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刘爱国

2015-08-11 03:57孙艳梅
小小说大世界 2015年8期
关键词:木牌右派村长

孙艳梅

局长找刘爱国谈话。

这个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脑袋的老实人第一次炸了锅,他脖子上青筋暴突,凭啥?我从来没对党提过任何意见,连名字都改成“爱国”了。

局长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说过“领袖脏”这句话?

刘爱国大热天掉进冰窖里,浑身上下凉个透。

确实有这事。

那天,刘爱国进了办公室,老习惯,从抽屉里摸出一副深蓝色套袖套在两只胳膊上,然后才抻抻衣摆坐下。

同事瞅着他雪白的衬领一丝不苟扣脖子上,就打趣:刘爱国你真讲究。刘爱国转转脖子,不是讲究,领子袖子最容易脏了。

没想到这句无心的话,会给自己惹来滔天大祸。

下放到农场的刘爱国每天除了干活,累得像卸磨的驴倒头就睡,一句话都不肯讲了。

一天他正撅着腚吭哧吭哧地挖渠,旁边一个人笑嘻嘻地开了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做磨洋工,很快就完蛋。

刘爱国瞅瞅他,没接话,心里却纳闷起来,在这里改造的右派,哪个不是怨气冲天,怎么还有兴高采烈的?

这个叫满福的右派,当然有兴高采烈的理由,他是费尽心思才混进右派队伍的。他村也分到一个右派名额,村长犯了难,右派第一条是知识分子,村里“识文抓字”的可没几个。村长明白,老百姓的心思全在日常的吃吃喝喝中,就决定,谁当右派,奖谁一百斤地瓜。一时村里为争右派抢破了头,满福小眼一眨巴,大喊一声:学毛选,学猫显(显:土语,哭的意思)。顺利地成为右派,一村人投来羡慕目光。

其实满福除了目不识丁,别的能力毫不含糊。

那年代,最难捱的就是饿。满福带着刘爱国,踩着哗哗的像水一样的树叶,去野外弄老鼠打牙祭,运气好时,还能挖到老鼠过冬的粮食。满福就地燃火,把老鼠烤得滋滋冒油,刘爱国长期匮乏的胃响得空前绝后,嘴里嗬嗬地笑着,满福看着刘爱国溜瘦的身子,窄瘪的屁股,像一只惶惶不可终日的柴狗,忍不住说,真看不出来,你这样的也反党。

我没有。刘爱国生气了,赌气不接满福递过来的烤肉,满福又好气又好笑,吃吧吃吧,我说错话了,向你道歉。刘爱国这才接了,满福又说,不就一顶看不见摸不着的帽子,至于吗?刘爱国咕咕哝哝地说,你不懂。

漫长的冬天总是过不完。一天刘爱国对满福说他可能真要完蛋了。刘爱国的肚子像面鼓,一敲咚咚响。

死我不怕,刘爱国忧伤地说,我只是有个心愿未了。

摘帽?

我是盼不到那一天了,刘爱国叹了一口气,我就想有支笔,有张纸,写几个字过过瘾。

满福聪纵是聪明绝顶,也犯了愁,上哪儿弄笔和纸呢?

第二天挨批斗的时候,右派们忽然发现胸前挂的大木牌上的字,不知被谁用刀刮了。都不会写毛笔字,刘爱国便自告奋勇,拿起笔,一个个写来,字是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还剩最后一个木牌,他写到:“大右派刘爱国”,打个大大的叉号,然后退后一步,瞅着自己的书法,嘿嘿笑起来。

这是我爷爷给我讲的故事。

我爷爷满福说,一九七七年一个寒冷的下午,刘爱国缓缓地倒在桌子底下,其时,离平反只剩八个月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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