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债务危机的5年轮回

2015-08-28 19:17徐阿龙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31期
关键词:普洛斯普拉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徐阿龙

经过艰苦谈判,希腊政府和国际债权人(欧盟委员会、欧洲中央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欧洲稳定机制)8月12日就第三轮救助的内容达成救助协议,并在欧元区财长会上获得通过,为协议顺利实施扫清障碍。

随后,欧元区国家议会会陆续对协议内容进行表决,若无意外,希腊将获得新一轮救助贷款的首批资金,还清于8月20日到期的32亿欧元欧洲央行债务。

为了能使谈判顺利走到今天这一步,希腊总理齐普拉斯宁愿逆此前公决之民意,在7月份完成了两项改革立法,包括上调增值税,并将退休年龄上调至67岁。在刚刚达成的救助细节中,希腊还需要加强开放市场(特别是能源市场)自由化,大幅修正税务管理制度,并建立一项私有化基金。

与前两轮的救助协议相比,新一轮救助协议延续了用财政紧缩和改革换取救助贷款的老思路。然而,由于谈判双方此前曾经历长时间僵局,并早已失去互信,债权人要求希腊必须先付诸行动,以显示改革的意愿,否则休想拿到一分钱。

困扰了希腊5年的债务危机问题似乎又绕回了原点。而且,与5年前相比,今天的危机变得更加严峻、复杂。

民众耐心渐失

经过连续5年的紧缩措施后,希腊民众早已对现行的解决方式产生了强烈的厌烦和抵触情绪。在他们看来,先后两轮财政紧缩不仅没有解决危机,反而使希腊经济萎缩25%。

艾迪茜娅·菲利普是一名23岁的希腊女孩,由于财政紧缩和高额的税收,她身边的许多希腊小型企业都已倒闭。大家在尝试寻找其他的工作,而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被迫离开希腊。目前,艾迪茜娅正在丹麦的奥胡斯大学读硕士,她希望自己能够尽快结束学业,工作挣钱。

“我身边一半的朋友已经选择出国读书或者工作,而另外一半虽然决定留在希腊,尝试寻找一些临时工,但是从事的都是和自己所学专业毫不相关的工作。”艾迪茜娅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根据《华尔街日报》日前的报道,欧盟内部官员认为,希腊可能将面临连续两年的经济萎缩。其中,由于此前持续数月的混乱和未来的财政紧缩的影响,希腊今年的经济预计将萎缩2.3%,而明年将萎缩1.3%。要想经济恢复增长,恐怕要等到2017年。

财政紧缩究竟是否有助于希腊走出危机,亦是新一轮救助协议中的最大争议之一。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欧洲研究所高级访问研究员菲利普·勒格兰在2011年至2014年期间曾担任时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的首席经济顾问。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债权人要求希腊在获得救助前先实施财政紧缩措施,比如调整增值税和养老金改革,但是他们低估了这些措施对经济的(负面)影响。因此,即使希腊政府全部实施了这些政策,也不会达到救助项目的目标。”勒格兰这样说道。

不过,曾代表希腊直接与债权人谈判的前卫生部长、希腊反对党新民主党议会代表阿多尼斯·乔治亚季斯却对新救助协议持着不同的看法。

“新的协议需要总理和内阁完全投入,并快速高效地去实施。新协议的重要一点就是实施的时间。实施得越快,项目中涉及促进发展的部分就能越早抵消掉经济衰退的影响。如果出现耽搁,经济衰退的影响就会击垮促进发展的措施。”乔治亚季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天方夜谭式的目标

希腊规划与经济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尼古劳斯·乔基科普洛斯博士曾连续为四届希腊政府提供政策建议。早在2012年,乔基科普洛斯等一部分学者曾指出,希腊救助计划存在的缺陷,其中包括“三驾马车”(欧盟委员会、欧洲央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错误地认为希腊危机属于流动性危机,而非偿付性危机,并以为希腊的债务在未来某一时刻将可以持续。

然而,这一部分学者的观点并未能得到足够重视。即便在此前两轮的救助当中允许希腊减免了部分债务或实施债务重组,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足以解决希腊债务可持续性的问题。而这一问题,恰恰是新一轮的救助协议尚未解决却又为希腊方面最为关切的问题。

目前,希腊债务已经达到3200亿欧元。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总裁拉加德明确表示,加入新一轮救助计划需要满足两个前提,一是希腊履行财政紧缩的承诺,二是欧元区债权人要同意债务减记或重组,以保证希腊债务可以持续。但以德国为首的部分债权国因国内民众的极力反对,迟迟未能在债务减免问题上松口。

“虽然欧元区债权人对于债务减记极力反对,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上,对希腊进行债务减记是不可避免的。”乔基科普洛斯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如果债务减记被进一步推迟而欧元区债权人未来也坚持不触及这一话题,那么总有一天,希腊的债务会变得更加不可持续。”

勒格兰也表示,现阶段有关希腊的第三轮救助是不会成功的。希腊需要足够的债务减记确保债务可以持续,并且要解决威胁投资和欧元未来的一切不确定性因素,恢复经济增长,再度获得市场准入。但在短期来看,这一切都不太可能发生。

此外,在新一轮协议中受到很大关注的私有化基金的问题也困难重重。根据协议内容,希腊将通过变卖国有资产或将其转由私人经营,从而筹集500亿欧元,其中一半用于为希腊银行资产重组,四分之一用于偿还债务,其余四分之一用于投资。英国《经济学人》杂志称,推动私有化进程有望在未来两年为希腊筹集到64亿欧元资金,考虑到过去5年希腊在该方面仅筹集了30亿欧元的现状相比,500亿欧元的目标计划还真是太过宏伟了。

希腊总理齐普拉斯(右)与前财政部长瓦鲁法基斯。在债务危机之初,由于希腊在没有获准债务减记的情况下获得了来自债权国官方的救助贷款,导致原本债务人与债权人的关系,变成了债务国与债权国的关系。 图片编辑/陈俊丹

但据乔基科普洛斯分析,由于希腊内部对于推进私有化进程决心不够,而对资产价格的评估又太低,因此通过这种方式筹集500亿欧元恐怕是天方夜谭。

“在齐普拉斯政府执政以前,希腊与国际债权人签署的两次救助协议均未能实现私有化的目标。原因主要有两点:第一,绝大部分希腊人将出售基础设施建设视为社会不公正,特别是在以低价出售的情况下,这种行为属于出卖整个国家;第二,实现这一过程存在法律上的障碍,希腊司法系统内会不断出现诉讼,极大地拖慢进程。”乔基科普洛斯说。

矛盾的齐普拉斯

在刚刚过去的长达半年的希腊与债权人纷争中,希腊总理齐普拉斯是最重要的主角之一,其曝光率几乎不亚于德国总理默克尔。四十出头的齐普拉斯年轻气盛,在年初大选之时底气十足地许下承诺,要与债权人重新谈判,结束危害希腊经济复苏的财政紧缩措施,寻求一项新的救助协议。

然而,响亮的口号不仅未能成为现实,希腊政府与国际债权人的关系还一度陷入冰点,引发欧元市场接二连三的恐慌。

其实,最不相信新一轮救助协议的就是齐普拉斯自己。他本人曾说,“我认为这是一个糟糕的协议,但却是当前形势下最好的协议”。

“齐普拉斯最初采取强硬的立场是因为他认为国际债权人会满足希腊的反紧缩需求,以求保持欧元区的完整。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希腊经济的衰退,欧元区债权人却死守立场,不接受希腊提出的要求。此外,债权人后来表示在准备‘B计划(应对希腊退欧),考虑到该计划将对希腊造成严重后果,齐普拉斯最终改变了态度,接受了财政紧缩措施。”乔基科普洛斯分析道。

乔基科普洛斯同时指出,在财政紧缩的实施规模和强度上,国际债权人给萨马拉斯政府提出的条件要比希腊现政府所接受的条件更加温和。这主要是因为2014年希腊的经济状况出现基本盈余,而当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评估也认为希腊的债务可以持续。进入2015年,希腊政府与债权人之间出现了长达半年的僵局,使得希腊经济再度衰退,希腊银行也开始需要更多来自欧洲央行的“紧急流动性资金”(ELA)的支持;此外,希腊还实施了资本管制,防止银行的存款被大量提取。这一切的恶性循环使得希腊经济复苏进一步受阻。在这种情况下,齐普拉斯没有选择,必须实施新的更加严苛的财政紧缩措施。

勒格兰也认同乔基科普洛斯的观点在,在他看来,希腊历届政府与国际债权人的谈判从来都不是以平等的方式进行的,债权人在谈判桌上拥有全部的权力。

希腊前总理帕潘德里欧在2011年被迫辞职就是一例。帕潘德里欧曾在2009年至2011年期间担任希腊总理。2011年10月31日,帕潘德里欧像今天的齐普拉斯一样宣布就当时的欧元区救助计划举行全民公投,然而这一决定遭到欧盟领导人的极力反对,并指出公投将决定希腊能否留在欧元区。帕潘德里欧在欧盟领导人中失去了信任,而其公投决定又在议会中遭到强烈批评,最终他放弃了公投计划,直至被迫辞职。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欧洲计划的初衷是建立在团结一致的基础上,而希腊迫切留在欧洲的渴望、对被迫离开欧元区的恐惧遭到了滥用,导致他们被强加了最不公正的救助条件。”勒格兰说。

齐普拉斯在反紧缩道路上的突然掉头,缓和了希腊政府与债权人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希腊暂时摆脱了“脱欧”风险。不过,在被齐普拉斯“戏耍”了一圈后,人们难以再会相信希腊还有真正“反紧缩”的政党了。“我们很多人都觉得被齐普拉斯欺骗了,他们本届政府根本什么都没有改变。”艾迪茜娅这样说。

但齐普拉斯也并非一无所获。从谈判的结果可以看出,由于希腊经济今年可能衰退2%以上,债权人已放松了对希腊财政目标的苛刻要求,同意把今年目标从实现盈余调整为允许财政赤字占国内生产总值的0.5%,而将2016年至2018年的基本财政盈余占国内生产总值的目标从原先的4%左右分别调整为0.5%、1.75%和3.5%。这样一来,齐普拉斯在处理财政问题上也增加了更多灵活的空间。

不过,妥协后的齐普拉斯是否有诚意实施债权人要求的财政紧缩措施还是个未知数。首先,齐普拉斯本身就多次强调对救助协议充满怀疑;其次,由于突然转向使其在党内的支持率大不如前,甚至面临遭遇议会信任投票的风险,在最近的几次关于救助协议投票中,齐普拉斯甚至需要依靠反对党的支持使协议获得议会通过;此外,齐普拉斯在谈判期间还私下让前财政部长瓦鲁法基斯制订一项允许政府引入一套平行货币支付系统的计划,此举被部分人士怀疑在暗中盘算使希腊脱离欧元区。

在隶属于反对党的乔治亚季斯看来,齐普拉斯并不能很好地实施债权人要求的财政紧缩。

乔治亚季斯说:“齐普拉斯确实在最后一分钟做了改变,因为他担心如果他拒绝了债权人提出的要求,希腊将会面临破产,而他也无法避免被送上‘特殊法庭的命运。他的变化并非忠于内心的,他并不相信这个协议,他不断地在重复这一点,这也是他永远不会实施新协议的主要原因。”

“新债还旧债”的恶性循环?

尽管在新一轮救助协议中并未提及任何的债务减记,但在经历了两轮无效救助后,决策制定者们也已经意识到,如果不能让债务实现可持续,那么希腊危机将永远陷入“新债还旧债”的恶性循环。在可预见的未来几个月,债务减记无疑将成为谈判桌上的重点议程。

勒格兰记得,希腊债务需要减记的问题早在2010年实施第一轮救助时便已经存在。当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驻希腊的官员已经指出,如果不先对希腊进行债务减记,那么救助很可能毫无意义。然而,无论是欧元区各国政府还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都没有认真对待这一建议。

勒格兰在被问及原因时透露,当时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被时任总裁多米尼克·斯特劳斯-卡恩统管,而卡恩存有“挑战萨科齐,竞选法国总统”的野心,因此不想让法国银行承担损失。与此同时,德国银行家们则在极力游说德国总理默克尔,称如果德国银行遭受损失,后果将很严重。最终,欧元区政府假装希腊仅仅面临的是临时性资金问题,并绕过了欧元创建之初建立的“无救助”原则,为希腊提供了贷款。在勒格兰看来,当时救助的目的不是帮助希腊解决危机,而是减少法德两国银行的损失。

这一决策上的失误在一定程度上为希腊债务危机走到今天这般尴尬的田地埋下了祸根。由于危机之初,希腊在没有获准债务减记的情况下获得了来自债权国官方的救助贷款,导致原本债务人与债权人的关系,变成了债务国与债权国的关系。以德国为主的债权国用民众纳税钱为希腊政府提供救助,使得如今任何新的救助协议和债务减记都在国内遭遇了巨大阻力。

如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债务减记上已经与德国等欧元区债权国形成了明显的分歧。而这一分歧也使得希腊危机的未来前景不可预知。

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规定,接受该组织救助的国家必须有能力偿还债务,即债务可以持续。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拉加德正是看到了债务无法持续的问题,因此希望能够从希腊救助中抽身。

到目前为止,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方面仅参与了新一轮救助协议的谈判,但并未参与提供救助贷款。而拉加德也多次重申,除非希腊政府确保实施财政紧缩,而欧元区债权国同意为希腊减记或重组债务使其满足可持续性,否则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不会加入新一轮救助。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认为,除非希腊债务下降到可以持续的水平,否则不会提供更多的救助。我希望他们能坚持住这一点。德国强烈反对债务减记,但是希望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能够参与救助。各方必须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妥协,也许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会接受一个承诺,即欧元区未来会削减希腊债务。”勒格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乔基科普洛斯对债权人间的分歧则颇为担忧。在他看来,这些分歧只会给谈判进程带来负面影响,延迟一切涉及评估希腊经济现状、评估紧缩措施的实施、提出新的纠正措施和发放救助资金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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