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在中国沦陷区的“宣抚”活动及“宣抚文学”

2015-07-16 04:48北京王向远
名作欣赏 2015年31期
关键词:八路军日军文学

北京 王向远

日军在中国沦陷区的“宣抚”活动及“宣抚文学”

北京 王向远

日军为了巩固在中国沦陷区的统治,使沦陷区成为他们的后方基地,组织了一支特殊兵种——“宣抚班”。“宣抚班”在中国沦陷区实行怀柔政策,用小恩小惠拉拢、蒙蔽中国老百姓,对沦陷区老百姓进行奴化宣传和奴化教育,扶持汉奸组织,破坏抗日活动,在侵华战争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宣抚文学”反映了日军的“宣抚”活动,在侵华文学中占有特殊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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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宣抚”与“宣抚文学”

什么叫“宣抚”?除了当年受日军的“宣抚”活动骚扰的中国沦陷区的老百姓外,在今天已经是鲜为人知了。就是在日本,“宣抚”这个词也早已成为一个死词,年轻一代大都不知所指了。日本学者竹内实在《宣抚的思想》一文中写道:“‘宣抚’或者是‘宣抚班’这用词,今天,在日语的世界中已经成了死词。然而,在卢沟桥事变以后,到整个日中战争时期,这却是一个带有某种浪漫主义色彩的、尖端的、思想的、政治性的用词。它试图使人忘掉在中国的军事行动的可耻性(多少是无意识地意识到的),它不能不带有咒语的意味。”又说:“‘宣抚’这个词起源于中国唐朝的制度‘宣抚使’,指的是从中央到地方进行地方的安定工作的高级军事司令官。”(《日本人眼里的中国形象》,岩波书店1992年版)可见,当年日军使用“宣抚”这个词,是故意取唐朝的意味而用之的,意味着日本把中国的沦陷区作为日本的“地方”,并加以巩固和安定,具有赤裸裸的殖民主义侵略的含义。

把“宣抚”二字分开来看,也是“宣传”“安抚”的意思。日本侵略中国的活动,一开始就是武装侵略与文化侵略齐头并进的。他们非常重视在中国沦陷区的宣传,称为“思想战”或“思想宣传战”。侵华战争全面发动之后不久,日本就出版了不少诸如《战争与思想宣传战》《战争宣传论》《大陆的思想战》之类论述“思想宣传战”的专门著作。日本的“思想战”或“思想宣传战”,按其不同的对象,可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面对中国文化人和上层阶级的,在这些人当中进行“大东亚主义”“大东亚共荣圈”“皇道文化”之类的宣传渗透,拉拢亲日势力,培养和扶植汉奸;另一部分是面对沦陷区的普通老百姓的。而所谓“宣抚”,指的就是面向中国普通老百姓的思想宣传活动。这种“宣抚”活动,是日本在中国沦陷区所谓“思想宣传战”的主要形式和途径,在日军的“思想宣传战”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日本在中国沦陷区的“宣抚”活动,规模很大,为害甚烈。如果说武装侵略、烧杀抢掠是日本军队对付中国人民的硬刀子,那么,“宣抚”活动则是对付中国人民的软刀子。他们在占领区采取种种手段,大肆进行欺骗宣传,造谣惑众,软硬兼施,又拉又打,分化当地老百姓的抗日斗志,成立汉奸组织,为日本侵略军收集、提供情报,离间、破坏民众和抗日军队,特别是与八路军的关系。由于“宣抚班”的这些活动在日本侵华战争中起到了如此大的作用,所以很快受到了日本军方及日本国内的普遍关注。从1938年开始,日本国内改变了此前只注重报道前线战役,而对宣抚活动注意不够的情况,出现了许多关于“宣抚”及“宣抚班”情况的报道。例如,1938年,日本组织了一个由“转向者”(即变节了的原共产党员)组成的“皇军慰问团”前往华北沦陷区。这些人回国后出版了一份报告,极力宣扬日军“宣抚班”的“宣抚活动”。如中山义郎在1938年3月发表的《左翼转向者所看到的北支》(“北支”即中国北方——引者注)中写道:

在北支,最让我们关注的是宣抚班的活动。在皇军进驻的地方,无论何处都可以看到宣抚活动。我们旅行所到之处,到处都张贴着宣抚班搞的宣传画和传单。只有这种和皇军的威武相伴随的宣抚工作,才雄辩地说明这次战争不单是攻击和侵略,也是促使支那民众反省并重新握手的前提。我们奇怪为什么从军者们只注意热闹的战争状况的报道,而对虽然平凡无奇,然而事关重大的宣抚活动未予报道。我们对此很不满意。

宣抚班在前线推进之处,到处开展活动。首先,占领一个村落后,就马上去那个地方保护非战斗人员,向战争中逃散的村民宣传皇军的恩威,让他们回到村子来。在棉花、高粱尚未收完的地方,指导他们收获。还从城里带来经纪人让他们从事生意活动。总之是努力把村民从战争的伤害中拯救出来……

八条隆盛在《事变意义的确立》一文中说:

我有幸看到了保定、石家庄、邯郸的街区。在居民逃离的房屋上,都贴上了日本军司令部的封条。上面写着:“归来者未经治安维持会办手续者不得入。”一打听,才知道〔日〕军占领了城区,在挨家挨户扫荡了残敌之后,宣抚班的人就贴上这种封条,把不在者的家产保护起来。保定城内,大部分居民已经回来了,很热闹。我看见两家铺子前面聚集着人,吵吵嚷嚷的。那是治安维持会在发米。和支那的亲日家提携,组织了治安维持会。像这样的活动,就是宣抚班的工作。

宣抚班让民众理解皇军出兵的真意,告诉他们皇军决不干掠夺之类的事情。从而让民众安心、信赖,让他们积极地与皇军配合。这些工作,就是宣抚班的任务……

本田弥太郎在《大同的一夜》中也说:

这样的工作当然不太引人注目,然而支那事变的真正目的,不在领土的野心,而是变抗日为亲日,抓住民众的心。如果是这样,现在的战争最终必须发展为宣抚活动。

到了1939年,对“宣抚”进行报道的文字增多起来。由短篇的新闻报道发展到了对日军“宣抚”活动详细具体的描写反映。许多作者运用报告文学的形式,以较长的篇幅,集中反映“宣抚”活动。这些以日军的“宣抚”活动为题材的侵华文学,我们可以称之为“宣抚文学”。日本的“宣抚文学”数量比较多,仅是题目带“宣抚”二字的单行本就有不少,如:小池秋羊的《北支宣抚行》(1939)、川夜濑不逢的《宣抚行》(1940)、新垣恒政的《医疗宣抚行》(1940)、岛崎曙海的《宣抚班战记》(1941)、木场敬夫的《陆战队宣抚记》(1941)、山本英一的《爱的宣抚行》(1942)、小岛利八郎的《宣抚官》(1942)、关田生吉的《中支宣抚行》(1943)等。一般的侵华文学,大都以前线的军事活动,特别是行军、作战等为题材,主要反映前线的状况;这些“宣抚文学”则反映了日军在中国沦陷区的所作所为,描写了沦陷区中国民众的某些生活侧面(当然主要是歪曲的),提供了日军在中国沦陷区进行“思想宣传战”的具体情况。由于日本“宣抚官”一般都具有较高的文化层次,所以相当一部分“宣抚文学”均出自日本“宣抚官”之手。总之,“宣抚文学”作为日本侵华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侵华文学中占有特殊的位置。

从“宣抚文学”看日军的“宣抚”活动

现在,我们主要以较有代表性的“宣抚文学”——岛崎曙海的《宣抚班战记》(作品集,含《宣抚班战记》《续·宣抚班战记》《宣抚从军行》《宣抚官战死》等,由东京的今日问题社出版)以及小岛利八郎的《宣抚官》(大阪:锦城出版社)等文本为例,来看“宣抚文学”如何反映和描写日军的“宣抚”活动。

首先,“宣抚文学”提供了有关“宣抚班”本身的情况。从“宣抚文学”可以看出,从事“宣抚”活动的日军,有专门的编制,那就是所谓“宣抚班”。“宣抚班”的成员称为“宣抚官”,由日本士官和汉奸两部分人构成。由于从事宣传活动的特殊需要,日本“宣抚官”大都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和技能,有人会写会画,有人能言善讲,有人懂得医疗。他们在“宣抚班”中往往“人尽其才”。“宣抚班”还接纳一些汉奸,其中许多人是所谓“满人”,即伪满洲国的人,被日本“宣抚官”称为“满人宣抚官”,他们主要承担情报“密探”和翻译工作。

什么是“宣抚班”?或者说“宣抚班”是干什么的?岛崎曙海在《续·宣抚班战记》一开头就用抒情散文的笔法写道:

什么是宣抚班?如果用风来做比喻,它就是春天田野上的微风。微风习习,并非席卷落叶,而是报告春天的消息。如果用微风来比喻,那么,草木就是支那的民众。在急风暴雨式的军队过去之后,宣抚班随后来到支那的村落,和屋前的阳光一起,照到支那的家屋。对在那里生活起居的男女老少,报告春天的到来,劝他们下地耕作,和鸟儿一同歌唱。——这就是宣抚班……没有我们宣抚班,小草般的民众就不能感觉到春天的到来。 (《宣抚班战记》,第68页)

这就表明,“宣抚”活动的对象主要是战争过后被日军占领的沦陷区的中国老百姓。而被日本占领的沦陷区,也正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进行抗日游击战的主要战场。所以,日军在沦陷区宣抚活动的敌人,就是八路军。这一点,日本的“宣抚文学”作者都有清楚的认识。岛崎曙海在《宣抚班战记》中写道:“……北支到处都有八路军,他们有一套特异的收买人心的方法,在破坏我们的工作。所以,一言以蔽之曰:我们的战斗,就是要把八路军灌输到土民(日军把中国当地老百姓称为“土民”——引者注)头脑中的意识形态清除出去。”在《宣抚班战记》的第二章中,岛崎曙海写道:

宣抚工作就是“与八路军的战斗”。这一点我们在北支感受最深。兵法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但知道八路军的事情绝非容易。我们宣抚官拼命地想探知八路军收拢人心的手法,但在空空的城内却一筹莫展。仅仅是看抗日传单,或者是审问土民和俘虏,还是不得要领……就是说,敌人让〔土民〕吃了什么药,我们必须给他们吃解药。但这里又有障碍。就是究竟什么是良药?我们作为外国人,不能了然于心,为此而日夜苦恼,不知过了多少不眠之夜。而八路军方面却不同,他们对良药知道得一清二楚……八路军吓唬老百姓说:日本鬼子额头上长着角。其他的事情即使不说,老百姓也容易相信……所以民众就成了八路军的伙伴,堕入了可怕的荒废的深渊。但是我们又不能防患于未然,否则就有背圣战之名了。民众不是敌人,民众一人幸福,也是我们东洋民族全部的自豪。这样想来,我们深感自己责任重大……然而,北支的破坏分子屡禁不绝。八路军无处不在。扫荡了以后还有,扫不胜扫,真是太可怕了。 (《宣抚班战记》,第21—22页)

“宣抚班”最可怕的敌人就是八路军,他们最恨的也是八路军。面对八路军顽强卓越的抗日斗争,岛崎曙海在《宣抚班战记》中不由得慨叹道:“八路军的组织能力真是可怕呀!”在《宣抚班战记》中,作者多处写到八路军所进行的抗日宣传活动:八路军的建筑物的墙壁上,到处写着抗日口号,画着抗日的宣传画。“在曲阳县城里,墙上充满了抗日标语。照例都是白墙上写着黑字,黑墙上写着白字。有什么‘没收汉奸财产充作抗日经费’啦,‘民族的解放战场’啦,‘粗食淡茶’啦,‘长期抗战的胜利是我们的’啦,‘拥护八路军抗战到底,杀日本鬼子’啦。”在王快镇的民房墙壁上,则有“一切服从抗战”“国共合作万岁”“为抗日救国不怕流血”“坚持华北抗战”“强奸杀人放火的日本兽军”等标语。日军“宣抚班”看到这些抗日宣传,往往气急败坏——“这样的标语,和共产军用枪刺杀日本士兵的壁画,还有撕破太阳旗等侮辱日军的过分的东西,满墙都是。使我们大为愤慨。”而他们的“宣抚”活动的内容之一,就是到街头收集八路军的抗日宣传材料,依此制定反宣传的策略。每占领了一个地方,他们就把八路军的标语和宣传画涂掉,或者撕下来,换上日军的宣传标语和宣传画,企图抵消八路军的抗日宣传的作用。这些描写可以使我们了解当年八路军进行的有声有势的抗日宣传,可以看见八路军深入民众所做的抗日宣传,对于破坏日军的军事占领和奴化宣传活动起了很大的作用。

日军每到一处,居民们都弃家出逃,而“宣抚班”则把居民的出逃说成是八路军的抗日宣传所造成的:

共产军净向居民们宣传日军的暴行,特别是向妇女宣传什么日军是残酷至极的日本鬼子,逼着他们全部逃走。我们在进入阜平县城的时候,看到的抗日文字中有宣传画,那就是对妇女钩乳、割乳、打钉子,×后枪杀之类的煞有介事的壁画。还有的壁画,画的是日军在头盖骨堆旁边持枪挎刀的样子。此类宣传极多,通过宣传达到耸人听闻的效果。河北省和山西省交界处有一个名叫龙泉关的万里长城的关门,壁画上画的好像是那里的自卫剧团演戏的场面:日本兵拿着剑在追逐妇女,站在一边的孩子哭着喊着妈妈。支那妇女被这种宣传吓坏了,在此次首次五台山作战的六个月间,五十岁以下的一个也看不到。

(《宣抚班战记》,第194—195页)

所以,日军“宣抚班”每占领一个地方,首要的事情是想办法,让弃家逃难的“土民”们回家。因为,用他们的话说,“宣抚工作的先决条件,就是让土民归来”,否则,就没有“宣抚”的对象了。那么,“宣抚官”们如何让老百姓回家呢?当日军占领了一个空城或空村的时候,“宣抚班”便找到老百姓的避难处,向他们“宣抚”——

土民们吓得蹲在暗处,像乌龟一样朝地下缩着脑袋, 一动也不动。我们连声说: “不要怕,不要怕。”“日本军队决不打良民,你们不必担心。是你们的敌人共产军才打你们。不要担心。”——我们向他们说道。

“日本兵一来,你们就逃,有什么必要呢?”高桥君(日军宣抚官——引者注)让土民们坐在子弹打不来的凹地上,让蒋密探拿来纸烟,一颗颗地分发着……木然地拿着纸烟的老人们一人点上了火,两人点上了火,一会儿工夫,大家都悠然地喷烟吐雾起来。土民们似乎恢复了生气,他们慢慢地开口说话了。据他们说,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到离这里40华里的平沟村避难了。“共产军来了,就强行要布鞋、被子和粮食。年轻人因为怕被征兵,都逃了。说是日本兵来了,不逃就是汉奸,汉奸就该杀。”就这样,支那的国民憎恨支那的军队。听着这些牢骚,事情都与我们无关,我们没有话说。越听越觉得土民们可怜。如果不打败共产军,他们就没有幸福可言。

(《宣抚班战记》,第193—194页)

这就是“宣抚”。可见,“宣抚”也就是对八路军宣传的反宣传,就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就是恶狼披上羊皮,把自己装扮成羊的朋友。而“宣抚文学”的作者却把这种“黄鼠狼给鸡拜年”式的行为,说成是了不起的善行。《宣抚班战记》中甚至说“宣抚官对于土民而言就是救命之神,就是救世主”(第221页);“宣抚官”是什么“不拿枪的文明战士”(第111页)!

日军的“宣抚”手段之一,就是向中国老百姓做“宣抚演讲”。下面是小岛利八郎《宣抚官》中描写的一个“宣抚演讲”的场面:

不久我们来到了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忽然遇到一个老头儿。万宣抚官(一个汉奸——引者注)一下子抓住了他。命令他把城内的民众都叫出来。他说着“是的,是的”,挨家挨户地敲门。先是出来一两个,老头儿继续转,人数逐渐多了起来。我们也来到附近的家门口,说:“都来吧,不要害怕!”

老头儿、老太太、小孩儿,约集中了五十来人。都是一种惴惴不安的眼神。我和宣抚官登上十字路口的一辆牛车,慢慢地开始了演讲。

“诸位,我们是日本军。我们今天在这个村落的前面和你们国家的军队打了仗。激烈的枪声把你们给吓着了吧。我们日本军队是不把你们这样的善良的中国民众作为敌人的。我们的敌人,只是怀有错误思想的中国的军队。请看,你们的皮肤和我们的皮肤有什么不一样吗?你们的眼睛和我们的眼睛有一点不同的地方吗?诸位和我们日本人都是兄弟民族。你们和日本人流着相同的血液。我们日本人希望和你们中国手拉起手来。但是蒋介石一派却抵抗我们。我们没有办法才拿起武器惩罚他们。再说一遍,我们日本人的敌人,只是继续抗日的中国军队。我们日本军不是侵略者。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如果我们是侵略者的话,现在就直接把你们杀了,把你们的财产抢了,把你们的家放火烧了。可是,你们现在围在日本人的身边,一个被杀的也没有。这个事实你们看到了吧。有人在日本军队进入亳县城的时候,就警备着县城,保卫着民众的安全,并且已经成立了自治委员会,正在县城建设王道乐土。你们当中有看到的吧?日本军队的行动就是这样,是神圣的行动,所以我们把这场战争叫作圣战。诸位现在必须和日本军队合作,在这个十字河建设王道乐土。这是你们的义务,也是你们的幸福。这样,你们就再也不受支那军队的掠夺了。如果有人暗通敌军,日本军队会毫不犹豫地把铁锤砸在你们头上。怎么样?都听明白了吗?明白了就赶快行动吧!”

(《宣抚官》,第201—203页)

“演讲”里充满着谎言、欺骗、劝诱、恫吓与威胁。那么,这样的“宣抚演讲”效果怎么样呢?从“宣抚文学”中的描写看,沦陷区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主要是妇女、老人和儿童,在敌人的枪口和刺刀下,大都迫不得已地表示服从。凡表示服从的,日军“宣抚班”就发给他们所谓“良民证”。然后,为了进一步笼络民心,“宣抚班”还利用沦陷区老百姓物质生活极为困难的情况,向他们施一点小恩小惠,那就是给老人一支烟,给妇女一盒火柴或一点食盐,给小孩一块牛奶糖或一块点心。还有专门的所谓“医疗宣抚”,即给患病的老百姓打针吃药。而施小恩小惠、发“良民证”和进行奴化宣传,往往是同时进行的:

茶的味道很好。〔土民〕闻着茶,连说“好吃,好吃”。不光是茶,这次把叫作“小孩儿印”的纸烟也拿来了。每人分了一支。我们自己不抽,所以有时间从衣兜里拿出烟来,一人一支地分发。不够的话,就从屈和蒋(均为“宣抚班”的汉奸——引者注)的杂物包中取出给他们。土民们见状,做出“这怎么行”的不好意思的表情……庐宣抚官趁机向他们说明共产军和国民党如何是恶党,像那种欺负良民的人,应该快消灭他们。说得通俗易懂,使大字不识的土民听得明白。“八路军如何向日本军开战,他们终究没有胜利的指望。看看日本的飞机,看看大炮、重机枪吧,八路军哪有这种东西?”这么一强调,土民中有人高声说:“没有,没有,就连短枪也不是每人都有。”“是啊是啊。”太阳照到了山岗上,遗憾的是良民证做的太少,只好把十四五人的姓名、年龄、性别、村名记下来,按序号交给他们。规定良民证戴在胸前,一个老人戴上了,我笑着对他说:“好看,好看。”

(《宣抚班战记》,第107—108页)

日军在中国沦陷区进行的这种“宣抚”活动,有着明确的目的性。从近处说,就是企图收买人心,破坏抗日的群众基础,破坏八路军抗日根据地的建设,直接为日军的军事行动服务。为此,他们除了用小恩小惠对当地老百姓进行拉拢以外,还扶持成立“治安维持会”等各种汉奸组织。小岛利八郎的《宣抚官》中写到日军在安徽亳县扶持成立了汉奸武装“警备队”,编成了两个中队。平时由日军宣抚班进行军事训练,还对他们“施以东亚新秩序的理念为中心的教育”,战时则为日军作伥。在铁路沿线地带,为了保障日军的运输畅通,宣抚班的最重要的工作是进行所谓“铁路爱护村工作”。他们对村民软硬兼施,扶植伪村长,划分责任区,在铁道边建造“监视小屋”,让村民监视、阻止抗日武装对铁路的破坏,并让他们每天都向“宣抚班”汇报铁路运行情况。如稍有松懈,“宣抚班”便传唤他们,“严加训诫”。

为了长期占领中国,实现“大东亚共荣圈”的美梦,宣抚班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对沦陷区的中国老百姓进行奴化教育。宣抚班对老百姓进行奴化宣传教育,手段多种多样。除了上述的贴标语、宣传画、做演讲等方式之外,据川夜濑不逢的《宣抚行》(东京:作家社)中的描写,“宣抚班”自办新闻小报,并且把小报送到各家各户,还在街头朗读。另外还到各村放映以“宣抚”为目的的所谓“慰安电影”。《宣抚行》中写道:

从昨天开始的读报和放映的慰安电影,非常受欢迎。作为会场的女子学校挤满了民众,他们在画面上看到了我们的宣抚工作的情况,似乎有了深刻的认识。我们拼命地费尽千言万语,其效果也不及如此。

(《宣抚行》,第142页)

“宣抚班”在进行奴化宣传的时候,特别注意以儿童和少年为对象。《宣抚班战记》中写到,“宣抚班”在曲阳县把一批饥饿的顽童少年组织起来,用日军吃剩的饭加以引诱,让他们为日军跑腿做事,成员达到三十多人,称为“少年吃饭队”。小岛利八郎在《宣抚官》中记述,宣抚班在江苏宿迁县成立了“宿迁县复兴小学校”,那是一所“日语学校”,由“宣抚官”任教,还培养中国教师做日语教师。小岛写道:“要真正地把握中国的儿童,真正地把日本的伟大的精神植根于中国儿童,就必须首先牢牢把握与儿童接触最多的〔中国〕教师的心。”可见,开办日语学校,是“宣抚班”对当地师生进行奴化教育的重要途径。

“宣抚文学”的谎言与“宣抚”的实质

“宣抚班”在中国沦陷区进行的这些“宣抚”活动,效果如何呢?单从“宣抚文学”中来看,日军在很大程度上,在许多方面达到了他们“宣抚”的目的:一定程度地破坏了八路军的抗日斗争,维护了日军的后方基地,特别是一定程度地对中国沦陷区的老百姓进行了奴化宣传和奴化教育。在“宣抚班”的“胡萝卜加大棒”的威逼利诱之下,沦陷区出现了一些事敌或媚敌的情况。对此,《宣抚班战记》中有一段得意的描写:

前面出现了可疑的影子。于是,尖兵小队的战士们屏息静气、系紧头盔,猫起腰来,以悬崖为屏障轻步前进。但是,我们看到的不是魔鬼,也不是八路军的枪口,而是十四五个土民的身影。他们打着用奇怪的染料描画的自制的太阳旗。他们鞠着躬从枣树林中现出了钝重的身影。挑着破桌子担着茶水,小心地捧着盛茶的陶制小茶碗,还抱着五六个叠在一起的茶杯。破衣烂衫的老百姓,到日军所经过的路口来迎接了。曲阳的山区,农民家的院子里都有葡萄架,那垂下的紫色的葡萄串,叫行人垂涎欲滴。现在土民们把葡萄、红枣、熟柿子等山果,满满地盛在筐子里,摆在桌子上,连声说: 日本军队,辛苦,辛苦!低着头笑着请士兵吃。我们早晨出了曲阳城后,一直没有休息,在烈日下摘去头盔的士兵们高兴得像孩子似的,用支那语说:谢谢。表示好感。

像这样,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受到意想不到的接待,让宣抚官们感到非常欣慰,这是经常有的事。士兵们会想到,土民们这样顺从,完全是宣抚班默默无闻辛苦工作的结果……土民们对骑马的士兵,必定连呼“万岁、万岁”!士兵们也举起右手,扭过身子,呼应着土民的喊声,非常得意。等部队首长到达的时候,土民都累得够呛,嗓子都喊哑了…… (《宣抚班战记》,第38—39页)

关于沦陷区老百姓“欢迎”日本军队的与此类似的场面,在日本的“宣抚文学”中比比皆是,在整个侵华文学中也并不少见。在沦陷区,受日本军队“宣抚”活动的影响,或受汉奸卖国势力的蛊惑利用,出现这样的事情是可以想象的。“宣抚文学”的作者们也特别喜欢描写这种场面。他们企图从这类场面的描写中证明两点。第一,“宣抚”是有很大成绩的,由于“宣抚文学”的大多数作者,本身就是“宣抚官”,他们需要在“宣抚文学”中表现自己,为自己树碑立传,邀功请赏;第二,他们要通过中国民众欢迎日军的情节,说明中国民众是没有国家观念和民族意识的,只要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就会接受日本人的统治,日本在如此愚昧的国民中实行“大东亚共荣圈”是可行的。对此,《宣抚班战记》中写道:

我们只能认为,这些尧舜的后代们完全甘于过原始的生活。所以,日本军队和共产军在五台山浴血奋战,他们竟毫无所知。原因就是他们认为一切与我无关。不想知道,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对他们来说,残酷暴虐的军队的进攻,和天变地异是一样的。洪水来了就到高处避难;旱灾来了,就到山谷底下打水浇地。同样,大兵来了就到山洞里躲藏,还口口声声说着“没法子”。他们就是这样,对国家的政治和自然变异不加区别……

(《宣抚班战记》,第57页)

这就是日本军队,也是当时的日本的主流舆论对中国民众的共同看法。而“宣抚”活动的必要性,就是建立在对中国民众的这种看法基础之上的。不料,他们在中国却遇上了八路军那样顽强抗日的军队。八路军难道不是中国民众组成的吗?这样,他们对中国民众的那套看法就走向了背谬,只好把八路军骂作“共产匪”,并极力把八路军描绘为中国老百姓的敌人。而日本军队,特别是“宣抚班”,倒成了中国民众的“救世主”。

然而,“宣抚班”果真是来“拯救”中国人的吗?“宣抚官”们在中国的真实的所作所为,“宣抚文学”是不敢加以如实描写的。“宣抚文学”所描写的,只是“宣抚”活动的堂而皇之的表面。但是,即使在“宣抚文学”中,也仍可以清楚地看出“宣抚班”的侵略本质。事实上,不论是一般的日本军队也好,还是“宣抚班”也好,作为侵略者,实质并无区别。“宣抚班”不过是装扮成“救世主”和“文明战士”的侵略者罢了。关于这一点,即使是对“宣抚班”极力美化的“宣抚文学”,也还是常常不慎走笔,透露出了自己的侵略行径。如在中国,日军以喜欢吃鸡而“闻名”,“宣抚官”们也不例外。在《宣抚班战记》中,写到“宣抚班”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特组织了什么“征发队”(“征发”,在日语中是“征用”之意,实为抢劫),到老百姓家“征发”抢劫。“征发队”中有专门的“鸡征发队”。“鸡征发队,不必说是由中国人杨宣抚官为队长,有马夫和密探组成。宰杀、拔毛、烧毛等,由我们(指日本人宣抚官——引者注)担当。”(第26页)这种无耻贪婪的场面,对沦陷区的中国老百姓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了。

在中国的抗日文学中,对于日军“宣抚”活动的实质是做了揭露和批判的。其中,作家易鹰发表于1941年的短篇小说《宣抚》(见《屠场》,杭州正中书局1941年版)就是一篇有代表性的佳作,可以说是一篇“反‘宣抚’的文学”。这篇小说通过儿子做了汉奸的王老太一天的遭遇,生动地描写了“宣抚班”“宣抚”活动的情形。王老太的六只鸡,已经被日本人抢去了五只,现在只剩下一只老母鸡了。王老太认为:“不管你们什么人造反,我们老百姓只要钱粮吃饭。革命党造反也好,孙传芳造反也好,日本人造反也好,我们全不管。”她对日本人来“捉鸡”和课税不满意,但毕竟日本人还让她“吃饭”。然而有一天,日本的“宣抚官”来了。“日本兵共有九个,他们是来‘宣抚’。他们近来时时到四乡去‘宣抚’,但真实的目的,却在女人及鸡和香烟法币(当时流通的国民政府发行的货币——引者注)。”“宣抚官”一进村,看见阿发想逃,认为“不敬”,便一枪打死。“宣抚官”铃木闯进王老太家,将王老太那个汉奸儿子的姨太太阿玉的老母,按倒强奸,直至将她折磨至死。“宣抚官”植田闯进王老太家,王老太受过汉奸儿子的“训练”,“便对植田深深一鞠躬。岂知年高腰硬,身体便往前一扑,植田就砰的一枪”!于是王老太也被打死。植田来到王老太屋里,发现一个箱子,无法启锁,以为里面有什么宝贝,便用枪柄猛砸,不料箱内是王老太的汉奸儿子藏匿的弹药。弹药爆炸,植田飞上了天。其他正在抢劫的八个“宣抚官”,听到爆炸声,慌忙逃走,“立刻报告班长,说在宣抚,碰到支那游击队”。易鹰的这篇小说,证明了日军的“宣抚”本身就是一种野蛮的侵略,既揭露了“宣抚”的实质,也讽刺了沦陷区有些民众的愚昧麻木,饱含着深受“宣抚”之害的沦陷区民众的血泪。

日本的“宣抚文学”对日军“宣抚班”及其“宣抚活动”的美化,和中国抗日文学对“宣抚”的揭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日本的“宣抚文学”本身就是为日军侵华做“宣传”的,因此,它只能描写那些符合他们“思想宣传战”所需要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说,“宣抚文学”中的某些细节上的写实,根本不可能掩盖其本质上的虚假与虚伪。实际上,“宣抚班”在中国沦陷区所做的一切,无论是怀柔策略,还是杀人强奸抢劫,只是形式不同,实质都是一样,那就是对中国的占领、对中国人民的统治和奴役。

作 者:王向远,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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