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最宝贵的乡下宜兰

2015-07-22 09:40舒国治
海峡旅游 2015年4期
关键词:宜兰白面

舒国治

宜兰旅行,可浅分二类,高蹈板与平易版。早年享誉的太平山林场,或十来年前受重视的“福山植物园”,可称高蹈版之典型,他如“双连埤”此种高山湖之细游亦是。

若是城乡闲走,田塘杂看,则是平易版。两者我皆喜爱,尤以后者,更受我多所实踏。如以开车一日游为例,早上一出隧道,在头城交流道出来,先看和平老街,再就近至大坑,于海边眺龟山岛。

再至下埔看水塘与田间飞鸟、远处青山。再至武暖石板桥,吴沙纪念馆。北津小区看砖窑,顺势看金同春水圳与圳上有老妪洗衣。

这便是我所谓的“城乡闲走,田塘杂看”之例。整趟旅途,没去兰阳博物馆,没去宜兰设治纪念馆,没在礁溪泡温泉,甚至连很解乏却又不耗费时间的泡脚也没去。没去传艺中心、冬山河亲水公园、兰城新月、金枣文化馆、青葱文化馆。只一意留在“乡下”。

很多人皆注意到了,说我全台湾写了很多地方,却很少写到宜兰。的确。然而为何如此?乃我一直不舍得提笔也。

宜兰有太多我私心向往、私眼偷瞧、私景偷藏、私口偷享的诸多我早就稍微开了头初初浅知浅晓的优美妙处,只等着我细细深掘后想好好写一本我心中最欲保有的美好旧日田园台湾。

只是我一直不知为何的往下顺延,没去进行。或许是旁务太多,也或许是每次时间不够,才抵又继续往花东深游把它暂且搁下了,但最大的原因,是我不舍得那么快便把它一股脑儿给抖出来。

宜兰于我最大的吸引力,是它的“乡下感”。这是我心中窃想台湾最了不得的秘密。

一说乡下,人便说了,台中彰化不乡下吗?云林嘉义不乡下吗?台南高雄不乡下吗?我知道人们会这么问,然我所想只不过是:台南县高雄县嘉义县固也有田有竹丛有溪流有塘有埤,但太豪放干旷,直是摊在朗朗乾坤下,竟然塑形不成其我心中的“乡下”。南投虽有田畴,更有拔峭山陵,莽莽苍苍,番狂雄奇,亦教我思不及“乡”。云林彰化,农田更阔,然炎阳普照,海风拂送盐咸腥香,此种干涩漠漠,又似不是我的“乡下观”。

只有宜兰,我一径视它为乡下。

我杂乱目光所及的宜兰,很惭愧,竟然皆是那些变幻莫名一滚又一滚的乌云(有时不久前还是白的),云下受风摇撼的杂树,以及树前或山脚跟着抖动舞洒的苇草芒花,伴随着水光反射的宽阔田畴与不即不离守伴在田畴不远处弯弯斜斜的小溪或池泽,这种种,形成一片平沙落雁的澹远之景,无处不能见之,只如是极其惯见的不值钱之风景,却也是最教人壮怀空旷的画面,我自来便爱之不歇。

又宜兰僻处一隅,雪隧未开前,可说极其封闭,甚至游人罕至。令它的乡、它的荒、它的少建设、它的缓慢、它的朴拙气、它的傻劲……静悄悄的、幽清清的,冷锁在那厢。这令我每次窥见它,皆像是“好不容易又来到这块乡下”矣。这是极美的一种经验。

当然,宜兰能有此般风情,雨也扮演重要的角色。老谚“竹风兰雨”,自幼便是我们的基本台湾地理常识。便因雨,令宜兰始终有一袭凄迷的气质。也因雨,令农田、村树、土路、河堤等始终和人相距得颇疏远,甚至令人与人也隔着一层水气兮兮的薄纱。

雨,带给了农事不少操劳,甚至迟缓了收成的速效,却也替自然留存了更多的美妙洒脱质朴。

雨,助长了宜兰的“乡下化”。四五十年前,我还只是一个台北少年时,整个北部皆富于雨氛下的阴灰色调,而当时的基隆、宜兰皆习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下雨超过两百天”。有时才下火车,见宜兰街上蒙蒙黑黑,愁天惨雨,房子皆像是泡在雨汽里,墙角永远泛着黑色的渍斑与苔痕,印象奇特。无怪乎陈淑均 《噶玛兰厅志》 (1840) 谓:“兰尤时常阴翳连天,密雨如线。”而柯培元《噶玛兰志略》(1837)谓:“噶玛兰未开时,终岁不见日光。开辟后,入冬以后,无日不雨。”首任通判杨廷理《闷雨夜坐》诗谓:“点滴茆檐流不了,滂沱荒砌漫将平。”乌竹芳《海涛》诗:“缘何海啸满兰城?山雨欲来先作声。”而董正官《漏天》诗:“闻道黔中雨势偏,秋冬兰雨更连绵。”

另外,则是河流。兰阳平原实在太富于河流,造成千百年下来这儿土泥挤过来成为村与田、那儿砂石挤过去成为仑与坡,于是地景极为凌乱却又极为丰富,而因水的流冲推压侵吞而廓出的不规则地势与地势上的树草植被与人为的拓垦成田及栖住成村痕迹,造就了我所谓之观探不腻的宜兰乡野。

这些河,绝不只是兰阳溪、宜兰河、冬山河这些名头显赫的大股水流。甚至还不只是大礁溪、小礁溪、罗东溪、得子口溪、二龙河、十一股溪、金面溪、汤围溪等这些还叫得出河名的小股水流。更有难以数计的大排、中排、圳、沟、坑、塭,穿梭纠结成宜兰的人与水泽苦乐与共、时忧又时喜的先天情境。

溪流与河川的延伸范围太多又太随天灾而飘忽不定,致宜兰太多的村舍旁缘有不少“不确定地”或像都市所称的畸零地。不知是否这一原因,宜兰村庄上的房子盖得不是很密,豪宅大院不是很多,更好的是,无数的村家后缘或旁侧(尤其贴邻于溪、紧靠于塘的)皆有着一畦又一畦的菜园,此看于我这台北孩子眼里,真好生羡慕也,更好生赏心悦目也。

然这或许是我观光客说风凉话所看出的好。实地住此勤耕苦犁、与水谋生的庄稼人家未必不是受足了辛酸叹够了怨气。

宜兰有太多种细腻,相信是“人与天争”下的结果。且说一件,宜兰的小面摊,传统上极有可观,他们下面条、等火候、捞起、拌酱调味,皆弄得一丝不苟,甚至有的店家已根本像匠人般将“下面条”弄成是做作品一般的坚持。三十年前黄春明告诉我宜兰火车站附近的“驼背面”便是显例。

今日此类面摊仍可见于不少角落,且犹看得到那份“兰阳式细心”的痕迹。

十几年前,与基隆朋友聊及面摊之事,大家咸谓:基隆不少店家下起面条,亦是细腻有板眼,并且零散布于城市各骑楼下,绝不只“庙口夜市”而已。我又提及:基隆不少人,往往自宜兰移来,两地皆多雨,他们对于惜物,不免不约而同的表现在烹调上,是否有些可能?他们谓,甚可能也。

再说蔬菜。早听不只一两人说,他们几乎不吃市场上大规模自中南部运来的蔬菜,只坚吃宜兰本地种出的菜。

宜兰的菜园景,不仅是最美好的生活资产,那种每家庭一小片一小片菜圃的景象,也像是再窘迫、自家土里亦得勉强糊口、蜗居屈身人却仍可有志气的最强象征,绝不只是“不必购食中南部大批量运售的狂喷农药之蔬菜”这种安全思维而已。

在宜兰城乡四处游看,发现一现象,即“建筑”(architecture)甚多。宜兰或许是全台湾最易让人看到“建筑”的县。

你到虎尾、新营、南投、冈山、民雄、丰原、潮州,皆不可能像在罗东、礁溪、头城、宜兰那么容易注意到如此醒目又如此多的建筑,这是颇特别的。

我所谓“建筑”多,而不是说“建物”(things built)多,就好比妈妈做的菜,即使美味极矣,也不“摆盘”,也不会自称“美食”。餐厅所烹菜,很爱摆盘。妈妈的菜,可喻“建物”;餐厅菜之“摆盘”,可喻建筑。

不知是何种道理?是宜兰人比其他县乡镇市的人喜欢建筑吗?

抑是宜兰很希望人们注意它?

窃想有一可能,是过往年月有颇长时候这里的房子住来甚是辛苦,故而盖成高楼乃求高效能的抵御天灾。至若花色醒目、模样突出,莫非为了将过往几百年宜兰亘有的凄风苦雨、灰黑氛调、举目无色的阴阴郁郁趁此大好时机索性下一重手,好好将之报复殆尽。

不知是否我太喜爱它的本色乡气,有点像一种妈妈,看到女儿出嫁时化的妆,浓成那个样,心中竟极不忍,都不想逼视了。

建筑,我怀疑是近年台湾人的迷思。不止宜兰一地而已。

不知道何时人们乐意把房子简简单单又巧思灵动的盖好却未必去盖成令人在车行中一眼就瞧到“那是一栋建筑”。

行船于冬山河上,见两岸打理得很工整,草地也修剪,很称美观。突然想及一事,岸边不知有救生设备否?譬如说,每一两百公尺设三条短桩,每桩有一捆麻绳,若河里有人溺水,岸上人可急抛出长绳,绳子细些无妨,但绳前端早绑好一块重物(如套上橡皮的小石),抛出时略有重量,可及远,击到溺水者的头部亦不至伤。

船行水上,两岸时望,不断揣想河堤后的景致为何。其实自陆路驱车,一段段的来寻河景,或许更有趣。这岸停停,下车登梯攀看。不久过桥,再至对岸探看。

宜兰旅行,可浅分二类,高蹈板与平易版。早年享誉的太平山林场,或十来年前受重视的“福山植物园”,可称高蹈版之典型,他如“双连埤”此种高山湖之细游亦是。

若是城乡闲走,田塘杂看,则是平易版。两者我皆喜爱,尤以后者,更受我多所实踏。如以开车一日游为例,早上一出隧道,在头城交流道出来,先看和平老街,再就近至大坑,于海边眺龟山岛。再至下埔看水塘与田间飞鸟、远处青山。再至武暖石板桥,吴沙纪念馆。北津小区看砖窑,顺势看金同春水圳与圳上有老妪洗衣。

这便是我所谓的“城乡闲走,田塘杂看”之例。整趟旅途,没去兰阳博物馆,没去宜兰设治纪念馆,没在礁溪泡温泉,甚至连很解乏却又不耗费时间的泡脚也没去。没去传艺中心、冬山河亲水公园、兰城新月、金枣文化馆、青葱文化馆。只一意留在“乡下”。

有时才出了乡,忽的又进了市镇,这在宜兰最称惯常。像头城路上,见一水池,池后人家,院宅庄隆,走近一看,卢宅是也。再走几步,有康宅,见墙上书法不俗,倘进门坐下,喝茶闲聊,兴致高时,铺纸写字,岂不快意。

前次受邀下榻一民宿,度其位置,当也在冬山河岸不远处。早晨在鸟声嘤鸣中醒来,音色极美,是别处不易听到者。我不懂赏鸟,亦无意快速学赏,然聆此鸟鸣,已可猜想宜兰广大水草最受好鸟来栖,何等仙乐仙境也,却又是寻常田家景色也。吃过早饭,自后门走出,几分钟后,抵五结乡老人活动中心。再走不远,见一古树,树后方,又是一民宿,自院子斜穿,见一小小河港,袖珍极了,又安静极了,直是家岸私港,泊了两艘积满前日雨水的鸭母船,再往后看,有两人安安静静地钓着鱼。

再走出民宿,循另一方向,不远抵噶玛兰古宅,全用竹编,大门上锁,风势甚强,穿过竹缝犹有嘘悉声。古宅前院,呈下坡势,小径蜿蜒,绕过树后,大约便要抵河。这种村景,又家又荒,不知怎的,我觉着熟悉极了,但又像五十年也没再亲临。它每几公尺都受我全神盯看,一丝也不至遗漏。此时此刻一人也无,天上黑蒙蒙地挂着云块,风刮得呼呼飒飒,我知道我只会站着停留一分钟,随即返回住处,下一回不知何时会再来,或下回何时会再去另处。这样的我不愿眼神遗漏之地方,有可能太多太多,在宜兰。我随时可以思及这种风景,一次又一次,永远也不厌。

宜兰的干面风景

宜兰风光明媚,山秀水丽,是个享受大自然的好所在。殊不知宜兰的吃也是十分精彩。

其中有一有趣现象,便是卖面的很多。再一细看,竟然是卖“白面”(外省面,或以“阳春面”三字称之者)的颇多。遂坐下来吃,这儿吃吃,那儿吃吃,几个乡镇十几二十家吃过后,发现太有趣也,请言其详。

第一,此处言白面,指的是本省店家所营之面店,非指外省面食馆也。也就是,白面的吃习,早已深深融入了宜兰本地老百姓的生活中久矣。甚至宜兰人早当它是本省人吃的面矣。

第二,面的种类不多,甚至有的招牌只打着“麻酱面”,顾客一看便知其意。麻酱面这种外省食物,在宜兰深受喜爱,逐渐发展出宜兰版本的麻酱面,便是调制成较湿较稀的酱,竟颇好吃。另有“葱油拌面”,即以猪油拌面,再加油葱调味。简言之,宜兰的白面式干面甚有可观也。这样的店家,如头城青云路的“麻酱面蛤蜊汤”、礁溪中山路的“火车头小吃店”、宜兰市北馆市场的“一香面食”、神农路二段的“火生面店”、新民路的“大面章”、冬山乡广兴路的“瞌睡面”(喥咕面),太多太多,加上不少无名的、偏躲在骑楼下的小面摊,构成宜兰很美妙的干面风景。

当然,宜兰也卖油面(本省面)。传统的切仔面便是最典型者。至于卖肉羹的店,若要吃肉羹面,必定用油面,绝不见白面者。主要白面不太搭也。照说油面是传统本省吃习,整个台湾,由北到南,皆习吃切仔面。然而在宜兰,它与白面的比例,竟然不至到压倒性的落差。这是指与西海岸的各县乡之相较下而言。

这不禁教人想要隐隐观察宜兰百姓在味觉上的逐步嗜喜了。我粗略的看法,似乎切仔面(油面上放三片瘦肉或红糟肉)在宜兰也未必那么普遍矣。更有一可能,每天切仔面在宜兰卖出的碗数,根本没有麻酱面、葱油拌面这种白面卖出的碗数多呢。

再有一观察,宜兰所卖干面,不管是麻酱面或是猪油油葱拌面,皆很少淋上大量肉燥的。这与西海岸许多面店的习惯很是不同。这也是我喜欢在宜兰吃东西之一面。可以说,宜兰店家对于下面、搁酱的板眼比较平实,不会自诩豪情便出手狂放。更有一可能,宜兰人早年所谦恭恪守的乡贫式“清淡”饮食观,犹得一径保持至今。哪怕近年雪山隧道开通后,新式的奔放纵情式享乐观已一步步的要进入矣。

又宜兰的白面,有的在制面时,会调入极薄的碱料,使之有一丝“淡意面”的韵味,也令它下入汤锅后,在碗中调上猪油,更可不腻。然而即使有调碱步骤,仍做到极淡极淡。或许西部式的Q弹劲化的油性意面,在宜兰压根就不太普遍也不一定。

又白面投入锅中,是生面入热水,需要一点时间令之煮熟,但也不能下得太烂,也就是,颇赖火侯的讲究。与油面、米粉、粿条等预熟面之投入锅中抖动几下便可捞起,相当不同。也于是,在宜兰不少人皆有一种经验,等一碗麻酱面,似乎常要等上一阵子这感觉。尤其有些极注重“把面下熟”的店家,你一点也催他不得。

三十多年前作家黄春明向我说过“驼背面”的故事。驼背只在汤锅里丢两坨面,然后盖起锅盖等它熟。客人多来了几个,嘱他同时多投几坨面下锅,他说:“你要赶快,那你到隔壁吃那快煮的东西好了。”一次丢两坨,为了水温够烫,面的熟度可期。若是同时投多坨面,大伙皆在半热不温水中闷熟,便毫无火候可言。这种坚持,我称之为“兰阳式细心”,不只是一家店如此,其实太多面家甚至太多宜兰制吃者皆流露此种情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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