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无语（短篇小说）

黄开中

1

九儿打电话来的时候，林芾正悠闲地坐在陆羽茶楼里品茗听琴，心情很不错。

九儿说，你关机了？九儿有点儿撒娇。九儿常常对林芾撒娇。

林芾说，我这不是接听你的电话吗？林芾故意逗九儿。林芾很享受九儿撒娇。

九儿说，我说的不是九儿专线，是那部手机。

林芾笑了。林芾当然明白九儿说的是那部手机，九儿专线一天二十四小时畅通，是不会关机的。

九儿说，你现在哪里？怎么电话里有古筝的声音？

林芾说，不是古筝是古琴，古琴比古筝需要更高的弹奏技巧，音色更美，你听听。林芾说着，把手机朝向弹奏的方向。

九儿说，我现在没心情听琴，小嘴要找你！

林芾说，你听听，这曲《汉宫秋月》多美。林芾很陶醉的样子。

九儿说，小嘴急着找你！

林芾说，这位女琴师天生古典美，人琴合一，古香古色古韵……

九儿急了，打断林芾说，小嘴找你都快急疯了，你还有闲心和女琴师古色古韵！

九儿话里有点儿酸味儿了。九儿的酸味儿让林芾暗自得意。男人都喜欢有女人为他吃醋，没有女人为他吃醋的男人一定活得缺少点滋味儿。

林芾说，小嘴是你的闺密，有什么事和你说就等于和我说了。

九儿说，不行，小嘴说了，今天必须见到你！

林芾说，我今天不想见任何人。

陆羽茶楼普洱正宗，茶艺师手艺地道，更有美女弹琴，琴声悠悠，每接手一件大案，开庭前，林芾必到此放松放松。

艾家大院的案子，可能是林芾律师生涯的最后一件案子了。他已经到了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年龄了。一年前他就想罢手了，但欲罢不能，他名气太大，人家找上门扑通跪地，哭着诉说冤情，求他帮助申冤，他就坐不住了。艾家大院的案子，说简单也简单，明摆着的事儿。但没有哪个律师敢接手这个案子。这个案子太敏感了，复杂的背景也是明摆着的。林芾把这个案子接下来了。不仅因为当事人艾老师曾经是他的老师，还因为一个律师的责任感、正义感。这个案子水很深，调查取证特艰难，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智慧、勇气他都不缺少，庭外工作弄得很充分，可谓万事俱备，就等着三天后开庭了。于是他关了手机拒绝外界一切联系，或者说是避免一切干扰。他有信心帮艾老师打赢这场官司，为他的律师生涯画一个圆满的句号，然后去一个山高水远的地方享受生活。他很想去看看那匹儿马，他常常想起那匹儿马，那匹儿马一定和他一样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了。他还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到那匹儿马和母马婚后生活很幸福，生了个儿子，儿子像老子当年那样威猛漂亮，勇敢地追到意中人，又生下一个儿子，儿子又生儿子，转眼间万匹儿马奔腾，疯狂追逐爱情，流淌出一片爱的海洋。

普洱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林芾端杯呷了一口，慢悠悠对九儿说，谁说茶马古道远，普洱飘香到我家。

九儿说，你还吟上诗了呢，等着，我和小嘴马上去陆羽茶楼找你。

林芾说，别，别到茶楼来。

九儿说，那你就回家等着。

林芾说，你告诉小嘴，有什么话开庭以后再说吧，到时候我请她吃羊排。

九儿说，不行，小嘴说今天见不到你她就去死！

林芾说，有这么严重吗？好吧，我马上回去。

2

或许是琴声诱人，或许是茶香留人，林芾并没有马上就走。茶是品的，不是喝的，品茶要静下心来细细品味才能品出味道来。如此上等普洱，林芾不忍下口去喝，又不忍舍弃，就又端起茶杯细细品味起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弹琴女子。

是普洱茶吗？一位女子轻柔地问了一声，轻柔地坐在了林芾对面。林芾一惊，菲菲？是菲菲！

菲菲？林芾用意外的口吻打个招呼。

菲菲用一个轻柔的微笑回答了林芾。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林芾用意外的口吻问。

你的手机关掉了，一定会在这儿。菲菲轻柔地回道。

菲菲的到来让林芾很是意外。菲菲知道林芾和九儿的事情后，对林芾说，以后你不要再见我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永远不要再见。这个轻柔的女人说这种话的时候，人依然轻柔，声音依然轻柔，只是那轻柔白皙的脸上涌起一点儿红晕。从那以后，菲菲离开了林芾。林芾也没再见菲菲。一年多了，两人没有再见。虽然林芾常常煎熬自己，想入非非（菲菲），但轻柔的菲菲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对林芾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威慑力。菲菲说不想再见了，林芾就不敢再见了。

其实，林芾很不情愿离开菲菲。这个女人真的是水做的，脸上轻轻柔柔，身上轻轻柔柔，小手轻轻柔柔，说话轻轻柔柔。和这个轻轻柔柔的女人在一起，豪爽的林芾也变得轻柔了，说话不忍高声，拥抱不忍用力，唯有一个地方加倍热烈而强硬，无法遏制。拥着这个水一样轻柔的女人，男人的骄傲男人的快感都膨胀到极致。

但菲菲说不想再见到他了。

因为九儿出现了。

九儿是在法庭上作为公诉人被林芾击败被林芾征服的。

一位酒店老板无意间得罪了一位官员的小三，于是莫名其妙地被抓起来，三天三夜不让睡觉，超大超亮电灯泡烤着，再加上一些说不出口的花样，折磨得酒店老板彻底服了，让招什么就招什么，宁愿被拉出去枪毙也不愿遭受这种酷刑折磨了。结果弄出一头莫须有的罪名。冤啊，比窦娥还冤。这是典型的用权力戏弄法律。林芾站出来了，勇敢地充当酒店老板的辩护律师，庭外庭内几番较量，打赢了这场许多人都认为不可能打赢的官司。

法庭上，林芾的辩护有理有据有法有情。辩护结束的时候，林芾抑制不住的激情火山样喷发，当庭高呼——

中国的法律正走向进步和完善。神圣的法律不容玷污！法律的公平、公正与神圣万岁！

林芾正义凛然，极富磁性的男中音震撼法庭，法庭一片静穆，静得庄严。但旋即便掀起暴风骤雨，控方人员、辩方人员、审判席、旁听席所有人都站起来拼命地鼓掌。那一刻，林芾被感动了，被自己的激情感动，被神圣的法律感动，眼睛里闪出泪花来。这个闪动着泪花的男人，一下子就征服了九儿。

九儿当然不是她的名字，是她投入林芾怀抱后，林芾叫她九儿，她就成了九儿。她不知道林芾为什么叫她九儿，但她接受了九儿这个称号。

对九儿的热情坦白，林芾很意外。九儿大学毕业才两年，还不到三十岁。林芾说，我比你父亲还大呀。九儿说，比父亲大就不能恋爱吗？我是学法律的，法律并没有这条规定。林芾说，我们的年龄差距太大了。九儿说，杨振宁与翁帆的差距不比我们更大吗？林芾说，我可不是杨振宁啊。九儿说，你是个男人，你很男人！虽然九儿很可爱，林芾还是不愿意接受九儿，不仅仅因为年龄，还因为菲菲。林芾说，你还是冷静冷静吧！九儿说，恋爱不需要冷静，恋爱需要热情。林芾说，你会后悔的。九儿说，我做的事情，一不后悔，二不解释。林芾说，我……我已经有女伴。九儿说，我知道，你们只是同居，并没有正式登记结婚。

林芾嘴上这样那样说着，其实心里很得意，非常得意，是一种男人的得意。

如果说菲菲是水，九儿就是火。一边是水，一边是火，水有水的轻柔，火有火的热烈。林芾这家伙幸福得昏头昏脑昏天昏地，不知如何取舍。

其实他也不想做出取舍。不想取舍或许正是这个钻石王老五的小得意小自私。

菲菲知道了九儿。也或许是九儿故意让菲菲知道了九儿。菲菲帮林芾做出了选择。这个轻柔的女人做出了刚性的决定。

那天晚上，菲菲像往常一样把林芾约到自己家里，很用心地做了辣味排骨、酱焖河鱼、醋熘白菜、家常豆腐，还有葱油烙饼，都是林芾最爱吃的。林芾不喝酒，但饭后喜茶，专喜普洱茶，一边品味普洱，一边欣赏菲菲拉琴。每次晚饭后菲菲都要拉上一曲。菲菲小提琴拉得好。菲菲最喜欢拉那首《梁祝》，常常拉得眼睛红红的。这个轻轻柔柔的女人每每被梁山伯祝英台的爱情感动得两眼潮红，琴音里含着伤感含着抽泣。一个多情善感的女人！菲菲家备有上好普洱茶和一套挺讲究的茶具，菲菲还特意找茶艺师学习泡茶技艺，林芾在菲菲柔软温馨的小窝里很享受。

那天饭后，菲菲像往常一样，给林芾泡上普洱茶，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为林芾拉琴。那天林芾品着普洱，菲菲垂首坐在一旁，并没有去拉琴。林芾说，你怎么不拉琴？菲菲轻叹一声说，琴弦断了。林芾若有所悟，没有再说什么。有些冷场，气氛也不大对头。菲菲垂首坐了一会儿说，今天，我给你唱支歌吧！林芾忙说，好啊！菲菲就唱起来。菲菲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唱给自己听——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

如何心事终虚化？

啊……啊……

一个枉自嗟呀，

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

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经得秋流到冬尽，

春流到夏！

唱着唱着，菲菲就哽咽了。一曲唱罢，菲菲泪如雨下了。菲菲任泪水随意流淌，唱罢一遍又从头唱起，“一个是阆苑仙葩……”

普洱茶完全变了味儿，喝到嘴里又苦又涩，涩得林芾嗓子眼儿发紧。林芾说，不要唱了。菲菲没有理睬林芾，自顾自唱下去，声音依然很轻很柔，却字字泪声声情更加有一种撕心扯肺的力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林芾听不下去了，说，别唱了。菲菲还是在唱——“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林芾终于控制不住，起身拥抱菲菲。菲菲轻轻却坚决地推开林芾。林芾说，是我不好。菲菲说，什么也不要说了。林芾还要说什么，菲菲说，你该走了，今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今天，菲菲却主动坐到了林芾面前。

菲菲两只柔软的小手绞在一起放在桌上，眼睛看着手说，我找你有事儿。

林芾已经猜到了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什么事儿？

菲菲的眼睛还是看着自己的手说，我……想求你一件事儿。

林芾说，什么事儿你说，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菲菲说，把录像带给我吧。

林芾装糊涂，问，什么录像带？

菲菲说，你知道的。

林芾看着菲菲的两只小手，没再说话。那两只柔软的小手曾无数次让林芾心醉。

菲菲说，你知道，我哥当上这个局长不容易。菲菲说，你知道，我哥的压力有多大。菲菲说，你知道，这录像带对我哥有多重要。菲菲又说，你知道，是哥把我养大的。

菲菲不再说了。菲菲把要说的都说了，就不再说了。菲菲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菲菲一直看着自己的手在说，没有抬眼看林芾。林芾也一直看着菲菲的手在听，没敢抬眼看菲菲。

沉默了。那个古典美的女孩很投入地弹奏着很古典的《汉宫秋月》。

沉默了一会儿，林芾转动着手中那只精美的南泥茶杯说，你知道，艾老师还躺在医院里。林芾又说，你知道，那几十窝小燕子血肉横飞。林芾又说，你知道，艾老师的孙子被打断了左腿，他一个朋友被打断了五根肋骨。林芾又说，你知道，为了这盘录像带，死了一个人，还废了一个人。

林芾声音很低，像是说给手中的茶杯听。

又沉默了。

菲菲站起身来的时候，林芾也站了起来。菲菲还是没有抬眼看林芾，低头对着脚尖说，你看着办吧。林芾说，你再求我一件别的事吧。菲菲说，除了这件事，我这辈子不会再求你任何事。林芾说，只要不是这件事，我愿意舍出性命为你去办任何事。菲菲说，这是我今生唯一求你的事。林芾没再说出什么。菲菲说，你看着办吧。就走了。

3

那个夜晚，月亮很圆很亮，星星稀稀淡淡。郊区的公路上，一辆轿车在前边疯跑，一辆轿车在后边狂追，很像警匪片里的镜头。在一个拐弯处，后边的轿车一个闪失，车头陡然扎进路沟里。前边的轿车得以逃脱，后边的轿车司机当场死亡，另一人重伤。月中嫦娥花容失色，轻声惊叹道，人间又一悲剧呀！

4

这是座美丽的城市，美丽的城市郊区有个美丽的小镇。传说当年唐太宗李世民东征时，在这个小镇睡了一夜，这个小镇就叫卧龙岭了。卧龙岭山清水秀，民风淳朴。艾家大院坐落在卧龙岭的龙头部位，艾老师祖祖辈辈住在这块风水宝地，到艾老师这一辈，没人能记得清是第几辈了。艾家大院地气好，风水好，辈辈出人才。艾老师如果不是特留恋艾家大院，说不定就是艾校长或者艾局长了。艾老师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定居英国，是大学教授。二儿子小女儿还有孙子外孙子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角色。老儿子从处长的位子退休后又回到艾家大院，陪着老父亲老母亲共享晚年。

艾家大院是艾老师的天堂。老两口在院里种花种菜，如绣花作画，那叫一个享受。最享受的还是那些小燕子。艾家大院十来间屋檐下，有几十个燕窝，每个燕窝都是一个幸福的小燕子之家。艾老师从记事起，就和小燕子是好朋友，和燕子说话，和燕子戏耍，和燕子唱歌，和燕子拍照。哪窝燕子孵出小燕子，他就在燕窝上系个红绳，就像谁家坐月子门口系块红布那样。他把每窝燕子都编上号，哪户几只燕子，哪户正在孵小燕子，都一一登记在案，就像给人上户口。秋凉了，燕子南去了，他和老伴含泪送别，依依不舍。春暖了，燕子归来了，他和老伴穿上新衣服，像迎接新娘子那样兴高采烈，拍着手一遍一遍地唱——

小燕子 穿花衣

年年春天到这里

我问燕子为什么

燕子说

艾家的春天真美丽

感动得燕子们绕着老两口盘旋飞舞，啁啾唱和，幸福得泪花飞溅。

年年如此。

艾家大院的燕子是卧龙岭的风景，卧龙岭上的燕子都很羡慕艾家大院的燕子，争着抢着和艾家大院的燕子谈情说爱，艾老师就高兴得不行，一律盛情招待。

艾老师说，这些小燕子都是我的子孙，和我的子孙一样亲，都是我的命根子，我为他们活着，越活越有劲啊！

忽然有一天，卧龙岭要拆迁了。

艾家大院要拆迁了。

这个美丽的城市申办首届地球人爱心运动会获得成功，要在美丽的卧龙岭兴建体育场馆。这可是为这座美丽城市争光露脸的美丽壮举啊！

卧龙岭人当然阻挡不了这股时代的潮流。

艾家大院成了最后的钉子户。

应当承认，市里给卧龙岭的动迁政策够优惠，安置够妥善，但有知识有学问又和善又懂礼数的艾老师在拆迁的问题上固执得既不通情也不达理了。祖辈居住的艾家大院要从地图上抹去了。市里人做了大量的又耐心又细致的思想工作，又说理又说情，却一直没有说服艾老师。

市里人说，你老应该看到地球人爱心运动会的重大意义。

艾老师说，没看到，我只看到这么美丽的卧龙岭从地球上消失了。

市里人说，服从大局利益嘛！

艾老师说，民心民意是大局利益还是小局利益？大局利益就可以随意伤害小局利益吗？

市里人说，新盖的大楼有电梯有地热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你老享福去吧。

艾老师说，我享福，我的燕子呢？燕子能跟我去楼里搭窝吗？

市里人说，燕子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艾老师说，不管我的燕子？你还不如要我的老命！

市里人说，你老应该顾全大局，想想看，燕子和地球人爱心运动会孰轻孰重？

艾老师说，反正我要和我的燕子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市里人说，你老不要说这种赌气的话，还是要配合拆迁为好。

艾老师说，我要是不拆呢？

市里人给了一个很有内涵的微笑说，这个，国家有政策的，恐怕就不是你个人能说了算的了。

伦敦大学耗费巨资为亚非学院建造了一幢教学楼，大楼竣工，校方筹备盛大落成典礼，邀请了许多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社会名流。就在典礼举行之前，伦敦大学接到一个电话，问，你们建这幢大楼经过批准了吗？校方答，经过了政府的批准。对方又问，你们得到土地主人的许可了吗？校方被问住了。按照有关法律规定，仅有政府批准，没有获得土地主人的同意，任何人都无权使用和占有。校方知道，这幢教学楼占用的这块地属罗素家族。罗素家族有许多土地，伦敦大学旁边有个非常大的罗素公园，平日里是伦敦大学生们休闲娱乐谈情说爱的去处，罗素家族从未提过意见。他们也不缺少校方占用的这块地。校方忽视了罗素家族的意见，教学楼已经盖起，错误已成事实。校方提出给罗素家族赔偿，然而罗素家族态度明确，不要赔偿，只要那块土地。校方不得已和罗素家族对簿公堂。法院很快做出判决：校方拆除教学楼，归还土地并恢复原状。校方只好服从。就在拆除工作准备就绪就要拆除大楼时，罗素家族再一次打来电话，表示大楼可以不拆，也不要任何补偿，只要求校方认清自己的违法之处并予以声明。校方喜出望外，写下了一个道歉声明，刻在一块铁牌上，镶嵌在那幢教学楼临街的一面墙上。刻在铁牌上的是这样一段话：此楼建筑计划的实施未与罗素家族或其托管人进行应有的协商，自然也未征得他们的许可，伦敦大学谨以此铭记诚挚的歉意。

艾老师听了大儿子讲的故事，说，我的燕子有救了！

艾老师就找到当年的学生如今的大律师林芾，让林芾帮他打这场官司。艾老师还绘声绘色地把大儿子讲的故事给林芾讲了一遍，就像当年在语文课堂上那样，艾老师讲得很感动人。林芾还像当年的学生那样很有兴趣地听艾老师讲述这个泰晤士河畔的故事。

这还是去年的事。当时林芾听完了艾老师的故事，只是微笑着对老师点头，一直没说什么。林芾在思考。艾老师的大儿子在英国读书教书几十年了，不太了解国内的情况。英国的国情和我们的国情不同啊。林芾想劝艾老师放弃这场官司。为拆迁的事与政府打官司，这场官司几乎没有胜算。林芾知道首届地球人爱心运动会毕竟是为市人为国人争光的大事，场馆建设事关国际影响。林芾更明白这一炮打响了，对市领导意味着什么。

该怎样安抚这位可敬的老师呢？林芾有些为难。林芾不愿让艾老师伤心，但林芾最后还是对艾老师说，这个官司还是不打的好。

艾老师说，为什么？我刚才讲的你没听明白？

林芾说，我听明白了。接下来林芾这样那样说了很多，说得很委婉，意思很明白，还是配合拆迁为上策。林芾看出艾老师有些生气。但艾老师气在脸上，并没再说什么。后来林芾不知怎么冒出一句蠢话来：识时务者为俊杰。艾老师一听这话就火了，说，你是说我不识时务？林芾特后悔对尊敬的艾老师说出如此愚蠢的话，但话已出口，便连连道歉说，不不，不是，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一向能言善辩的大律师，这一刻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欢而散。

那次走出艾家大院的时候，艾老师甚至没有和林芾说一句再见之类的客气话，写在脸上的是失望和失意。唯让林芾安慰的是，那之后，艾老师并没有再坚持和政府打官司。

但艾家大院还“钉”在那里。

5

首届地球人爱心运动会日期已定，运动场馆建设进入倒计时，施工工期不是按天计算而是论小时了。市领导是向上边拍着胸脯打了保票的。

艾家大院就成了矛盾的焦点，工作的重点。艾老师的儿子孙子也帮助政府来做艾老师的工作了。后来艾老师终于松了口。艾老师说，现在是七月，燕子正在孵卵，半个月小燕破壳，再过二十天就能飞出去捕食吃了，等这些小燕子都能自谋生路了，我就搬。这是老人最后的底线。老人要看着几十窝蛋壳中的小生命平安出世，自由飞翔了，再搬。

还要一个多月呀！

艾家大院钉在那里，像钉子钉在市领导和施工人员的心上。

一双双急红的眼睛盯着艾家大院。

6

小嘴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心疼。见到林芾的时候，没等开口说话，眼泪又哗哗地流起来。年轻女人的眼泪总是很能感动男人的，林芾感到心里酸酸的咸咸的，小嘴的眼泪好像流进了他心里。九儿说，你别一个劲地哭啊，有什么话快点说呀你。小嘴反而抽泣起来。林芾说，你不是急着找我吗？有什么话就说吧，不哭好吗？

小嘴抽泣着说，求求你了大律师，求求你了……我老公够可怜了，我们这个家，以后的日子……

九儿用纸巾替小嘴擦擦眼泪，说，别哭，好好说。

小嘴说，求求你大律师，千万不要把我老公说的话弄到法庭上去，你就当从没有见过我老公，我老公也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好吗？

林芾听了，心里一颤，面无表情。

九儿对林芾说，她老公的领导对她和她老公说，对外不要乱说，局里会对她们全家的一切负责到底，如果乱说，后果自负。九儿说，小嘴很后悔让我带你见了她老公。

小嘴说，大律师你都看到了，我老公这辈子站不起来了，我儿子才三岁，如果局里不管，我们就没法活了。

九儿说，咱们不能坑害了小嘴一家。

林芾一直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听小嘴和九儿说着。

林芾知道小嘴老公的证言，对打赢艾家大院的官司有多重要。但林芾最后对小嘴说，我答应你。

小嘴还要说什么，林芾说，请你相信我。九儿说，他答应了，你就把心放到肚里吧。

小嘴走了。林芾仰面躺到床上。九儿说，你累了吧？来，我给你按按头。九儿就坐到林芾头前。九儿常常给林芾按按头捏捏脚。九儿特意学习了按头按脚的手法。林芾很享受。

九儿很用心地给林芾按头，林芾闭着眼睛思索着什么。九儿问，你在想什么？林芾没回答。九儿问，小嘴撤回了老公的证言，对你很不利吧？林芾没回答。九儿又问，你会放弃这个案子吗？林芾还是没回答。九儿说，这个案子背景太复杂，你知道的。林芾没回话。九儿说，你的压力太大，我知道的。林芾还是不吭声。九儿说，我爸爸也让我劝你放弃这个案子。九儿又说，你知道，这个案子面对的是谁。九儿又说，这场官司打赢打输，你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林芾坐了起来，睁开眼睛看着九儿。只是看着，并不说话。九儿从林芾眼睛里看到了林芾心里。九儿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废话、蠢话。

九儿说，我知道你不会放弃这个案子。

林芾一直看着九儿不说话，九儿有些心慌了。九儿说，你应该去打这场官司。

林芾终于开了口。林芾说，你这么年轻，我真的不愿意连累到你。林芾说这话的口气又严肃又深情。

九儿听出了林芾的话中话，一下子就急了，说，你胡说什么呀？马贩子，你还不如那匹儿马！九儿撒起娇来，就叫他马贩子。九儿说，马贩子，快收回你刚才的话。九儿的眼泪都要急出来了，林芾笑了。马贩子，林芾很享受马贩子。九儿叫他马贩子并不是嘲弄他，而是有着一种特别的意味。林芾很得意。

7

列车正以那个年代的节奏和速度不急不躁地行驶在河南大地上。他揉揉惺忪睡眼，拉开墨绿色窗帘，一幅独特的画面映入眼帘。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广袤的黑土地，一副犁杖在黑土地上默默耕耘，扶犁的是位老汉，拉犁的是一对青年男女。扶犁的老汉很挣扎很吃力的样子，拉犁的青年男女腰身努力地向前倾斜，脸几乎贴到地面，“汗滴禾下土”。扶犁的一定是老爹，拉犁的一定是儿子儿媳，他想。为什么用人拉犁呢？他又想。忽然，他的眼前一亮。他不再想了。

他在前面的一个小站下了车，往回走了十几里，走进那个画面。他了解到当地很缺少拉犁的牲口。他又走进附近的农村，在村子里住了一天。他心里有数了。

他回到家乡赤峰，联系到几位老乡，往那个地方贩马。他成了马贩子。当时贩马是违法的，他知道，但他还是干，偷偷地提着心吊着胆侥幸地去干。因为他想赚钱，还因为他知道那地方特需要马需要驴。他甚至觉得是在干一件违法的好事。

他很幸运。连续两次贩马，当然还有驴，都很顺利，当地农民欢迎，他也赚了一笔，双赢，皆大欢喜。他的野心膨胀起来，因为缺马缺驴的可不止那一两个村子。如果不是那匹儿马那么冲动那么不顾一切的没出息，他这个马贩子一定会继续贩下去，大赚特赚一笔，没准儿会成为大富特富，也就不会当律师了。他后来常开玩笑说，那匹儿马改变了他的人生。

那是他的第三次贩马之旅。

贩马，包的是一节货车车厢，人和马都在那节车厢里。火车路过前两次贩马的村子时，不知为什么，车速缓缓地放慢了。就在那一刻，一匹枣红色儿马突然跨越护栏跳了下去，狠狠摔倒在地。那一下一定摔得不轻，但儿马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爬起来。车上人惊呆了，儿马爬起来，没来得及舔一下流血的伤口，就忍着剧痛，瘸着腿，勇敢得近乎疯狂地向正在拉犁的一匹马奔去。儿马奔过去就和那匹马亲热起来，又贴脸又交颈，那匹马曲意迎合。看那匹马风情万种的样子，一定是匹母马，也一定很年轻。两匹马纵情亲热，目无一切，亲热得让人羡慕嫉妒恨。儿马绕到母马身后，低头在母马后边嗅了嗅，打了一个响鼻，然后勇敢地抬起前腿搭在母马的后腰上。那匹母马也是枣红色，枣红色和枣红色融合在一起，激情地舞蹈起来，像一团激情跃动的火焰，优美而动人魂魄。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扶犁的汉子喜出望外。天赐良缘啊！扶犁汉子站在那里看着两匹马纵情舞蹈，既没有呵斥，也没有挥动鞭子，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咧着，嘴角流淌着口水。

他一直欣赏着这个美丽动人的镜头，嘴角掠过一丝怪异的笑。他的贩马同伙可是急坏了，有个小胡子急着要跳下车去，他拦住了。他说，随它去吧。小胡子说，随它去？几千块呢！另两位同伙也都跟着嚷嚷，是啊，几千块呢！他说小胡子，它比你小子勇敢，为了爱，不顾一切地去追，我很佩服它。小胡子说，尽扯蛋，一匹儿马蛋子，懂什么爱不爱的！他说，你都看到了，它懂，它比你懂。小胡子说，快别扯什么爱不爱的了，再扯火车就扯远了。小胡子看火车速度还是很慢，就想往下跳。他一把拽住小胡子，说，成全它吧。小胡子说，几千块呢！他说，成全它吧！同伙都帮小胡子说话了，几千块呢，咱成全它，谁成全咱这几千块？

同伙们情绪激烈，坚决要找回儿马。他只好同意，但他不同意跳车，要到站了再下车。巧了，火车缓缓的缓缓的竟然没到站就缓缓地停下了。他让另两位同伙押车去目的地，他和小胡子跳下车去。

马不见了，扶犁的汉子也不见了。还不到收工的时候，扶犁的汉子就收工了。他暗自笑了，小心眼儿。

他和小胡子顺着马蹄印，找到邻近的村子，很快在村头一家院里，找到那匹儿马。他上前说明来意，扶犁的汉子眼睛瞪得马眼一样，一口咬定儿马是自家的。汉子说，你看看，那两匹马的亲热劲儿，怎么说儿马是你的呢？

儿马真的与母马缠绵在一起，像一对相亲相爱的恋人。小胡子狠狠瞪了儿马一眼，弯起食指放嘴里冲儿马打了个口哨。不料儿马惊恐地看着小胡子，往后退了一步，把头靠在母马的脖颈上，生怕被拆散的样子。

扶犁汉子说，看到了吧？你说儿马是你们的，谁信？

小胡子急了，骂道，这个畜生，真他妈的骚性，见了母子就迈不动步了。嘴里骂着，就要上前对儿马动粗，他忙伸手拦住。

扶犁汉子也来了劲儿，顺手捞起一根木棒冲小胡子吼道，你还想动抢咋的？小胡子噌地从腰下拔出一把短刀，叫道，你说抢我就抢了，我抢自己的马还犯法不成！扶犁汉子扯着嗓子吼，我看你敢动这马的一根汗毛！小胡子直着嗓子叫，弄不走这马，我他妈管你叫爹！扶犁汉子跳着脚吼，你他妈叫祖宗也白扯！

剑拔弩张，小胡子的眼睛都红了。

他赶紧劝住小胡子，把小胡子的刀夺了过来，挡在小胡子身前。他死死盯住扶犁汉子的眼睛，盯着，盯着，就那么一直盯着，一言不发。扶犁汉子脸上冒汗了，手里的木棒掉在了地上。

好一会儿，他才压低了声音问，你敢说这儿马是你家的？

扶犁汉子说，我——敢说。说着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你信不信，你敢扣住我的儿马，我就能把你弄进大狱里去吃窝窝头。

扶犁汉子嘴角抖了一下，没出声。

他仍然压低着声音说，你敢再说一句这儿马是你的，我转身就走，决不再和你多说一句废话。

扶犁汉子忽然说，你的儿马强奸了我的母马，你说该咋办吧！

他想笑，但没笑。他说，我的儿马给你的母马配了种，说不定种下个漂亮的小马驹，你说这事该咋办？

扶犁汉子说，听你这话，我还得给你配种费了？

他说，这倒不必，就算我的儿马助人为乐了。

他不再理睬扶犁汉子，走近儿马，在儿马的脖子上轻轻拍了拍。儿马又向母马靠了靠，抬起头看住他。他忽然看见，儿马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眼神里流露出对他的乞求和对母马的依恋。那匹母马也把头紧紧靠住儿马的头，一双眼睛也看着他，眼睛里也闪动着泪花，眼神里也流露出乞求和依恋。两匹马紧紧依偎着，两双眼睛乞求着，像一对有情有爱的恋人即将被拆散。他的心猛然一颤。他被感动了。他被深深地感动了。那一刻他的眼睛有点热。

他伸出两手扶在两匹马的脑门上，低声说，祝福你们。然后转过身对扶犁汉子说，这匹儿马送给你了，扶犁汉子一愣。他又说，这匹儿马送给你了。

小胡子没听懂似的，问，你说什么？他说，把儿马留给他。小胡子说，你在逗弄这个财迷鬼？他说，我是认真的。小胡子说，好几千块呀！他认真地说，这钱我自己出。他又重复了一遍，这钱我自己出。

8

林芾这家伙，放到驴群里，比驴叫得响，走进教堂里，比牧师还庄重。马贩子后来成为大律师。马贩子林芾加大律师林芾组合成一个特别有魅力的男人，九儿让这个比她爸爸还年长十三岁的特别男人迷惑得眼睛放光走起路来轻飘飘如云里雾里。

九儿已离不开林芾。九儿听出林芾话里的潜台词就急了，一双好看的杏眼火辣辣看住林芾说，快收回你刚才的话！九儿说，我乐意让你连累！九儿说，不管这官司带来什么后果，我也不会离开你！九儿说，大不了，我跟你贩马去！

林芾笑了。

九儿说，你坏笑！九儿说，你应该向那匹儿马学习。

林芾说，你很像那匹儿马。

九儿说，我就是那匹儿马。九儿说着把林芾扑倒，骑在林芾身上说，我是儿马，你就是那匹母马。

九儿的手机叫起来。是小嘴。

小嘴说，刚才我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恐吓我说，我老公如果敢乱说话，有好果子吃。小嘴说，他们可能知道我老公对林律师说了什么。九儿安慰说，不怕，不会有事的。小嘴又哭了。小嘴说，你告诉林律师，可千万千万不要把我老公的话说出去呀！九儿说，放心吧，他这个人不会食言的。

九儿挂断电话，愤愤地说，还无法无天了呢！马贩子，你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告诉那些人，我们这个国家还是法大！

林芾又笑了。

九儿说，你这次不是坏笑，笑得好看。

林芾说，九儿，你就等着看我在法庭上的表现吧。

九儿说，小嘴老公的证词撤了怎么办？

林芾说，没关系，有了这盘录像带我就有把握。不过我要把辩护词重新修改一下。林芾说着就要去弄辩护词，九儿扯住林芾的胳臂耍赖说，明天再弄么，今天这么晚了，我们该放松一下了。林芾说，你想怎么放松？九儿歪着头说，我想再放一遍《廊桥遗梦》看。

两人就并排依靠在床头看《廊桥遗梦》。

这部片子已放过无数次，林芾和九儿都很喜欢这部片子。记得九儿第一次和林芾上床就是看了《廊桥遗梦》之后。那个第一次虽然不是九儿的第一次，却是九儿最女人的第一次。那个第一次九儿哭了，哭得眼泪止不住地流啊流啊，把林芾的前胸湿得水淋淋如水洗。林芾说，你后悔了？九儿说，我没有后悔。林芾说，那你怎么哭成这样？九儿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哭。林芾说，你被佛朗西斯卡感动了？九儿说，你比罗伯特更男人，我比佛朗西斯卡更幸福。林芾坏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比罗伯特更男人？九儿破涕为笑说，马贩子，你是全地球最坏的大坏蛋！

罗伯特和佛朗西斯卡在荧屏上缠绵，林芾和九儿在床上缠绵。罗伯特背起背包走了，九儿翻身坐起来说，我决不做佛朗西斯卡，我可不要带着美好的回忆痛苦地活着，我要写一篇有美好结局的爱情故事，用我的生命去写，这爱情故事是我们俩的。林芾说，我们去冲个澡吧。

9

林芾的辩护词写得很精彩，既有理有据，又有情有爱，既法条昭昭，又文采斐然。这是他律师生涯的最后一个案子，也是他遇到的最棘手的案子。他要最后一次在法庭上展示他的律师风采，维护法律的神圣。

这个案子已成为社会热议的焦点，全市人民都在盼着开庭这一天，想看看法庭怎么判，更想看看林大律师怎么辩。

明天就要开庭了，林芾竟然如同第一次出庭那样，有些兴奋，有些紧张。他一个人站在镜前，把辩护词朗诵了一遍。之后又把录像带放了一遍。

看着录像，林芾周身的血液又沸腾了。

感谢上天，那夜的月亮很亮，录像效果很不错。还得感谢那个神秘电话，如果没有那个神秘电话，就不会有这个录像。没有这个录像，这个案子就难办了，很可能会成为无头案被撂置起来。只可惜一时很难找到那个神秘电话人。和艾老师生活在一起的老儿子老艾说，那个神秘电话打来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吃晚饭。晚饭是大米绿豆粥和烙饼，菜是茄子豆角青椒黄瓜还有蘸酱的小葱生菜什么的，全是自家院里种的。那晚上老艾的儿子小艾也来看爷爷奶奶，晚饭吃得很香，小艾说爷爷种的菜真好吃，说绿色的就是好。艾老师就说，好吃就多吃点，等檐下的小燕子孵出来能飞出去自己觅食吃了，咱艾家大院就要拆了。艾老师说得挺伤感的，老艾正要安慰两句，电话来了。老艾说，电话是他接的。电话里只说了句“今夜加点小心”，就撂了。是个陌生男人，声音压得很低，不像是恐吓，像是在提醒。老艾按来电显示的号码打回去，接电话的女人说是公用电话。老艾说，接到这个神秘电话，都很紧张。小艾立即打电话找来几个哥们儿，还特意嘱咐一哥们儿带上录像机。小艾挺有头脑。艾老师说，这么兴师动众的干什么？小艾说，爷爷，有备无患嘛。老艾也说，对对对，有备无患，有备无患。

没想到有备还是没能免除祸患。因为力量对比太悬殊。因为对手不是几个流氓混混。

那天夜里十点多钟的时候，还是风平浪静。艾老师老两口已在正房里睡下了，小艾和几个哥们儿在东厢房打麻将，那位负责录像的哥们儿，坚守在院墙外选好的位置，忠于职守，老艾在院里转来转去，像个巡逻的警察。老艾一边转悠一边自言自语，这么晚了，不会有事了吧。老艾又一琢磨，是不是有人搞恶作剧呢？这么琢磨着就拐进东厢房，对小艾他们说，我看不会有啥事了吧。

事就来了。

老艾的话刚落音儿，那几辆轿车就旋风般旋了过来。轿车都是白色，都没有车牌，车上跳下来十几个人，人人手里一根木棒。十几个人在院墙外散开，迅速纵身翻墙而入。一个个身手矫健，训练有素的样子。这些人直奔房前，举起木棒冲着房檐下的燕窝捣去……

接下来的情况，就如录像中记录的那样了——屋里的人听见燕子的惨叫，抄起家伙，就冲了出来。于是就是一场恶斗。于是就惊醒了艾老师。于是艾老师就老泪纵横地哀嚎，我的燕子！我的燕子！于是老艾就拼命护住老父亲说，管不了燕子了。于是艾老师骂儿子，怎么就没想到燕子？怎么就没想到燕子！于是老艾就说，没想到他们直捣燕窝。于是艾老师痛不欲生，连呼罪过！罪过！于是这些燕爸爸燕妈妈和刚刚破壳的燕宝宝还有尚未破壳正在孕育中的小生命顷刻间血肉横飞。于是这些人类的好朋友死不瞑目，只有去天堂里喊冤去了。于是小艾和几个哥们儿被打倒在地。于是施暴者捣毁燕窝又挥棒砸向窗子……

录像的哥们儿紧张地趴在墙头上录着。月光很好。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有人录像！另一人马上命令道，抓住他，快！

录像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就是郊区公路上的追车故事。那个故事的结局比大院里的打斗还要严重，因为那个故事里有一人死亡，一人伤残。伤残的那个就是小嘴的老公。

……

事情本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本来是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的，却弄成这样。有些人也许为了大局，也许急于表现自己，头脑一热一冲动干下这种事，等于把政府置于群众的舌尖上。因为地球人都知道艾家大院阻碍了政府工程的进展。

事已至此，林芾就顾不了许多了。神圣的法律是不可侵犯的。虽然菲菲求他，虽然许多有身份的人求他，虽然有匿名电话恐吓他，他都不会放弃这个案子，他都不会交出录像带。

林芾收好录像带，走到窗前。他忽然想起自己写下的几句诗，不由脱口朗诵道——

不是我的头撞碎险礁，

就是险礁撞碎我的头，

没有险礁的路，

孩子也能走。

九儿来了。九儿买了许多好吃的，进屋就说，我给你做排骨海带汤，好好补一补。九儿又说，我感觉公检法都有些紧张。九儿一边忙活，一边又说，今天晚上我不在这儿了，你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法庭上可全看你的了。

林芾说，我不会让法律流泪。

10

开庭之前的这个夜晚，林芾并没有睡好，因为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林芾意外，又让林芾理解，更让林芾纠结，纠结得一夜难眠。林芾充分品尝到辗转反侧的滋味。林芾感到压抑，感到无奈，感到痛苦。他从床上跳到窗前，伸手拉开厚重的窗帘，两眼望着茫茫夜空下这座睡梦中的城市，很想放开喉咙畅快淋漓地大吼几声。但他没有吼。

他流泪了。他没有流过一滴泪，菲菲离开他也没流过一滴泪，这个夜晚他站在窗前流泪了。泪水还有些烫人。泪水还有些沉重。泪水还有些颜色。

法律没有流泪，林芾流泪了。林芾咧嘴怪异地一笑，就流泪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林芾拨通了九儿的电话。不等林芾开口，九儿就问，睡得好吗？

林芾说，今天的太阳很亮。

九儿说，我问你休息得好吗？

林芾说，我要去一个地方，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九儿说，你在说什么呀？

林芾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九儿说，开什么玩笑呀，今天上午九点半就开庭了呀！

林芾说，撤诉了，开不了庭了。

九儿说，你害怕了？你想逃避？

林芾说，你了解我，我是不会临阵脱逃的。

九儿说，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林芾说，见面再说吧，半小时后我去接你。林芾又说，别忘了带几件换洗衣服。

九儿说，去哪里？几天呀？

林芾说，去一个想去的地方，五天，也许十天，看心情吧。

九儿说，正好我有休假。

林芾的白色越野大吉普开到九儿家小区的时候，九儿已等在小区门口。白色衣裙，白色高跟鞋，茶色的太阳镜，黑亮亮的长发飘在腰际，脚边放一白色旅行包。林芾看着九儿，目光有些贪婪。九儿是检察官，检察官不允许长发披肩，一身检察官制服，长发要挽起来。今天九儿的长发解放了，飘逸的长发更加衬托出九儿苗条修长的身材，增加了几分女人的魅力。不过，在林芾眼里，一身检察官装扮的九儿别有一种帅气美。林芾啧啧嘴，淡妆浓抹总相宜呀！

九儿看林芾白色T恤白色休闲裤白色耐克鞋，也是一袭的白，开心地笑了。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九儿上车后就急着问，快告诉我，今天为什么不开庭了？

林芾说，昨晚艾老师把我叫到医院，要回录像带，说他要撤诉，这官司他不想打了。

为什么呀？

艾老师对我说，他的几个孙子孙女都在市里工作，都还年轻。

那为什么呀？

这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

慢慢你就会明白了。九儿还想说什么，林芾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要再谈案子的事了，我想好好放松心情，享受生活。

白色大吉普很快驶离市区。市郊的公路显然清静得多了，林芾一踩油门，大吉普撒起欢来。车内音响效果很好，《高山流水》《渔舟唱晚》《平湖秋月》《彩云追月》《流水行云》……优美的民乐一曲接着一曲。林芾的车里没有摇滚，没有流行歌曲什么的，只有中国民乐。九儿已经习惯了，而且由习惯变得喜欢变得欣赏了。九儿说，中国民乐的旋律太优美了，真的太优美了，这才叫音乐！

大吉普显然有些兴奋，跑了两个多小时，一点儿不知疲惫，还是一个劲地撒着欢儿往前跑。

九儿说，去哪儿啊？你要把我带哪儿去啊？

林芾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吉普减速了。九儿看见右侧路边立着一块几米高的巨石，巨石上雕刻着三个大字：月亮谷。

大吉普在巨石下向右一拐，驶进月亮谷，如同一只小舟驶向大海深处。月亮谷深不可测，眼前是无边无涯的绿色。林芾对九儿说，月亮谷酒庄的冰葡萄酒，是世界十大顶级葡萄酒之一。九儿说，我怎么没听说过月亮谷冰葡萄酒呢？林芾说，月亮谷实行会员制，不走市场，也不做广告。九儿说，你是会员？林芾说，我和老板是好朋友。

大吉普又在流淌着绿色的山中公路上行驶了十几分钟，左前方不远处有建筑物的尖顶在绿树丛中若隐若现。

林芾忽然问，你知道酿造如此顶级高品质葡萄酒，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九儿想想说，是先进的设备和酿造技术吧？

林芾摇摇头。

优质的葡萄？

林芾摇摇头。

是这里的环境和空气？

林芾又摇摇头，说，这些都是重要条  件，但还不是最重要的。

九儿茫然地看住林芾。

是土壤。是葡萄生长的土壤。

是土壤？

对，是土壤。我的老板朋友告诉我，他投资最大花费力气最大的是长年培育种植葡萄的土壤。没有优良的土壤，是酿制不出世界顶级冰葡萄酒的。林芾说这番话时，两眼看着远处，意味深长的样子。九儿不由轻轻“哦”了一声。

几只鸽子扑楞楞从车前飞过。林芾把车停下来。

九儿说，怎么没看到葡萄园呢？

林芾说，葡萄园在月亮谷最深处。

（责任编辑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