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神
——与赵佶、王维的心心念念

2015-08-18 03:07俞燕婉
作品 2015年23期
关键词:赵佶王维

文/俞燕婉

■ 跨 界

我的男神
——与赵佶、王维的心心念念

文/俞燕婉

俞燕婉 女,1992年出生。英国格拉斯哥大学(UniversityofGlasgow)中国研究硕士文凭(MSc ChineseStudies),英国谢菲尔德哈勒姆大学(Sheffield Hallam University)大众媒体学士文凭(BA Mass Media)。曾在广东南方电视台担任实习记者并多次担纲出镜记者。在格拉斯哥大学孔子学院担任中文助教,教授中国文字与文学。师从广东星海音乐学院声乐教授汤莉学习声乐,曾受邀在广东南方电视台综艺晚会演唱。多次夺得校际歌唱比赛大奖,获得“十佳校园歌手”并出过专辑。

忘了是哪一天,闲来无事的我忽然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中国古代诗人里,我最喜欢的是谁呢?思考了一会儿,我给了自己一个回答:“王维吧。”就是因为这个无聊的瞬间,我上网随意买了一本《纵横论王维》,却因此得幸又遇见了我心中的另一个男神。我所谓的男神,第一他并不是神,而首先是一个丰满的“人”。允许他有人性的缺陷,才能展现人性的完整。我不清楚真正的李世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但他基本被史学家归类为“神”的范畴,而不是男神。第二,他一定是“美”的,并带给人美的感受,并且拥有别人都无法代替的闪光点。

赵 佶

在王维之前,我有另一个男神——宋徽宗赵佶。知道赵佶是缘于初中时候看的一本小说,主角是他的儿子,而赵佶在书中只是配角。随后断断续续地了解宋朝的历史,也知晓了古今对这位亡国之君的总体评价—昏庸至极的君王兼举世无双的艺术家。虽然当时我无法真正理解这种矛盾,但他已经引起了我的注意。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赵佶相遇,是在伦敦的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Victoria&Albert Museum) 博物馆。当时V&A馆正在轰轰烈烈地举办据说是百年一遇的中国画展,借来了世界各地博物馆搜集的中国名画,涵盖中国最早出现的唐朝绢本画到清朝晚期的精品。当时伦敦西区大街小巷都能看见展览的宣传广告,也真是挺拼的。

展览一进门就是赵佶的《捣练图》,但因为是临摹唐代的作品,并没有过多透露他的个人情感和风格。但是当我看见他的另一幅原创作品《瑞鹤图》的时候,不禁驻足凝视良久。《瑞鹤图》的产生赵佶自己在画上已有叙述。他在御宴群臣的时候,忽然有一群白鹤翩然而至,在宣德门上方盘旋起舞。赵佶认为是难得一遇的祥兆,便截取了这个奇妙的瞬间,将它定格在了绢布上。笔者(现在应该叫‘键人’)爱好附庸风雅,对门道一窍不通,但不自量力喜欢扎堆高大上的展览。看国画看不出门道,只能往邪门歪道上用自己的理解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大概有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横向的,是通过画透露出的赵佶的性格。与之前看到的画不同,《瑞鹤图》的构图非常特别,准确来讲是非常大胆。整幅画把三分之二的空间留给了天空,只留下三分之一绘制放在中心位置的宫殿,而宫殿也只是微露了屋顶。这种构图据我所知是前无古人。另外,从科学的角度来看,鹤在飞翔的时候,颈脖应该是平直的,但是赵佶为了美观,把正在飞翔的鹤的颈脖也画成弯曲的。是多么任性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用这样的构图!多么自信才能无视自然和科学的规则!赵佶的绘画水平本来就几乎无可挑剔,再加上别出心裁的画法,此画的震撼程度无需多言。据说《瑞鹤图》绘制完成的时候,群臣无一不啧啧惊叹,夸赞连连。我相信群臣在不得不拍马屁的同时,也是打从心底里佩服这般才情的。

赵佶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任性、自信、大胆、创新、独具风格、技术过硬。但他却忘了,这种纯粹却离不开他的另一个复杂的身份——皇帝。当我走近看《瑞鹤图》的时候,我不禁被细致的笔法所震撼,从瑞鹤的纤细得分毫毕现的羽毛到宫殿屋檐粗细可分的雕刻装饰,无不精巧逼真。除了因为赵佶的画技高超之外,质量上乘的画笔和画布必不可少。而他能获得这些装备的原因也就是因为他是万乘之尊。当我再远看《瑞鹤图》的时候,我又一次被它纤丽华贵的气质震撼。绘画其实是截取连续动作中‘最具包孕的片刻’的行动。画家通过个人的天赋风格来截取自己认为最能让观众推导出前一时刻以及后一时刻,继而推导出整个连续动作甚至故事的一个画面。每一个人的肉眼来看这些画面,质感都是一样的。但是当这个画面被搬到画布上的时候,就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质感。有的时候我们把它叫做个人风格或者气质。

画同一个画面的同一支梅花,有人画出来是平实质朴的,有人是秀气清润的,有人是冷峻清冽的,有人是狂放抽象的。而赵佶的画面,是纤丽华贵的。它是热情的,用鲜艳的色彩和精细的笔法毫不掩饰地吸引着你,展示着它的美,但是这种美却不热烈。因为你感受不到它拼命讨好你,渴望赞赏的那种炙热和焦灼。它是骄傲且自信的,当你看到画上用仰视的角度绘出的广袤的蓝天和洁白无暇的仙鹤,即使有机会去触碰,你却会觉得那将是一种对威严的亵渎,从而自动保持合适的距离。所以它又不是傲慢自负的。

画上的气质我相信便是赵佶本人的气质。这种独特的气质并非平凡出身的子弟所能够拥有的,而赵佶是幸运的。生于帝王家的赵佶,享受了皇家一切顶级的物质配给,却幸运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逃脱了皇家子弟需要承担的家国大责,当了十八年的悠闲王爷。过人的天赋和优渥的成长环境相互促进,成就了赵佶的纤丽的绘画气质。后来在机缘巧合下捡了个便宜皇帝,但风流气质难改,在走上权利的顶峰后,风格更添贵气。皇家的出身给予了他独特的艺术气质。

另外,赵佶在艺术上的任性和大胆也源于皇帝的身份。一般文人即使心中有新颖的构图和想法,也很难实践在画纸上。因为出仕的需求和专制王权的压力使他们必须追随上层社会对艺术的审美要求。而赵佶根本没有这种顾虑。因为他就是上层社会艺术审美要求的制定者。他的大笔一挥,即使天马行空,随时更新衡量时尚的标准,而他也知道,观众也只会有一个反响,那就是拍案叫绝。据说赵佶在宫中专门设立了一个画院,网罗他喜爱的画师,按照他喜欢的风格进行作画。有时候看到特别中意的画,还会题上自己的名字。皇帝的身份给予了他最大限度发挥才情的条件。赵佶可谓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我有才华我自信,我是皇帝我任性”。

第二个方面是纵向的。《瑞鹤图》作于政和二年,北宋经济通过前几位皇帝的苦心经营达到了空前的繁荣。北宋都城汴梁的醉生梦死如今还张扬在赵佶的画师张择端的名作——《清明上河图》中。风度翩翩的天子立于宫殿门口,满眼欣喜地仰望着空中飞舞的瑞鹤,心中不禁赞叹着北宋王朝的固若金汤,却忘记低头看一眼脚下踏着的东京梦华。赵佶误把自己在艺术上的自信当成了北宋王朝的自信。在他毫不计算成本追逐他的艺术‘桃花源’,也就是《瑞鹤图》作成后的十五年,靖康之乱爆发。金人南下,梦华方醒,国破家亡,惊天动地。北宋王朝也如当初的《清明上河图》一般,只留下一枚小小的印记,不甚喜爱,便被皇帝随性地遗忘了。想到这里,再看这幅精妙的《瑞鹤图》,恍然、可惜、讽刺、悲伤、无奈,五味陈杂。但也因为这种机缘际会,更加成功地赋予了《瑞鹤图》这件艺术品这个瞬间画面的截取,以承前启后的深意。

赵佶不仅是一个失败的政治家,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失败的成人。他没有忧患意识、不辨忠奸、不识大体,不负责任,甚至礼仪皆可抛。历史上记录的此类细节片段比比皆是,大庭广众之下和大臣跑到树上玩捉迷藏,选字写得好的人当大臣,画画得好的儿子当太子,金兵一南下马上‘退位让贤’,把皇帝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儿子……可以说,赵佶在现实生活中永远没长大过,即使到了最后惨死在极北的五国城,尸油被金人用来点油灯的那一刻,他还是个孩子。“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在被押往金国受尽屈辱后,赵佶缓解痛苦的唯一方法只有继续沉湎在往日的繁华里。

但不可否认赵佶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他在他的艺术梦境里已成长成一个巨人。赵佶从古到今被史学家当成反面教材反复批判,其中最有力抨击就是大兴土木的花石纲。为了建造他精心设计的艺术‘桃花源’——皇家园林艮岳,赵佶不计成本不惜人力物力从太湖搬运嶙峋怪石到汴梁,途中遇桥拆桥,遇门拆门,弄得怨气四起、民不聊生。

但是再不待见赵佶的史学家,否认了他的画他的词他的人,却始终无法否认艮岳华阳宫是中国园林艺术至高无上的奇葩。那是一个真实的桃花源,一个无数人在梦境中幻想过无数遍的仙境,却在汴京的皇城中真实地屹立过。赵佶的艺术精神在这里汲取养分,羽化成仙。只有他,才有能力用这种养分,实现古今无数文人墨客至高无上的理想。

如果抛开世俗现实的评判标准,只把赵佶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来评价,他是可爱的。他就是一个孩子,简单得从一幅画里就能看清他的想法,干净而直接。但他又是一个倔强的孩子,不顾一切地执着着自己的梦想。遗憾的是,这个孩子忘记了,当他坐上了天子之位的时候,他应当是天下人的父亲。但他依然在寻求保护,求而不得便把艮岳这个梦境当做是一道屏障。直至梦碎,人却未醒。所以赵佶又是可悲的。不同于大多数人,我并不认为造成这种可悲的原因是生在帝王家。相反,若他不是皇帝,艺术的纯粹会被柴米油盐沾染,纤丽会褪去骄傲,华贵会变得质朴。皇帝的身份和艺术家的情怀相互映衬共生,才成就了赵佶的高度。

赵佶的悲剧其实是命运的无奈。他用一个王朝的消亡向命运提出了一个永恒的问题:“当现实与梦想既共生又相互抵触的时候,我们该选择舍弃梦想顺从生活还是飞蛾扑火那一瞬间的灿烂?” 赵佶选择了后者,所以他的生命是一种悲凄的美丽。赵佶就是这样,近乎毫不掩饰、光明正大地向你展示着他的一切,从内而外,从主观到客观。所以,虽然赵佶曾是遥不可及的天子,但我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如此贴近过一个千年之前的灵魂。

赫伯特·纽曼什在《怀疑论美学》中这样评论艺术:“一切艺术基本上也是对‘死亡’这一现实的否定。” 也就是说,真正的艺术有凝固时间空间的力量,有着永生的能力。因为它带给人类美的感受和启示意义是永恒不灭的。我想,不管是赵佶的艺术作品,还是赵佶本人,都足以诠释这句重量级的定义。他的画是截取了某一系列连续动作中某一个最美的画面,而他的生命,在历史长河这一流动的动作中,也是其中一段独具美感的截取。所以在我看来,他的作品和生命,都是凝固时间、否定死亡的艺术品。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微信签名是:“用生命美化哀伤,把岁月凝成艺术,然后否定死亡。” 他用他的生命做成了伟大的艺术,我用我的理解来尽情怀念他。

每次想到赵佶,总会有一个画面总在我脑海萦绕。这个画面来自《东京梦华录》。正月十六,皇帝在宣德城墙上接受万众瞻仰和朝贺。灯红酒绿,人声鼎沸,丝竹不绝。风度翩翩的少年天子着一袭红袍,观赏着城楼上热闹的百戏。硬被按耐住的兴奋从澄澈的双眼中不经意满溢而出。一曲终了,他忍不住站起鼓掌,笑容明媚得像要融化正月的冰雪,又灿烂得像是彼时天空中绽放的一抹烟火。

王 维

赵佶到五十多岁生命的尽头内心仍然是一个孩子,而王维却恰恰相反。王维从十六七岁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是一个大人。与万千读书人一样,这是顺从大势的结果。我没有直接与王维面对面的福气,因为王维的画作因历史久远基本已经失传,但是王维的诗作却是从小与我相随的。记得还不识字的时候,妈妈每天睡觉之前都会拿出幼儿版唐诗选集教我背诗,王维《鹿柴》就在第二首,紧随在“鹅鹅鹅”其后。“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还在读幼儿园的我根本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诗趣,还以为 “反景”和“回光返照”有什么关系,阴森森怪恐怖的。

但是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当妈妈给我解释完字面意思之后,我小小的脑袋里马上出现了一副生动的画面,至今清晰:我站在另一个山头,看见对面山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背着竹篓,在茂密的树林中缓缓上行,阳光与树叶的阴影相互交替,时隐时现。苏轼曾经这样评论王维的作品:“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听起来文绉绉的,但其实就是这么容易理解,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轻易感受到。所以我对王维诗作的第一个印象是:简明易懂。

但是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接触了更多的诗作之后,慢慢对王维的诗作有了别的感受。平直简洁的作品风格王维并不是独此一家。陶潜、孟浩然、白居易都是其中代表,但是读来的感受却大不相同。

晚唐诗论家司空图曾这样准确地评价王维的诗作:“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即使再简明的表达,王维诗句的意境始终是雅致华气的。说得有点抽象,但其实从对比中我们就可以明白原因。同样是隐居,陶渊明的生活状态是“采菊东篱下”,“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个朴素的田舍汉每日在山中辛勤而愉悦地劳动着,直到偶然一个机会你看见他竟然提起了笔,惊世名篇一挥而就,才惊觉眼前的农夫竟是名士大家。但是再看王维在他长安郊区小别墅的生活状态:“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山中傥留客,置此芙蓉杯”。你看见的是一个优雅的郎君,衣袂飘扬,翠竹掩映中用琴弦轻轻配合着风的律动。身旁案上两枚精致的莲瓣纹金杯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好友。好友半响未至,却等来了大明宫召见的信件。郎君缓缓起身,往皇城而去。

陶渊明选择了一种完全的隐居,潇洒地抛弃了全部的社会身份,用一种最原始的方式去重新感悟生命,于是诗句风格也追求纯粹的朴实。而王维选择了半隐半仕的生活,终究还是个有社会身份的人,所以山水被描绘得再平实,语句间总透露着万人之上的名仕气度。我很喜欢这种谦虚但不失亲近的恰当距离感。本以为这肯定源于显赫的家庭背景,但后来查阅资料发现王维的家族在魏晋时期虽是名门,但到了唐朝已经衰落。祖父和父亲虽有官职,但算不上重要的职位。那么这种气度到底源于哪里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买了一本书《纵横论王维》,希望能找到答案。

正如书名所示,它从横向深入分析了王维作品的特点和含义,再从作品切入纵向的生平事件。这本书我读得很慢,因为作者动用了哲学、心理学、美学、佛学等对我来说陌生的理论来对王维的作品进行译读。但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才感受到王维看似平实的诗句中隐藏的深奥寓意。也从那一刻才明白,王维的气度主要并不依靠家族底蕴的渲染,而是通过他个人杰出领悟力而得来的处世态度,或者说哲学。

与赵佶选择活在梦里不同,王维根本没有机会选择要顺从现实还是放手一搏追逐梦想,他清醒地认识到想实现理想只能顺从现实。这种清醒从他少年时期甚至更早就存在了。王维在少年时期就已经声名鹊起,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才华横溢,另一方面也离不开他自己的刻意经营。唐代政治经济高度发展,带动了社会从上而下对文学的追求。对作品优秀与否的判断除了符合上层社会的审美之外,还要有一定的民间影响力。唐代的文人都有在民间的驿馆、酒肆、妓院等场所题诗的习惯。把诗与歌曲结合,通过歌女进行演唱也是作品得以传播的主要形式。

王维非常清楚,如果想自己的作品引起大众的关注,自己的作品风格必须第一,通俗易懂,便于传唱。第二,符合大众的普遍情绪,引起大众的共鸣。王维十五岁上京应试,第二年创作的诗作就已经在民间广泛传唱了。比如他十六岁创作的《洛阳女儿行》,通过描叙洛阳贵妇与她们丈夫的生活片段,来讽刺上层社会骄奢淫逸的生活状态,并以平常人家的妇女作对比,表达对普通大众的同情。还有同时期创作的边塞诗作《老将行》,按照时间的顺序,记叙了一个边疆老将英武的一生。其实王维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才初出家门,哪去过什么边塞战场,哪看过什么边塞风光,当时他的写作基本是出于想象和资料的查阅。但是写作边塞诗顺应了盛唐国泰民安,全民对开疆扩土的渴望和尚武的风气,即使与他本人的亲身经历不符,有朗朗上口的节奏和雅致的笔调也能引起大众的共鸣。少年王维倾情诠释了什么叫 “经历不够,才华来凑”。

《洛阳女儿行》一类的作品,激发一般民众的愤懑之情不在话下,但同时也能得到一部分上层社会人士的认可。作品看似严厉抨击了达官贵人,但仔细看它的内容,主要是针对那一群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描写了他们如何日日闲话,夜夜笙歌,弃书籍和艺术于不顾。其实贵族中稍微有点理想有些才情的子弟们,对于这帮不学无术的寄生虫肯定早就烦透了,从心底里就觉得自己跟这些人不是一类。所以王维这一类的作品也能得到上层社会的一部分有志之士的赏识。王维深知自己不可能取悦所有达官贵人,那会自动降低格调,变成了拍马屁,但是只要获得欣赏他的那一小部分人的认可就已经足够了。这样他不仅得到了贵人相助,而且塑造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好形象。青少年时期的王维,除了带着他一身的才华来到京城,还带着一副观察和分析社会氛围的清醒的头脑。

但如果一个人在得到达官贵人喜爱之后就迷失了自我,全情投入到处理社会关系的浮躁中,很容易“伤仲永”,磨平一个才子的该有的棱角。王维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从他之后的作品风格能看出来并没有落俗。同时他也很了解自己,知道什么样的折中方式最适合也能取得世俗和自我精神的平衡。和他一样,追随时局大势的有才之士并不少,但并不是每个人有王维这种修为,更难像他一样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走得平稳。我认为这与禅学、道学给他提供的比常人更高的思想境界分不开。从他后来作品发展的风格来看,虽然他平易的风格一开始是由他个人和时代一同塑造的,但是后来他能在原有格调的基础上独辟蹊径,更上一层楼,开辟了富有禅意余韵高深思想境界的诗歌流派。

在王维取得最高成就的山水田园诗中,我认为最重要的特征是对瞬间的截取。其实这也是绘画最重要的一个技能。王维的诗中很少出现直抒胸臆的诗句,有时候只能隐约感觉到他似是而非的情绪,比如王维的《归嵩山作》,“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整首诗基本在描写客观景物,仅最后一句“归来且闭关”隐约透露出他内心疲惫,希望寻求安静之所的情绪。甚至很多诗没有透露出任何感情,“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些诗基本都只是对景色进行了瞬间的截取,然后用灵动的语句描叙出来。但这却是宇宙、自然与人的和谐相处的至高境界。

与其他诗人不同,王维不随意赋予自然景物人的情感,也不会为了抒发自己的情绪而强加给自然特殊的含义。类似杜甫的名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手法是不会在王维的作品中出现的。王维要表现的是对自然的聆听和尊重。因为他自己也是大自然的一体,而不是定义者或者操控者。在宇宙和自然面前,自己的一点小情绪和身世背景,甚至自己本身都渺小得根本没有必要被提及。他要领悟的是最高的真理:宇宙与自然的规律。他要从木末芙蓉的花开花落里感受生命的规律,领悟就算寂寂无人欣赏依然从容淡定的境界。

我最喜欢王维的第一句诗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虽然表面是写他到山中游玩随意之举,但却看到了大自然托王维转述给我们的生命规律:即使人生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刻,调整心态换个角度,就能看到不一样的美景。第二句诗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它告诉我们自然界的变化无常其实就是生命的常态。生命和自然一样,处在不断的变化中,永远没有办法预料彼时彼刻将会有什么际遇。就像山中漂浮不定的白云,前一刻还是涣散的,转身一看便聚合了;而生命又和大自然一样,难以捉摸,没有绝对的肯定,没有绝对的否定,没有一定的福事,也没有一定的祸事。生命的常态其实是朦胧模糊的,没有什么清晰绝对的事情。就像山中袅袅的青烟,明明是看到了,但定睛凝视,却消失不见,仿佛是看错了。

除了对景物进行客观的描述外,王维的诗还有另外一个特点:点到为止,余韵不绝。他并不会对景物再进行深入的个人解读,他觉得这是一种对自然与天道的设限。你的修为和悟性到达哪一个程度,就能获得相应程度的感悟。所以他的诗颇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意味,只不过看到的风景不再取决于你身体站立的高度,而是精神的高度。王维对读者不导向,不强求,不设限也不评判,因为这才是天道自然。这些也只是我对王维作品非常粗浅的理解,因为王维自身的佛禅、老庄的修为令人望尘莫及,他的领悟也是直通宇宙生命的,一般人没有自信完美解读,只能站在山脚下仰望着凌云的顶峰。

从诗的内容上来看,王维出仕之后的精神境界不仅没有落俗,反而精进了。除了从小佛老的渲染为他的精进提供了土壤,他之后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也对于他形成自己独特的处世哲学有重要意义。他非常了解自己的个性和需求。他性格内敛,并不是一个追求标新立异的人,所以他能很好地与时代相融,接受儒家的出仕入世观。他作为家中的长兄,肩负着振兴家族的重责大任,没有恃才傲物的条件,所以他选择出仕并适应社会。然而,从小佛老的修养又不断地劝说他远离尘嚣。所以他选择了半隐半仕的生活,在京城郊区建了个小别墅,一边处理着复杂的世事,一边筑建自己精神成长的家园。

这种生活方式受到了许多人的质疑和否认,认为这是附庸风雅的“伪隐居”。但是我认为王维这么做是非常有理可循的。第一是非常现实的考虑,没有朝廷的俸禄他自己的隐居生活将会非常辛苦,而且家庭不允许他去做个潇洒的田舍汉。第二,王维是个极度雅致的人,所以对交往的朋友也一定是很挑剔的。假如他真的做了一个农民,脱离了社会身份,那么他交往的人将会“往来皆白丁”,这也非他所愿。王维觉得,明明是可以两全的事情,没有必要走极端,而且生命本来就是雾里看花,没必要强求清晰的界限。但他的作品也证明了,这种生活方式并没有使他分心,影响他精神的精进,甚至助他走上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他创造了将梦想和现实达到极致平衡的处世哲学。

王维是一个高人。不管你读了他多少作品,仍然不能清晰判断他的想法和个性。他坐在你面前缓缓地拨动着琴弦,好像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牵动他的情绪。你鼓起勇气向他阐述着你对他作品的理解,奢望得到他的认可。只见他嘴角轻扬,眼含笑意:“你认为是这样,那便是如此。” 他的声音亲切而柔和,几乎要与周围的自然融为一体。你们互相凝视,很近,但又很远……

终于到了的结尾

这就是我心中的两位男神,他们的性格特点、人生轨迹、作品风格、都大相径庭,却都是历史长河中曾经精致美好的存在。世界因为差别而异彩纷呈。

赵佶用一幅画就能解读,王维用一千首诗也难以捉摸;赵佶的美是直接而强烈的,王维的美是隐晦而柔软的;对赵佶是一种倾慕,我为他的才情和风度所倾倒。对王维是一种钦佩,我为他的智慧和境界所折服。但是即使千差万别,他们都是代表生命、意义非凡的表现形式。

命运把赵佶塑造成一个艺术家,给了他足以震撼世界的天赋才情和尽情发挥天才的一切现实条件,但却没有给他王维一样清醒的头脑和领悟力,所以他的生命是一瞬的灿烂,一败涂地的悲惨,留下作品千秋万世;命运没有给王维选择权,让他只能顺应时势。虽然这种历练使他不会出现像赵佶一样惨烈的下场,但也丧失了成为一个纯粹艺术家的资格。他强烈的社会属性、顺应时代的性格和作品风格决定了他不会也不能为了艺术而孤注一掷。他是个才子,却不会是开创时代的艺术家。

赵佶代表的是梦想,而王维代表了现实。通过赵佶与王维,历史早就直白地告诉了我们命运的规则。也许我们真的需要顺应现实,这样才不会被时代抛弃。但我们也需要有梦想,否则生命将平淡无味。有个朋友问过我:“你这么喜欢赵佶,那你想嫁给他这样的人吗?” 我笑了:“当赵佶的子民下场都这么凄凉,要嫁给赵佶那可真是操碎了心、惨不忍睹了。还是王维好些吧。赵佶,就让他站在高处让我尽情崇拜就够了。”

(责编: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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