你今年应该是四十九吧?”

看来庞知非确实是非常关心肖梓良。他连肖梓良的年龄都记得这么清楚。

“是啊,四十九了……按照我们乡下的算法,虚岁已经五十了……”

“虚岁五十……真是岁月不饶人啊!你看我都老了!”

肖梓良赶紧从沙发上欠了欠身子,说:“哪里哪里!庞老师一点也不老!庞老师看上去很年轻!”肖梓良一边说一边感觉到自己言不由衷。他有些讨厌自己。他又说:“庞老师,您身体还好吧?”庞知非还在担任中文系主任的时候,肖梓良也叫庞知非“老师”,他觉得这样比叫“主任”更亲切。

“身体倒还好,但是人老了,岁月真的不饶人啊!”

庞知非今天找自己来难道就是为了感叹时光的流逝吗?

果然,庞知非开始切入正题:“梓良,你知道吗,市作协马上就要开代表大会了。”

肖梓良说:“是吗?我还不知道。”对外界的消息,他一贯比较闭塞。

“这一次作代会的主要议题,就是换届……”

“换届”是什么意思?呵,换届,就是作协的主席、副主席及理事都要重新选举。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肖梓良对这样的事情一贯不敏感。

“梓良,这一次,你应该可以当上市作协副主席了!”

肖梓良心里“啊”了一声。他没想到庞知非会说出这样的话。市作协副主席?那是一个什么东西?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东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市作协副主席不过是一个虚衔,不算什么官,也没有任何实际的利益……啊,自己到底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

“凭你的成就,这一次应该是你上了!”庞知非又说。

“庞老师,看您说的!我有什么成就?不过写了几篇拙劣的小说,哪谈得上什么成就!庞老师您千万不要这样说!我自己都觉得害臊……别人听了要笑话呢!”

“怎么没有成就?你的小说写得那么好!成就是大家公认的!”

肖梓良吓了一跳:“庞老师,您千万不要这样说。那真算不了什么……我的文章写得很糟糕,我自己知道……”

庞知非从转椅上站起来,走到肖梓良身边:“梓良,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这样谦虚!”

肖梓良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说:“庞老师,您今天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呢?”

从庞知非家里出来,肖梓良竟有些生他的气。

这样是不是太不应该了?庞知非是真心为自己好呢。

庞知非让肖梓良去找林怀清。林怀清是教育学院的院长,还兼任市文联的副主席。市作协是市文联下面的一个协会。以林怀清现在的位置,他在市作协新一届的人事安排上是说得上话的。

刚才在书房里庞知非对肖梓良说:“你应该常常去看看林怀清,人家是帮过你的!”

要不是当年林怀清力排众议,肖梓良是无法从那所乡下中学调到教育学院任教的。那时候林怀清是教育学院的副院长。

在中学任教的十多年时间是一段痛苦的记忆。肖梓良的课上得很不好,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一个喜欢文学的人竟然连中学的语文课都上不好,真是有点说不过去。肖梓良觉得自己很失败。而且,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失败,简直是耻辱。要是再不离开那所乡下中学,他一定会在精神上彻底地垮掉。无论如何,庞知非,还有林怀清,都是对他有恩的人。

堂堂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怎么能调一个中学语文老师来任教呢?而且,是一个课上得非常糟糕的中学语文老师!当时,庞知非,还有林怀清,一定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那时候林怀清对自己并不了解。他只是偶尔在《东方》杂志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篇小说,就同意把自己调教育学院。但是自己调到教育学院任教后,竟一次也没有去看过林怀清。他不是应该去登门道谢么?他竟然连林怀清家的门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开。这样的人是太不通人情世故了。甚至有点忘恩负义。

林怀清当上了院长之后,肖梓良就更不敢上他家的门了。内心深处欠下的债,就只能这样越欠越多。

庞知非竟然让他这个时候去找林怀清。他真是有点生庞知非的气。但他生庞知非的气不是也很不应该么?

庞知非对肖梓良说:“你当作协副主席的一个竞争对手,就是涂子佩!”

庞知非怎么能这样说?自己怎么可能是涂子佩的对手?涂子佩是谁?涂子佩是教育学院中文系现任主任,教授,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省内知名的文学批评家和杂文作家。他当上市作协副主席才是名正言顺呢。

而且,涂子佩一直对自己不错的。

肖梓良知道自己是不会去找林怀清的。但是在庞知非书房里的时候,他却答应庞知非,说他会去找林怀清。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呢?这不明明是个骗子吗?

他骗了庞知非。

可是要他当面拒绝庞知非,说自己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找林怀清,也是肖梓良根本做不出来的。

有时候,做人真是难啊。“做人难,难做人,人难做”,这是许多年前,肖梓良的一个朋友对他说的话。后来,那个朋友果然不做人了。他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昨天晚上,吵架是从床上开始的。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肖梓良还是怎么也睡不着。他知道夏晓燕也没有睡着。

夏晓燕一直背对着他。肖梓良把手放到她的腰上,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肖梓良的心头又有些上火:“你这个人,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以为评不上职称我很高兴吗?评不上职称最难受的应该是我!”

夏晓燕转过身来:“你难过吗?你看你一点也不难过!你看你高兴得很!”

这个女人真是一点道理也不讲。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在大学任教,连副教授都评不上,他不难过,他不但不难过,还高兴——除非他有神经病。

夏晓燕从床上坐起来:“肖梓良,你够厉害的,你还骂人!谁是神经病?你说,到底谁是神经病?”

“我自己是神经病。真的,我没有骂你。我骂我自己。真的,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个神经病。”

夏晓燕的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个人,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肖梓良不做声。夏晓燕又说:“真是头猪!”她是有意要刺激肖梓良,要他发火。

肖梓良终于忍无可忍,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声说:“夏晓燕,我真没有想到,你这个人,会变得这么世俗!”

夏晓燕说:“对,我就是一个庸俗的女人。我从来就是一个庸俗的女人!我过去就是这样一个庸俗的女人!你当初怎么没有看清呢?怎么,你现在后悔了吗?你现在后悔了,你还来得及啊!你可以找一个年轻漂亮,又一点也不世俗的女人!”

“不就是一个副教授吗?一个副教授就那么重要?一个副教授就那么值钱?评上了就怎么样了?没有评上又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一个副教授有多么值钱。我本来就是一个庸俗的女人。我只知道,要是评上了副教授,一个月的工资可以增加一两百块钱!评上了副教授,也许有一天我们家可以住上更大一点的房子!”

“我们现在到底缺什么?缺吃的,还是缺喝的?我们家没房子住吗?我们家住的是两室一厅啊,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还是一家好几口人住在一间房子里,连厨房和卫生间都没有!”

“看来你对自己的生活还挺满足啊!”

“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满足?你对生活满足吗?我看不出来啊!我看你一天到晚苦着一张脸,好像心里老不开心似的!”

这个女人,真是够狠毒的!打人就专往人的痛处打……她曾经也喜欢文学。她曾经也是一位文学青年。在很多年以前,她曾经崇拜过肖梓良。她认为肖梓良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一定会有远大的前程。她说她从肖梓良的小说里读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的味道。因为文学,两个人才走到一起的。那时候夏晓燕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卡夫卡的《变形记》。现在她基本上是任何书都不看了。当然,这不能怪她。

“一个男人,在大学里混,到了五十岁,搞教学当不上教授,搞行政当不上处长,都是非常失败的!都是不可能开心的!”

是这样吗?好像是这样。他确实很失败。如果他评上了高级职称,压力可能会小一些吧……但他现在连副教授都评不上……

后来,他为什么会和夏晓燕说庞知非上午找他的事呢?完全是虚荣心在作怪。他不甘心承认自己彻底地失败,哪怕是在夏晓燕面前。看来在内心深处,他也并不是对作协副主席的头衔毫不在乎。如果愿意,他真的就能当上市作协的副主席么?

这个周末,肖梓良却是什么都不想做。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作了。事实上,他今年一年都没有好好写过东西。已经快到年底了,今年一整年,他没有写成一篇文章。今年是个荒年。

有一次夏晓燕对他说:“你要是不写文章,我的心里都会发慌!”所以在夏晓燕面前,肖梓良总是表现出在写作的样子。夏晓燕有时会问一句:“这段时间写得怎么样?”肖梓良总是说:“还行吧……”其实,那一段时间他可能一个字也没有写。他想写,但每天坐到电脑前,却一个字也无法写出来,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恐惧。

他心中的恐惧无法告诉任何人。在夏晓燕面前,他更必须竭力隐瞒住心中的恐惧。否则,这个家庭怎么维持下去呢?否则,生活怎么能够继续下去呢?

肖梓良一天天感到,他能够写作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也许到了那一天,他就真的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现在是不是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呢?是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让人恐惧啊……

一个人在家里,肖梓良心里突然感到了恐慌。他无法独自在屋子里待下去了,他必须出去走走。

肖梓良正准备出门,手机响了。

打电话的是庞知非。庞知非问肖梓良晚上有事吗。

肖梓良说没有事啊。他晚上什么事也没有。他正不知道这个夜晚怎么打发呢。庞知非打电话过来,他很高兴。这个时候不管什么电话打过来,他都会很高兴的。

庞知非说:“那我到你那儿去聊聊天吧。”

肖梓良说:“还是我到您家里去吧。”庞知非是师长辈,两个人聊天的话,当然是肖梓良到庞知非家,怎么能让庞知非上他家来呢?再说自己的家实在是太乱了,庞知非来了,都不知道该让他坐哪儿。

庞知非说:“不不不,还是我去你那里吧。”他的口气很坚决,说完就放下了电话。肖梓良就是想争辩也没有了机会。

肖梓良有些慌乱。他家里很少有人上门的。他和朋友见面一般都在外面,一起散散步,或是到茶馆里喝喝茶。肖梓良不把朋友往家里带,除了因为家里太乱,也怕和人聊天影响了阳阳读书。另外一个原因是,夏晓燕这几年的心情越来越不好,在她的脸上很少看得到笑容,哪怕是来了客人,也是这样。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好像她对客人有什么意见,不欢迎人家上门。其实并不是这样。这几年她是对谁都难得露出笑脸。

肖梓良刚刚从学校的单身教工宿舍搬到这套顶楼的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时,庞知非来看过他一次。那一次庞知非来,一是表示恭贺乔迁之喜,另外就是表示对肖梓良的特别关心。那之后庞知非就再也没有到过肖梓良家。肖梓良不太明白今天庞知非为什么一定要上他家里来。难道他知道今天夏晓燕和阳阳都去了晓丽家吗?如果夏晓燕和阳阳在家的话,两个人说话是多么不方便啊——今天是第一次,肖梓良觉得自己住的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确实是有点儿小。

客厅那张硬木沙发上的书还没有搬完,敲门声就响起来了。

肖梓良打开了门,庞知非站在门口,气喘吁吁。

“梓良,你现在是高高在上啊!”

庞知非的话吓了肖梓良一跳。除掉前天那次不算,他是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庞知非家了。前天他去庞知非家,也不是专门去拜访,而是接到了庞知非的电话,说有事找他,他才上的庞知非的门。庞知非是一个对他有恩的人,按理他应该经常去看他才对。庞知非骂得对,他活该挨骂。他有时候做事确实是不近人情。

庞知非确实老了。三年前他来看肖梓良的时候,一口气就爬上了七楼。上了七楼气息也很平匀。当时陪着一同上楼的肖梓良,觉得比自己要大上十五岁的庞知非,像比他还要年轻。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不过是三年时间,看上去庞知非确实是老多了。他的头发已经所剩无几,但看起来却是乌黑乌黑的——明显是染过了的。一种同情感一下子从肖梓良的心头升起……

庞知非在屋子里的各处转了一圈。他看了客厅,又看了阳阳住的房间,然后看了肖梓良和夏晓燕的卧室。

“梓良,你家里真是乱啊!”庞知非说。

肖梓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他确实没有收拾东西的习惯。过去夏晓燕常常为此和他吵架。但知道他改不了,也就不和他吵了。这几年阳阳又管起了他,但仍然没有什么效果。

“你打算就这么过一辈子吗?”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肖梓良有些茫然地看着庞知非。

“梓良啊,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自己的家人想想。你得为阳阳和夏晓燕想想!”庞知非语重心长,但是肖梓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他不知道庞知非为什么今天晚上要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难道他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吗?

见肖梓良一言不发,庞知非单刀直入:“梓良,你去找过林校长了吗?”

“……没有。”肖梓良嗫嚅着说。

“你不是答应了去找林校长吗?你这个人说话怎么不算数?”

“……我是要去找林校长,我想再等等……”

“你想等到什么时候?梓良你不知道时间是不等人的吗?你都快五十岁了,你知道吗?”

庞知非用这样严厉的口气和肖梓良说话,还是第一次。肖梓良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尽管他对自己有恩,也不能用这样教训的口气和他说话吧?毕竟自己是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了。

“你应该马上就去找林校长!”庞知非竟然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对肖梓良说。

肖梓良的倔脾气上来了,他提高了声音说:“我为什么要马上就找林校长?我不去找林校长就不行了?”

“你现在不要找林校长,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我不知道什么事这么紧急,现在不去找林校长就来不及了!”

“什么事?你说什么事?我说的不是作协副主席的事。我说的是你评副教授的事!肖梓良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这次申报职称连资格审查都没有通过!”

肖梓良一下子低下了头。庞知非的话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脸上。但是他凭什么管自己的事呢?他有什么资格管自己的事?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是我老子吗?他帮助过我,他对我有恩,就可以这样教训我吗?肖梓良忍了很久,终于没有能忍住:

“庞老师,我一个五十岁的人了,我还不知道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吗?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我不需要什么人来教导我,不管他是谁!……即使我生活得不好,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不需要什么人来指导我……”

肖梓良说出的话显然也让庞知非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肖梓良会这样当面顶撞他。过去肖梓良在他面前一直是非常谦恭的。当然过去他对肖梓良说话也一直很客气很爱护。他觉得他是真正爱护肖梓良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真正地爱护肖梓良,反正他是真正爱护他的。肖梓良确实是一个需要人爱护的人。他的生存能力太差了。而且,他帮助肖梓良从来就没有一点私心。他一直是对肖梓良无所求的。他帮助肖梓良仅仅是发自内心对他的爱护。他对肖梓良是问心无愧的。

肖梓良显然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过了头,他马上说:“庞老师,对不起……”他的倔脾气并没有完全过去,但是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又变成了一个老实听话谦虚谨慎的的好学生。

庞知非已经退休好几年了。但是学校里的事,他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肖梓良不知道,庞知非现在依然每天都会上学校的网站。一个人哪怕已经退了休,也必须让心里有所记挂。肖梓良更不知道,今天下午夏晓燕给庞知非打了电话。庞知非是受夏晓燕之托来做他的工作的。庞知非的语重心长并不是一点理由也没有。

肖梓良一道歉,庞知非的口气就缓和下来了。他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都不是为了自己。人也不能仅仅为了自己而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只为了自己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是自私的。他知道肖梓良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他也知道肖梓良的难处。他说他知道肖梓良是一个书生,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而且,很有才华。但是在今天这个社会上,你再刻苦,你再有才华,没有人帮你也是不行的。最后,庞知非还是落到这一点上:“肖梓良,你赶快去找林怀清。”你今天晚上不去找林怀清,明天上午就一定要去找林怀清。他不愿意去他家里找他,就到他办公室找他。如果在办公室找不到他,就要上他家里去找他。他不在办公室,就在家里。反正这一段时间他没有出远门,所以他不在办公室,就一定在家里!最后,庞知非说:

“梓良啊,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总得为阳阳和晓燕着想吧!”

肖梓良这时候也明白了,庞知非今晚来找他,是受了夏晓燕之托。他心里突然很生夏晓燕的气。但是夏晓燕不在他面前,他也没有办法发作出来。

庞知非还告诉肖梓良一件事:学校马上就要集资建房,规格有一百四十、一百二十和九十平方米三种,结构分别是四室两厅、三室两厅和两室一厅。教授可以分到四室两厅,副教授能够分到三室两厅,讲师只能分到两室一厅。如果肖梓良这次评不上副教授,肯定分不到三室两厅,甚至连两室一厅的新房都分不到,因为他现在住的房子已经是两室一厅了。

肖梓良说:“上面不是有政策,不准单位集资建房了吗?”

庞知非答道:“中国的事情,都是事在人为!上面不让集资建房,但是学校可以建教工周转房,暂时没有产权——但是说不定哪天就有产权了,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说不定!”

所以肖梓良能不能评上副教授,直接关系到他能不能住上新的三室两厅的房子。

要是真的能够住上新的三室两厅的房子,自己就可以有一间书房了……一百二十平方米啊,比他现在住的地方差不多要大整整一倍!但是,他现在去找林怀清,真的有用吗?

“中国的事情,永远是一把手说了算!只要林校长为你说一句话,你的职称问题马上就解决了!”

肖梓良还是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庞知非就骂他实在是个书呆子,根本不懂中国的国情。“一个人连中国的国情都不懂,还写什么小说——难怪你写了这么多年,一直火不起来!尽管你这么刻苦,这么有才华!”

肖梓良不能不同意庞知非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看来我真的是要去找一下林校长……”

“好,这就对了!”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重新变得融洽起来。这是肖梓良非常愿意看到的。刚才两个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对立的情绪,实在让他太难受了。

庞知非这时候又说起了涂子佩。

“你要与他斗争啊!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你不与他斗争,他就会老是欺负你!”

“……我并没有觉得谁欺负了我啊……”

“你到中文系工作了十多年,都快五十岁了,仍然是个讲师,还说没有人欺负你!梓良,我跟你说,人老实是好的,但是一个人太老实了,老实到了懦弱的地步,就可能有些傻了!那样就没有人瞧得起你!人家不仅不会说你好,还会说你无能!”

听庞知非这样说,肖梓良心中不由有些不快。尽管他知道庞知非这样说是真心为他好。庞知非确实一直把他当作自己人。他刚才说的一番话也确实是发自内心。

肖梓良不想过多地和庞知非谈涂子佩。他觉得无论两个人的关系多么好,在背后说他人的坏话都是不地道的。

庞知非和涂子佩关系不好,是中文系尽人皆知的事。不仅中文系的人知道,而且教育学院所有的人也都知道。教育学院就那么大,庞知非和涂子佩也都说得上是教育学院的名人。

肖梓良一直不明白的是,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庞知非和涂子佩的关系会变得那么紧张。有好几年了,两个人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他们住的又是同一栋楼的同一个单元,要是在楼道里见到了,那会多么尴尬!

庞知非要比涂子佩大上整整十岁,两个人简直可以说是两代人——两代人之间也会产生直接的利害冲突么?肖梓良有些想不明白。

庞知非五十八岁那年从中文系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变成了调研员(肖梓良总觉得调研员这个官职听上去有些滑稽)。涂子佩接替庞知非的位置,由中文系的副主任升为主任。在肖梓良看来,这是由自然规律引起的正常的人事变动,应该和权力斗争没有任何关系。

“涂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小人!”类似的话庞知非已经不止一次地在肖梓良面前说过了。

肖梓良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也不喜欢涂子佩,但要说涂子佩是个小人,他却并不同意。在肖梓良看来,小人是很差的人,坏透了,坏到卑劣无耻。无论怎么说,涂子佩也算不上卑劣无耻吧。涂子佩有时候是有些自私,但也许说到底,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吧?无论如何,涂子佩算得上是个读书人。他身上有很重的文人气。说到底他还是个书生。据说他家里的藏书有好几千册,是中文系所有的老师当中藏书最多的。一个那么爱书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有时候肖梓良觉得他是能够懂得涂子佩的。从气质上说,比起庞知非,他与涂子佩可能要更接近一些。很多时候,涂子佩是沉郁的——当然,或许也可以把那种沉郁理解成阴险。

涂子佩会是一个阴险的人吗?肖梓良无法相信这一点。

庞知非说涂子佩很焦虑,因为涂要是再当不上市作协副主席的话,就“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了”!

肖梓良说:“涂子佩真的很想当那个作协副主席吗?那不就是个虚名,又不会加一分钱的工资!”

庞知非说:“人有时候不就是要那么个虚名吗!尤其是知识分子。尤其是涂这种人,他是把这种虚名看得很重的!”

肖梓良说:“如果他把那个虚名看得很重的话,就让他当好了。”

庞知非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肖梓良。

“梓良,你真是个书呆子!名利名利,名有时候就是利,人家涂子佩可是比你更懂这一点!”

肖梓良有些吃惊地看着庞知非,他真想说:“庞老师,我真没想到,你这个人,怎么也变得这么世俗起来了!”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也许庞知非说的确实是对的。他这样推心置腹地和你说话,是对你的信任。再说,你自己就真的一点名利心也没有吗?

肖梓良内心的这些活动,庞知非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他说:“梓良,你不觉得你的机会也已经不多了吗?”

庞知非刚走不多久,夏晓燕就带着阳阳回来了。

肖梓良问夏晓燕:“你不是说带阳阳在他小姨家住一晚上,明天下午回来吗?”

夏晓燕脸上难得地带着笑:“我想……回来了,不行吗?”夏晓燕本来想说“我想你了”,但她还是没有能够说出口。说出来的话听上去还是那么生硬。她似乎已经不习惯表达心里的柔情了。

肖梓良看看客厅里的钟,时间马上到晚上十一点了。

夏晓燕的心情看上去不错。不知道是不是晓丽又送了她什么东西(化妆品或是衣服),或者又找到什么名义直接给阳阳包了钱——晓丽出手总是比较大方,哪怕不是逢年过节,有时候也会给阳阳两三百块钱。肖梓良觉得这样不好,他说了几次后,夏晓燕干脆就不告诉他。后来肖梓良也就装着不知道,因为说了也没有用,反而会被夏晓燕数落一顿,说他把晓丽当外人。

睡觉的时候,夏晓燕主动地往肖梓良的怀里钻。真是难得的主动。

夏晓燕比肖梓良小八岁,今年刚刚四十出头。都说这个年龄的女人欲望是非常强烈的。

他确实是对不起她!当夏晓燕贴过来的时候,肖梓良内心的歉疚感变得十分强烈。他已经不记得两个人隔了多久的时间没有做爱了。她脸上的表情一天天变得僵硬,缺乏生气,但是她的身体还是年轻的。她的胸脯很丰满,肌肤依然有弹性,他感觉到了她的脸有些发烫……但是他的身体竟然一点也不听大脑的指挥。他怎么就感受不到她的身体的吸引力呢?有一句话说爱情是最好的催情药,如果这句话是对的话,是不是他已经不爱她了呢?

他在思想上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他想起了一些在这个时候不该想的人和事。那是有违家庭的伦理和道德的……他的身体终于兴奋起来了。他迫不及待地爬到夏晓燕身上。

夏晓燕却还没有准备好。她制止住肖梓良急匆匆的动作,说:“你不要那么猴急嘛……”

肖梓良就下来,抚摸夏晓燕的身体。她的乳房确实很丰满,而且很挺拔,一点也没有下垂,也不像有些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那样变得过于臃肿,大而无当……夏晓燕一直为此感到骄傲。她年轻的时候,确实像一朵花那样开放过。但是,身体的兴奋怎么那么容易就消失了呢?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了。他说着一些赤裸裸的野蛮的话,还是毫无效果……

“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这段时间你压力太大了!”

夏晓燕的体贴让人心里很感动。总的来说夏晓燕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妻子,而他自己,却有时候会在精神上出轨……真是太不应该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压力……还是年纪大了,真的有点力不从心了……”

“你还不到五十岁,算什么年纪大!都说五十岁是男人最好的时光!”

“那不过是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自我安慰罢了,你会相信?反正我是不相信。早点睡吧,已经很晚了……”

夏晓燕却是不想睡,她像是很兴奋:“反正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我们聊聊天吧!”说着她套上衣服,从床上坐起来。

肖梓良只好陪着。他是有好长时间没有和夏晓燕好好聊天了。都说丈夫和妻子之间如果不保持很好的沟通,夫妻关系一定会出问题的。肖梓良也想找个人好好说说话。庞知非和他说的许多事情,他觉得自己一个人想不清楚。他特别想和人交流交流,理清自己的思路。

肖梓良想着怎样把庞知非来找他的事告诉夏晓燕。他确实有些想去找林怀清了。一百二十平方米,三室两室的住房,确实有些让他动心。而且听庞知非说,因为暂时没有产权,房子会“非常便宜”,只要一千多块钱一个平方米。一套那么大的房子只要不到二十万块钱,可以说确实很便宜。尽管肖梓良知道家里所有的存款加起来不过五六万块钱,但办法总是想得到的吧,可以向银行贷款,贷不到那么多的话,让夏晓燕向晓丽开口借一些……

“有什么人来找你吗?”夏晓燕话里有话地说。

“有什么人来找我?你怎么知道?”

“我一回来就闻到家里有一股烟味。肯定是有人来找你了……”

“有个女学生知道你不在家,赶紧跑过来和我约会……”

“美得你!看你这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哪个女老师学生会看得上你!实话告诉我吧,是不是庞老师来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肖梓良明知故问。今天晚上的事确实是夏晓燕一手策划的。他刚才心里的猜测现在都得到了证实。夏晓燕是搬庞知非来当她的救兵的。对于教育学院的事,夏晓燕有时候知道得比他还要清楚,她肯定更早就知道了学校要建教师周转房的事,而且知道周转房是按照职务和职称来分配的。

肖梓良的心中立马有些不快,他有一种被人算计的感觉。不过算计他的人是他的妻子,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夏晓燕也是为了这个家。只是他自己的生活能力实在是太差了,许多事情都要夏晓燕来安排。

“你什么时候去找林校长?”

“我去找林校长干什么?我不去找林校长,要找你自己去找!”肖梓良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不是答应庞知非说你要去找林校长的吗?”

“我答应了庞知非去找林校长?你怎么知道我答应了庞知非去找林校长?”

“庞老师刚才告诉我的……”夏晓燕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想收回去也办不到了。

肖梓良真的发火了:“夏晓燕,你干什么老是去找庞知非?你是要找庞知非来指导我的生活吗?我一个大男人,活到五十岁了,还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生活吗?”

夏晓燕小着声音说:“我没有老是去找他……我哪里老是去找他了?”肖梓良要是真的发起脾气来,夏晓燕还是有些害怕的。

两个人都歇了很长的时间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夏晓燕说:“……是让你去找林怀清,又不是让你去找别人……林校长一直很关心你。再说,他这个人也很不错……”

肖梓良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今天晚上庞知非已经说动了他的心,如果夏晓燕什么都不说,也许明天他就去找林怀清了。

“林怀清一直对你很不错,是不是?他在很多场合夸奖过你,说你是个真正的读书人,有才华,文章写得很不错!”

“是吗?林校长真的这样夸过我?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你这个人就是这么谦虚!教育学院的人都知道你和林校长的关系很好!”

“我和他的关系很好吗?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人家是一校之长,是不会随便夸奖一个人的!他夸了一次你,全教育学院的人都知道了。有人说你肖梓良是林校长的人呢!有人想贴都贴不上去,你有这种关系,还不去找他!”

“我不知道我和人家林怀清有什么关系!人家是堂堂大学校长,我是什么?一个普通老师!一个很失败很倒霉很让人瞧不起的普通老师!夏晓燕,你告诉我,我和林怀清到底有什么关系?”

夏晓燕说:“你这个人,一说你就骄傲了!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去找林怀清,我就和你没完!”说着她就揪了揪肖梓良的耳朵。这是夏晓燕向他表示亲热的一种方式。

第二天,肖梓良一天都不在家。

像大多数读书人一样,肖梓良也是个夜猫子。上午没事的话,他一般要睡到八点多才起床。但是这天才刚刚七点,肖梓良就起来了。吃过了夏晓燕给他煮的鸡蛋面条,他就要出门。

夏晓燕说:“现在还很早啊……”她的意思是,如果去找林校长的话,才刚刚八点钟,有点太早了。

肖梓良说:“不早。我先出去走走。”

夏晓燕用一种期待的眼光看着肖梓良。她知道这时候她是不能提“林怀清”三个字的。肖梓良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去求人。她不能催他。她要是催他的话,他的倔脾气上来了,事情就要弄砸掉。

肖梓良在校园里散了一会步,又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书店。他和这家书店的老板很熟,一边翻着书店里的书一边和老板聊天。时间很快就到了十点。

不,这个时候去找林怀清仍然是不合适的。找人办事的话,最好是晚上去。夏晓燕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这样想着,肖梓良就去了市图书馆。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肖梓良收到一条短信:“梓良,恭喜你!”

短信是涂子佩发来的。这让肖梓良有些意外。涂子佩有时候会主动给他发短信,但那多半是元旦和春节——肖梓良是一个不怎么喜欢给人发短信的人,哪怕是元旦春节的时候,他觉得短信发来发去说一些不痛不痒的问候的话,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但是涂子佩主动给他发短信,他还是有些感动。就凭这一点,也可以说涂子佩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肖梓良马上回过去:“涂主任好!不知道我有什么事值得恭喜的?”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喜事,涂子佩专门发一条信息过来道喜。

涂子佩跟肖梓良说过多次,让他别叫他“涂主任”,直接叫名字好了。有一段时间发短信的时候肖梓良会叫他“子佩兄”,但后来还是改成了“涂主任”。涂子佩也不再纠正他,大概是觉得这样纠正来纠正去实在是有点太麻烦了。

涂子佩的信息又来了:“恭喜梓良兄的小说《孤独的村庄》入围鲁迅文学奖!”

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涂子佩不会是和他开玩笑吧?但是以涂子佩的性格,和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涂子佩是不会和他开这种玩笑的。涂子佩是一个比较严肃的人,平时不苟言笑——现在油腔滑调一点正经没有的人太多了,涂子佩的严肃有时候让肖梓良在心里对他生出好感。庞知非有时候会在肖梓良面前说涂子佩这个人城府很深,肖梓良自己却不太看得出来。

涂子佩又发信息,说如果肖梓良晚上有空的话,就两个人在一起坐坐,庆贺一下。

肖梓良当然说有空。他本来就不想去找林怀清。晚上他不想去找林怀清,但是又不能回家,能和一个人在一起喝茶聊天,实在是太好了。

如果能得鲁迅文学奖,当然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那可是一项用鲁迅的名字命名的文学奖!但是,肖梓良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获奖的。鲁迅文学奖的竞争实在是太激烈了,全国那么多作家,每年都要写出那么多中篇小说,三年以来在文学刊物上公开发表的中篇小说不计其数,最后评出的作品只有五篇,那获奖的概率简直就和摸彩票中奖差不了多少。但是能入围,对于自己也是一个鼓励。涂子佩是从网上看到消息的吗?或者是有什么朋友告诉他的?

比约定的时间六点早几分钟,肖梓良到了离市图书馆不远的一家迪欧咖啡。

涂子佩没有叫别的人。就他和肖梓良两个人。迪欧咖啡除了可以喝茶喝咖啡,也可以吃饭。两三个朋友聊天,到迪欧这种地方是最合适的。

肖梓良要了一份扬州炒饭,很快就吃完了。他中午在那家小吃店吃的面条分量太少,一点也不经饿。

肖梓良用餐巾纸擦嘴的时候发现涂子佩要的红烧牛腩饭才刚刚吃了一半,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涂子佩加快速度吃完了饭。服务小姐收拾完后,涂子佩征求肖梓良的意见,点了一壶铁观音。

涂子佩以茶代酒,再一次恭喜肖梓良。

肖梓良说:“恭喜什么啊,入围和获奖根本就是两回事!”

涂子佩说:“入围也很不容易啊!全国各地推荐了那么多小说,只有二十部入围!”

肖梓良的小说《孤独的村庄》是经市作协推荐参加三年一度的鲁迅文学奖的评选的。市作协推荐作品的时候征求过肖梓良的意见,肖梓良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自己的那个中篇写得并不怎么好,市作协把这样的作品推荐出去,可能会影响一个地区的文学声誉。市作协的人说,你就不要太谦虚了吧,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好不好?负责具体工作的人既然这样说,肖梓良也就不好再反对了。但他确实觉得自己的那部作品不好。要获奖是不可能的事。

今天他再一次把自己的想法跟涂子佩说了。

涂子佩说:“你怎么知道自己的作品就肯定不能获奖呢?”

肖梓良说:“反正我知道!”

涂子佩不禁笑了一下。他觉得肖梓良刚才说话的口气简直有点像个小孩子,很不成熟,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快到五十岁的人了。

“梓良,你这个人总是这么低调。其实你的小说写得很好,比很多中国作家都写得好!”

“你不要瞎说!”肖梓良的话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口气太生硬了,但是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缓和,就非常尴尬地沉默着。

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肖梓良职称的事。涂子佩说:“你写得这么好,却连个副教授也评不上,真是说不过去!”听口气涂子佩说这番话是很真诚的。

涂子佩早年也是个文学青年。肖梓良刚调到教育学院的时候,有段时间两个人甚至走得很近。那时候庞知非担任中文系的主任,涂子佩还是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一个普通老师,职称也还只是讲师。那几年涂子佩还经常写散文,常有文章在市报和市作协的刊物上发表。

一个周末,涂子佩到肖梓良住的教工集体宿舍去找他。涂子佩请肖梓良到他家里吃饭。许多年过去了,肖梓良都还记得这件事。那时候他刚调到教育学院,除了庞知非,他几乎什么人都不认识。涂子佩主动来找他,而且请他上自己家里吃饭,这让他很感动。一个单身汉到了周末,最高兴的就是有人请吃饭了。肖梓良是一个不善于与人打交道的人,但他的心并不是向这个世界彻底封闭的。

肖梓良一再声称他不喝酒,涂子佩还是开了一瓶剑南春。虽然肖梓良对酒没有任何爱好,但他也知道剑南春的价格不菲。既然酒已经开了,再怎么不喝酒,也得拼命喝上一杯。他想涂子佩家里既藏有这么好的酒,他的酒量一定不小。没想到涂子佩也只是喝了一小杯白酒,脸就红得像个关公。两个人红着脸对着杯子里剩下的酒没有办法——肖梓良对涂子佩的印象一下子变得非常地好。他对涂子佩的第一印象本来就不错,看他喝了那么一点酒就红了脸,不禁好感大增。

刚开始的时候涂子佩叫他“肖老师”,饭吃到一半,就改叫“梓良”了。涂子佩也不让肖梓良叫他“涂老师”,让他直呼其名,肖梓良也只好叫他“子佩”,尽管每次这样叫出口的时候都觉得有些不太自然。

两个人聊起了家常。肖梓良告诉涂子佩刚结婚不久,妻子原来是县里油脂化工厂的工人,现在工厂倒闭了,失业在家。涂子佩说那你赶紧让夏晓燕过来啊,她过来了也好照顾你的生活。他说肖梓良也不是小年轻了,不能长期一个人过单身汉的日子。再说夫妻长期分居的话,也影响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肖梓良的眼泪差点要掉下来。他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有人这样体贴地和他说着那么知己的话。肖梓良再一次感叹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但有人真的对他这样好,他又有点感到不习惯。他在心里骂自己:你这个人就是心理阴暗,别人对你好,你不习惯,别人对你坏,你倒自在了?这样的人不是受虐狂么?

到了教育学院,有了庞知非和涂子佩,他就不会孤独了。还有,庞知非已经告诉了他,林怀清(那时候还是副校长)对他印象很不错——既然林校长对你印象不错,你就好好工作,好好写你的文章吧,只有这样,你才会不辜负林校长对你的期望!

那段时间,可以说是肖梓良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光。有时候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孤独寂寞恐惧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光就这样永远一去不复返了?那段时间,肖梓良的心中老是有一种幸福感。有很长的时间了,这种感觉于他都是有些陌生的。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生变化的呢?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变化呢?

那时候,庞知非和涂子佩之间,好像还没有什么矛盾。至少是,在肖梓良这一方面,他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庞知非和涂子佩两个人之间有矛盾的说法。他也看不出任何那方面的迹象。当然,有时候,对人与人之间的微妙的罅隙和摩擦,他缺乏一些敏感。

庞知非是一个诗人。他在八十年代出版的一本诗集《在那遥远的地方》曾经获得过当时的全国诗歌奖。肖梓良在见到庞知非之前,就听说过他了。后来他又得到了庞知非的赠书。他认真地读了那本诗集中的所有的诗。那里面有一种热情,有一种理想,肖梓良读的时候,觉得还是有相当的感染力。尽管有些诗太概念化了,有些诗则像是口号,有些诗是对当时流行的宏大主题的图解。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吧,毕竟每一个人都无法超越自己所生活的时代和所处的环境。

肖梓良自己没有写过一首成功的诗,但是他喜欢读诗,对能够写出成功的诗的人心中充满了钦佩。他觉得写诗需要特别的才情,写诗所需要的才情,比写小说要高得多。一个人哪怕一辈子只写出了一首好诗,那首诗能传之久远,他也是非常了不起的。所以,能成为一位诗人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庞知非就是一位诗人!而且是一位获得过全国诗歌大奖的诗人!这样的诗人竟然给他写了一封信!

庞知非在信里说,他在《东方》杂志上看到了一篇肖梓良的小说。他说你的小说写得多么好啊,你还这么年轻,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写出了这么深刻和深沉的小说,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你愿意调到教育学院中文系来任教吗?如果你愿意的话,如果你觉得来教育学院任教不屈才的话,我愿意给你一点我力所能及的帮助!

收到庞知非的那封信的时候,肖梓良真是感动得不行。庞知非,一个产生过全国影响的诗人,教育学院中文系的教授,系主任,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呢?肖梓良的小说虽然在《东方》杂志发表出来了,但他对自己的小说一点自信也没有。那篇小说排在那一期刊物中间的位置,刊物出来之后,也没有任何选刊选载过那篇小说,更没有什么批评家提到过那篇小说。肖梓良心里想,《东方》杂志之所以会发表那篇作品,可能完全是出自对一个在基层工作的写作者的鼓励吧。他甚至想,以后再也不要给《东方》杂志寄稿了吧,省得让人家为难。可以想象,当肖梓良收到庞知非的信之后,他的心中鼓荡着的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写作的人都是非常不自信的,写作的人都非常脆弱,写作的人太需要别人的理解和鼓励了。庞知非,真是一个诗人,真是真正的诗人气质,他只在刊物上看到了肖梓良的一篇小说,就给肖梓良写了那样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他以系主任的身份邀请肖梓良到教育学院任教。教育学院可是一所堂堂的本科大学,而肖梓良的学历只是专科。

肖梓良二十岁那年从师专中文系毕业,就分配到老家的一所乡下中学任教,一教就是十五年!作为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他失败得非常彻底。在他所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他成了一个被所有的人抛弃的人,领导,同事,和他所教的学生,都看不起他。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再也不能在那个环境里生活下去了,否则的话唯一的结果是:崩溃和腐烂。他当然不愿那么早就开始崩溃和腐烂。就在这时候他收到了庞知非的信。对于肖梓良来说,庞知非简直就是一个拯救者。而且这个拯救者出现得那么及时!

对于那时候的肖梓良,教育学院和庞知非,都有点可望而不可即。庞知非无私地帮助了他。庞知非对于肖梓良当然是无所求的,他为什么要帮助肖梓良呢?唯一的解释是大家对于文学共同的热爱。热爱文学的人心是相通的啊,肖梓良在心里这样感叹。

在新的环境里,肖梓良又遇到了涂子佩,另一个真正热爱文学的人。涂子佩还和庞知非是校友,他们都毕业于著名的北京师范大学。庞知非毕业于七十年代中期(是所谓的“工农兵大学生”),涂子佩则毕业于一九八五年,两个人相差了整整十年。

肖梓良觉得奇怪的是,涂子佩和庞知非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的交往。他们不是校友么?他们不都是作家么?他们不都在一个单位上么?怎么这样的两个人之间,竟然一点个人交往也没有呢?无论肖梓良怎样不敏感,他也渐渐地觉察出了什么。然后,关于他们两个人之间有矛盾的说法就传到肖梓良的耳朵里了。

肖梓良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涂子佩不是比庞知非小了十多岁么?两个人简直就是两代人。庞知非是前辈,他和涂子佩之间,是不可能存在什么利益的冲突的。

在庞知非的帮助下,学校分给了肖梓良一间十八平方米的单间。肖梓良听从涂子佩的劝告,让夏晓燕从乡下到了教育学院。刚刚安顿好,涂子佩就上门祝贺。他给肖梓良送来一台旧的17吋的黑白电视机,说是家里买了彩电,黑白电视卖的话不值几个钱,放在那里又占地方。涂子佩不怕肖梓良嫌弃,送他一台家里淘汰下来的旧黑白电视,说明他一点也没把肖梓良当外人。肖梓良也确实需要一台电视机,夏晓燕刚从乡下来到城里,那时候她还没有到学校附属幼儿园上班,如果没有电视看,那么多时间都不知道怎样打发。

在讨论着电视机该放在房间里的什么位置的时候,庞知非来了。

涂子佩脸上的表情竟然有些尴尬,仿佛自己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撞了个正着。

连肖梓良都看出来了,涂子佩和庞知非两人之间的交谈显然是彼此敷衍。

涂子佩很快就离去了。

涂子佩刚走,庞知非就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元钱,直接交到肖梓良手上。

肖梓良坚决不肯要。两百块钱实在是太多了。他不能接受这么重的礼。再说,如果是送礼的话,庞知非应该事先准备一个红纸包,不能这样直接把钱往人手里塞。

肖梓良不接,庞知非就找夏晓燕。夏晓燕看着肖梓良的脸色,也不敢接庞知非的钱。

“梓良你和我见外是吗?你要是再这样见外,我可真是要生气了!”

庞知非的脸色非常严肃,肖梓良看过去竟有些害怕,他只好接受了他的两百块钱。

庞知非也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提涂子佩的名字。

过了几天,肖梓良和夏晓燕一起去回访庞知非。庞知非让孔凝眉(他妻子)和夏晓燕在客厅里聊天,他自己则和肖梓良进了书房。

“你觉得涂子佩这个人怎么样?”

庞知非问得这么直接,真有点让肖梓良没有想到。虽然来之前他想庞知非今天有可能要和他说起涂子佩。

肖梓良支支吾吾地说:“……我觉得……他还挺好的吧……他人看上去还不错……”

“你不觉得他这个人城府很深吗?”

啊,是这样吗?好像是有点吧……涂子佩这个人确实不太爱说话。可是自己不也是不怎么爱说话吗?从气质上说,好像自己和涂子佩还要更接近呢。

那天晚上,在庞知非的书房里,庞知非几乎一直在说涂子佩。庞知非越说越激烈,后来竟然站起来,不停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肖梓良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肖梓良觉得庞知非激动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有点失态。但是庞知非自己显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是离过婚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涂子佩有许多女人,你知道吗?”

“啊……”肖梓良惊奇得差一点大叫起来。

庞知非就开始了他漫长的讲述。

庞知非说,涂子佩和他老婆结婚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到了非结婚不可的时候了。他老婆熊小梅,你见过吗?你一定见过的。她是一名小学教师。那时候她可能不知道涂子佩结婚之前所干的那些事情(以谈恋爱的名义和那么多女人发生过关系),也可能知道,但装着不知道。熊小梅是一个很实际的女人,长得也一般,性格有些懦弱。她以为能找到涂子佩是高攀了。涂子佩和熊小梅结了婚,却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他根本就不尊重人家。他和熊小梅结婚,就相当于找了一个不用付工资的保姆。可悲的是熊小梅还以为自己捡到了一个宝!

……因为熊小梅是那样一个人,她根本管不了涂子佩,涂子佩也根本不在乎她,结婚没多久,涂子佩就又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不过如果涂子佩和别人结了婚,他极有可能仍然会在外面乱来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说他就是一个好色之徒!你一定听说过他和章小娴之间的事。怎么,你还没听说过涂子佩和章小娴之间的事?全教育学院的人都知道他和章小娴之间的事。章小娴是涂子佩的情人,这是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你到教育学院这么久,还不知道这件事,你可真是一个书呆子!

……

那一次肖梓良听庞知非说了那么久的话,听得他的脊背直冒冷气。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两个涂子佩呢?一个是庞知非对他说的涂子佩,一个是出版过《守望集》(后来还出版过另外两本散文集),现在正和他面对面在一起喝茶的涂子佩。他的脸上仿佛总有一丝永远也挥之不去的阴云。

肖梓良觉得每一次涂子佩对他的关心都是出于他的真心。涂子佩对于他不是同样无所求么?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只剩下利益交换一种吗?不,不可能是这样的。他肖梓良没有任何可供别人交换的利益。涂子佩和他交往,是得不到任何利益的。在这样一个社会格局里,肖梓良是一个任何资源也没有的人。为什么涂子佩会一再地表示对他的关心呢?

“梓良,我准备去找一下林校长。”

“啊,你要去找林校长?你找林校长做什么?”

“为你的职称的事,我要去找一下林校长!你写了那么好的文章,为我们中文系,为我们教育学院,赢得了荣誉!但是你到现在还是一名讲师,真是有点说不过去!”

“不不不,子佩……子佩兄,你千万不要这样说!你千万不要为我的事去找林校长!”

“不,梓良,你就不要和我争了……我过去对你的关心实在是太不够了!”

“……不不不,子佩你真的不要去找林校长!”

“这也是我的工作,是我的工作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我不是中文系的主任么?我有责任为本系的教职工争取利益!”

那天晚上,肖梓良很晚才回到家。

和涂子佩喝完茶之后,肖梓良又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了很久。

无论他怎样阻止,涂子佩还是说要去找林怀清,肖梓良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涂子佩把找林校长上升到他作为中文系主任的工作职责的高度,肖梓良在他面前就只有沉默。他有什么权力干扰一名系主任的工作呢?

……就让他去找林怀清吧。会有用吗?也许有用。也许一点用也没有。三室两厅的住房确实很吸引人。要是真能分到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他也算对得起夏晓燕了……反正不是他自己去找的林怀清。

阳阳已经睡了。

夏晓燕还在上网。

她显然在等肖梓良。

“你去找了林校长吗?”夏晓燕满怀期待地问肖梓良。

“……找过了。”

“林校长怎么说?”

“……林校长说他去问问人事处。”

夏晓燕脸上露出了喜色:“林校长他真的是这样说的?”

“他说他会去问一下情况……”

“林校长真的会去人事处吗?”

“……他没有说他会去人事处……也许他会打个电话到人事处问一下情况吧……”

“人家是校长,这样的事用得着他自己亲自跑一趟吗?他只要打个电话就行了。只要他打了电话,你的职称肯定就没问题了!梓良,你说林校长真的会为你的事给人事处打电话吗?”

肖梓良突然声音很大地说:“他打不打电话我哪里知道?人家是堂堂大学校长,难道我还能管到一个大学校长的事?难道我能指挥林校长,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吗?”

夏晓燕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肖梓良。她不敢再说什么,而是去厨房给肖梓良倒了一杯水。这一段时间她很巴结肖梓良,仿佛很怕惹他不高兴。

睡在床上的时候,夏晓燕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肖梓良:“梓良,你真的去找过林校长了吗?”

肖梓良的声音比刚才还大:“你这个人烦不烦?我说去找过了,就是去找过了!你怎么这样不相信人?你以为我在撒谎吗?你是不是要我赌咒发誓才肯相信呢?”肖梓良越说声音越大,仿佛自己真的根本就没有说谎。

“好好好,我相信你,好了吧?你这个人,脾气是越来越大了!你现在还是个讲师,脾气就这么大,要是你真的评上了副教授,还不得把人给吃了!”虽然嘴上这样说,夏晓燕在心里还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想和肖梓良亲热一下,表示对他的慰劳,看到肖梓良一点那方面的意思都没有,也就放心地睡去了。

肖梓良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庞知非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头天晚上肖梓良一个晚上都没睡好,他一直在想着涂子佩和他聊天时说的那些话。偏偏夏晓燕睡在他边上,呼噜又打得特别响,一直到凌晨四点钟,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很后悔昨天晚上临睡之前没有把手机关掉。后来他知道电话刚打进来的时候才早上七点,简直有点恼火。但是打电话的人是庞知非,他也没有办法。

庞知非让他上午到他那里去一趟。

肖梓良问:“庞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肖梓良感觉这一段时间似乎庞知非老是在找他。今天又是这么一大早就给他打电话。他的头实在是痛得有点厉害。但是他还是尽量不让心里的不耐烦表现出来。

“当然有事!”庞知非的口气竟然有些严厉。

“庞老师,你到底有什么事?能不能在电话里说?”

“还是当面说的好!你上午过来一下吧!”庞知非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肖梓良拿着手机,靠在床头上发了半天的愣。他意识到庞知非有点生气了。刚才接电话的时候是不是自己的态度有些不恭敬?他心里是有些不耐烦,但他不是尽量地克制自己了吗?

肖梓良到了庞知非家,庞知非劈头就问:“昨天晚上你是和涂子佩在一起吗?”

肖梓良连忙说“是”。但是他心里有些奇怪,昨天晚上的事庞知非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呢?听说现在有一种技术,可以复制别人的手机卡。难道庞知非找人复制了他或是涂子佩的手机卡?真是那样的话,他和涂子佩之间的所有通话和手机短信都尽在庞知非的掌握之中。现代高科技的发展有时候简直让人感到恐惧。当然,庞知非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肖梓良就把昨天晚上涂子佩和他聊天的内容告诉了庞知非。他几乎什么都没有隐瞒。他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卑劣!”

“真是卑劣啊!”

庞知非听了肖梓良的讲述,一连发出了两声这样的感叹。

肖梓良有些茫然地看着庞知非。他不明白庞知非所说的“卑劣”到底指的是什么。肖梓良当然知道庞知非是在骂涂子佩,但是昨天晚上涂子佩到底做了什么,让庞知非这样评价他呢?

“你不知道涂子佩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真的不知道涂子佩这样做要达到什么目的?你想想,涂子佩去找林怀清,让你评上了副教授,你还好意思和他争当作协副主席吗?”

啊,事情真的有这么复杂吗?肖梓良可是一点也没有想到。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他有资格和涂子佩竞争作协副主席的位置。涂子佩是教授,系主任,散文集也出过三本,他自己只是个讲师,连一本书都没有出过,他凭什么和涂子佩竞争呢?

庞知非说:“涂子佩这个人狡猾的地方就在这里!他这是在和你交换!你评上副教授,他自己也当上了作协副主席!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合算了!不知道内情的人还说他在帮你,他得了便宜,还落得了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名声!我说他这个人狡猾,你还不相信!我说他这个人城府很深,你还不相信!”

肖梓良还是不相信涂子佩会那么在乎市作协副主席这样一个虚名。

“他会不在乎?他太在乎了!这一次再当不上的话,他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涂子佩五十四了,你知道吗?”

庞知非怎么对涂子佩的年纪知道得那么清楚呢?这并不奇怪。年龄对于一个人来说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年龄有时候等同于机会。好像中文系的那些教职工对于同事们的年龄都弄得很清楚。谁马上就要退休了,谁还要过五年退休,谁三十岁还不到就评上了副教授,或者谁评上教授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都是大家非常关心的。

有时候肖梓良不禁想,如果庞知非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那情况会完全不同。如果庞知非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他和他交往时就用不着心里有这么重的负担了。这个世界上不是有那么多玩世不恭的人吗?而且玩世不恭的人正在变得越来越多。可是,庞知非似乎并不是那种人。

有时候,肖梓良也情愿自己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人。那样的话,他也能够用另一种方式与庞知非交往。

他想起一件事。那还是很多年以前,有一次,涂子佩主动约他到一个地方喝茶。喝完茶之后,是晚上十点多。涂子佩似乎意犹未尽,他对肖梓良说:“梓良,我们去洗澡吧。”肖梓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说:“洗澡?我昨天刚刚洗了澡。”涂子佩说:“在家里洗澡没有外面洗澡舒服……”肖梓良说:“我家里也装了热水器,是万家乐牌的。”涂子佩“哦”了一声,就不再说什么。这时候肖梓良才明白了涂子佩的意思。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涂子佩说:“梓良,你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和你相比,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脏……”肖梓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他说:“子佩,你怎么这样说!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涂子佩说:“梓良,你要相信我,我刚才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有时候,我是觉得自己变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变坏了……而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干净的人……”肖梓良赶紧说:“不不不,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坏,很肮脏……”

那个夜晚给肖梓良留下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

肖梓良一直相信,涂子佩在那个夜晚对他所说的话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一个人说自己坏,说自己肮脏,他就坏不到哪里去,也肮脏不到哪里去吧?那些从来都认为自己无比高尚和纯洁的人,才是非常值得人们怀疑的。这么说来,涂子佩也从来就不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他的痛苦确实有着非常真诚的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涂子佩,和庞知非,还有他自己,在某些地方,不是有很类似的一面么?但是庞知非和涂子佩的关系,从什么时候起,为什么,就变得那么紧张呢?后来,他自己也被牵扯进去了,教育学院的三个人,一个诗人,一个散文作家,一个小说家,有着无法说清楚的纠缠不清的关系。

他刚到教育学院的时候,竟以为庞知非和涂子佩之间的关系应该非常好。一个写诗,一个写散文,而且都写出了不错的作品,他们都是文学家,肖梓良都被他们笔下的文字感动过。这样的两个人竟然有机会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和工作,现在他自己也来到了这个地方,来到了这个世界的这一个角落,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是同类人啊。人应该寻找属于自己的同类。人只能寻找属于自己的同类。一个写作者,应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觉得无论是庞知非和涂子佩,他们的心灵里都有非常美好的部分。他们都是内心有着巨大的热情的人。他们热爱生活。他们热爱美。他们希望这个世界,他们希望生活,他们自己的生活和所有人的生活,能够一天天变得更加美好起来!他现在和他们成了同事,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

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实在是有点太想当然了。

庞知非和涂子佩,不仅不是朋友,而且是敌人。而且是死敌。

肖梓良第一次感受到,在一个人的心中,他对另一个人的恨意,能有多么深。

那一次,庞知非又和肖梓良说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涂子佩。庞知非到底说了什么,涂子佩到底做了哪些坏事,肖梓良心里都有些茫然,唯一真切的感受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恨意竟是那么深!肖梓良不能不感到震惊。

那个夜晚,肖梓良眼前的庞知非变得有些异样。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庞知非不见了,另外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出现在他面前,眼里露出可怕的凶光。

肖梓良一直想弄明白,两个人之间的恨意到底是怎样产生的。他想在庞知非和涂子佩之间做一些调解工作。因为他和两个人都是朋友。他们两个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也确实都把他当作朋友。作为两个人共同的朋友,他有义务做一些事情,化解两个人之间已经纠结得很深的矛盾。要化解矛盾,最好能先找到矛盾产生的原因。

就是庞知非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

庞知非对肖梓良说,涂子佩跟别人讲,他写的诗根本就不叫诗!

涂子佩说,我从来就没有说过那样的话!虽然我并不喜欢庞知非的诗,但我没有在任何地方,对任何人说过,庞知非的诗根本就不叫诗!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呢?

肖梓良甚至觉得,对于涂子佩的恨,成了庞知非生活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甚至是中心的内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到了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也可以说是太对得起他了。

肖梓良在写作教研室任教。在中文系所有的教研室当中,写作教研室是最没有地位的。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写作谁都能教。最没有学问的人就去教写作。反正学生也不重视写作课。

写作教研室一共就只有三位教师。只有肖梓良一个人是男性。另两位,林美芳和章小娴,都是女性。

林美芳比肖梓良大一些,章小娴则比肖梓良年轻许多。肖梓良第一次见到他的两位女同事的时候,不禁在心里感叹:啊,她们都是美好的女性!她们长得都好看,而且,看上去她们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们都对肖梓良成为同事表示了热烈的欢迎。那时候,肖梓良的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感情。

林美芳说:“肖老师,你来了,不仅改变了我们写作教研室的性别结构,而且大大地提高了我们写作教研室在中文系的地位!”

肖梓良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

林美芳说:“我说的是实话!你是一个大作家,真正懂得写作的人,而我和小许都不太会写文章,我们教写作只是瞎教,误人子弟!”

林美芳给肖梓良的第一印象非常好。这位大姐一般的同事真是快人快语,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这样的人很容易打交道!而且,她多么有女人味啊!她有时候笑起来,简直就像一个少女!肖梓良是第一次发现,一位女性到了快五十岁的年纪,依然可以是美丽得风情万种的。

当肖梓良第一次听说林美芳和庞知非的关系的时候,有点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告诉他的。好像中文系所有的人都这样告诉过他。又好像中文系所有的人都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件事。

林美芳是庞知非的情人?这怎么可能?

事实证明,所有这样的传闻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庞知非不是中文系的主任吗?不是党的干部吗?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那时候肖梓良已经到过庞知非家。吃过庞知非的爱人孔凝眉做的饭。他叫孔凝眉“孔师母”。孔师母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庞知非不是一位诗人么?一位诗人不是应当更严肃认真地生活和工作么?不是只有严肃认真地生活和工作的人才能够严肃认真地写作么?一位诗人,他不严肃认真地写作,当然是不可能写出好诗的。

不过,诗人也往往是浪漫和多情的……

肖梓良尽量去理解庞知非。尽量去理解他刚到一个新的地方后所听到的一切事情。对于美好的异性,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怀着向往吧?他肖梓良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

似乎确实不能因为这样的事就否定了一个人的一切,否定了一个人对于生活和工作的认真和严肃……

看上去,和林美芳相比,章小娴完全是另外一种女性。她个子高挑,三十多岁的人还剪着学生似的齐耳短发。夏天的时候喜欢穿连衣裙,冬天经常穿一件红黑格子的呢子做的裙裤。这是一个对美有着自己的追求的女性。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一下子就吸引了肖梓良。是的,她和一般的人很不一样。她一点也不像林美芳那样快人快语。很多时候,她是不说话的。系里开会的时候,她经常是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无论是哪个领导在发言,在说着什么事情,她都没有听。她不看人,头总是低着,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看上去她是个有着很多心事的人。她身上有一种沉郁的气质,不由让人想起她在生活中可能经历了许多事,她的心灵的世界里有着太多的属于自己也属于这个时代的忧伤。

这样的一位女性,一开始,同样在肖梓良心中唤起了一种美好的感情。这是一个有着丰富的内心生活的人。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她和周围的世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她是不是也常常感到孤单和寂寞呢?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又有着巨大的热情。尽管表面上看上去她有些冷,但她其实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被生活给抛弃了。

对章小娴这样的女性,肖梓良天生就容易产生好感。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以为,他和章小娴的心是相通的。虽然两个人从来也没有单独交流过。但也许有一天,他会和她走得很近。他可以与之说话的人很少。而很多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心里有许多话要和人诉说。在这个越来越喧嚣和嘈杂的世界上,有一个人愿意听你倾诉是一件多么难得又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何况对方是一个美丽而又忧伤的女性……

当肖梓良第一次听说章小娴和涂子佩之间的关系时,他心中的感觉真是有些复杂。他愿意以一种美好的感情想象章小娴和涂子佩之间的关系。他看出来了,章小娴是爱涂子佩的。他愿意相信涂子佩在心里也爱章小娴。他希望这样。两个人的气质确实有相通的地方。还是不要简单地想象生活,还是不要简单地想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吧,毕竟人的精神世界是非常复杂的。

一种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种新的两性之间关系的模式已经出现了吗?一夫一妻制并不是永恒的两性关系的模式。这种模式有他极为不合理的地方。人类之所以接受这种模式,是因为找不到别的更好的模式。它只是人类的一种权宜之计。既然只是权宜之计,就应该网开一面。

有一段时间,肖梓良甚至有些后悔调到教育学院来。新的生活原来也处处充满着神秘莫测的玄机。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有些事情是他想回避也无法回避的,因为他和林美芳,和章小娴同在写作教研室共事。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林美芳是不会和章小娴说话的。当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章小娴也不会和林美芳说话。

庞知非和涂子佩之间有很深的敌意。林美芳和章小娴之间,也有很深的敌意。

肖梓良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有点乱了套。

不过也可以说,这个世界非常有序。

有很长一段时间,肖梓良觉得,自己的心里乱了。

有一段时间,肖梓良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庞知非和涂子佩。也无法面对林美芳和章小娴。

庞知非是一个对他有恩的人。而涂子佩一度把他视为知己。他看出来了,涂子佩对他的才华和文章的钦佩是发自内心的。涂子佩认为他是一个好人,善良,纯洁,干净。生活真是无比的复杂。人真是无比的复杂。肖梓良头痛得厉害。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神经出了问题。他很想去看心理医生。如果别人知道他去看过心理医生,会怎么看他呢?一个心理不健康的人,当然是不能担任人民教师的。

如果不是因为夏晓燕和阳阳,他肯定去看过心理医生了。

一个人是无法在一个混乱的世界上生活下去的。也许世界并没有乱,世界仍然是有序的,世界的秩序从来就是这样的,是你自己的心理发生了紊乱。

庞知非对肖梓良说:“涂子佩,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酒色之徒!”

肖梓良觉得庞知非至少有一点说得不对,那就是涂子佩并不喝酒。涂子佩和自己一样,喝了一点酒就满脸变得通红。据说一喝酒就上脸的人是很善良的。

“梓良,你知道吗,涂子佩有很多很多女人!”

肖梓良不知道庞知非所说的“很多很多”是多少。除了涂子佩的妻子和章小娴,肖梓良不知道涂子佩的生活中还有哪些,还有怎样的女人。肖梓良想起那一次涂子佩提议去洗澡的事。涂子佩经常到外面洗澡吗?涂子佩看上去倒不像是经常到外面玩的人。涂子佩可能确实到外面洗过澡,但那应该只是偶尔,只是偶尔的逢场作戏。现在,偶尔出去逢场作戏的人不是很多吗?经常到外面逢场作戏的人也越来越多了。逢场作戏的时候遇到的女人当然是不能算的……涂子佩是不是会这样想呢?可能有很多男人是会这样想的……

……庞知非也到外面洗过澡吗?

他怎么能这样想?他这么能这样想庞知非?他真是不应该这样想。他这样想,确实是很不厚道,甚至是有点恶毒啊……

但是,他应该怎样理解庞知非和林美芳之间的关系呢?庞知非在说起涂子佩在两性关系方面的混乱时是那样的义愤填膺。

也许,真的,庞知非只有林美芳一个情人。他是真爱林美芳的。他对林美芳的爱是忠贞不贰的。

涂子佩不是也可以说他很爱章小娴吗?他也许确实爱章小娴。哪一个男人,会说自己不爱怀中的女人呢?

肖梓良想起了一个成语,五十步笑百步。五十步和一百步之间,确实是有差别的。但是五十步和一百步之间的差别,到底能有多大呢?

……只要是人,本质上就是一样的吗?所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只不过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

不,无论如何,他肖梓良不应该有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一个人有了道德上的优越感,是非常危险的,不管他是谁。

听说,那时候章小娴作为一名中文系的学生,是非常优秀的。作为一名写作教师,她也可以说是优秀的。肖梓良听过她的课,她的课上得很好,比他的课上得好得多。这是一位在文学上有天分的女性。她对学生也非常好。她的课很受学生欢迎,有一些学生经常围绕在她身旁。

庞知非教过她。她在庞知非的课堂上表现很出色。庞知非注意到她,就让她留在中文系任教。那时候庞知非还是中文系主任,这是他的权力范围之内的事。而且,章小娴确实很优秀。在她留校的问题上,没有人提出异议。

据说,是章小娴留校一年之后,庞知非才发现她和涂子佩的关系很密切。涂子佩并没有教过章小娴,他们两个人是怎样接近起来的,这对于庞知非来说一直是个谜。

有一种说法是,一开始庞知非也很喜欢章小娴。当初他让章小娴留校任教,就是心怀叵测。庞知非没有想到的是,章小娴留校不久,就成了涂子佩的人。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事情的真相大白之后,他的肺都差点气炸了。

据说,这才是庞知非和涂子佩两个人成为死敌的根本原因。

肖梓良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的。如果真相就只是这样,那不是有些太无聊了吗?生活不应该只是这么无聊。看上去,无论是庞知非还是涂子佩,都不会是这么无聊的人。

人不应该无聊。人应该严肃认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人只有严肃认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才有人的尊严。当然,人还希望获得人的尊重。

一个人,如果他严肃认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今天还能够获得他人的尊重吗?这似乎是一个问题。

这怎么会成为一个问题呢?

肖梓良在心里对自己说:管他呢,一切都顺其自然吧。该来的都会来。那就让该来的都来吧。

有时候,当一切似乎都很难,当一切都不顺利,当一切似乎都在变得越来越糟糕的时候,肖梓良会在心里对自己说:来吧,都来吧,我倒想看看,看看这一切到底能够变得多么糟!

现在,肖梓良又置身于这样的一种境地之中。

他是不会去找林怀清的。他也不能阻止涂子佩去找林怀清。他非常不希望涂子佩为他评职称的事去找林怀清。他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过了,涂子佩仍然要去找林怀清,他也确实没有办法。

星期二,学校公布了通过资格审查申报职称人员名单。上面有肖梓良的名字。

肖梓良的心里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感觉。当夏晓燕告诉他这件事时,他有些麻木,仿佛这是一件与自己根本无关的事。

夏晓燕欢天喜地地说:“这下子我们家要四喜临门了!”

肖梓良皱着眉头说:“什么四喜临门?”

“你评上了副教授,然后就能分到三室两厅的房子。你要当市作协副主席,你的小说还会得鲁迅文学奖!这不是四喜临门吗?”说着夏晓燕又转向阳阳,“阳阳,你说爸爸是不是很棒?”

阳阳的两只手都竖起了大拇指:“老爸你真棒!老爸你好棒!老爸你很棒!”

肖梓良黑着脸说:“阳阳,你要是再胡说八道,看我怎么揍你!”他从来没有这样严厉地和儿子说过话。

阳阳一脸困惑地望着他。

肖梓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星期二下午教研室开会的时候,林美芳对他说:“肖梓良,你现在可是春风得意啊!”

“春风得意”,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他。

他是不是真的有些春风得意呢?一个人那么容易就春风得意了,他实在是有些轻浮啊。

“林老师……”肖梓良叫了一声林美芳。但他实在是不知道和林美芳说什么。他的内心充满了歉疚感,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非常见不得人的事。他没有听庞知非的话。庞知非是他的恩人。他真的有些对不起庞知非。他对不起庞知非,也就是对不起林美芳——连他也把林美芳看作是庞知非的人了。林美芳和庞知非的关系似乎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认。时间久了,好像已经没有人认为这里有什么问题。

无论如何,他要去看看庞知非。只有庞知非不再生他的气了,他才能放下心里的负疚感。

他是多么希望庞知非能够原谅自己啊。但他有点害怕去见庞知非。就是给庞知非打电话,他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但是他还是鼓起了勇气。

“你现在得意了吧?”

得意,庞知非也用了“得意”这个词。他是不是真的有些得意呢?

“你知道吗,涂子佩现在见人就说,是他帮你评上副教授的!”

是吗?涂子佩是这样的人吗?涂子佩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庞知非的话多少有些夸张吧。庞知非是个诗人,他说话有时候确实有些喜欢夸张。肖梓良不相信涂子佩真的会那样说话。不过,如果涂子佩确实说了那样的话,他也没有办法。

“肖梓良,你真的是有些让我失望啊!你让我非常失望!你太让我失望了!”

庞老师,我肯定是让您失望了。这么多年,我都是让您失望的。当初,您根本就不该把我调到教育学院来。现在,您是不是非常后悔呢?非常后悔当年给我写了那封信,非常后悔当年为把我调到教育学院所做的一切努力?我也后悔么?我不能说自己后悔。我不能说自己后悔调到教育学院来,那太有点便了得宜又卖乖了。但是我确实对自己非常失望。一个人连自己都对自己失望,别的人对他失望,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肖梓良说要去看庞知非,庞知非拒绝了。他的态度很坚决。最后,他骂了一句:

“他妈的个×!”

庞知非在骂谁呢?好像是骂涂子佩。但也可以理解成在骂肖梓良。哪怕是在骂涂子佩,他也不能用这样的语言啊。“他妈的个×!”肖梓良听了,心里真是无比难受。他心里难受并不只是因为庞知非骂人的时候所指不明,而是因为他会用这样一种方式骂人。一位诗人,一位作家,一位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曾经的系主任,怎么能用这样的一种方式骂人呢?当然,或许有人会把这理解成一种直爽,一种豪放,一种胆略,一种魄力,一种敢作敢为的男子汉气派,但是肖梓良听了还是觉得很难受。他从这句骂人话里听出了一种严重的江湖气。知识分子的身上也越来越有江湖气了。诗人作家也越来越像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了。肖梓良觉得,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十一

肖梓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涂子佩。他无法离开教育学院,他无法离开他现在所生活的环境。那么他当然还要常常碰到涂子佩。

他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涂子佩对他说:“梓良,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希望是什么吗?”

肖梓良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涂子佩说:“梓良,我告诉你,我现在最大的希望是,要是我明天一早起来就死掉了就好了!”

那一次,肖梓良真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震撼。涂子佩那样说当然是真诚的。一个人连死都说出来了,怎么可能不真诚呢?一个人能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是对他怎样的信任啊!肖梓良被涂子佩打动了,他久久地看着涂子佩,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涂子佩也喜欢帕斯捷尔纳克。喜欢《日瓦戈医生》。涂子佩说这才是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涂子佩说,帕斯捷尔纳克简直比卡夫卡还要伟大。帕斯捷尔纳克真正继承了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的传统。拉拉、拉丽莎,多么美好的女性啊。她和日瓦戈医生的爱情有多么了不起,多么美丽,多么忧伤,多么痛苦,又是多么让人感到幸福!

涂子佩对肖梓良说:“梓良,你知道吗,拉拉在生活中是有原型的,就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情人,他的文学秘书。她的名字叫伊文斯卡妞……”

俄罗斯文学传统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影响真是太大了。是不是每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在心里以为自己就是生活中的日瓦戈医生呢?

“可是,在我们周围这个世界里,像拉拉那样美丽的爱情再也找不到了!”

在涂子佩这样说的时候,肖梓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话里的语法错误。他想到了章小娴。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涂子佩和章小娴之间的事。涂子佩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呢?难道他不爱章小娴吗?难道章小娴不爱他吗?难道不是因为爱,他们才走到一起的吗?

庞知非最崇拜的作家是托尔斯泰。他对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次庞知非对肖梓良说,他自己就像《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一个人喜欢托尔斯泰和《战争与和平》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

庞知非说:“梓良,我觉得我一生的失计,都在于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很多时候,我都把生活想象得过于理想了,所以,我在生活中老是碰壁!”

“失计”是鲁迅先生用过的词。庞知非也是崇拜鲁迅的。

“中国从来就没有过像娜塔莎这样热情洋溢的美丽女性,哪怕她们在自己的少女时代。为什么呢?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了,中国的女子从来都只有母性,而没有妻性。”庞知非谈到女性美的时候,再一次引用了鲁迅先生的话。

庞知非和涂子佩,他们都是懂得欣赏女性美的。在骨子里,他们都是懂得欣赏女性美的艺术家。

但是一位外国诗人说,美不过是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惧的开始。

有一次,庞知非和肖梓良说起了自己的妻子孔凝眉。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庞知非就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肖梓良再一次被打动了。这个他一直视作自己的老师的人,心中确实有着令人感动的柔情啊。他爱林美芳,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孔凝眉。所以他当着肖梓良的面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庞知非和涂子佩,都曾经是肖梓良心里很钦佩的人。但是现在,一想起他们,他就恨不能从这个世界上逃离。逃到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地方。逃到一个根本就没有人的世界里去。

中文系开会的时候,肖梓良尽量坐在角落里。这样就可以不直接面对主持会议的涂子佩。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盯着自己看呢?一个生活得过于沉重的人,很容易给人一种城府很深的印象。一个心中有着太多的黑暗,一个心中有着太多的仇恨,一个心中有着太多的算计的人。肖梓良经常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我是一个这样的人吗?也许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呢……如果我不是一个这样的人,为什么他们要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他们在偷偷地打量我,眼睛里带着一种敌意。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所有人的事。

我不应该鬼鬼祟祟的,我不应该活得像一个鬼一样。我应该大大方方,我应该勇敢地正视所有人的眼睛。肖梓良勇敢地看着看他的人,他的眼光和那个看他的人的眼光相遇了。他的眼光是多么的不礼貌啊,简直就是冒犯。他的眼光里失去了应有的对人的信任,温暖和爱意。他自己都感到了自己眼光里的不安、卑微、祈求、怀疑和担忧,甚至,还有敌意。

他一定要找到涂子佩,和他好好谈谈。

涂子佩倒是没有拒绝肖梓良。涂子佩说,好,谈谈就谈谈吧。

“肖梓良,你为什么到处跟人说,我帮你评上副教授,是想当市作协副主席?”

肖梓良瞪大了眼睛:“啊,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从来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没有说?那是谁说的?现在全中文系的人都知道了,全教育学院的人都知道了,全地球的人都知道了,我涂子佩是一个多么卑鄙的小人,我帮你评副教授是为了和你做交换!是为了当作协副主席!是要你让出作协副主席的位置!我他妈的就那么在乎市作协副主席的位置吗?”

“涂主任,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这样说过!我从来也没有这样说过!我要是那样说的话,不是太卑鄙了吗?”

“你真的没有说过?”

“真的没有!”

“哼……”

“涂主任……请你相信我!请你相信我!要是您连我都不相信,就只有相信您家里养的那条狗了……”

十二

很长一段时间里,肖梓良都为自己在涂子佩面前所说的那句话感到后悔。

他怎么会说出那样一句话呢?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活得不如一条狗么?是说自己在涂子佩的眼里连一条狗都不如么?或者是说,自己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自己一直忠诚于涂子佩,自己对涂子佩的忠诚,可以和一条狗对他的主人的忠诚相比。狗不是世界上最通人性,对主人最忠诚的动物吗?所以,涂子佩应该相信他——涂子佩连他都不相信,那说明什么问题呢?那只能说明他是一个生性多疑,心胸狭隘,一点度量也没有的刻薄小人!

他怎么能这样对涂子佩说话呢?他这样对涂子佩说话,不是太有失做人的善良和厚道了吗?

那个时候的肖梓良,真的有些气急败坏啊。气急败坏了的肖梓良,真的有点狗急跳墙了。

半个月之后,教育学院的职称评定工作结束了。通过职称评定的人员名单中,没有肖梓良的名字。

其实这早就在肖梓良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主持过省部级以上的课题,没有出版过专著,也没有获过无论是哪个级别的科研奖,怎么可能评上高级职称呢?他只是写过一些小说,而小说在大学里是不算科研成果的。他评不上副教授,是很正常的事。要是他评上了副教授,他倒觉得有些不正常。

又过了十多天时间,这一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和作者名单也在各种媒体上公布了。上面同样没有肖梓良的名字。

肖梓良也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知道自己的作品是不可能获奖的。能进入二十篇的大名单就已经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了。

肖梓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终于解脱了!

但是他对不起夏晓燕,也对不起阳阳。可是怎么办呢,他也不想这样。

夏晓燕又和他大吵了一架。夏晓燕说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从来只想到自己。

夏晓燕怪肖梓良没有去找林怀清。夏晓燕说他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了。一个人太清高,太爱惜自己的羽毛,难道不是自私的一种表现么?

肖梓良想到过去找林怀清。那是在他被评上副教授之后。他想去找林怀清,要学校把他从通过资格审查的人员名单中去掉。

夏晓燕拦着不让他去。夏晓燕说,如果他去找林校长说这件事的话,她就抱着肖阳阳从七楼跳下去。

其实夏晓燕不拦他,他也不会去找林怀清的。那样做实在是太矫情了。那样做一定有人说他是个神经病。

阳阳的教育才是他目前最关心的事。

趁着夏晓燕和阳阳都不在家的时候,他偷看了阳阳的日记。

肖梓良知道偷看儿子的日记是不对的。但是他和中国的大多数家长一样,理智战胜不了好奇心和过于沉重的责任感。

阳阳的日记本上,有整整一页,专门记了各种名车的牌子和价格。迈腾、皇冠、辉腾、凯迪拉克、林肯、宝马、奔驰、悍马、宾利、劳斯莱斯、法拉利。价格从二十多万一直到一千五百万。

肖梓良还在阳阳的日记本里看到一封写给他的信。在信里阳阳叫他“亲爱的爸爸同志”。另一封信则是写给“亲爱的妈妈同志”夏晓燕的。肖梓良看了阳阳的那两封信,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肖梓良不希望阳阳懂事太早。一个孩子懂事太早,并不是什么好事。肖梓良希望阳阳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一个懂事过早的人是不可能幸福的。但是阳阳对各种各样的名车那么感兴趣,又让他感到非常困惑和担忧。

该好好地和阳阳谈谈才是……但是到底和阳阳谈什么,肖梓良心中又是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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