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外四首)

2015-07-24 06:33袁永苹
诗林 2015年4期
关键词:孙红雷楼群拳头

袁永苹

女儿,你的名字叫小以诺

这名字出自你的基督徒父亲

据说它来自于《圣经》

是一个与上帝同行的人

那个人长命百岁。

已经快要四个月了,

你吃奶的时候已经会用小手

紧紧地抓住我的大拇指

就像是那些久别重逢的人。

那汩汩流动的乳汁

是我们之间唯一的河流。

我们拥抱时,不用太阳

自成宇宙。

今天你睡着时我读福柯:

达米安被车刑的时候

他的四肢已经被六匹马

从各个方向拉断,然而,

他还没有死,于是,

他向法官祈求

在临死之前,能够得到

在场人的一个吻:

"吻我一下吧,先生们”,他哀求道。

真有人走上前去亲吻了他

他反复呼喊,向着虚空:

“上帝,可怜我吧!

耶稣,救救我吧!”

这个卑微的死刑犯痛苦地号着。

小以诺啊,我的女儿,

这些天里我看着你,

总是在想,那个达米安

在他临死前,为什么会要求一个吻

—— 一个陌生人之吻?

癌症房

他仍然保持生的希望。

有一天,病房像是温室被太阳炙烤着,

透过医院高大的玻璃窗

一下子就能看见远处一排突兀的楼群,

非常不合时宜挺立在那里,

像是被谁不小心丢弃在那边一样。

他用手捶打着刺痛的腰来回走着,

有时双臂拄在宽大的窗台上,

疑惑而且无所事事地向远方眺望。

“那些楼群是什么呢?”

他几乎是自言自语。

几个人中有人提起上帝,

像是瞬间发生了一次意外的伤害,

让彼此尴尬了一会儿。

但是,某种力量让他瞬间作答:

“是有的,我相信”。

他请来的看护当中,

有一个人是基督徒,

另一个是不食肉食的佛教徒。

他已不能起身,

终日躺在病床上任由疾病吞噬。

有一天,他忽然要求辞退这两个人,

因为他们总是和他谈起有关宗教的事。

其实,人群中有很多人想在他死前

跟他谈起这个,似乎这是一剂

比任何灵丹妙药更加有效的东西。

似乎除了这些再没有什么好提。

矿 工

黑龙江鸡西,中年男人,

过年就45岁了。

消瘦、黑、明显的抬头纹,

脑袋小得像猴子,

厚嘴唇像是被烫伤了,

笑时露出三颗烟叶黄牙。

他女儿21岁,在省城上学,需要钱,

他妻子在乡下经营一间小卖部。

过年,女儿放假回家,

拿回来一本电影《非诚勿扰2》,

“我是和女儿、媳妇一起看这部电影的。

孙红雷没死就给自己举办了葬礼,

这个挺逗的。”他说。

他说完这话没几天,就患了重病。

“就和电影中孙红雷一样,

黑色素瘤,长在眼睛里了。

几年前下井被煤崩了。”

他说话时不停地搓着双手,

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背着光站着,他视力已经不行了,

一只眼睛已失明,另外一只勉强看得到。

“你在我眼里是模糊的。”他笑着说,

“我就快完蛋了,不过我想我还没那么容易完

蛋。”

几天之后,我听说他去大连看海了。

自己一个人去的,来回两天就回来。

回来那天,他心情高兴多了,

语气中带着骄傲和兴奋,

身上也有大海的味道。

“七百元钱。”他说。“来回的路费,

加上住店,还吃到了海鲜!”

他说他在海边捡到了巨大的贝壳,

那贝壳有这么大。

“拳头!”他说。

他说着就卷起了手掌,握成拳头给我。

那天下班,我坐公交车回家,

闭上眼,我真的看见了海,

黑色的海,沿着道路滚滚而来。

我看见自己站在海边看落日,

还捡到了拳头那么大的贝壳。

写,写,在每一天,

从暗黑的汪洋大海里

打捞出尸体

一具具,发光发热的

多少年前

他们站在岸边

如今被打捞上来

它们发着光和热

把自己打扮成活人

让我将死者

当作活人抚爱。

写写写,

是打捞者的节奏。

小 事

几年间,她换掉了这间屋子里的许多东西:

新的窗帘、新的被褥,客厅里新的饭桌,新的

餐具,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说明她是这间屋子的女

主人。

四年时间,一切都变了。

有一天,她发现了洗手间墙壁上的几条卡通

它们吐着泡泡,高高低低,颜色鲜艳。

她猜想那一定是他们新婚的日子贴上去的

她猜想他们两个一边谈笑一边贴它们上去,

是的,就在那一年,新婚妻子贴一些小鱼

在洗手间的墙壁上,她企图伪装这里

成为一个水族馆或者一小块儿海洋上的陆地。

这些小鱼游来游去在他们新婚的大海里。

如今,四年过去了,他们分开的日子

已不会被谁提起,新的洗手间里

有新的女主人,她在一天夜里

发现这些小卡通鱼。四年让你们的一切

化为乌有,只剩下这些小小的卡通鱼

连同那些不愿给带走的,

等待着某一天被一双眼睛注视和唤醒

等着重新再活一次。

哦,难道这些小小的悲伤的卡通鱼身上的

旧时光还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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