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之恋

2015-08-19 08:46王往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5年8期
关键词:唇齿鼻音外地人

王往

方言是有声的胎记。

它给你涂上出生地的泥土,给你打上父精母血的烙印。

它是那么独特,以至于连唤鸡唤狗的声音都有地域的区别;它是那么深厚,无论你离乡多久都拔不去那一团根须。

它是母语,时时提醒你从何而来又该归向何处。

在我们东部平原,方言繁杂之极,市与市之间,县与县之间,口音各不相同,词语含义相差很大,甚至相邻的乡镇,相邻的村庄都有区别。往往是一条不宽的河,一座不高的土岗,就让口音、词意发生了改变。同一个词汇,这个地方发前鼻音,那个地方发后鼻音;这个地方带着亲昵,那个地方表示嘲讽。

地域的差别,地域的文化,尽在我们的唇齿间。

原来,我们那么地看重亲情与乡情,是因为“唇齿相依”。

地域的历史也在我们的唇齿间。方言,将它传承,刻录。比如,我们苏北平原好多地方将有财不露称为“袖密”(将秘密隐于宽袍大袖之中),将打探、猜测消息叫“窥情”,将菜刀叫作“石刀”,将小孩尿床叫“榻尿”……您看,这些说法多么古雅!古老的汉语没有成为化石,它就在我们日常口语中回响。

我举的例子是属于可以落为文字的,听不懂却可以猜测,而有些发音,无法落成文字,即便可以落成文字外地人也未必都懂,其中的意味更是无法体会,比如“结杠”,外地人不会想到指的是“身体很棒”,“叫官”外地人不会想到指的是“蝈蝈”。当我们深究方言的来源,会有一种穿越过往的感觉,仿佛听到祖先的言语,体会到什么叫“血脉相传”。因为共同的历史,因为共同的文化,我们少了孤独,有了自信。

如果我们将方言的意思引申开来,是否可以这样说: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也就是这个民族的“方言”。

是否还可以这样说:我们守住了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便会在世界文化中少了孤独,有了自信?

它是我们身体里的月亮,是一把不生锈的钥匙。

我曾经在不同省份工作多年,记忆中,每天回家都觉得很累,因为说话时有一个“翻译”的过程,我要将母语变为我说不流畅说不标准的普通话,我每说一句话都是对母语的重复,我的大脑为我重复的“劳动”负累。可是,我在写作时,经常不得不将普通话词汇转为方言词汇,如果没有与之相对应的词汇,我宁可用谐音代替。找到了那个方言词汇,人物的神态才能跃出,我的表达才能流畅,才能将叙述完美地融入语境。方言,对于文字来说,是一种色彩,是一种味道,是一种腔调,是一种催发感情的草药。它甚至决定了写作者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它是出生地赋予我们的思维方式。仔细体察,你会发现,所有艺术中都回响着方言的吟唱,因为方言联系着土地、生命和童年,那是创作者潜意识里不经意的流露。

我深爱着母语,爱着我为了生存而逃离的那个乡村的方言。记得有一年,在广州龙口西路上走着,突然听见了涟水话。我扭头一看,一个小伙子拎着涂料桶在前跑,另两个小伙子大步追着,其中一个说:“小三子,你站住!”那个叫小三子的回头笑着骂了一句脏话,继续向前跑。三个人很快消失于人流,我呆呆地站在芒果树下,回味着他们的对话。我的泪水在眼眶打转:我已经两年没回老家了。他们的方言提醒我:你在异乡,你在流浪途中,你举目无亲,你注定孤独。他们的方言为我呈现了老家的房子,母亲的白发,童年的流河,少年的果园……我真想追向他们,听他们打闹嘻笑,哪怕被那个叫小三子骂一两句,我也会十分舒服,用他带脏字的方言……

方言,是漂泊者梦里的落花,是回乡人追赶的雁阵。

(选自《大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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