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来的方向

2015-08-24 16:49谢淼焱
少年文艺(1953) 2015年7期
关键词:堂哥河水讲台

谢淼焱

那时候,我几乎可以确认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我能快速而平稳地穿过窄窄的田埂,我的脚踏车能轻松地跃过两丘田的水口,我的弹弓能准确地打中某个玻璃瓶,如果它离我不是特别远的话。当然,我最厉害的本事还数能独立地从家里奔跑到学校,无论刮风下雨,从来没有迟到过。这一点,别说同龄的伙伴,就连大我三岁的堂哥也很难做到。他们总是太留恋早上的热被窝,时间都在磨磨蹭蹭中溜走了。每天鸡叫头一遍,我就醒了过来。这时候,忙碌了一晚的月光有些累了,淡淡地,浅浅地,扎堆儿躺在我的书桌上歇脚,等歇够了,然后慢慢往外爬。当最后一缕月光爬到屋檐的斜木梁上就要消失不见时,我迅速地穿上衣服,坐在灶角等着阿妈把香喷喷的早饭端过来。打头鸣的公鸡是准时的,窗台上的月光是准时的,阿妈的早饭也是准时的,所以,我也必须是准时的。

我吃完饭,背上书包迈出家门,就开始了一天来回的奔跑。

我喜欢在村路上奔跑。清晨的村庄半睡半醒,露珠儿挂在草尖尖上,亮晶晶的像是昨夜贪玩在草丛里迷了路的星星。牵牛花在某个角落冲我扮鬼脸,还有水田里的泥鳅在打着哈欠伸懒腰。但我喜欢奔跑并不是因为这些景致,而是因为风。虽然我不知道风到底长什么模样,但它却天天都陪在我身边,只要奔跑起来,你肯定就能找到它。风是个忠实的小伙伴,我不理它时,它就默默地在我身边吹来吹去,一会儿在路边摇摇树叶子,一会儿又在藕塘里推倒几朵荷花。我要是很热情地和它打招呼,比如说伸出手去试图抓住它,或者一边跑着一边猛地转过身来想撞它的头,它就会在后面拉拉我的书包,扯扯我的头发,或者轻轻地拍一下我的左脸颊,然后迅速地躲到右边去了。有了风的陪伴,我这一路的奔跑不仅不孤独,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累过。遗憾的是,风像是被老师定了规矩一样,始终都躲在我的眼睛后面,不跟我见面,也不和我言语。我心里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能亲手抓到风,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子。

五年级那年,我就读的小学停办了,只好转学到了更远的石牛小学,路远倒不要紧,对于我来说,只要有风做伴,跑多远都无所谓。要命的是,到石牛小学必须经过村中央小河上的那座窄窄的只能踮着脚尖过去的小桥。而且,河很深,水很急,桥上连个护栏都没有。想着就让人牙关发紧,呼吸加速。那天,我早早地来到桥边,四下没人,我探着身子往桥下望。妈呀,蓝汪汪的河水深不见底,那河水能漫过我脑门吧?我还不会游泳,掉下去会不会淹死呢。我站在桥边,小心地探出一只脚,心里一万个后悔上次到学校报到时没让阿爸陪我练练胆,稀里糊涂骑在他肩上就过去了。我迈出去的那只脚,像是扯了羊角风一样在桥边颤抖得厉害。我双手抱住它,想稳住阵脚,不小心又看了一眼河水,只觉眼前一晕,整个身子都跟着抖了起来,刚迈出的脚不听使唤地缩了回来。我就那样在小桥边磨蹭着,试探着,一遍遍决心闭着眼睛冲过去,又一次次胆怯地败下阵来。正当我手足无措,一筹莫展时,回头竟看到堂哥乐呵呵地站在身后。

“怎么不去上学?”堂哥问。

我一把抓住堂哥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嘴里讨好地说:“哥哥,你对我最好啦。”眼睛却紧盯着他的后脑勺,不去看桥底,步步紧随着他来到了桥中央。我听着脚下哗哗作响的水流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哥哥,你觉得我是胆小鬼不?”

“你?”堂哥皱着眉头说,“别装可怜啦,你还胆小鬼,给你根竹篙,能把天捅下来。”

我听完嘎嘎直乐,一步跨过最后一块石板,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哇呜,快跑啊,要迟到了。”说完,便加足马力往学校冲去。

在教室的后门,我简单平息了一下紊乱的气息,想趁大家不注意时,悄悄溜到自己的座位上,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头一天上课就迟到,这事怎么说都不光彩。偏巧我推门探头的一刹那,那张破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响彻全屋。所有的人都扭过头来,教室里黑压压一片,无数双眼睛像手电筒一般齐刷刷射向我。然后便听到班主任何老师说:“快来快来,就等你了。”我扭扭捏捏地挪到了讲台边,感觉就像是一个被人拎起来亮相的小丑玩偶。我羞愧难当,遁地无门,额头上的汗珠像是雨后山脚的泡泡泉,一股一股沿着脑门潺潺流下来。站到讲台边,显然是要做自我介绍,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我的台词里好像还在邀请同学们到村子里去玩什么的,可现在却一句也想不起来。我支支吾吾,语无伦次:“我叫湘宝,来自月塘村……”我挥起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可那汗却越抹越多,一道道直往眼睛里钻,呛得我眼泪直流,想想在桥边胆怯徘徊的窝囊事,我满腹的委屈无以躲藏,干脆就在讲台前哭了个天翻地覆,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叫湘宝,我迟到了,我本来可以不迟到的,都怪那小桥……”

当我呼呼啦啦哭得畅快时,突然听到外面操场上有人在敲铃,丁零零,丁零零……我的哭声戛然而止,这才发现满屋的同学都不明就里地看着我,个个脸上乐开了花——原来,我还没有迟到。

何老师扬了扬手,大家都静了下来。她说:“刚才湘宝同学有些紧张,毕竟嘛,这是第一次跟这么多新朋友见面,又赶了那么远的路,是可以理解的。你们知道吗,湘宝同学是我们班住得最远的,从他家到学校,要经过四个村庄、五个山谷,还要过一条小河。今天头一天上学,他就勇敢地一个人跑过来,没有让家长陪噢!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向他学习……”掌声一下子就在教室里炸开了锅。

开学的第一天,我刚开始狼狈得像只掉进泥田里的小鸭子,后来却又出奇地变成了一个大人物。一天下来,同学们都在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湘宝,你到底能跑多快,下次学校运动会,你能不能跑第一?”“湘宝,听说山里头的覆盆子又大又红,下次你陪我们去摘怎样?”

下课的时候,我在走廊里碰到何老师,我连忙问她:“您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隔几个村子几座山?”

何老师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冲我微微一笑说:“这个呀,山里刮来的风早就告诉我了呀。”

“风告诉你的,它都跟你说什么啦?”

“嘘!”何老师用手指压压嘴唇,神秘地摇了摇头,走开了。

我的心里乐开了花,难道风还真能说话,把我的秘密都告诉老师了?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今天的经历,一路欢快地奔跑起来,我伸出手来和风嬉戏,在长满红花草的田埂上打滚,在铺满鸭跖草的河滩上翻腾,甚至在狭长的小石桥上追逐风的尾巴。

风的尾巴抓不到,我却一路上蹦蹦跳跳地停不下来。等我嗓子喊哑了,膝盖蹦酸了,人也累得走不动了的时候,我就在河边的草地上躺下来,仰头看湛蓝的天空里,几朵浅淡的白云像河水一样缓缓地流淌。我在想,那天上的云,河里的水,都是风在推着奔跑呢,风是否也和我一样,是一个家住得很远很远的,爱奔跑的孩子?它是否也能得到老师的表扬?

我正想得出神,风掀起一棵茅草盖到我的脸上,钻进我的鼻孔里,令我痒痒难耐。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想去抓风,回头一看,乖乖,我是什么时候到河这边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在岸边高兴得手舞足蹈,刚才净顾着奔跑,净顾着抓风的尾巴了,竟然忘记了害怕,竟然就跑过了小石桥。

我把书包放在草地上,挽起袖子,卷起裤管,一个猫弓窜,几乎是闭着眼睛又跑到了河那边,然后又一个呼哨跑了回来,就当小石桥不存在一样。我感觉到风在石礅上倒挂,在水面上跳跃,在我能看到的任何地方,保持着我触摸不到的距离陪伴着我。我于是连跳带叫地在桥上一个来回,再一个来回,嗷呜,呼啦啦,开心得不得了。

如果画面能够切回到那个时间点,你会看到一个矮小的少年,在一座狭窄的小石桥上,轻快地呼喊、跳跃、奔跑,他是那样地自信,那样地开心,就如山涧吹来的一股清风一样。后来,那少年顺着风吹来的方向,一刻也不停地往山的尽头奔去,他脚步轻快,呼吸均匀,感觉自己像是要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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