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琳

2015-08-19 00:26旧海棠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15年8期
关键词:刘琳西餐厅

旧海棠

刘琳与仲鸿分别十六年后,我在K106软卧车厢里遇着他。起初谁也没认出谁,我们都是近中年的人了,模样早已变化。仲鸿有些微微秃顶,发际线明显后退,他现在是酒店用品供应商,自个儿当老板。

我从京九线的阜阳站上车,待东西放停当,铺对面的仲鸿瞅着我说:“我怎么瞅着你眼熟呢?”

阜阳是我的家乡,给亲人扫完墓回深圳,有些忧伤的心情还没调整过来,我只听着声音,并没转头看他。我想以拒绝对话的态度让他识趣:不要乱搭讪。

仲鸿并不识趣,本来躺着玩手机,这会子反倒坐起来看我。然后自我介绍说:“我是做酒店用品供应的,送你一本画册吧。”

我这时才转头看他一眼,语言不可抑制地表现出了不耐烦,我说:“谢谢。我不开酒店,不需要。”

仲鸿说:“不需要没关系,你就翻翻看看。别把我当推销的,我的生意虽做得不是很大,但已经不需要推销。”

我心想,你就吹吧,火车上向来是吹牛皮的胜地。但一想我已声明不是开酒店的,他没必要向我推销。我脱下鞋盘腿上铺上坐着,接过他递来的一本画册开始翻,心里仍嫌弃这人嬉皮笑脸的架势。画册是大十六开,铜版纸印刷,沉甸甸的。翻开看后知道他是专门做酒店软装饰的,从窗帘到床上用品、浴巾浴袍到桌布餐巾应有尽有,包括制服。在“制服篇”我看到一款眼熟的,心头一惊,这才正式看仲鸿一眼。这一看我才知道他搭讪的意图,原来他在试探我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我自然是惊讶的语气问他:“你是陈仲鸿?”这之前我当然不记得他的名字,画册上总经理叫这个。

他果断地回我,说:“是。那你就是魏红玉了?”

这情景下,我也只能果断地回说:“是。我是魏红玉。”说完,我脸上立马笑了,指着一款制服说:“你这是抄袭。”

他努嘴得意地说:“用了很多年,从未被告发。”他那样子让我瞬间想到他拿着水果刀冲桑拿部经理说“不信”的样子。人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有些往事任你怎么不记得,只消有一个饵子在你面前晃一下,立马什么都活了。这个饵子不一定多讲究,因人而异,有时是一首歌,有时是一种气味,有时可能就是一个动作。

我伸出手隔着茶几跟他握手,说:“陈仲鸿你好,很高兴又见到你。”陈仲鸿像是早就等着我跟他握手了,模仿我说:“魏红玉你好,很高兴又见到你。”这么说完,我们陡然间打通了十六年的时光隧道,一下子从隔阂的当下回到亲密无间的青春时光里。

我们同是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员工,所在的部门是西餐厅,兼酒吧。这个部门从筹备就把我们招进去了,仲鸿见习的是水吧员,我是楼面服务员。除部长和厨工外,这个部门另有三名女服务员。分别是来自东北的老徐、江西的九香和湖南的刘琳。西餐厅的制服很漂亮,在此之前,我们五个谁也没有穿过这么好看的衣裳。包括中大出来的研究生仲鸿。仲鸿因为是水吧员,制服上多少与楼面服务员有别。首先不一样的是领结,我们的是蝴蝶结,他的是绳结,看上去更潇洒和自在。除此之外,他的下身是西裤加一条长围裙,我们四个女员工的下身都是长侧开裙。侧开很高,一不小心就会露出里面的平角裤。男女的燕尾服除了大小,形式上倒是一样,但我们基本上都不穿,平时里只是穿奶黄底子的碎花衬衫罩马夹。九十年代初,内地酒店服务员的制服还很正式,大多不会太出位。负责酒店礼仪培训的老师是澳门来的,教了我们整套正规的酒店礼仪,所以,我们虽穿着高位的侧开裙,因为有合适的形体礼仪操持着,让我们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得体。现在想来,女服务员的制服最打眼的其实还不是那件高位侧开裙,实际上是那件纯白色的小围裙。还要提及它,实在是因为它非常精致和短小,除去一圈的花边,内围怕是只有婴孩的口水兜那么大了。我们那时也都还不知道,我们这些在酒店的工作人员,无意间也是被当作商品在顾客的视觉需求中出售,制服讲究便是要对其装扮。我的记忆中看不到自己,一幕幕出现的都是刘琳无事时双手插在围裙兜里歪斜着依在吧台上的样子。围裙兜子委实太小,两只手委实是放不下,这让她本来俏皮的模样又多了一份暧昧味儿,有点“小风骚”。那个时候,我和刘琳还不太好意思说出“风骚”、“性感”这样的词。多少年后回头看,那么个纯白色的小围裙实在就是性感之物,也就怪不得仲鸿一看到刘琳那模样就要上前去提示她不要那种姿势站,不要把那件小围裙给扭得那么“性感”。刘琳易恼,这时多半会回他一句“汽线”!“汽”字不恼时音应该是“七”,发这么重的音,我们便觉得怪,听到了便要哄堂大笑,个个学起了刘琳说“汽线”。而仲鸿多半像只被别人识破伎俩的黄鼠狼灰溜溜走进他的水吧台里,脸上却不恼,有时还会跟着我们一起笑。但不管怎样,下次见了,免不了还是要上去叫刘琳不要那么站。

刘琳那时在读成教,出来打工是为了避风头,因为被男生追求到不能出门,导致大学也没能顺利考上。用东北人老徐的话说,肯定是让那男人尝到过甜头,不然怎么能这么痴迷。老徐也不大,比我们四个人中最大的仲鸿大三岁,二十四岁,被我们称作毒妇。“小风骚”便是她对刘琳的戏谑用词。

这个酒店在海边,十分偏远,根本没有公交通到这里,来这里的客人是直奔酒店其他的娱乐来的,打保龄球、洗桑拿和泡夜总会。因着这局限,来我们西餐厅消费的除了客房的客人多是桑拿部的小姐领着客人来。专门开车来这里吃西餐的实在没有。

仲鸿或者喜欢刘琳,但不知为什么他那时却明着跟桑拿部的一位小姐交往。桑拿部的大块头经理知道这事,突然就跑到西餐厅的水吧台冲仲鸿说:“你一个被学校开除的学生充当什么研究生,嗯?还要挖我的墙根,小子你活腻歪了,信不信我开了你?”仲鸿当时在试制鸡尾酒,刚调配得当,正得意地拿着水果刀切一粒罐头樱桃。樱桃刚捞出来,湿漉漉的,仲鸿提着樱桃蒂突然把樱桃一摔,拿着刀冲着他回说:“不信!”大块头经理没管那把流着樱桃汁的水果刀,冷冷地说:“那你明天等结果。”

根据酒店的情势,这种事勿需说,第二天仲鸿当然被开了。没办法,整个酒店的营业收入都靠桑拿部带动。

那时因为珠海房地产泡沫,酒店后面的别墅群有几栋被拿出来当员工宿舍。两层的小别墅,一层有五六个房间,因为房间里贴有高档墙纸和铺有柔软的地毯并不给员工住在里面,我们只是被安排在客厅或走廊宽阔处居住。高低床,上面放东西,下面住人。女孩子爱整洁,一层楼住下十几个人也并不觉得混乱。仲鸿来告别,九香住走廊,离门近,听到是仲鸿,过去给他开门。她早起了,床帘也已经收了起来,我跟毒妇还没起床,只好让仲鸿先在九香那边坐着。九香上早班,要去餐厅吃饭,待我跟毒妇洗漱好,仲鸿便过来我们这边坐。因为是跟领导干架被开除的,仲鸿脸上并无羞愧,像平时一样跟我们嬉笑着。五人的关系中也没有特别好坏的,只是性格不同,九香喜欢独来独往,毒妇因为嘴不饶人大家有点烦她,但她性格又开朗,所以与人的关系到底也没有坏到哪里去。我跟刘琳的年纪相仿,平时可能走得近些,多出双入对。所以,毒妇便指使我去叫刘琳出来,说,仲鸿人家等着呢。我其实是多少感觉出仲鸿喜欢刘琳的,心里也知道仲鸿与我们告别多半是为了看刘琳,所以坚持不去,希望他自己去。仲鸿无法,面上有些落寞,嘴里却说“还是我去吧,大人不计小人过”,他这话是指原谅刘琳以往对他的态度不跟她计较。说了这句他脸上又是笑的。厨房的门是实木门,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等我们探出头看时,刘琳已经出来给仲鸿开门。待彼此说了两句,仲鸿便进去了,直到我们要去食堂吃饭准备上中班了也未见他们出来。别墅的厨房窗户是很大的格子窗,里面不拉窗帘站在客厅的露台上能看见一个四十五度的角,视觉深度刚好是水池到中岛柜的距离。我进去过刘琳的宿舍,她的高低床就放在中岛柜的另一边。她坐在床上,中岛柜刚好做她的梳妆台。这时的厨房还没有安装电器,墙上也没有安装吊柜,只空旷的地方放了连排的多门壁柜。壁柜又大又精致,看起来倒像是衣柜,衬得房间也像是一个姑娘的闺房了。

刘琳本来跟她的同乡共居厨房,同乡是酒店前台的一名接待,会流利的英语,总是跟一个澳门的赛车手出去,几乎不住在宿舍里。

我跟毒妇去上班,路上毒妇恶狠狠地说,仲鸿这不是第一次进刘琳的宿舍,刘琳有次背靠水池站着,仲鸿就跟她面对面。后来刘琳去上晚班,毒妇问及仲鸿要去哪里高就,刘琳傲慢地把脸扭走了。后来,毒妇逮了空又找我说,装什么清高,不喜欢人家在人家面前卖弄什么风骚。这个事情我当时自然是没弄明白,后来猜想,因为避事,只身孤独在外乡的刘琳或者是渴望有一个人来宠爱她的,所以有可能对仲鸿的追求并未能完全拒绝。

我还没过试用期就被姐姐要求换了工作,去了另一座城市做商场营业员。这座城市就是我这次返回的深圳。仲鸿说他换了很多个工作,传销都干过,但也正是传销的那段经历让他后来成了一名优秀的业务员,最后自己当上了老板。我后来早早结婚生了儿女,现在一对儿女都大了,都在上初中。我个人呢,因为要照顾孩子成了一名职业的家庭妇女,随着孩子长大,我的时间充裕,最后成了一名专栏作家。也不出名,顺当的时候,一般能接上两个专栏。除此之外,偶尔也会接到攒书的活忙上一阵子。出于一个写作人的习性,我喜欢回忆,所以接下来我与仲鸿用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来讲述我们共同经历的往昔。也因为仲鸿那本画册的帮助,我们都能清晰记起对方穿着西餐厅制服的样子。那是我们第一次穿上那么漂亮、好看的衣服,脸上露着与衣服不协调的扭捏和装腔作势的优雅。我们穿着那样的制服学习端盘子,学习说“请”,学习说“欢迎光临”,还要学习微微倾身,下腰,然后点头说“谢谢,请您慢用”,或“您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我以为我们只能聊到我离开前的酒店记忆。不想仲鸿说他后来做酒店用品的业务员时遇到过刘琳。接下来他又用刘琳的记忆为我讲述了后来西餐厅里的故事。如我期待,那个江西的女孩九香过了试用期,安稳地在那里上班了。又听说她后来变得很漂亮,也很开放。在西餐厅工作了五六个月后终是跟从了带她出来的老乡入了桑拿一行,更名叫阿香。并很快被一个客人看上,成了一个富人的二奶,住在珠海西区一个望海的半山别墅里,院子里有个一亩的荷花池。毒妇真实身份更是惊人,她原来是一个房地产商的“小老婆”,十七八岁时便嫁了人家,生了个儿子,因为房地产前几年成了泡沫,房地产商逃回台湾,她守着十几栋还没安装门窗的楼房硬是没有吃饭的钱了,所以出来做服务员给人打工。这事没能瞒住大家,是因为有一天她那个台商老公派人来找她要儿子,事情都抖露了出来。抖出身份后的毒妇后来也离开了酒店,待西餐厅最初的五个人只剩下刘琳一人的时候,她成了领班。这时的服务员队伍已经扩展到十三个人,宵夜生意尤其好。但是她也没有在那里做多长,因为第二年她要回老家参加考试。说来,她走时应该就是现在这个时节。

故事到这里告了一个段落。我们起身去火车的餐厅吃饭。

这时仲鸿开始谈他的生意,我对他生意上的事没有多大兴趣,不怎么接他的话,他喝着酒自顾自地说,我听着他的故事偶尔陪他喝两杯小烧。火车上的饭菜太难吃了,仲鸿能吃下,我想,全靠了他的诸多回忆把饭菜给送下去的。

火车进入黑夜也就进入了江西地界,这让我又想起九香,开始拾九香的话题。我说,那么老实巴交的女孩怎么会成了桑拿小姐呢?又怎么会成了别人的二奶?十六年过去了,她后来怎样了?仲鸿没回我,看样子他也不能知道得更多。但不管怎样,能确定的一件事,她如今也是要进入中年的人了。我只是不知,我与她在我们的此生里是否还有可能再次相遇,又需要怎样的相遇我们才可能认出对方。

从餐厅回软卧后,我与仲鸿又聊了一会。睡前,仲鸿说他下周要去长沙,我说,喔,我下周也要去长沙开个会呢。我说:“不知刘琳现在在哪,若是在长沙,我们或者可以去看看她。”我有点自言自语。我感觉仲鸿不想谈刘琳,因为之前他说又见过刘琳时,只说到刘琳跟他讲的西餐厅后来的故事就打住了。我问刘琳后来怎样了,他没有接话。

我自言自语之后,没想仲鸿却接话了,说:“对啊,我们不如去看看刘琳。”

“我走时记了她的通信地址,但这么多年了,早不知道把地址弄哪去了。”我这么说话还是喃喃自语的。没料到仲鸿又接话说:“我知道她在哪里。”

“喔,那太好了,下周我们在长沙碰头后去看看她吧。”

火车进入隧道,之前一直隐隐作响的“卡踏卡踏”声这时被无限放大,充斥着车厢里昏暗的空间。世界上好像除了这震耳的声音外,什么都不存在了。对面,仲鸿好像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我看着他,没有接话,因为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我突然有个奇怪的感觉,他好像也不需要我接话,只是想趁着昏暗和喧嚣说点什么。

去看刘琳这个想法在当时的情景下并没有不妥。当第二周我到了长沙,在仲鸿住宿潇湘华天大酒店再次见到仲鸿的时候却犹豫了,我说:“刘琳会想要见我们吗?”

仲鸿说:“不知道。”我们在酒店的西餐厅共进晚餐。仲鸿先是讲了他的生意,说他是顶着另一家酒店用品供应商的名义来谈这桩生意的。对方像潇湘华天大酒店一样是五星级酒店,这样的级别用他的小公司不太好谈条件,对方会看不上。说着他给我出示了听上去名头更响亮的一个大公司的西南区域总经理头衔的名片。递过来时,他用一个商人的狡诈嬉皮笑脸地说:“小职务,但小职务有小职务的方便,小职务才能灵活办事,也更方便能为魏总经理您效犬马之劳。”这话里有话,肯定是他那一道的双关语,我不解也罢,只配合着笑着“笑纳”他的名片。接下后,我说:“再来张正版的。”

仲鸿便又嬉笑着说:“正版的就是董事长了!”

“那不更假了?!好吧就这张。”末了我又问他,“地址、邮箱什么的都是真的吧,能找到你吧?”

“保证都是真的。离不开我,还给我发着工资呢!”

“专家骗子!”

“这意思差不离。难得是专家级别!”

说笑间服务员撤了扒餐,上餐后水果和甜点。我要的是冰橙和提拉米苏,仲鸿要的是一瓶白葡萄酒。

刚才因为服务员在收拾台面,仲鸿的嬉笑也收敛了些,中间约有两分钟的空当我们都是沉默的。在这沉默的气氛下,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我觉得仲鸿与我上次在火车上见到的他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同,我一时又说不上来。等服务员走后仲鸿突然说:“见刘琳之前,我给你讲讲后来我见到刘琳的故事吧。”他自顾晃着杯中的白葡萄酒,说,“就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天开始讲。”他这么神经兮兮的,倒是应了我之前一刹那间的疑虑。我们坐的是卡座,周围有些噪音,但并不比餐厅背景音乐更嘈杂。如果心静倒有点闹中取静的感觉。

仲鸿喝过一口白葡萄酒后把杯子放下,开始了他的讲述。

你知道吗?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餐厅后面分捡脏碗。是西餐厅撤下来的碗,乱七八糟,盘子和食物掺在一起。她在分捡碗的时候偷着往嘴里塞东西。对,这已经是三年后,我刚做业务员不久,去一家酒店送桌布。我坐在车上等酒店的仓管来验货,我在车上抽烟,往外扔烟头时看见她在吃东西,觉得这个人真是恶心,竟然吃那么脏的东西。人是个贱物种,心里反感,却还是要看。我下了车,又点了一支烟装着不经意地走过去,问她:“能帮我喊一下你们的黄部长吗?”她听到我说,也不抬头,把嘴里嚼的东西咽下去抿抿嘴继续干她的活。我这么说并不是我一厢情愿认为她听到了,后来证明她当时确实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我的话。她只是不想回我话。我反正无所事事,抽着烟又向她走近了些。在几个盛脏碗的箱子间有两个酒盒子,一个放着从箱子里捡出的餐包,一个放着T骨扒。等我就要接近她了,她忙拿东西掩盖了起来。

我早就看出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这么年轻的女孩在后厨打杂很是少见,当时我等不着人极其无聊,向她靠近,心里多少有点挑逗心态。

把东西掩起来后,她倒是不在乎有个人看着她。她右脸上的灼伤露在外面,我一下就看到了。伤早就好了,猩红色的伤痕却是显眼,在右眼那边,右眼伤着一半,也就是在眼角的地方上下眼睑糊在了一块,眉毛也少了半条,再过去,头发也少了一块。全部加在一起也就一个人的掌心大,面积不是很大,但很突兀,看了足以让人心头一惊,就这样,我还是看出了她是刘琳。

我小声问她:“你是刘琳吗?”

她在这里可能不叫这个名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一会才受惊似地抬头看我,全然忘了她脸上的伤疤和惊慌。她认出了我,用粘满油迹和番茄酱的手一下子捂住那块伤疤。你不知道,她这一捂她就又回来了,露出还是三年前一样黑黑的眼睛看着我。

我确认是她心里立即慌了,忙冲她说:“刘琳你在这等我,等我把桌布交了来找你。你一定要等我,刘琳,你一定要等我!”

她没有等我。好在有人知道她住在哪里。我跟她同事说我是她表哥,然后很快找到了她。

她只是个洗碗工,连合同也没签,酒店没给她分员工宿舍。她住在酒店附近的出租房里。漆黑的楼道里的一小间。里面还住着她的父亲。

对,这年香港刚刚回归。对,在地王大厦后面的蔡屋围住着。对对对,刘琳上班的那个酒店与你做营业员的商场只隔一条街。对对对对……

事情是这样的。刘琳第二年回家考试。考完试就遇着之前追求她的那个男人。男人知道她考上大学,在夜里放火,烧了她们一家,用的是汽油,把几间房子浇了一圈。她奶奶,她妈妈,都在那场大火里死了,她父亲重伤,浑身没有皮,手指关节因为皮紧不能弯曲,几乎身上所有关节处都需要动手术切皮松弛,且做一次两次还不能解决问题。她除了伤了脸,还伤了腿和脚。我见着她那时,她的父亲还需要天天推拿活络筋骨,那样子难以自食其力,刘琳为了医药费只好带着父亲出来打工。

我们一直有往来。但我再没有见过刘琳像之前那样笑过,你还记得她有两个虎牙吗?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还会露出两边的虎牙。相处了一段时间,我与她父亲也熟了,刘琳不在的时候,能架着他去上厕所,——对,你肯定没见过被火烧过的人,他没有鼻翼和嘴唇……喔,不说这个了。刘琳父亲以为他女儿是为了他不肯接受我的追求,一天,趁她去上班服安眠药自杀了。安眠药是刘琳平时用的,父亲爬着找到它,全吃了下去。我不知道刘琳之前有多么悲伤,她父亲死后,她的悲伤好像才一下子爆发出来。她疯了。她的疯是天天笑。她还那么年轻,才二十三岁,除了脸上的那块疤,她笑起来依然很好看。

为了给刘琳换个环境,我在民治租了一套农民房。我出去谈客户或送货时,只好把她锁在屋里。也是奇怪的,这时我的财运来了,自己接了一个大单,我抛开了老板,自己做下了这张单,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帮助了刘琳,我善有善报。我拿到第二笔货款的时候,就把刘琳送到了康宁医院治疗。我一直没少赚钱,但也都给刘琳治疗花了。治疗也是有效果的,刘琳后来能正常生活了。大概是见到刘琳的第五年,我们一起把她父亲的骨灰送问了她的老家跟她母亲合葬。

那个男人判了死刑。要处刑的时候,她突然不见了,回了长沙。然后她住在长沙再也不愿意出来。

我这时娶了妻,但一直无子女。在我一次去长沙看刘琳的时候,她主动与我发生了关系。后来她为我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很漂亮,跟她一模一样……

仲鸿说到这,严肃的脸上突然笑开了。也似乎是这一笑,使他泄气了,满脸疲态,好像再也说不出话似的显老了许多,人有点堆在座位上的样子。

我都有点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了,我说:“仲鸿。”

仲鸿说:“啊?我讲到哪儿了?”

我说:“讲到你们有了女儿。”

仲鸿说:“哦。”

我等着他说下去。

仲鸿却突然问道:“你觉得我变态吗?”

“不,一点也不。”我说,还摇摇头。

“嗯,你还想去看刘琳吗?”

我冲他点点头。

我自己都觉得点头的时候太用力了。我点头的时候一直在想,原来刘琳带着父亲在深圳的那两年。我们其实住在同一个城中村里,或者我们天天擦肩而过。我竟没有遇到过她。

“那便说定了,明早我开车去接你,我们去看望刘琳。”仲鸿说这话时已经又坐直了身子,只是再没有恢复到嬉皮笑脸的状态。

第二天上了仲鸿的车,车子往城外开,我问仲鸿:“刘琳不在市区吗?”真的就要见到刘琳了,我心里才突然升起期盼,要说实话,之前是没有这种期盼的。

“现在不在市区,要远些,要到出了市区的一个镇上。”

“喔,没事没事。”

出了市区,车子驶向一条县级公路,正是初春,郊区阳光明媚,从副驾驶室望出去,视野大好,树木和田野都在飞快地向后移动。看久了,有一种恍惚之感。

再从县级公路驶向乡村,是一条水泥路,路两边远处有些村子。仲鸿在一个丁字路口停下,开始抽烟,也给我一根。

我接过烟,就着他伸过来的火点着,与仲鸿并排站着。隔十来米的田野里有几棵落羽杉,新的枝芽还不显眼,远远看上去更多的是失去绿意的陈年旧叶。几棵落羽杉并不太高大,但也不瘦弱:看上去,长势尚好:

仲鸿抽完一支,又把芙蓉王金装盒掏出来拿第二支,先是递给我,我表示还有,等会。他便自顾自又点上了一根。我平时不太抽芙蓉王,以前多是抽些薄荷烟解闷,接了仲鸿的第一根我也并没有抽上几口。仲鸿吐完一口烟突然说:“前面那两个大的坟一个是刘琳爷爷奶奶的合葬,一个是刘琳爸爸妈妈的合葬,旁边的那个小坟是刘琳的……”

仲鸿漫不经心地说完这些话后就停下来了,继续抽着烟。

我惊了一下,用力踩灭第一个烟头,然后伸手向仲鸿要烟,仲鸿也默契,给了我一根,又像之前那样打好火伸过来。没有风,火头只在他伸来时抖了一下又纹丝不动地站好。我看了一眼仲鸿,他此时眼里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悲伤。我拍拍他的肩膀似谢他又似安慰,然后继续跟他并排站着抽烟。

都到了刘琳跟前了,自然是要上前去看看她的。墓碑上的她笑着,露着酒窝,偏斜的头发上夹着一个红绒绒的发卡,看装束打扮应该还是少女时期的照片。

“这照片应该是去酒店前拍的?”总得找点话题,我说道。

“是去珠海前照的。因为家全烧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受伤后她拒绝照相,这张照片是从她表妹那里的合影上剪下来的。”仲鸿双手插在裤兜里回我,眼睛并没有看着刘琳,而是看着坟墓之外的田野景色。

“你要是早说刘琳不在了,我也带点纸来烧。鲜花也好,总比空手强。”我并不是埋怨仲鸿,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这些不重要,我经常就这样空着手来,来看看就走。难说人死了有灵魂的,一切的形式不过是活着的人自我安慰。”仲鸿这话深沉了,我却不想与他争论什么。

我们都站着没动,仲鸿突然转身往车的方向走,我也只好跟着。走了两步我自然是回头与刘琳作了告别。从我们到刘琳的墓前至离开,总共不到十分钟。

回到车上,我们沿来时的路回市区。不知仲鸿什么时候开始哭泣的,我本来一直看着前方,听他抽泣才看他,已见他泪流满面,我叫他停下来,与他换了位置我来开。一个哭泣的人我实在不信任他的心是镇静的,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安全起见,我想还是我来开得好。车是小别克,尚有七八成新,车里挂着一个像刘琳相貌的小女孩的照片。水晶的那种,两面可看,细看又像是立体的,像一块玻璃中坐着一个小人偶,应该是一岁多孩子的照片,笑得很可爱,露着两颗门牙。我是否应该跟仲鸿聊聊他们的女儿?几次侧目看仲鸿,他依然在抽泣中,神情恍惚。

到了市区,仲鸿情绪好了,仍换他来开。我让他送我到我住的酒店,仲鸿说:“还是去潇湘华天大酒店吧,我之前常带刘琳去那吃饭,权当是再纪念一下她。她的亲戚我都不熟,现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你认识她。”

我还有什么好拒绝的呢?虽然与刘琳只是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因为一段共有的时光,因为后来的回忆,她现在在我心里几乎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了。她此刻在我的记忆中是那样的鲜活,俏皮,还有她的两个酒窝及双手插在围裙兜里“小风骚”的模样仿佛触手可及。

已过正午用餐时间,离下午茶的时间还早,西餐厅里散坐着几桌客人,我们昨天坐的位置是空的。仲鸿径直走了过去。

“你还坐那边吧,这边是刘琳以前常坐的位置。”他说着伸出右手示意我说,“右手边是墙,别人看不见她的伤疤。”仲鸿这时已恢复嬉笑语气。

待坐定,仲鸿掏出皮包拿出一张名片来,说:“这是我的名片。小职务……”后面又说了昨天说的那番话。

我知道他在跟我开玩笑,或在做一个能让人放轻松的而只有他自己享乐其中的游戏。我笑着接过名片,看着他,想看他还玩什么花招。

我这么看着他,他把嘴巴反而闭紧了,低下头像犯了错的孩子。“好吧,这个游戏不好玩。我以前每次带刘琳来这里吃饭都做这个游戏逗她开心,很蹩脚是吧,但刘琳就是觉得我很蹩脚才笑。”

“哦,看来把我当她了,不好意思,我不明就里,扫了兴,要不你再来一次?”我自然是笑着这么说。

“没把你当她。是因为你也认识她,让我觉得离她很近。”

我叫了西多士、热奶茶和蛋糕。虽与仲鸿依然说笑着,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压抑,想吃些甜的食物。仲鸿叫了主食,饮料仍是白葡萄酒。

话已至此,像谜底已经揭开,突然觉得我们再没有什么可聊的了。拾起刘琳的话题显然又会让仲鸿忧郁,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一时间我们就那么干巴巴地坐着。餐厅的背景音乐在进入下午的时光后显得清亮了许多,再没有刀叉的嘶鸣声和牛肉的尖叫声搅乱那些声音的抒情和诉说,它们似乎更容易打通身体,直抵人心。我一时感到仲鸿的内心没有那么简单,他不开玩笑的时候锁着眉头像还有什么事紧紧地抓着不放。可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再聊下去了,我虽是一个爱收集故事的人,但因为我们曾经有一段亲密无间的青春时光在那里作证,我不能只把仲鸿和刘琳当成故事里的主角,我会一不留神就掉进那些故事的沼泽里,成为故事中的一员,成为一个不合时宜伤感的人。

这么多年生活过来,从一个无知少女到将进中年。我何尝不是因为学会了摆脱种种牵挂和世俗的纠缠才落得一颗清静之心?我常常需要挂一筛漏来清理这个世界与我的关系。我就只是我,我不是别人世界的黏合之物,我想清清爽爽,了无牵挂地活着,所以写作的世界与我再合适不过,似乎只需要与它耐心相处我的世界就已经丰富多彩;而我毅然选择它时,虽也曾撕心裂肺抛弃荣华。——也似乎正是因为从中经过,我知道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一身的黏着关系,一时半会摆脱不掉,这些关系让他们痛苦,纠结,常常在进退两难中煎熬。

待撤了餐盘,仲鸿依然愁着眉。我带着复杂心理起身告辞,仲鸿见我起身突然着急起来,说:“红玉,红玉,别走,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我看了看手表,跟他说晚上有个宴会要参加,我还得回酒店换身衣裳。他说:“就十分钟,就十分钟。”

我犹豫着再次坐下。餐厅里,煞白的餐巾折花像一只只僵死的白鹤孤独地站在高脚玻璃杯里,桌面上的墨绿色暗花桌布是我们记忆中的样子,刀、叉、汤匙依次排着,泛着微光和莫名来的变异的倒影。因为顾客稀少,一个领班模样的人依次关去一些射灯,有些地方就刹那幽暗了。就在这明暗交替的过程中,一些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于无力挣脱,只好悲伤地把自己抱成团就地萎缩了下去;它们彼此看着另一个自己,对黑暗压来的世界感到心力交瘁、无能为力……

我坐下后,仲鸿招手叫了一支白葡萄酒,他显然有把自己灌醉的念头。他谢绝了服务员的服务,自己把酒倒入杯中,也给我倒了一杯。

他问我:“你想知道刘琳是怎么死的吗?”

我没回答他。我想,此时的我其实无需再做什么,我只需是一个他的朋友的形象在他面前坐着就好。

“我在长沙也有个家,家里住着她们母女,我每次来长沙就像回到了家,因为有个漂亮可人的女儿叫我爸爸。……但是,我赶到长沙的时候,刘琳已经死了,警察说是煤气泄漏使手机爆炸厨房里起了火。说是她可能把手机落在了厨房,等睡下想起手机还在厨房起床去拿,这时可能是有电话来,也可能是她打开手机看看,手机就爆炸了。然后引起煤气瓶爆炸,家里失了火。我确认她的病好了,真的,我确认,她把孩子照顾得很好,孩子很黏她,对她一点恐惧也没有。要是她还没有好,肯定会在平时生活中流露出来,肯定会影响到孩子。但孩子没有哪里不好,孩子很好,所以我确认她没有再犯。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然而她突然死了,如果是煤气泄漏,她应该能闻到的,她应该有警惕。她为什么没有警惕,或者是警惕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想知道。可我却再也无法知道……她常常在我的梦里认真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是谁。我跟她说话,她也不回,就睁着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说到这,仲鸿停下来换了个语气说:“好吧,刘琳,你走吧,去参加你的宴会去吧?”

“我不是刘琳,我是红玉,魏红玉。”

“我知道你想走了,你的心里太苦,你想模拟一场大火,确认你在这个世界的遭遇。你无法从以前的阴影里走出来,你不能接受命运已经形成。你想重新拥有一切,拥有童年,拥有爸爸妈妈,拥有一切可以重来一次的可能。可是,每个人的人生都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因为这个,每个人都会犯下意料之外的错误,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需要在这些错误中过着黑暗的日子。这些黑暗漫无边际。但也不一定,也有的很短,这取决于天使与你的缘分……好吧,刘琳,世界就是这么黑暗,你觉得苦,觉得苦你就走吧!”仲鸿认真地看着我说完这番话。

“陈仲鸿,我不是刘琳,我是魏红玉。”

“我知道你是刘琳,你换了一个身份跟我说话你也是刘琳,你身上有一种与我挣脱不了的关系,这点你无法改变,也控制不了。”

“我是你十六年前的同事,你会调鸡尾酒,能让酒在酒杯里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冒着火花。我是服务员,跟刘琳一样,是服务员,你的老朋友!”我也看着仲鸿认真地提示他,我发现他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是睁着眼睛认真地看着我。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跟他碰杯,希望他再喝高一点,叫人把他送回客房。

可是仲鸿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并没有与之前有什么两样,我本来还想问问他刘琳的孩子怎么样,现在在哪里,可是他只是那样认真地看着我,眼睛里空无一物。

(选自《收获》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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