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我在大学写诗那会儿,汪国真开始成名,而且是暴得大名。他几乎在一夜之间,以一种独特的“格言体”异军突起,占领了无数少男少女的心灵高地,让那些正深潜于西方现代诗歌中研习诗艺的“专业”诗人们汗颜无地。
一方面是市场大开,青少年读者为之痴狂不已;另一方面却是同行冷眼相看,诗坛并不认同。我记得,汪国真红了好几年之后,《诗刊》才推出他的一组诗,大约是迫于“民意”吧。
汪国真一直处于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境地。我相信,中国没有哪个诗人的诗集拥有汪国真那样巨大的发行量,它绝对不输于琼瑶的言情小说、金庸的武侠作品以及余秋雨的文化散文。然而,没有任何一个诗人和评论家在提交中国当代优秀诗人的名单时,会投一票给汪国真,我当然也在内。不记得是90年代初的哪一年,我的老师戴海专门问及我对汪国真诗歌的看法,我只说了三个字:小儿科。
“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只要春天还在/我就不会悲哀”“你若有一个不屈的灵魂/脚下,便会有一片坚实的土地”“生活里不能没有笑声/没有笑声的生活该是多么寂寞”“博大可以稀释忧愁/深色可以覆盖浅色”“我用生命和热血铺路/没有一个季节能把青春阻挡”……还有那句最为著名的“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等等,汪国真的作品,缺乏诗歌最为重要的两个元素:意象和细节。他的诗歌从心里来,到心里去,与外界事物不发生任何联系,“远方”“春天”“道路”“季节”等词语都是他心里臆想的东西,与大自然没半角钱关系。作为诗人,汪国真手里只有两种武器:直白的抒情和空洞的哲理。于是,他聪明地选择了用格言表现诗歌的方式,使得那些整齐、优美、节奏感强的句子,像锤子一样,直接叩击人的内心。这对于一个经历丰富的成熟的人,无异于隔靴搔痒;但对处于青春期的青少年来说,就宛如铿锵有力的威风锣鼓,读起来身心激荡,意动神驰,有一种虽然短暂却又强烈的励志作用。何况,它们还是写应试作文的上佳素材。
第一次看见汪国真是在电视上。1991年,中央电视台举办主持人大赛,我全程看了,很惊讶汪国真会参加这样的赛事。最后好像剩下了十名选手比拼,汪国真年齡最大,却成绩最差,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获得冠军的是许戈辉。现在看来,当时红得发紫、已是35岁高龄的汪国真愿意参加主持人大赛,既可见他身上浓郁的青春气息,又体现了他不俗的综合素养。他后来作词、谱曲、写字、画画,虽然算不上一名多好的诗人,却无疑是出色的才子。
2014年4月,我的短篇小说《鸭语》获得《海外文摘》2013年度文学奖,我应邀赴江苏徐州丰县参加颁奖典礼。成行前,组委会通知我,他们有车在徐州高铁车站接我,那台车还要接诗人汪国真老师。我听了心想,如果只有我和汪国真在那台车上,我们能谈什么呢?我当时想到的最明确的一点是,尽量别谈诗歌。结果,那台车的确只接了我和另外一位嘉宾,但不是诗人汪国真,而是一位散文家。我问司机,不是还要接汪国真老师吗?司机说,汪老师改了车次,要晚点到。直到第二天,4月11号吧,我才见到汪国真。颁奖典礼之后,是一个文学论坛。下面摘录一段我的《徐州丰县走笔》中的一段:
在随后的论坛中,来自北京的汪国真第一个被请上台发言。他的诗集曾风靡一时,现在据说仍在热卖。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汪诗越流行,越说明中国诗歌读者群年龄偏小,心智偏弱,想象力与理解力偏低。对于中国诗歌来说,诗人和读者必须一齐努力。任何一个文学体裁的突破,读者的参与都是必不可少的,诗歌尤其如此。汪国真现在在干什么呢?他向听众抛出了这个谜面,谜底是:作词,谱曲。现场播放了汪国真写的两首歌,一古一今,我觉得还比较悠扬动听,只是稍显平淡,没有高潮。汪国真的歌曲在当天晚宴上受到专家们的批评,而我认为,他去作词谱曲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像他那样子写诗,会是诗歌的灾难;那样的诗还大为流行,那只能说是更大的灾难。
对于汪国真而言,这样的话或许刻薄了。但诗歌对我们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我们应尊重汪国真的创作,更应该为中国诗歌正本清源,让中国现代诗歌出海扬波。事实证明,绝大部分诗人并没有走汪国真那条路,他们没有向读者和市场投降,因此才有现在中国现代诗歌洪流奔涌、蔚然大观的局面。
汪国真在丰县的演讲并不精彩。而且,他在演讲中表现出一种既出乎我意料,又在我意料之中的“失衡”。他谈到自己诗集的畅销不衰,谈到时下正在进行的作词谱曲,言词间总透出一股不平之气,一股积抑甚久的怨气。一直得不到诗歌界的认同,对拥有天量读者的他,也许是一种永久的折磨。
我的几位认识汪国真的朋友,都说汪国真人极好,性情随和,洵洵儒雅,有求必应。是啊,悖论在于,一个如此热爱诗歌的人,却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的诗歌创作———这就是读者的力量———他们可以将一个平庸的写作者,牢牢地捆绑在帝王的位置上。
那天,汪国真被一大群崇拜者簇拥着,签名、合影、聊天。他像一只蜂王,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团聚着一个蜂群。但我发现,他与其他被邀请的重量级嘉宾都没有交集,有的甚至连点头之交都没有。我远远地看着他,发现他拥有最广大的热闹,也拥有最为深重的孤独。
傍晚,他就匆匆走了。据说他的日程排得很满,满得插不进一次休闲或在当地游玩一下的机会。我没想到,恰好一年之后,他便在59岁的盛年因肝癌而去世。我回想起在丰县,他那秀气而黧黑端肃的面庞、帅气却不显得潇洒的身姿、众人围堵但孤身而去的背影,我有点后悔,当时应该上去,挤进那人堆里去,和他打声招呼,喊一声:“汪老师,你好!”他一定会望我一眼,甚至给我一个微笑。
那该是多么美好而珍贵的留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