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草原生态诗歌的审美特征

2015-08-15 00:50吴栓虎
语文学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草原作家诗人

○吴栓虎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学者王诺对生态文学这样加以界定:“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生态责任、文明批判、生态理想和生态预警是突出特点。”[1]27随着生态文学日益兴起,草原作家的生态文学创作也于八九十年代集中起来,包括报告文学、散文、小说、诗歌等体裁。其中以诗歌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生态作品大量发表,给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和研究带来一股蓬勃之气,扩大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对话空间,拓宽了文学的审美疆界,为文学领域注入了新生机与新活力,提供了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的新视角与新型价值体系。

兴起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草原生态诗歌,与草原沙化日益严重、过度放牧和耕地侵占、过度狩猎与乱砍滥伐现象的加剧密不可分。一大批生活在草原的作家对于草原生态的破坏十分痛心与愤慨,受当时兴起的西方生态文学与中国当代生态意识的影响,这批作家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草原人与自然的矛盾作为自己描写的对象或背景,创作出一系列与草原生态有关的诗歌作品。这些作品有的出自于蒙古族作家,也有全国各地作家对草原生态的关注,主题统一、语言特征鲜明,形成了独具草原特色的审美特征。

一、语言的情感指向性

在大部分草原生态诗歌中,语言带有浓重的自然气息。欧洲浪漫主义思潮认为,在人与自然不能和谐融通的工业时代,诗人担负着重任,因为他们的语言中还保留着许多原始的成分。

草原作家中的诗歌写作者乐于倾听自然的诉说,蒙古族诗人德·巴雅尔的诗中,常常“做一下自我批判”,因为他认为“一首绿叶是一首诗,——叶脉是诗行”,草原的一切在他心中都是温柔美好的,“土地是海绵的结合体,风儿是浸过泉水的手巾”、“太阳是顶棚上高挂的灯笼”,他恣意徜徉于“绿色的海底”,“脑海的人,在进行绿色的沐浴”,在这“绿色的产床上”他惊觉有人“用板斧水削光大山母亲的鬓发,并砍断生命的脐带”,而他也意识到,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把地盘让给狂风和洪水”。他为此忧伤,怀着命运赋予名字的使命感,对世人呼告:“拯救大山母亲,不正是拯救自己!”[2]36-37德·巴雅尔的诗歌语言是在经历自然滋润和文学大师的染化后形成的独个性的音符,充满灵动和渺远的意象,代表着草原民族诗歌很高成就。

内蒙古诗人李少白对草原有着同样热忱的情怀,这片草原对他而言不但“有深藏智慧的海”,还有“耕耘理想的犁”,他的诗似一只柔软纤细的手,抚摸着草原众生,勾勒了大草原四季的线条:春天“苍鹰在低空盘旋,白云在蓝天上凝聚,呼喊着飞回的长长雁队,衔来了毛毛细雨,唤醒了无垠的新绿”;夏天“路旁水塘接着水塘,草原细雨接着细雨”;秋日“漫山遍野归来的牛羊哟,摇着悠闲的尾抬着沉重的蹄,雾霭吞食了金色的黄昏,蒙古包里炊烟袅袅升起,马头琴声使百灵鸟合翅停唱,银樽美酒祝愿那天随人意”;冬日的草原“也有风雪搅天的时候”,但是“没有风雪没有雨,春天不来冬不去”。[3]46诗人不仅为人们提供了一幅草原四季景色图,也让人们身临其境般地走进草原人的生活,感受草原绿色浪潮的起伏,看到草原上生活的人民们的日常生活:蒙古包、马头琴、银樽酒……在诗人眼中,人与草原四季是那么和谐不被外界所打扰,不仅抒发了诗人自己眷恋草原的情感,而且也渗透着自然整体观的生态意识,同时也让读者真切地了解草原民族风情。

此外,蒙古族诗人蒙根高勒、斯日古愣等的诗歌语言也多“泪雨”、“歌哭”、“呼号”等词汇,反思与自省之中满是对草原饱满欲滴的深厚感情。

二、题材的视角多样性

自然是人类认识自我的一面镜子,是人类经验之外更为广阔的世界,从关注人到关注自然是中国社会的发展给文学创作带来的必然变化,作家关注的视野表面发生了变化,但其实并没有真正脱离“人”的问题,而是从新的角度拓展了对人性的探索。以自然和文化的衰落为例,是自然的衰落导致文化的衰落还是文化的衰落导致自然的衰落?草原生态诗歌无论在批判人类征服草原的欲望上、怜悯草原万物上、寻找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出路上、还是歌颂自然整体本身的美好上,都贡献出比较成熟的作品,为生态作家的创作甚至是当代文学某些领域的创作都提供了开阔的思路和视野。

(一)草原人的生命视角

自19 世纪起,工业生产与科学发展的速度突飞猛进。让人倍感忧虑的是,工业和科技的发展带给人们进步与便捷的同时,违背自然规律、破坏自然美和生态平衡、透支甚至耗尽自然资源的活动也越来越频繁。正因如此,生态文学包括草原生态诗歌向工业化发出了强烈的质疑与批判,一大批草原生态诗歌都对此发出了强烈的声音。

无论是土生土长的草原诗人,还是与草原有过各种情缘的“草原义子”,都呼唤人能缓和与自然之间的疏远、紧张、敌对的关系,只有主动改善与自然的关系,杜绝掠夺与蹂躏草原的恶行,消除以人类为中心的念头,敬畏地爱戴自然整体,曾对草原犯下的滔滔罪行才可能被原谅,才能在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的道路上行得更远。贾漫的长诗《西部沙原即景》中急切地呼唤回归:

是时候了/应当揭示冷与热的哲学/高原气候如此奇特……冷与热一旦共和/天下的草木起舞婆娑/冷与热一旦调和/山峰变得柔媚,河流变得宽阔/百花为之吐蕊,百鸟为之欢歌。[4]46

诗人提出,要回归自然、融入自然,更要放开感官去感受自然,去体会自然中无限的美。

关注草原生态的诗人们可谓是“在关注自然中写作”,与那些关注繁华都市生活、在人群与书海中写作的作家不同的是,他们找到了另外一种获取文学灵感与书写欲望的新方式,那就是回归自然,关注草原天然的生态,以自然的审美视角去考察生命与自然的关系,显得更加真诚、更加深邃、更加富有人性。回归自然成为草原生态诗们所独有的一种全新的、开放的写作心态。

草原生态诗歌创作将视角投向那片诗人心中最完整的草原,然而他们还是无奈地看到草原过度狩猎的罪行,面对飞落克里木图湖畔的46 只白天鹅,诗人叹道:“我甚至不敢摇下窗,怕你将我一双眼睛,误解成黑洞洞的枪口”[5]32,让人不禁产生疑问,之前到底有多少狩猎让草原上这些美丽的精灵们成为惊弓之鸟;“奔跑的黄羊惊恐像是在祭坛上舞蹈,纯洁的天鹅无力地静泊冷漠成雕塑,苍狼与白鹿的故事已是昨日的传说,大雁和旱獭的踪影都化做飘逸的云朵”,而诗人“开始像一个迷失的孩子,无法判断驻足还是行走”[6]39,其实诗人心中早已有了那个不忍接受的答案。

草原生态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切入点,其意义不仅在于诗歌本身,因其属于整个人类的范畴而更具普遍的文化意义。诗人在作品中表达了深深的忧患意识,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贪婪、欲念、物质崇拜等现象,在很大程度上拓展文学的内涵,与西方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达成呼应,推动了文学题材的不断扩充。

(二)草原生态变迁的历史视角

2000 至2001 年,中亚游牧文明的变迁”国际科学考察队对内蒙古、蒙古国、布里亚特三个地区的草原荒漠化进行了田野考察。考察结论是,“生态文化所受的冲击较少即对待自然环境的传统习俗保留较好的区域,都是草原植被保持较好的区域;反之,凡这些传统受到严重冲击,传统习俗急剧失传的地区,同时也是荒漠化形势严峻的地区。人们不得不承认,草原荒漠化所以在蒙古地区最轻,迄今仍在保留三分之一以上的原生草原,其传统生态文化在民众中得以较完整的保留,起到了重要作用。”[7]这一调查说明传统文化,甚至更进一步来说关于文学包括诗歌的传播与接受,对草原生态的保护有着重要的客观影响作用,那些被作家或诗人描写过的地方更容易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从而激发人类对自然生态重要性的觉醒。

写于1989 年10 月14 日的《和林格尔治沙记》以诗歌的形式朴素地记载了当时草原沙化日益加剧的时候,草原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治沙造林的事迹,留下宝贵的历史资料。“治沙兴造林,立志效愚公。书记先士卒,沙山画征程。日餐浇土豆,夜宿茅草棚。不顾胼胝厚,何惧沐霜冷”,可见当时的自然环境的恶劣;“奋战整七载,遐迩扬佳名。静寂山林换装后,四季如春好风景。不忘‘一年一场风’境况:年初刮起到年终。小风难行路,大风埋活人!”草原生态似已岌岌可危,但经过不断治理和保护之后的草原又恢复了怡人的景色:“今岁草盛天日暖,树茂林深鸟争鸣。浑河变清流,天岭松柏青。”[8]45虽然诗的意蕴并不深长,但诗从今昔对比之中,揭示征服与统治自然的恶果,对重塑健康完整的生态系统的治沙行为加以赞颂,从生态整体的角度审视自然与万物,同时也为当时和林格尔地区的治沙情况提供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蒙古族诗人戈夫、秋痕,于2005 年发表五言长诗《草原焦裕禄》,副标题为“云神福祥治沙之歌”,此诗以五言体记录了乌兰察布市父母官云福祥亲自带领群众二十年吃住在工地,治理白二爷沙坝,将沙丘变成绿洲,而自己却被癌症夺去生命的感人事迹。“苦战二十载,林茂野草芳。形成小气候,生态大变样。昔日黄沙滚,今朝绿满岗。栽下摇钱树,致富有新方。三年出椽材,十年成檩樑。枝叶充饲料,六畜全兴旺。飞禽走兽集,鸟语并花香。”[9]81诗歌以叙事性的语言记叙了这一动人事迹,也描绘了二爷沙坝地区的生态环境改变情况,具有文学性与史料性双重价值。

草原生态诗歌为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提供了新视角,开拓了新领域,创造了新契机,输入了发展的新动力,而由它产生的相关的生态美学和文艺学理念,也获得了更多的瞩目与探索。草原生态诗歌主要以草原生态为对象,真实地再现了草原自然的变迁与人类文化的变革。

三、审美思想的民族特征

王诺认为,“生态文学是从事并表现独特的生态审美的文学”,“生态文学不仅在思想意识方面有自己的特性,而且在审美和艺术表现方面也有独特的、与其他文学不同的标准”。[10]27这种审美标准同样适用于草原生态诗歌。草原诗人把有关草原的一切作为诗歌创作的审美对象,投放到生态系统中、自然整体中考察,得到的结论让人十分惊诧:许多以往人们认为美的东西只是徒有其表背后罪行斑斑,而许多看上去朴素无光甚至有些丑陋的东西却具有动人的生态之美。许多传统的自然描写中,人的对象化并没有揭示出草原本身之美。细致的诗人们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切,将对草原生态给予新的审美认识。

蒙古族特有的地理位置和民族属性不可避免地带给草原生态诗歌一种独特的气质:在坚守本民族文化与文化融合中的对接中保有自己的个性:豪迈、粗犷、善良、坚强。在文化的冲撞中坚守个性,既有远离主流的孤独感,又有民族属性赋予的文化自豪感。

阿吾的《鱼和河流》、沈天鸿的《最好的马》、斯日古楞的长诗《死亡临界点》分别从工厂对草原的污染、耕地侵占草原、猎杀动物制造工艺品等不同的角度向以消耗自然为代价的工业生产进行宣战。自然美的消失和灾难性的污染成为诗人们普遍担心的问题。这一点与许多西方生态诗人的意图不谋而合,如俄国诗人巴拉丁斯基、美国诗人杰弗斯等。草原诗人所关注的仅仅是内蒙古大草原这一片土地上的问题,却与远在西方的诗人们关注的问题遥相呼应,可谓“民族的即世界的”。

草原生态诗歌如一股勃勃生气,充满着天然而粗犷的力量,为当代文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为民族之间的相互了解开拓了新的领域。涉及生态诗歌创作的作家有的是专业的诗人,也有的是或来自专业的文学机构,或来自军旅等自各行各业的业余诗人,他们中间有蒙古族、满族等少数民族作家,也有汉族作家。除了汉语写作之外,也有大量的蒙语作品。草原生态诗歌多从人与自然的关系角度来思考问题,某种程度上弥补了相当长一段时期自然审美视角在文学作品中缺失的现象。诗人从民族心理、民族特色的根本点出发,表达草原平民的生存现实,在自然与现实的冲突中竭力寻找平衡。他们常怀感恩之心与敬畏之感,所创作的作品均抱着严肃认真的态度。对读者来说,草原生态作品不包含功利内容,远离商业、市场和包装,纵与生态有关,但生态保护绝对不是“畅销”的同伴。作品的字里行间不仅有对生态平衡的呼唤与眷恋,还流露着孤独、寂寞与坚持,还有关于诗人创作之外严肃的思考。在茫茫草原东部苍凉的大漠里、在残酷的自然中滋生出伟大的民族情感,那就是包容与热爱。

余华说:“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和揭露,作家向人们展示的应该是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作家都应该一视同仁,作家应该满同情和悲悯之心,只有这样,作家的作品才能够出现回声。”[11]7作为自然的一分子,每个人都有相应的自然责任或生态责任。缓解当前的生态危机,恢复和重塑生态平衡,确保自然中的每个物种都能安全、持续、健康地存在,是人类不可推卸的责任。草原生态诗人们意识到并责无旁贷地肩负起这一责任。他们有的是在身体力行中完成这一使命,并化为诗行告诉读者们应如何去保卫草原,如荣竹林的《土默特志编后四绝句》;有的是对草原生态的破坏发出一声声呐喊与叹息,试图以此唤醒人们的生态意识,如耿爱平《焦虑中的祈望》、杨远宏《河面漂物与城里人》;也有的是为读者描绘了未被污染的草原的美丽景色及对草原未来生态和和谐的期待与回归,如袁延民《呼唤白雪》、里快《艺术的呼唤》等。

无论是从何角度来描绘草原生态,在诗人们看来,唯有重返人与自然的和谐才是人类的出路,而这要求人类勇于肩负起生态责任或使命,回归更原始自然的生存方式、降低物质欲望与追求,与自然达成和解并友好共存。草原生态诗人们自觉地承担起这样的责任,那些渴望回归自然的诗行,不仅是诗人们情感的表达,也是他们以特有的方式践行着他们的使命与责任。中国当代的草原生态诗歌的创作日益勃兴,关于草原生态诗歌的研究正方兴未艾。

[1]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2]德·巴雅尔.我在绿叶上读诗[J].草原,1982(12).

[3]李少白.草原故乡[J].草原,1991(6).

[4]贾漫.西部沙原即景[J].草原,1990(1).

[5]竞心.生命的旅痕[J].草原,1990(8).

[6]斯日古楞.死亡临界点[C]//斯日古楞诗选.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

[7]内蒙古大学蒙古学研究中心教授恩和在“曾经的草原”图片展活动中的演讲:内蒙古草原荒漠化问题的文化学透视[EB/OL].自然之友网站http:www.fon.org.cn/

[8]布赫.诗二首·和林格尔治沙记[J].草原,1990(2).

[9]戈夫,秋痕.草原焦裕禄[J].草原,2005(6).

[10]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11]余华.作家与现实[J].作家,19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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