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未来

2015-08-30 19:46李新勇
飞天 2015年8期
关键词:红桃昆仑

岁月如同收割机,从出生开始,一天紧接一天收割我们活在世上的时间。一辈子不管活多长,每一天都在向最后一刻靠近。

一个人只有明白一辈子的光阴是一条有限长的线段,才会明白,能拿捏在手上的时光多么有限。

离退二线还有半年,我主动要求退了下来。单位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对二线领导“敬而远之”:待遇不变,什么事情都不要你插手,电话都不要你接一个,彻底做甩手掌柜,去不去上班无所谓。目的是消除你的影响,让继任者甩开膀子大干。

好多人说你那岗位多重要,专门监管市场,只要存在买和卖,都归你管。意思是我把一块上好的肉丢出去喂狗了。

他们不知道,我只希望在身体还算结实的时候早点拥有自己能够随便支配的时间。

回想大半生,只有参加工作之前那段美好的时光我能自由支配,想读书就读书,想钓鱼就钓鱼,想偷邻居的桃子李子就去翻墙爬树。那段美好的青涩年华还没来得及好好咂摸,吱溜一下就没有了。之后,不管是做教师、到工商局任职、工商局被合并后又挂牌市场监督管理局管食品安全,每个部门纵有二三十号人供差遣,我还是整天忙得像头牵磨的毛驴。就差把老命搭上了,还是管不好,别说老百姓骂娘,自己都经常在心头扇自己大嘴巴。

利用这段安静的时光,我读完了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十多年前送我的长篇小说《辽阔的原野》。作者以东西德重新统一为背景,通过主人公及其周围几个人的经历和回忆,对德国上世纪后半叶的历史作了全面的回顾和总结,尤其是对1989年那场发生在德国的巨变进行了真实的反映和深刻的反思。全书五十万字。如此厚重的作品,需要用一段相对安静的时光来读,才对得起朋友,对得起这部作品。

顾红桃退休了。她模仿我妈,打算在小区里搞个乐队。乐器买回一大堆,在小区门口打了大半年广告,没招到几个发烧友。我对顾红桃说,你一个体育教师别异想天开假装文艺,不如换一套像样的音响回来组织大家跳舞,技术含量低,不愁没伴儿。

果然红火。除了替我买菜做饭,顾红桃其他时间都在外面跳舞,一天早、中、晚三场。发烧友多得小区广场挤不下,去晚了只能委屈一点站在花坛外面跳。有人反映他们的喇叭音量太大,扰民,她便出资替大家买了耳麦。一到跳舞时间,一群各式各样的人跟随外人根本听不见的音乐手舞足蹈,跟集体发神经似的。我到边上看过一次,场面恐怖,无法形容,之后再也不去凑热闹,外出绕道走,能绕多远绕多远。

我读我的书,顾红桃跳她的舞,各有所乐,互不相干。只有晚上才会发生直接联系。我不得不说,到了这年龄,有些事情比年轻时做得更精细。年轻时像猪八戒吃人参果,目标明确,动机单纯,急吼吼的直奔主题,只为吃饱。现在每一次,我都如拿到新买的书,先放到手上摩挲,细细致致地打量封皮、书脊和封底,查看配图的颜色;然后,轻轻褪下塑封,继续打量封皮、书脊和封底,鼻子凑上去,嗅嗅册页中散发出的书香;之后,才翻开扉页,阅读前言、目录、正文……顾红桃开初像一本塑封的书,僵硬得像一块木板,慢慢地就被打开了,印墨的香味散发出来。褪去塑封之后,发现封皮是映彩布纹纸的,内芯是道林纸的,柔软、光滑、细腻、温暖、湿润。

这本书虽然薄了点,没翻几页就结束了,但我已相当知足了。到这个年龄,只在乎书好不好,厚薄已无关紧要。

要是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我愿活到一百岁。

阳光带着鸟鸣从落地窗的碎花窗帘缝里钻进来。我掀开被子,看顾红桃打扫战场——捡地板上的几坨纸,便矫情地说:“待你儿媳妇给你添个小家伙,劳动人民夜以继日的辛苦日子就到头了!”

顾红桃咯咯咯笑着,伸出手来在我头上来了个盖篮动作,差点把我的头压到裤裆里去。她说:“有本事你让你儿媳妇快点生啊!”

我便幽默不起来了,不答话,心里纳闷,那一对年轻人的夜晚都是怎么经营的?结婚五六年了,不见开一朵花,也不见坐一个果。

我曾暗地里责备自己。儿子李昆仑跟儿媳妇伍朵云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算出一加一等于三,说不定跟我送给儿子那个特别的礼物有关。他俩结婚之前,我跟顾红桃各有分工:儿子的礼物我给,媳妇儿的礼物顾红桃考虑。左挑右拣,挑了个乌木的桃形项链给李昆仑。桃形链坠儿由可以开合的两瓣儿组成,我在桃形中央写了六个字:退后半步做人。这六个字是我这辈子的做人准则。儿子一向义气高调,他的口头禅是“多大个事儿啊”。他们这一代人我知道,谁都想做老大,却谁都做不了老大——社会才是真正的老大。作为父亲,我希望儿子一辈子平安和顺;作为活了半世的准老年人,什么名利,什么地位,都是浮云,自在自得、和顺平安最是要紧。要平安和顺,要自在自得,就少了不主动往后退半步。我那“退后半步做人”只包括做人做事,不包括生儿育女——在繁衍后代上怎么能“退后半步”呢?可这几个字并没有明确哪些事该退后半步,哪些事不该——那六个字在我心头越来越像咒语。

当初,顾红桃对儿子这门亲事向我明确表示过不满意。她的理由相当可笑,她说伍朵云比李昆仑大整整七岁,伍朵云上小学,李昆仑才开始吃奶。我说,人家翁帆的爷爷在吃奶的时候,杨振宁都可以结第一次婚了。我不会转达你的不满的,有本事你直接跟你儿子说去。大剌剌的顾红桃自然是不会去的,儿子那一张能把天上的飞鸟哄下来的嘴巴,还在读初中时她就没法搞定,现在更不是他的对手。

就因为相差七岁,我从来没想到他俩会搅和到一个槽里去。我知道他们是蔬菜种植基地一对良性合伙人。他们合伙的当年,每天往上海送四个车皮的蔬菜,第二年就增加到十个车皮。感觉他们每天装车、发车、数钱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搞浪漫。到后来两人向我和顾红桃摊牌了,我知道他们这是“通报”,而不是“请示”,生米已做成熟饭,没有我的发言权了——实在想发言也可以,只能是“贺电”——伍朵云是个懂事的媳妇,到家里来见啥做啥,说话得体,待人接物恰到好处。没过半年,顾红桃就习惯了,认可了这一对姐弟恋。只是最近几年,看着同龄小老太太不是抱孙子就是抱孙女,心头羡慕了,又想起当初的不乐意来。

我说:“我们都到了这把年纪了,天塌不下来,就不要急躁。就是天塌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到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比如这事,你一个做婆婆的,应该带你儿媳妇到医院检查检查。”

顾红桃像被我点醒似的,趿着一双拖鞋、衣冠不整地在床上和床头柜上翻找起来。

我问她:“老家伙,一大早找什么?”

她没搭理我,终于在床头柜里找到她那一周没两个电话的手机说:“我这就给媳妇儿打电话!”

这个头脑简单的退休体育教师,几十年来,急躁的性子好像没改掉多少。我拽了拽她的袖子说:“这事儿怕等他俩回家来更好说一些。这个时候正是他俩装车发货的时间,忙得只怕早饭都顾不上吃,哪有时间听你电话!”

顾红桃放下电话,像一张拉满的弓,箭矢就要离弦,突然要求不射了,箭矢虽入篓,弓弦虽松弛,心思还停留在张弓搭箭状态,半天走不出来。

顾红桃叹了一口气,攥着个手机走出房间门去。她忘了刚才正收拾的那些纸团。

吃过早饭,顾红桃兴致勃勃地出门,直奔广场而去。这个年纪不大的小老太太,似乎把起床时的愁绪忘掉了。我纳闷,她是想上“舞林大会”,还是儿子媳妇儿的大事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缕浮尘,风不吹不会扬起,风一吹却又过去了?

跟她一起走过这么些年,我已习惯她的没心没肺。总不能由公公带儿媳去检查吧?

我把手头的书翻转过来拍到桌子上,把鼻梁上的老花镜摘下来搁到书上,一双手抱到胸前,气鼓鼓地想:死老婆子,等会儿回家来老子给你下道死命令,限期完成!

终于把小两口盼回来,围坐到茶几边。李昆仑坐在我对面,伍朵云坐在她婆婆身边。我习惯性地左手端茶杯。

在他们进门之前,为缓和气氛,顾红桃在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让我拿在手上。我低头瞄了一眼,居然又是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的书,《局部麻醉》。这女人至少今天不能说她没文化,找本书给我装样子多应景。

李昆仑听说要上医院检查,马上表现出不满。从他十八岁开始,我没说过他一句重话,成人了,又那么聪明,响鼓不用重槌。他也从来没有顶撞过我跟顾红桃,好说好商量。

今天可不一样,他像吃了一记耳光一样难受,情绪急躁,坐立不安。他没想到我们会过问他俩的事情,而且一上来就要上医院检查,他妈还说要“查个清清楚楚”。

对一个在外面能说会道的人来说,最是不能跟自己的亲人见面,最是不能被自己的亲人点中死穴——到了家里,在外面混世道的所有招数都用不上。李昆仑的不满从手上开始表现出来,手背发红,开始颤抖,颤抖很快波及全身。他整个人抖得像一台嗡嗡嗡飞速工作的发电机:“老爸,老妈,你们能不能遗传点爷爷的性子,不要管那么宽,天崩地裂不管,只管自己逍遥自在?你不关心那些烦恼,烦恼就不会存在。”

这早在我预料之中,我平静地盯着他看,不声不响。

他吼完这一嗓门,见我不卑不亢地看着他,声音就低下来了,柔和下来了:“爸,妈,到该生的时候,我们自然会生的!”

我还是不声不响,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李昆仑。什么叫“该生的时候”?你当生孩子像写字啊,只要有墨水,随时旋下笔帽都能写得出来?

李昆仑端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嘘了一口气,跟被扎了的气球似的,气息逐渐平复了,身子停止颤抖,手背上的红色消失了,两臂也活泛了。他说:“嗨,多大个事儿啊,让老妈陪伍朵云去检查,随后抽空我自己去!”音调幽幽的,好像挺委屈。

我还是不说话。让他主动说,比我一句一句地挖、一层意思一层意思地往里剥省力得多。

伍朵云打圆场说:“爸,妈,昆仑说的是实话,最近他在帮西郊售楼处解决一些麻烦,忙得不可开交。我先去,明天请妈陪我一起上医院。”

“售楼处?”我终于开腔了。我不能不开腔。位于西郊的那片蔬菜种植基地于三年前被房地产开发商相中,收回去了。开发商去年拿到许可证,今年开工建设,这我都知道。他俩接着到城市南面十多公里处另租下了一千多亩地,我也知道。他们的基地,淡季每天往上海发十几车皮蔬菜,旺季要发三十几车皮,我也知道。唯独不知道李昆仑什么时候跟西郊那边“售楼处”扯上边。

“你俩转行房地产啦?”我问。

伍朵云在我茶杯里续了一点水。我以为她要回答我的问题,心想到底还是儿媳妇好。伍朵云放好水壶没说话,眼睛看着李昆仑。看来这任务得由李昆仑来完成。看得出来,伍朵云对李昆仑的做法不完全赞成。

“这不都是为帮朋友挺过难关么?”李昆仑彻底没有脾气了。不仅没了脾气,口气也有些虚了。

西郊那块地上的房地产跟李昆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李昆仑介绍,后来发生关系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李昆仑和伍朵云在那边订了一套房子。这是一家在国内有点名气的房地产公司,它的经营特点是取得预售许可证就开始卖,精装修,每平方米的价格比其他房地产公司的毛坯房低两三千元,薄利多销。这家公司在全国开发的楼盘,建完就卖完,资金回笼快,银行贷款不多,利息负担轻,赚的钱自然不比本地囤房的开发商少。这家地产公司还拥有自己的物业公司,小区管理一流。二是李昆仑当年念高中时那个“被患上”白血病的王同学在那里任销售部总经理。因价优质高,这个楼盘从打桩开始就遭到本市多家房地产公司的记恨,这种记恨郁积到销售部开门营业那天终于爆发了。炮仗没放完,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百多个黑衣黑裤的地痞流氓,只用了十分钟,把售楼处砸了个稀巴烂。王同学一筹莫展之际,遇到前来认购房子的李昆仑。

“多大个事儿啊!” 李昆仑一拍胸脯,把蔬菜基地暂时撂给伍朵云,就上王同学那儿做不要钱的军师去了。

“不对味儿啊!”我说,“你那王同学的老爹是不是那个当初诈骗你种植基地扶持款的老王的儿子?你别说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我就奇了怪了,难道我们李家前世欠他们王家的,怎么绕来绕去都绕不开那两个姓王的?是你自投罗网还是人家张好网,单单等你投进去?”

我的口气大概非常难听。我直奔主题,一针见血,不给李昆仑任何躲闪和回避的机会。我要他知道,他之所以巧舌如簧,是因为他有一个同样巧舌如簧但一直深藏不露的老爹。

李昆仑见我真生气,反倒不紧张了。他知道生气的李风乐最多算得上程咬金的三板斧,砍完三刀,就懒得继续砍了。是的,说完这几句话我心头就好受多了,响鼓不用重槌嘛。

李昆仑跟我谈人生苦短,能做几件好事是几件好事。

李昆仑跟我谈做人要仗义,力所能及范围内不能见死不救。

李昆仑跟我谈在人的关键期,自己付出不多却能帮助别人挺过难关,这事也许会影响对方一辈子,这就像救苦救难的菩萨。其实人人都可救苦救难,就看你愿不愿意在别人危难的时候伸出热情的双手。

李昆仑跟我谈他那王同学如何在父亲蹲了大牢的情况下艰难读完大学,好不容易混到这块楼盘的销售总经理。原以为可大干一番,不料在十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所有美梦碎成满地玻璃渣子。一个文绉绉的书生,拉他一把多么有意义,多么值得。

李昆仑跟我讲有关方面第一时间前往售楼处勘验现场,做完笔录之后,谁知道是不是掂量过,任何一个房地产老板拔一根寒毛都比他们的腰杆粗,拍拍屁股就走了,装聋作哑,只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李昆仑说他有本事让这个楼盘死而复生,因为他跟伍朵云也有一套房子预定在里面,希望早日住进新房子。

李昆仑说他之所以能撂下自己每天十多车皮的蔬菜生意去帮他那王同学,是因为他和伍朵云在他的蔬菜基地建立了完整的产供销工作链。“连数钱都有专门的会计替你儿子媳妇儿点!”李昆仑对我说。伍朵云就在面前,相信李昆仑没吹牛。

我的心刚才还是件皱巴巴的衣服,经他一熨烫,风吹过去都打滑。我抓住空当赶紧插问:“你有什么法子让整个楼盘活起来呢?”

李昆仑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哪儿摔倒,从哪儿爬起来。”

我问:“什么意思?我们李家一向良善,可不敢违法乱纪!”

伍朵云对我和她婆婆说:“爸,妈,昆仑帮他的老同学我不反对。之前我也问他到底如何‘爬起来,他也用这句摸不着头脑的话搪塞我。好像担心我们都是间谍!”

李昆仑的语气立即像水底飘摇的柔弱水草:“这事我不让你们知道有我的道理。你们不知道,将来若有什么曲折,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我会做得跟我也没有半点关系。”

我有些急了:“到底还是要违法啊!”

一向大剌剌的顾红桃也急了:“全市那么多楼盘,你们买哪里不是买,非买到那里去?”

我给顾红桃气得想笑,几十年不读书不看报、不上微薄更不用微信,用上吃奶的劲儿,话还是说不到点子上。

李昆仑的回答既像在回答我和他妈的疑问,也像谁的问题也没回答:“得看对方打算把事情做到什么程度!”

他是铁了心要趟这浑水了,我便问他:“你莫非被开发公司聘用了?”

李昆仑脸上露出微笑,两个好看的虎牙从他帅帅的脸上那张大卫似的嘴巴里露出来:“什么都不是,我还是蔬菜基地的法定代表人。房产公司是房产公司,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过就是给我那同学出出主意。基本上安排得差不多了。”李昆仑扭头对伍朵云说,“从明天开始不需要再上他那售楼中心了,等他再次开业的时候我再过去。您老人家请放心!”

我还有些疑问在肚子里,顾红桃简单的头脑从来不关心复杂的问题,就跟个成绩不好的学生答卷那样,遇到复杂问题立马跳过去。她说:“我们今天的主题好像不是什么楼盘和‘爬起来吧?言归正传,言归正传!”

我让顾红桃急吼吼的简单样子气笑了。

从小城到省城再到上海,所有医院的检查结论惊人地一致:李昆仑和伍朵云完全正常。一份份检查报告,让我一次次温习读书时就觉得神秘莫测的精子量、精子活力、例假、排卵周期、正位、侧位、融合、排斥反应、阴茎、子宫正常形体等等跟生殖有关的术语。

在顾红桃的带领下,我们一家两代像讨论家具的样式那样,只要有时间就把这些术语拿出来谈论,饭桌上也不忌讳。我们还谈论起在伍朵云的故乡吉乃哈甘,由大字不识一个的山民口口相传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顾红桃在我逐字逐句的白话释义中面带桃红,我的释义也在伍朵云受婆婆感染、脸上升起羞涩的表情中戛然而止。只有一个人对此似是而非、不在状态,他就是重要当事人之一的李昆仑。

随着探讨的深入,伍朵云有了重大发现:从结婚开始,每个月的最佳着床期李昆仑都不跟她同房。有时候声称太困没心思,有时候守在电视前面很晚才进房间,实在绕不过去,他要使用安全工具。“其他时候他从来不这样。”伍朵云为这个发现,委屈得泪花花儿在眼眶里打转。

“难道昆仑觉得我配不上他,他不想让我生孩子?”伍朵云的泪花花儿簌簌落下来。

发现这个问题那天,西郊那个楼盘的售楼处经过重新装修,再次开业。李昆仑一早就到售楼处去了,家里只有三个人。顾红桃一脸茫然,她的疑问从心头一直写到脸上。尽管如此,她并不打算探个究竟。她知道,在我们家,肯定有人会去寻找答案的,比如我李风乐,就是一个哪里有疑问就在哪里找答案的人。

一早出门时,李昆仑说他把蔬菜基地的车皮都安排停当了,伍朵云今天用不着到基地去。

“委屈你了,孩子!”我安慰儿媳妇。伍朵云的发现无疑在我心头投下一枚“小男孩”,我心头的蘑菇云在翻腾,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时候,我控制情绪非常必要。我的情绪会影响一家人的状态,也会影响事态的走向。不同的走向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伍朵云说得有道理,李昆仑也许真觉得伍朵云配不上他。她是李昆仑从网上替他瘫痪的爷爷找的保姆,是以保姆的身份进入我们李家人的视野的。李昆仑的爷爷去世之后,伍朵云本可离开,但她主动选择了跟李昆仑合伙经营蔬菜基地。在合伙的过程中谁知道他俩谁追谁。她出生在大西南一个叫吉乃哈甘的山区,那地方的山民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不识字,剩下百分之零点一能识的字也非常有限,却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着一本唐朝人著的以描述性事为主要内容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那本书如果没有一定的古文功底,读不懂,更没法听懂。我一个当代作家,跟文字打了几十年交道,之前从不知道世上有这部奇书。纵使知道了,也没法定义吉乃哈甘的山民那叫传承古典还是追求现代。

可我的儿子我知道,李昆仑绝对不是那种迁就屈从的人。他高中成绩念得一塌糊涂,别的孩子只当坐牢也要混到最后,他说不去就不去,干脆利落。他那王同学的父亲欺负他刚刚出道,诈骗了他们合伙争取的十五万元扶持款。他自学法律,在不惊动父母的情况下打赢了官司,让诈骗犯绳之以法,何其坚韧。老王对他不仁不义,李昆仑不计前嫌,对老王的儿子形同兄弟,热情相助,何其义气。认准西郊那个楼盘,即使售楼处被砸个稀巴烂,定下了买就坚决买,何其坚定。这样的人,如果他不爱伍朵云,纵使伍朵云貌若天仙,纵使伍朵云跪地求爱,纵使伍朵云满肚子都是智慧,李昆仑也决不可能与她牵手,更不可能风风雨雨携手这么些年。

只有一种可能,李昆仑心头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我想起李昆仑的老舅,那个只喜欢男人的顾大鹏,那个没进八宝山却实实在在死在北京的人。莫非我儿子李昆仑把他老舅那一口遗传过去了?

“不,爸,他很正常,他的性取向是正常的。”伍朵云说。

儿子的事情,儿媳妇最有发言权。儿媳妇的回答否定了我的推测。

那么,还有哪种可能呢?

活了几十年,聪明过来聪明过去,到老了发现脑子不够用。这时候,顾红桃说话了,她说:“老家伙,你窝在沙发里瞎猜有屁用。等你儿子回来,一问,不就明白了?白费劲!”

这时我低头瞄了一眼手机,手心里的手机屏幕上,微信闪成了一片乱飞的萤火虫。所有信息都指向西郊那块新开的楼盘。

重装开业的西郊售楼处出大事情了。

跟上一次的情节一样,鞭炮还没有放完,突然冲来七八辆面包车,从上面下来上百个黑衣黑裤的打手,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

跟上次情节不一样的是,三十秒钟不到,形势急转直下。人们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从售楼处内室冲出三百多个穿保安制服的汉子,个个壮实,都是练过的,劲道和霸气在脸上和手臂上阵雷般滚来滚去。

这是一场三比一的角逐。

面包车上下来的还是上次那一群,虽穷凶极恶,但训练无术。

呐喊声超过高音喇叭。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

地上礼花的彩纸和花篮里的花瓣在售楼处前翻飞,烟尘乱滚。

黑衣黑裤人的鼻子、耳朵、嘴巴等零件都有挪移的迹象。号哭的声音也出来了。跪地求饶没用。

五分钟不到,黑衣黑裤全被捆成粽子。左手五根手指绕过后背跟右脚五个趾头让细麻绳连在一起,右手五个指头也被细麻绳跟左脚五个脚趾连在一起。人就成了C字形,开口处被交叉的手脚打了个含蓄的叉。

这姿势只能喘气,喊不出来。

我猜想这姿势只能任由鼻子上的血、嘴巴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啪一声碎响,在地上开成一朵朵滴墨点染的红梅花。

没有。只有一个黑衣黑裤人的鼻子上稍微染了一点胭脂色,被其中一个着保安制服的人用柔软的抽纸擦去嘴角的残渣似的,一抹,啥都看不出了。

读武侠书,高手过招大多是不见血的。从前以为那是作者虚夸,今天算是见到了。

不得不佩服现场发微信的人,细节都捕捉到了。

黑衣黑裤人分十五列纵队排开,每列二十人,最后一列少三个,共有二百九十七个。

售楼处的保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普通意义上的得意或不得意。排列整齐,犹如军队操练,又似少林棍僧,一人左手一块单砖,齐齐嚯一声,右臂挥下,手掌如刀,单砖发出清脆的叹息,半截还在手上,另半截带着四散飞奔的砖末,沉重地砸到地上。

场面震撼人心。

保安们收了架势,冷不丁少了几个,冷不丁又少了几个。到警车扯着警笛赶到的时候,场地上的肉粽子一个没少,场地上的保安只剩二三十个。

微信圈里,有一个微友问:出人命没有?

我不晓得微友们是希望出人命,还是担心出人命。我也想搞清楚这个问题。

没有哪个微友关心这个,他们更热衷于谈论那壮怀激烈的对碰过程。

如此大的手笔,不用猜,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李昆仑搞得出来。

我丢开她婆媳俩,开车直奔西郊。

从下楼到开车抵达,二十分钟。

重装的售楼处比上次更堂皇大气,透露出某种自信。里面人头攒动,进进出出,都在谈论刚才那一幕。售楼小姐忙着接待顾客,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现场只有十多个保安,门口处的鲜花大概是新换的,一丝不乱。唯有地上的彩纸留下了剧烈踩踏的痕迹。

有售楼小姐上来热情接待我:“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有什么需要?若选择楼盘,里面请!”

售楼小姐把原本可分成三句的话一次说了。我说我找人。

“请问先生您找谁?”

我说找李昆仑。

漂亮的售楼小姐欠欠身子说:“对不起先生,我们售楼处没有叫李昆仑的。”

对碰事件在微信和微博上闹腾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所有信息都不见了。我后悔没有保存或收藏,多好的创作素材啊,可惜了。

李昆仑在我开车到家之前回家了。他穿着平日的衣服,身上没有打斗痕迹,脸上也没异样的表情,好像根本没参与售楼处的事情一样。

我明知故问:“昆仑,你上西郊干什么去了?”

“我去看人家打架。”

“你导演的吧?”

“不,我只是帮他们修改了一下脚本。”

“是捆粽子的方式?”

“不,是三比一和不得见一滴血。”李昆仑转背面向我,眼神透过厚得跟盾牌似的镜片的上边框告诉我,希望我们的对话不要再增加他妈脸上的迷惑。

“帮忙到此结束。从此我跟王同学互不相干,各忙各的。”李昆仑说。

这事后来怎么处理的,没见任何报道,连小道消息都没有,跟没有发生过似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李昆仑没有再去过问售楼处的事情,小两口儿整天在家和种植基地之间忙碌。

这样一来就给足了我们探究的时间。面对我和顾红桃关于他为什么要避开在最佳着床期与伍朵云同房的疑问,他一句“你们两个长辈关心我们房间里的事情,是不知害臊,还是老来不知大小”就搪塞过去了。不是那个人,对付不了李昆仑一张嘴巴。做老爹的我多关心儿女的房事自然要给人笑话,做老妈的顾红桃应多关心些才是,可顾红桃就那点斤两,指望不上。

顾红桃依然跳她的舞,一天三场,比吃饭还认真。小伍是个敞亮的人,一旦忙碌起来,什么忧愁烦恼都没有了。我偶尔应付几篇约稿,其他时间都拿来读书。偶尔单位来个电话通知我去开会,一帮老家伙见面,数数人头,一个不少,大家还有几十年光阴可供浪费。日子又回到从前。

九月的一天,有人敲门,开门看是几个警察。那一天格外凉爽,我把家里的门窗打开,透新鲜空气。警察不是来我家做客的,他们来宣布逮捕李昆仑。

李昆仑那天正好在家。他很配合,从房间里拿出一包衣物就准备随他们去。看来他早知道有今天。

“不是没死人吗?”几个月前售楼处的群殴事件,不仅没听说死人,连有人受伤都从来没听说过。

“跟那件事情没关系。”警察说着把逮捕证递过来。这是个填空式的逮捕证,相应空格里填着李昆仑的名字、签发人的名字和日期。其中一个空格填着“经济诈骗嫌疑”字样。

经济诈骗?我说:“警察同志,是不是搞错了?这些年我只听说我儿子存款或炒股票,没听说诈过谁的钱!”

“没搞错,事发于七年前,”警察指着李昆仑对我说,“嫌疑人自己心里清楚的。”

七年前?李昆仑高中毕业,差点被一个姓王的合伙人骗了一笔钱。当时有报道,非常清楚,是我儿子及时发现并报案才追回钱款。怎么七年过去,反倒说我儿子诈骗?

警察说:“我们不是法庭。有关情况嫌疑人自己最清楚。”

李昆仑没说话,有凹凸光波的镜片遮挡了他的眼神,别人无法察觉他的内心。

我想起王家父子,真是一对煞星,简直是大肠里的阿堵物。李昆仑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就没想过要避开他们呢?这倒好,几个月前刚帮王同学在本市房地产行业站稳脚跟,转眼李昆仑倒成了经济诈骗嫌疑人。这是什么世道?王家父子是哪个妖洞钻出来的蛇蝎妖怪?

我喋喋不休,警察没立马强行带走李昆仑,倒是李昆仑觉得继续待在这里不合适。他跟他妈和小伍说了三声抱歉,转身对我说:“爸,你儿子一向是敢作敢当的人。多大个事儿啊!”

等于说警察没有诬陷他,他罪有应得。

小伍跟我和顾红桃一样,不晓得他到底犯在哪里。小伍没有哭,也没有闹。她替李昆仑把包裹又收拾了一下,把包裹里的一串乌木项链拿出来说:“你前几天收拾包裹,我以为你要出远门办什么事。现在远门倒是出了,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事。到底是哪笔款子出了问题?”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知道自己的事情。”李昆仑对伍朵云说,“那串东西你帮我保管好,我回来还要戴。”

“如果是你的责任,你向警察说清楚。要多少钱我们赔,哪怕赔到我们从零开始,从头再来。”小伍表现出吉乃哈甘的孩子遇事的沉着和处理问题的冷静,令人欣慰。

李昆仑对伍朵云说:“那时候我们刚在一起不久,有些事情你知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心里什么都知道。事情过了,没机会向你解释。现在总算有机会说了,等到了法庭上吧。抱歉了朵朵,这是我至今不敢要孩子的原因——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李昆仑后来告诉我,他当时在心中说:我发现我总是以正确的名义在犯错。

我觉得他这“正确”两个字用得不对,应该是“仗义”。他这个“经济诈骗”案就是仗义给仗出来的。

七年前,那个我不愿意提及姓名的老王因没有还清在非洲欠下的债务,赔光所有家产,还借了无数高利贷。满期后没有偿还能力,东躲西藏。债主四处找他,声称要卸他的胳膊或大腿,削他的耳朵或鼻子。实在躲无可躲,便铤而走险,利用虚假身份信息跟李昆仑合伙承包下一块土地,取得十五万元农业扶持资金。然后他二人共同策划了一个老王前脚卷款潜逃、李昆仑后脚报案的苦肉计,最终以诈骗罪把老王送进监狱保命。经过法庭调查,当初老王来找李昆仑时,李昆仑根本没想过要搞蔬菜种植。待到土地承包下来,扶持款到位,老王眼泪鼻涕横飞,请求李昆仑配合他。李昆仑没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多大个事儿啊!”他说,跟做游戏似的,一拍胸脯,与老王配合得天衣无缝。待到木已成舟,自学了几本法律书籍,才越想越后怕。已经没用了,不关赔不赔得出十五万块钱的事,是法律没有给他纠错的机会,以至于他怕连累后代,连孩子都不敢要。

如果西郊那个楼盘的对手不是安心要搞倒他这个不捞名不捞利的幕后英雄,想尽办法,买通内线,报“兵不血刃”之仇;如果不是老王出狱后为躲老债再次犯事、熬不住预审处七天八夜的车轮战法,什么都交代出来,这件事除了李昆仑和老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作为存在利害关系的小王同学可能知道一些情况,比如他老爸欠下的巨额高利贷,比如李昆仑配合他老爸、把他老爸送进监狱保命的方案,否则,他不可能在李昆仑把他爸送进监狱后,还会跟李昆仑称兄道弟,还能采纳李昆仑的建议。

这属于经过精心设计的经济违法案件,存在合伙同谋的故意,无法从轻。三个月后,李昆仑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关于这段受审情节,李昆仑讲得囫囵。因涉及许多法律法规,我也没必要啰嗦。

接下来,李昆仑开始许多人一生也没轮到过的监狱生活。他和我都记得,那是在严冬,草木干枯,树木萧索,寒风整天盘旋在树枝上尖叫。押解他和其他犯人的车辆从看守所出发,经过八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在一道大门前停下来,例行检查。

这辆车的两头都是武警。监狱门口站着狱警。武警和狱警的制服不一样。

闷罐车厢门被打开,阳光和新鲜空气哗一下从渐次打开的后开式车门里砸进来——“砸”似乎还不够准确,最准确的动词是“切”。哗一下,车厢里的黑暗、人体散发出的成分复杂的臭气、彼此不见眉眼的艰难,一瞬间被劈成两瓣。有那么几十秒,李昆仑的眼睛适应不过来,什么也看不见,白光炫目。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急切希望抓住一缕稻草——李昆仑从缝隙里瞅见,大门上方矗立着五个大字:清白江监狱。他还看见一个帅气的年轻狱警和一个中年胖狱警前来核对他们的身份和随身携带的物品。

吸取三个月前在看守所的教训,出发前李昆仑让我们替他备足二十人的食物和香烟。食物尽量好,香烟是十五元一包的。到里面不能显得太特殊、太有钱,否则要吃亏。

那个年轻狱警一脸青春勃勃的中正仁和,人中特别深,唇线明显,微微上翘。李昆仑只看了他一眼,就对这人有了好感,仿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乎在哪里见过。

年轻狱警问李昆仑:“你抽香烟?”

李昆仑从来不抽香烟,灵机一动,猜想狱警不会随便问话,马上回答:“报告政府,抽。”

年轻狱警打开一条香烟,抽出一包,撕开塑封,抽了一支香烟递给李昆仑说:“其他的我帮你保管。按照规定,一律不许从外面带东西进来。”

李昆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周围一圈蓝幽幽的眼光看着那一支香烟。焦油的香味给闪着蓝光的眼睛底下的鼻子制造了程度不轻的侵略。李昆仑不寒而栗,把那支香烟恭恭敬敬地插回香烟盒,说:“报告政府,戒了!”

从黑暗的角落里冒出一句话:“未必女犯的卫生巾也只能带一个进来?”声音有些尖,估计是个瘦子。狭小的车厢立即被笑声挤得手脚都没地方搁。

年轻狱警不恼,冲着黑暗的角落说:“那是女子监狱的事情。自己不用,别瞎操心。”

黑暗角落里传出另外一个声音,音色低沉,中气十足:“报告政府,731号每晚必须弄一个卫生巾当口罩戴上才睡得着!”听声音估计是个胖子,至少比刚才那人胖。

狭小的空间再次挤满没心没肺的笑声,像在监狱门口搞欢迎仪式。

望着被抄走的东西,李昆仑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可能有些麻烦。

在狱警们简单的交谈中,李昆仑知道年轻狱警姓顾。他们喊他“小顾,开门”,门就被打开;他们喊他“小顾,落锁”,车厢门便关上了。咣当一声,阳光和新鲜空气再次从狭小的空间消失。

检查完毕,汽车再次点火,缓慢地开进监狱。

三个月前,在预审处,李昆仑的配合态度超乎预审人员的想象,是什么就怎么说,有什么说什么。只用了四天工夫就把案件交代清楚了,接下来对照老王的交代核实一些细节。第七天他被送到看守所。在宣判前,他得待在看守所。

在前往看守所的路上,李昆仑闻到自己身上的臭味,鞋子里潮湿发腻,跟扭曲的袜子纠缠不清的脚丫,出过无数次汗又干掉的腋下、两腿之间,多日没有脱过衣服、连擦都没擦洗过的肌肤,塞满食物残渣的牙缝,油腻得指头都快插不进去的头发……他为此感到惭愧。怎么说也该洗个澡,他想。人不如猪,三天不洗,比猪还臭。进去才知道,身上那点气味,简直算得上香水。

“又给爷爷们上了一道小鲜肉!”

牢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了。监室光线昏暗,李昆仑使劲眨了几下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听见屋子深处传来这个声音,之后什么声音也没有,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心跳,李昆仑以为里面只有那个说话的人。

“原地后退,贴墙站直!”

屋子深处传来另一个声音。刚才那一句是谐谑,这一句是命令。

都是被政府改造的人,牛逼啥!李昆仑不服气,冲着看不清的空间仰起脸问:“到底是原地,还是后退?”

“嫩水水一个!”这个声音更加威严。李昆仑明白屋子里肯定有不少人。鼻子在度过短暂的适应期后,开始正常工作。屋子里弥漫着比旱厕还要浓烈五十倍的臭气,初步推断来自于人体、厕所、被劳动的汗水反复浸透而又长期不洗的衣裤、自慰或通过其他方式留在看不见角落里的精液、长期没有晾晒的被褥,加上劣质烟卷味,空气混浊,令人头晕。李昆仑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快些适应屋子里的光线,以便跟他们一一打招呼。

李昆仑往前面走了两步。

“大哥,小鲜肉不听你的话!”

是第一个说话的人的声音。

“人家新来,规矩礼节还不懂,体谅一下。”是那个叫大哥的人的声音,“三筒四条,你们两个上去替他检查一下身体。”

李昆仑后来才知道,所谓“检查身体”,就是查看有没有带进来供一屋子在押嫌犯吃喝的食物,比如肉食,尤其是香烟。

“大哥,他光光捏了两个拳头进来!”

李昆仑后来才知道,说这话的是三筒。屋子里每一个人都有代号,全是麻将桌上的称谓,大哥是风,李昆仑后来被称作白板。

“那就先让他吃一副碰牌!”大哥下令。

李昆仑后来才知道,“吃一副碰牌”的意思是让他饱餐一顿拳头。

那两个人向李昆仑靠近的时候,李昆仑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两人的长相。都面带菜色,表情像打过鸡血,甩着响指,上嘴唇上还留了胡须,剃得相当有特点,一个像希特勒,一个像斯大林。

“多好看的一张脸,不要让他出血!”第一个拳头在李昆仑的前胸上疼痛时,他听见大哥在身后交代。

李昆仑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要饱餐一顿拳头,就是因为他“光光捏了两个拳头进来”,什么也没带。要是有一包香烟,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有一条香烟,且是十来块钱一包的,那就更加不一样了。要是再带几斤熏肉,只要样样都顺着大哥来,几乎可以享受嘉宾待遇。

那个被称作大哥的风杀了人,被杀对象挨刀的时候正趴在他老婆光溜溜的肚皮上。到底是强奸还是通奸,论证了五年没得出结论,风就成了这个监室的元老。

这一顿拳头让李昆仑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直到被判决,有些部位还在疼痛。

因此,当李昆仑看着一堆食物被狱警收走之后,他意识到,又要去闯阎王殿了。

一车人被关到一个监室。那个问女犯是不是只能带一个卫生巾的731号果然是个瘦子,说话的时候牙齿在脸皮底下鼓来鼓去;那个开玩笑说731号要把卫生巾当口罩戴上才睡得着的更瘦,全身的肉割下来,炒一盘还嫌少。

两个都不是初犯,进了监室熟门熟路的。狱警哐一声把门锁上,他俩就像单位负责人那样,安排这个做这样,那个做那样。不大工夫,屋子里就收拾好了。

通铺,一个挨一个。通铺尽头是厕所。瘦子和更瘦的家伙负责安排铺位,眼睛瞅上去顺眼的先安排。前面的铺位都好安排,靠近厕所那个位置谁都不愿意去睡。

瘦的那个把更瘦的那个看了一眼,更瘦的那个说:“看来大家都不愿意守厕所,好办!最后四个人先别睡,都站到前面去,各人谈理想,想什么就谈什么,怎么想的就怎么谈。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谁的理想最不受欢迎,谁就去守厕所。”

李昆仑的眼镜太厚了,在这光线昏暗的地方,看不出任何表情。没有表情就生动不起来,谁一眼瞅上去都顺眼不到哪里去,正好是倒数第四个。

被称作731号的瘦子对李昆仑说:“大眼镜儿,你先来。”

肥胖的父亲李风乐、身材高挑的母亲顾红桃、美丽的山地媳妇儿伍朵云,西郊的楼盘,长江边的蔬菜种植基地,各种人和事,一瞬间像阳光那样,让一个刚从隧道里出来的人迎头撞上,让李昆仑眩晕、忙乱、手足无措。“啊,他妈的理想!”他已好久没有想这些东西了,熟悉而又陌生。过去天天在一起,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对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产生那么浓厚的思念。有泪水在李昆仑脸上奔涌。到了这里来,李昆仑那张能把天上麻雀哄下来的嘴派不上用场。这个地方干什么都得靠拳头说话,靠力气讲理。再说了,到了这里,李昆仑根本不想多说话。

李昆仑说:“我的理想是好好改造,早点离开!”

瘦子嗤嗤笑着看了一眼更瘦的那个,问李昆仑:“离开之后干什么?”

更瘦的家伙对瘦子说:“老弟,人家刚进来你就问人家出去干啥,你是安心想让他哭成个孙子啊!看,这孙子想家了,想回去吃他妈的奶了。”一双手伸到胸前,在空中有节奏地做着撮奶头的猥亵动作。

“种、菜。”两个字各自独立,从李昆仑的牙缝里一个接一个蹦出来。

“理想挺朴实的嘛,”更瘦的一个说,“一个眼镜儿,能种什么鸡巴菜?”他扭头冲着一溜儿仰面搁置的乌龟一样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看热闹的大伙儿说,“大伙儿看看,这鸡巴眼镜儿从头到脚,哪个部位像种菜的?”

乌龟脑袋都笑起来。

瘦子的脸、脖子和手臂上……但凡从蓝白相间的囚衣里露出的部分,都是各种各样大小不等的刀疤。

李昆仑意识到,碰上找茬儿的了。吸取看守所的教训,他暗自定下了神。狭路相逢勇者胜,先下手为强。

李昆仑打量了一下瘦子,仿佛对方随时可能跳起来砍他一刀。人都在刀尖下了,还怕个卵啊!李昆仑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仔细观察那家伙的举动。

“老哥对不住,我以前就是种菜的,出去以后还种菜。不信打赌……”李昆仑不卑不亢地说。

更瘦的那个说:“你他妈球出息都没有。人家出去不是继续搞女人就是继续劫道,你个小狗日的倒好,坐了几年牢回去还种菜,小狗日的欠教育啊!”

瘦子一句话不说,他已没有耐心听李昆仑说下去。他要通过教训一个嫩货迅速树立起地位。他本来想通过谈理想在四个人中找一个倒霉的,没想到第一个就那么凑手。凑手的理由有两条:一是李昆仑是眼镜儿,说明长期待在学校里,读过的书多,见过的世面少,好对付;二是李昆仑有那么大个块头儿,把他打倒,其他人不会说他半夜吃桃子专挑软的捏,服众。

瘦子在出手前到底说了一句话:“老子看你全身上下,也就两腿之间多出的那一根指头像种菜的!”身子应声而起,不等站直,几乎是弓着背,冲上前来拽李昆仑的下身。

“下作!”李昆仑心头暗骂。眼看对方离自己只有半米,李昆仑迅速转了个身,右手肘凌空直下,全身的力气都在手肘上,剑指那家伙的背壳壳。

一声闷响,瘦子整个人就像散架的风箱,噗呲一声趴到地上。李昆仑迅速跳到一边,见那家伙双手长长地摆在地上,两条腿过了一会儿才抽搐了几下,直奔向那个编号为731的瘦子。

731正望着地上那家伙,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李昆仑像看守所的风那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封住瘦子的衣领往前拽。趁瘦子的后背亮出来,右手肘再一次凌空而下。李昆仑这时候才感到自己手肘的疼痛。李昆仑知道,这俩孙子一唱一和,收拾了一个不收拾另一个,今晚必遭他们祸害。731经打得多,李昆仑又费了五个拳头才把他撂倒在地上。

屋里的一干人谁也没动,也没吱声,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好戏。后来他们对李昆仑说,完全想不到一个种菜的眼镜儿有那么强的爆发力。

地上的瘦子缓过劲儿来,像重新活了过来,艰难地翻过身来,把身子挪来靠到墙上,神情黯然,轻一下重一下喘着气,脸上颐指气使的神色彻底消失。任何地方都适用丛林法则,李昆仑算是领教了。那家伙看了地上的731一眼,明白他二人的传奇结束了,如果这一批人从明天开始在一个监室,李昆仑就是这个监室的老大。更瘦的瘦子自觉地爬到靠近厕所的铺位。瘦子在钻进被窝前给731递了个眼色,说:“兄弟,认赌服输,咱哥儿俩今晚守厕所。”

就是那个眼神提醒了李昆仑。钻到铺位上,旁边一个人主动跟李昆仑换了个铺位。前半夜李昆仑不敢合眼。狭小的屋子里塞满磨牙的声音,打呼噜的声音,打屁的声音。谁的呼噜打得像要断气,打到一半停下,过四秒钟,再把另一半打出来。有谁在说梦话,像跟情人在亲热,断断续续全是不三不四的黄货。下半夜,李昆仑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只听靠近厕所那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李昆仑刚才躺下的那铺位的人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要出人命!”李昆仑一下清醒了,他知道跟自己换铺位的人在替自己受罪,迅速从被窝里跳出来,伸手从铺下摸到一只鞋子,向发出声音的那个部位一阵狂扫,鞋底打到人的头上、肩膀上、身上。

监室立即炸窝,睡着的人都被惊醒了。屋子里巨大的响动把看守惊动了,狱警打开电灯。其他人都站起来,只有李昆仑本该躺的位置的那个人没站起来。

揭开被子,那人仰躺着被反绑了双手,嘴巴被一条内容复杂的破内裤填满,两个鼻子洞里塞满卫生纸,眼睛瞪得老大,快不行了。

天不亮,这两个瘦子被带走了,自此以后再也没在这个监室出现过,甚至没有在这座监狱见到过。连续两周,李昆仑和其他人犯陆续被提去审问,又陆续被送回来。那十五万扶持资金在被合伙人卷款潜逃之后,李昆仑读过的法律书帮了大忙,在大家都猜他也会消失的时候,他完好无损地回到监室。从此,他成了这间监室说一不二的人:牢头。

刚开始李昆仑挺不能接受的:我不就成绩差没上大学么,至于跑到监狱来作威作福吗?将来万一给谁说出去,多丢人!李昆仑不笨,倒是很快适应了。在看守所他已看清监室是个什么地方。在一个绝对管束的地方,恰恰存在一部分管束真空。谁拥有这个管束真空的控制权,谁就不仅能获得一些相对的自由,还可能改变整个管束真空的秩序。

跟其他牢头比起来,李昆仑算异类。他热了不要人打扇,冷了不要人焐脚,吃饭不先霸好的吃,睡觉不占最佳位置睡。顺时针方向,一个铺位一晚上,轮到他守厕所他也守厕所,谁想替他都不答应。在他的治下,监室里允许吵架,不可以打架。李昆仑用了一段时间培养了四个执法神,要是发生肢体冲突,打人的跟被打的送到他那里都没好果子吃。还有,出操动作要快,劳动不可偷懒,做事不能不认真,保持床铺整洁,洗漱用品摆放整齐……监狱评比的流动红旗到他们监室后便停止流动,月月飘红。

按照监狱规定,每隔一天有一顿荤菜,以奖励获得先进的监室。连续四周评到先进的监室,还能多获得两顿荤菜。荤菜的总量是定额的,他们有了,意味着别的监室就没有了。他们的表现,让吃不到肉的监室恨得牙根发痒。李昆仑后来才知道荤菜的份额是有限的,要是早知道,他会留一些机会给别的监室。没进来时,谁会把吃肉当回事?到里面不一样,吃一顿肉比睡女人还艰难。

那个代李昆仑受过的人被抢救过来,变得有些痴呆了,脑子随时都可能短路,经常莫明其妙冲着谁就嘿嘿嘿笑上一阵,阴风森森的,让人背脊发麻。李昆仑给他取了个绰号:天蓬元帅。后来大家都图简单,喊他元帅。李昆仑对他特别照顾,他在监室里的地位跟李昆仑一样,谁都不敢动他一根指头。

因为痴呆,元帅总把自己为什么进来讲不清楚。他来自偏僻的农村,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的农民。李昆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把他犯的事儿弄清个大概。三年前他十四岁的女儿被学校的老师带出去吃饭喝酒。事情发生在喝醉了酒之后,到底有几个人跟他女儿发生了关系,至今是个谜。他每次说起这事都泪流满面。他说第二天他去找那个带他女儿出去的老师,让那老师把他女儿娶了。“那个杂种当时还没结婚!”他总是不忘这样说。好像那老师只要答应娶他女儿,什么事都没有。那老师死活不答应,他就点了学校的一间房子,还在那老师的裆下猛踢了一脚。

“你为啥不报案呢?”

“报了,他老舅是地方上的大领导,没人出来主持公道。”

“东方不亮西方亮,你还应该去上访。”

“访了五次,一次比一次跑得远,每次都被抓回去。”元帅说,“他们高兴就送我回家,不高兴就把我丢进一间大屋子,一关就是十几天,饱一顿饿一顿不说,有一次连续五天不给吃饭……”

“你那女儿呢?”

“打工去了。”

“你老婆呢?”

“跟我女儿打工去了。”

“莫非你将来出去也跟他们娘儿俩打工去?”

元帅呆头呆脑地说:“我那老家还容得下我么?”说得大伙儿唏嘘不已。

他们起初在一个封闭式的印刷厂干活,主要任务是印制各种各样的秘密级试卷。拼版、制版、晒版、上机印制、折页、装订、打包,等等。机器二十四小时轰响,三班轮值还忙得像打仗。有一次负责印制高考英语试卷,一套正卷,两套备用卷。参加印制的人都清楚这三堆东西的分量,可惜谁也没法跟外界联系。李昆仑只希望识几个单词,看得懂也过瘾。瞄了几眼,那些单词认识他,他不认识那些单词,后悔当初没认真上英语课。

后来他们被换到茶山上负责种茶和采茶。共有三个监室在茶山上劳动,一个监室负责一片。狱警持枪在不远处来回巡视。

春天来了,阳光在茶园里四处奔跑,光亮裂天而下,明前茶的芽尖张开双臂,在阳光下散发着和田玉的光芒,到处都是透明的温暖,有鸟儿在不知名的角落筑巢喊叫,风带着泥土气息搓洗着每一个封闭了许久的身体。李昆仑带着狱友欢快地劳作着,有一个狱友还哼起采茶调。

突然,临近一个监室的人大声惊呼“蛇”,向李昆仑他们扑过来。李昆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前胸和小腹已挨了对方的拳脚。这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对方已跑到远远的地方。

这是故意制造的混乱,在狱警永远不可能明白的情况下制造了一次事端。

元帅本来在忙着手头的活儿,他掐的芽尖最好。见对方惊剌剌跑过来,他捏了半把茶叶的一双手搁在茶树上,冲着向他奔过来的人呵呵呵傻笑。那个人手上带了一条绳子似的东西。从他身边经过,绳子似的东西不见了。那个人没跑多远,元帅就倒地,再也没有醒来。他被蝰蛇咬了。结论当然是被蛇咬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那条毒蛇是对方捕了趁乱丢过去咬他的。

狱警提枪上来盘问:“怎么回事?”

“报告政府,茶园里有蛇!”

茶园每年发生十几起蛇咬。

到这时候李昆仑才知道,许多监室对他们都有意见,认为他们这个监室把其他监室本该享受的荤菜享受掉了。

大家凑了钱,打算等元帅的老婆或女儿来领骨灰盒时交给她们,顺便留下联系方式,以便将来出去后有个照应。直到李昆仑离开那里,也没见一个人影。

有一天,一个狱警把李昆仑带到监区办公室,把他交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囚犯,让他做老囚犯的助手。老囚犯快七十岁了,叫康无极,是个有机化学专家,曾经是教授、博士生导师。他招的博士生全是女的,他的博士生无一例外都跟他上过床。他懂得采阴补阳之术,头发花白如老翁,面色红润如壮年。他带的最后一个女博士为了跟他结婚,用他们研究的成果毒死了他的老婆和两个孩子,他又毒死了女博士生。他承认那几个人都是他毒死的。承认是一回事,证据链又是一回事。他所承认的情况跟证据链之间存在太多的不一致,于是就被送到这里来,专门研究解毒药。目前正在配制一种解药,专门用于对付蝮蛇和蝰蛇的蛇毒。监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李昆仑读高中时化学学得最好,就把他从茶园转到这里来给康无极做助手。

实验室真大。李昆仑这么认为。

“不,”康无极不这么看,“这里比外面舒服。”

康无极说,在这里要什么设备、要什么材料、要什么参考资料和书籍,嘴巴一张,一周内到位。哪像那些大学,要申报、要立项、要论证、要招投标,等一切就位,干的激情早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康无极要是不犯罪,真算得上了不起的人物。不同的蛇毒有不同的抗毒血清解毒剂,每种解毒剂都有一定的保存时效,短的只有几十天,长的也就一两年。因此,这个实验室就显得非常重要。康无极利用墨旱莲、山豆根、走马箭、三叶鬼针草等中草药发明了好多种抗毒血清。每发明一样抗毒血清,他就能获得减刑。可他根本不提减刑的事儿,他是不想离开了,打算老死在这里。监狱方面不反对。这个监狱除了有抗毒血清,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康无极为这座监狱挣了不少锦旗回来。到康无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监狱开了两条抗毒血清生产线。

关于李昆仑在实验室的事情,纠缠着若干化学术语,我一直没太搞明白。我只知道两件事情:一件是李昆仑原来的监室产生了新的牢头。在新牢头的带领下,他们把谋害元帅的那个监室也谋害了一次,从此两个监室的战争没有断过。流水的囚犯,铁打的仇恨,囚犯换了一批又一批,相互的侵害和报复从来没有停止过。另一件是康无极把三项抗毒血清的研制功劳归到李昆仑身上,李昆仑获得九个月减刑。

期间,我和顾红桃每隔一段时间去看他一趟。顾红桃悲悲切切赶去看他,给李昆仑开导得笑着回来。李昆仑能把监狱说成天堂。

伍朵云也经常去看他。为增加探视的次数,也为方便两人说话,伍朵云总是单独去看他。在李昆仑临近释放前半年,有一趟去了回来,伍朵云在床上卧床休息大半个月,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我们从来没把她当儿媳妇看待,她是我们的女儿。李昆仑进去以后,我和顾红桃对她几乎用得上“宠爱”这个词。她无心管理蔬菜种植基地事务的时候,我和顾红桃就顶上去。蔬菜基地的产量大不如前。由于持续低产,收入减少,技术人员攀高枝去了,留下的工人勉强能维持运转。我和顾红桃又不懂行,承包地大半被撂荒了。照这样下去,只怕有一天要盘出去。

两个月后,某个不经意的早上,伍朵云在卫生间里干呕的声音惊醒了顾红桃,她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你儿媳妇是不是怀孕了?”

我翻了个身,没理她。儿子还在里面,没下种,拿什么怀孕?一惊一乍的!

顾红桃又踢了我一下,踢得我大腿生痛。要不是顾及伍朵云的面子,她几乎要扯开嗓门吼叫:“老家伙,你死啦?”

我担心她继续一惊一乍的,从被窝里钻出来,压低声音对她说:“桃花,你拿手摸摸自己的脑壳儿想想,昆仑在里面呢!”

顾红桃脸色难看,一惊一乍的势头不减:“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这句话把我也整跳起来:“你说……你说……你说……”我只想说这也许不是真的,不能听见打干呕就认定人家怀孕了,但舌头打结。

顾红桃说,她听到伍朵云打干呕的声音快一个星期了。我心头便毛躁起来:没见伍朵云跟哪个男的有特别的来往啊?

轮到我朝顾红桃屁股上踢一脚:“你这个做婆婆的,还愣着干啥?管他什么情况,先去关心关心你儿媳妇啊!”

顾红桃又像回到青年时代,翻身下床,衣服没穿周正,趿着拖鞋,奔卫生间去了。

顾红桃陪伍朵云上医院。我在家看书,一页也没翻过,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头像有七八只桶在轮番打水。眼看李昆仑就要出来了,伍朵云千万不要出什么状况。

状况还是有的,非同一般。伍朵云果然怀孕了。顾红桃说,这是伍朵云上次去探视李昆仑,跟李昆仑在实验室里有的。“从看守离开到再次进来的间歇,前后就十多分钟。”顾红桃说。我在心里暗骂:怎么可能!我没进过监狱,但我闭上眼睛用脚趾头都能想出,哪个监狱的服刑犯能享受到这种待遇?

伍朵云掩饰不住兴奋,她掩饰不住兴奋的表现是进进出出都哼着歌。

我无法评价一个能够全篇口诵《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的孩子。

顾红桃也掩饰不住兴奋,她掩饰不住兴奋的表现是不去跳舞了,一天三顿把伍朵云经营得像皇后似的,后来干脆叫伍朵云不要去蔬菜种植基地了。

“你是想抱孙子想疯了!”我在心里暗骂。我虽然不希望我儿子戴绿帽子,随便哪个父亲都没那么弱智,但看伍朵云那么信心满满的样子,我的顾虑还是像开春后的冰河。后来,我的顾虑就找不到了,我想我的顾虑也许是多余的,伍朵云再笨也不可能在李昆仑即将出狱的时候莫名其妙腆着个肚子还有心情唱歌。于是,继续专心专意地读书橱上的好书,偶尔应付几篇约稿。一切都回到从前的节奏中。

转眼,李昆仑出狱了。李昆仑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蹲下来听伍朵云的肚子,左边耳朵听完右边耳朵听。两个厚厚的镜片闪烁着快乐的光线,脸都笑得有些斜了。

“我就要做爸爸啦!”屋子里回荡起李昆仑快乐的喊叫。

那天,李昆仑带上他简单的行李走出挂着“清白江监狱”大牌子的大门,手里捏着一张纸。两个狱警,年轻的一个高鼻深目鹰眼,我好生面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听有人喊他“顾队长”。那顾队长也多看了我几眼,有点眼热的感觉,很快把目光转到其他地方去了。

李昆仑走出几步,年轻的狱警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那张释放证你要收好,跟身份证一样重要!”

京腔京味儿,略沙哑,有磁性。

李昆仑没有回头,脸往天空扬了一下,两个让眼睛看上去完全变形的镜片折射出两片光亮。他头也不回,右手掌在虚空中绕了两下,像香港片里的大哥背着身招手。

“知道啦,政府!”他大声回答。

李昆仑大步向我们走来,嘴里嘀咕着表示不屑:“多大个事儿啊!”

这个口头禅让我一下子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靠近的时候,他从背上的行李包里摸出身份证和释放证明,塞到顾红桃的手提包里,一扬手,行李便脱手奔向路边的一个垃圾桶。垃圾桶发出巨大的声响,把附近草地上觅食的鸽子吓得扑棱棱慌乱地飞起来。

“这些东西还带回去做什么!”他转身向我们走来,还不甘心,回过身去冲着垃圾桶连吐了三泡口水,才转过身来继续向我们走来,嘴巴里嘀咕道,“晦气尽去!晦气尽去!”

刚上车,不等点火,李昆仑问伍朵云:“我的东西你带了么?”

伍朵云从坤包里摸出一串乌木项链,一手一头,把项链搭钩打开。李昆仑像狗钻圈儿那样,把脖子伸过去。伍朵云把项链戴到李昆仑脖子上。

我想起那个桃形中间有我写的六个字,但愿他能真正领会那六个字的含义。

前脚才跨进屋,后脚李昆仑的朋友、同学排起队来请他吃饭喝酒,其中还有他那已经转战到苏州去负责楼盘开发的王同学。顾红桃终于忍不住问我:“这是什么世道?”

“我怎么知道?被人家请去喝酒的又不是我!”我正气不打一处来呢,有本事你问你儿子去。

我、顾红桃、伍朵云,谁也没过问李昆仑,没有阻止,更没有劝导,都感觉像狗咬乌龟,找不到切入口。倒是李昆仑被请得厌烦,自己决定不去了。再接到邀请电话,他总有一万个理由推脱。李昆仑重新打理他的蔬菜种植基地。

有一天他对我说:“爸,我准备把种植基地盘出去。”

“为啥?”这事在我预料之中,我只是想知道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从前我们的市场份额都被瓜分掉了,没两年时间打不进去。”他说,“老窝在一个地方不行,熟悉的场景让我总想起旧事,纠结得很,我想换一个环境。”

“你想上哪里去发展?”

“具体上哪里还没想好,干什么也没考虑好。”李昆仑说,“先到北京去考察一下。”

“我们离上海更近,考察上海不是更方便么?”我心想,你那跑到北京后至今找不到的外婆、你那死在北京的老舅、你那跑到北京去为你老舅报仇的外公……莫非北京是谁都可以去的北京?我心头生出不祥。具体不祥在哪里,说不清楚。

“北京有我一个好朋友,你应该认识。”李昆仑说。

“几乎每一个城市我都有认识的人,只要是写作圈儿里的。不知道你认识的是哪一个?”

“顾旻洋。”

“你老舅的儿子,你的表哥?我快二十年没见到这孩子了。”

李昆仑抬起头来,眼镜上的光在我脸上晃了一下,头低下去,光就消失了。我看不透他的心思。他说:“你上个月刚见过。”

我的脑子顿时像个装了糖块的罐子被狠狠掏了一把,一个大活人比不得一棵树:“我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在清白江监狱大门口,送我出来的两个狱警中的一个。”

“你是说那‘顾队长?”

李昆仑点点头。

难怪那么眼熟。

“他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呢?”

“爸,你莫不是读书读迂了?你想想,换了你,你方便跑上去跟自己的姑父握手,招呼他‘姑父吗?一个是狱警,顾队长,另一个是你儿子,刑满释放人员!”

“他不是跳拉丁舞吗?得过好多奖!”

“念完高中考大学,大学毕业考了公务员,就上那里做狱警去了。”李昆仑说,“在我去之前四年他就是那里的狱警了。”

“真是出门遇贵人啊!”我心想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你们什么时候相认的?”

“他早知道我。我的材料送到清白江监狱他就知道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给了我不少关照。”

“你知不知道他在关照你呢?”

李昆仑就严肃起来了:“怎么可能呢?我向天发誓,那时候我真不知道他是我表哥。直到我被挪到实验室当康教授的助手之后,一个据他说是偶然的、在我看来却是他精心安排的机会,我们就对上号了。在那里面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是他在清白江监狱送走的最后一批人物,他调回北京去了。”

他特意用了“人物”两个字。我心想你们都是人物!我说:“你和伍朵云……也是他安排的?”

“爸,你是作家,这些细节你可以用脑壳儿想嘛!”

十一

李昆仑出来后我曾问过他:“你从前不是不打算要孩子么,后来怎么想通的呢?”

“我泼烦有个作家老爸,总在细枝末节纠缠不休。”李昆仑还算脾气好,对我的问题再不耐烦,也会回答,“没进去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件多恐怖的事情。进去以后发现,多大的事儿啊!那里面也是社会,是个按照丛林法则建立起来的社会,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要没进去过,我那些老同学、老朋友谁会觉得我是个人物?我再有钱、再有地位,他们只要无求于我,绝不会想起请我喝杯茶,更别说喝酒。你是读书人,费尔南多·佩索阿有句话你多半读过——除掉睡眠,人的一辈子只有一万多天。人与人的不同在于:你是真的活了一万多天,还是仅仅生活了一天,却重复了一万多次。——人的丰富,在于什么样的生活都经历过。你看我现在,我对过去的行为完全担责了,过错也好,成绩也罢,没有一点含糊,没有一点折扣,更没有欠账,全承担了,我就有理由有滋有味地活下去,活得丰富多彩。”他又补充说,“我有权利拥有自己的孩子。”

“你别张嘴闭嘴都‘多大的事儿啊,好像世界都在围绕着你转。做任何事情你都得考虑到,你是我们一家的重要成员。看,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做爸爸了!”

我正要说我写给他的六个字,他纠正我说:“不是两个月。是一个月零十九天。”

等做了爹,你总不会还像现在大口满牙的,什么“多大的事儿啊”。生活都是由小事儿构成的,你把哪一件不当事儿,就可能是大事儿,或者说都可能摊上大事儿。

他在里面的时候,我们在外面虽然人前人后面子上要受些拖累,但毕竟有高墙把他拦着,有狱警把他管着,我们对他是放心的。现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就像一阵自由的风,让人无端地生出许多担心来。

我琢磨着,等伍朵云把孩子生下来,就让他们一家三口搬到西郊那边李昆仑为此付出不少学费的家里去。就让他们两口子自己带孩子。人只要不闲着,就没工夫去生什么是非。那套房已装好一年多了。

没等伍朵云把孩子生下来,李昆仑就上北京去了。没过几天,又回到小城来。住了一晚,又上北京去了。伍朵云已经习惯了在我们的呵护下等待孩子诞生,她的精力集中到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对李昆仑的来去并不是特别在意。

出门之前,他跟顾旻洋通上电话,然后把手机给我。顾旻洋一口一个姑父,京腔京味儿,仍旧沙哑,甜得我晕头转向。他让我放心,他要跟李昆仑一起开辟一片新天地,“我们弟兄俩联手,没我们搞不定的!用老弟的话来说,多大个事儿啊!”

我问他跟李昆仑在做什么,他说他跟李昆仑正做一项实验。要是成功了,可能申请诺贝尔化学奖。

挂了电话,我问李昆仑在做什么化学实验。李昆仑神秘地说:“您不是经常教导我饭没熟别揭锅盖吗?在成功之前,谁都不告诉。请放心,我们做的绝对不是害人的实验。”

十二

孙子出生,是个大晴天的上午。这一年的气候跑得慢,夏天来得晚,到了初夏还凉飕飕的。孩子出生过后十多分钟,我突然感到不舒服,从眉毛到下颚,整个右脸的肌肉乱跳得不行。顾红桃也感到身体不舒服,捂着心口,脸色苍白地说:“我心口闷得不行。”在产房护士的帮助下,我俩挂了号。医生给我和顾红桃量血压、做心电图,一切正常。

医生不知该开什么药,因为我俩都莫名其妙难受了一阵,症状又莫名其妙消失了。

“赶快给昆仑报喜!”缓过劲儿来,顾红桃催我。

先后打了李昆仑三次电话,通了,都没人接。奇了怪了,李昆仑在做什么呢?

这一天我给李昆仑打了不下四十个电话,都通了,都没人接。到了晚上,我觉得李昆仑实在不像话,老婆躺在床上生孩子,儿子出生了,他不在身边,也不打电话过来,连打过去的电话都不接,什么情况?我给顾旻洋打了电话,通了,没人接听。

这两个人会在做什么呢?

伍朵云给李昆仑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脸上就挂不住了。

到第二天再拨,手机自己说话:“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顾旻洋的手机也跟李昆仑的一个腔调。

三天后,我和顾红桃端了鸡汤、牛奶刚进产房,就接到北京警方的电话,要我立即赶到北京。我觉得我真是年纪大了,对北京警方的电话的反应强度已不及李昆仑的老舅和外公出事的时候那么剧烈了。

当然,有可能是因为我一看见北京警方的电话就推断得出事情的结果,一切早有预料,用不着一惊一乍的。

我没把真相告诉顾红桃和伍朵云,我把悲痛隐藏得好好的。伍朵云需要顾红桃的照料,我的孙子需要伍朵云的照顾。我把“北京警方的电话”说成“北京的电话”。我说:“北京来了电话,让我立即过去一下。反正这儿我帮不上手,我这就起程。”

顾红桃一听这话,心头明白了七八分,她看见我脸上收割后的稻田般的平静,就明白了大概。她也年纪不小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把她打磨得已经不见多少当年毛毛糙糙的性子。

她在看我的时候,眼神露出茫然和慌乱。但转身面对儿媳妇,她的神态也平静如同收割后的稻田。

赶到事发地的时候,李昆仑已躺在火葬场的冷柜里。跟他一同躺在那里的,还有顾旻洋。警察对他们的尸体进行解剖,两人均死于吸入性中毒死亡。我已经无法想象他们中毒前的情状,好在有警察的照片为证。从照片看,他俩死得相当平静,像疲劳的实验室工作人员趴在实验台上打了个盹。顾旻洋的头埋在一堆资料里,李昆仑趴在一架大型试验仪器前。根据警察收集的顾旻洋头下的资料,他俩在试制一种毒品的解毒药品。顾旻洋手里的资料是李昆仑在清白江监狱的研究成果。后来,据说经过有关专家试验,李昆仑的研制理论完全正确。他们自己从未意识到这场试验会同时要了他俩的命。把他们送上不归路的,是李昆仑的深度眼镜。因眼力原因,李昆仑把两个相似的催化剂搞混了。用错的催化剂产生了大量毒气,毒气摧毁了他俩的神经,死于神经麻醉,呼吸骤停。

他们死于伍朵云被送进产房后一个小时,新的生命诞生前后。算起来大概是我跟顾红桃突然莫名其妙感觉身体不适之时。

我在李昆仑的遗体上没找到送给他的项链。

他们怎么会从事这样解毒药的研制?难道他们希望用一种新药的诞生来庆贺一个生命的诞生?

我想探个究竟。顺着十多年前的记忆,找到顾旻洋那位于惠新东街南里的房子,希望找到一些线索。那套房子于几年前换了新主人。二手房交易信息显示,这一桩买卖是顾旻洋亲自办的。我想起顾旻洋的干妈手绢儿,公安掌握的信息里没有手绢儿的情况。我不知道顾旻洋在北京有没有结婚,有没有自己的家。公安应该掌握的,但我没有足够的理由和证据从公安部门了解到更多。

做试验的屋子是租来的,我替他俩补交了应交的房租。房主征得公安部门的同意,下午就易主装修了。

我想起李昆仑的一句口头禅:多大个事儿啊!这是一句玩世界的话,他用这句话把自己给玩没了。

他俩研制这种解毒药还可能有另一种原因,就是希望用它换取财富,同时挽救那些受毒品毒害的人们。

按照规定,私人不可以从事这样的研究。他俩到底是想等研制成了转卖技术成果,还是受某些地下戒毒机构的委托,展开此项研究,甚至仅仅是因心血来潮而从事了这项研究,不得而知。

我无力地靠在公安局大门外的马路栏杆上,给顾红桃拨了个电话,让她和伍朵云带上刚出世的孩子迅速赶来。我还没说话,顾红桃开口了:“你什么也别说了。我跟伍朵云明天一早就到北京!”

我把手机塞到衣袋里,整个人散了架,顺着栏杆垮下来,摊倒在人行道边上。好心的北京市民以为我中暑了,有的打120,有的替我打扇子,有的用冰袋敷我的脸和太阳穴。我任由他们忙着——真奇了怪了,那么多人来到北京,在北京生活、工作,人家不都活得好好儿的?有多少人家像我们家的人那样,来了之后失踪的失踪、死亡的死亡?

我想起汪峰的歌曲《北京,北京》。如果有足够的力气,我愿声嘶力竭吼一遍,可惜我一点力气都没有。

儿子死了,我没有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可我竟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似乎死的不是儿子,死掉的是我自己。

十三

伍朵云要我在李昆仑的墓碑上写几句墓志铭。六个月过去了,从西伯利亚吹过来的寒风在窗外肆虐,又一个冬天来临。屋子里暖烘烘的。我望了一眼因缺少奶水经常哇哇大哭的婴儿,说:“我们还是先给宝宝取个名字吧!”因为伤心,伍朵云奶水越来越少。不管进口奶粉还是什么奶粉,孩子吃的时间长了,嘴巴上经常长火泡。该试着给他喂些稀饭和肉松了。

我问萎靡颓废的儿媳妇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取什么名?”

伍朵云干枯无神地摇摇头。

我扭头问顾红桃。没心没肺的顾红桃一双眼睛红得快脱落出来,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快两个月了,也只是摇头。

“就叫寻觅吧!”

李昆仑是自我感觉良好、盲目自大的一代,总以为自己能搞掂一切,因此不管有多好的光线,睁着再大的眼睛,不管眼神多好,都形同闭起眼睛走在盲道上。他们有力量,也有能力和才智,可他们忽视了社会的强大和人心的险恶,“多大个事儿啊!”这是他们这一代人最具代表性的语言符号。因此每一次发力,都有可能磕碰到转型社会的车轮上,一不留神就把自己撞到道旁的烂泥里。希望我的孙子能走上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谢谢爸,就叫李寻觅!”

“不,”我纠正说,“叫伍寻觅。不要姓李,‘李是一块伤疤。他爸爸没有尽过一丝一毫义务!”

说罢,我有了一点泪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有落下来。我伤心的不是李昆仑,而是李昆仑欠伍朵云的太多了,他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应尽的义务;对寻觅来说,李昆仑更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义务。我感到惭愧,我自责教子无方。

伍朵云流泪说:“爸……”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没让她说下去。我说:“李昆仑没有跟你走到头的福分,都怪爸和妈没把他教育好。他只要有点私心都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他总是在替别人着想,总是在替别人分忧,总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总以为自己是老大,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事实上,回过头来往身后望,揽下的事情越多,犯下的错也越多,遭受的怨气也越多,受到的伤害也就越多。”我心里很难受,把心底的话都说出来了,“爸爸活到这个年纪,越活越迷惘,不晓得是该多付出一点,还是该多一点自私。”

伍朵云说:“爸,你跟妈未尝不也是这样的人呢?”

我深深叹一口气,眼里已没有泪水。我把连日来跟顾红桃商量好的话对伍朵云说了:“从你跟李昆仑确定关系开始,我跟你妈就把你当我们的女儿看。你是姐姐,他是弟弟。你懂事,他任性。如今他把自己给任性没了,你还年轻,不管从哪一个角度说,都不应该一个人过。将来不管是招女婿上门来还是嫁出去,我们都以女儿之礼待你。宝宝跟你姓,让他的童年多一些阳光,少一些负担。”

伍朵云的泪水又下来了。顾红桃自己想哭,顾不得自己擦泪水,抽了纸巾递给儿媳妇,示意她不要哭。顾红桃给我做了个手势,她发不出声。我懂她的意思,对伍朵云说:“一切都已成事实,不要伤心了。”

伍朵云说:“爸,妈,你们考虑得太远了!”

十四

我让匠人在李昆仑墓前的矮石碑上刻下两句话:爱过该爱的人,做过该做的事。

立碑那天是大寒节气。顾红桃问我:“你将来要是去了,想在上面刻一行什么?”说罢望着我,似乎我真的死掉了那样。

我指着石碑说:“前面两句一样,第三句是:写过该写的文。”

“就这么简单?”

“能配上这三句话,一辈子不简单了。”

伍朵云推着童车里的寻觅。时间长了,伤心伤不动了。若不是在这墓地,她的情绪会好许多。她说:“爸,妈,你们长寿着呢,别说晦气话。”

寻觅能下地跑的时候,已是第二年夏天。一天我接到本市民政部门打来的电话,希望我过去一下。我和顾红桃过去了,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接到一所女子监狱的函件,说一个叫郑黄成的年迈妇人有遗物在那边,通知我们去取。

郑黄成?这不是我岳母么?一个霸道剽悍的女人,搞乱了自己的婚姻,搞坏了儿子的性取向,教出一个大剌剌的女儿。待我与她女儿结了婚,转身就跟我老丈人离婚,独自跑到北京去,先后做了一对骗子夫妇的“媒子”和一个资深老画家的保姆加情妇,倒卖画家的字画,之后就成了传说。我跟顾红桃去找过几次,一点线索都没有。近二十年来,她也没跟我们联系过,因此连江湖传说都听不到了。都以为她失踪了,现在竟突然出现,竟然成了一堆遗物。她的遗物会是什么呢?老画家的画?卖画换来的支票?那都是不义之财,拿过来烫手。我想起李昆仑出狱时把所有物品都丢掉的情景,建议顾红桃别去领那些晦气的遗物。

顾红桃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一趟,她很想知道她妈为什么到死还关在监狱里。她说:“反正我俩闲着也是闲着,去看一趟就看一趟,不折一坨肉。没啥要紧的!然后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替她丢掉。”

我耳朵边响起垃圾桶被撞击发出的哐当响,以及鸽子慌乱惊飞的声音。

我说:“不就是倒卖那老画家的字画,东窗事发,涉案金额巨大……”

“倒卖字画算啥罪?”顾红桃果断地反问我,看来这问题她琢磨过多时。

我一时答不上来,结结巴巴:“大概是诈骗罪吧,也许。”

“别大概也许,去看过了才会知道。”

我开车。一趟只有五个小时车程的路,我中途歇了四趟,差不多一个小时歇一趟。不想去,连车都开得有精无神。

从监狱方面了解到,差两年就八十岁的岳母生前吸毒,进来之前两年还参与贩毒。她死于自杀,吞下十根体温计的水银。顾旻洋和李昆仑共同实验的解毒药,正是郑黄成所贩和吸的毒品的戒毒药。

当年李昆仑的外婆突然离开我们去了北京,李昆仑多次问我们他外婆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跟外婆亲——我和顾红桃哄他说,他的外婆去了北京,等他长大了才回来。

我还想起,李昆仑把《外婆的澎湖湾》唱得最好。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曾以这首歌在校歌咏比赛中获过奖。

一个巨大的疑问悬在我头上:他俩怎么联系上这老太婆的呢?或者说,这老太婆是怎么联系上他俩的?顾旻洋从清白江监狱调回北京,跟这老太婆有没有关系?

一连串的问题让我像溺水的人不得不往肚子里呛水那样,想不让这些问题进入大脑,它们却偏偏强大地往大脑里灌;想把这些疑问解决了,可作为重要当事人的李昆仑和顾旻洋同时死亡,这就成了难解之谜。

我和顾红桃查询了老太的探视记录。在里面待了六年,只有两次探视,两次都发生在去年初夏,前后相隔十来天。签名簿上的探视人不是别人,正是顾旻洋和李昆仑,上面还贴有他俩的身份证正反面复印件。

在岳母的遗物里发现一个硬皮小本儿,封皮被胶布反复粘贴,内芯泛黄,很有些年头了。上面除了一些简单的文字,就是整页的数字和符号。数字和符号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我无法解读它们的含义。倒是那些错别字连篇的文字,可以看出这是个记事本儿。所记的都是大事,比如她何时结婚,何时离婚,何时生老大顾红桃,何时生李昆仑的老舅顾大鹏。还有若干表达情绪的话,比如埋怨我的老丈人不是男人,抱怨女儿顾红桃老是嫁不出去,抱怨儿子顾大鹏是同性恋,抱怨北京的风沙大,抱怨老画家防她像防贼一样,抱怨自己命不好,遇到的都不是好人,抱怨潘家园的书画贩子比贼还精……全是别人在亏欠她、对不起她,这世上没有一样合她的心意。

我把小本儿翻看了无数遍,没有看到有关李昆仑和顾旻洋的记载,也没看到一句自责和反省。小本儿上的最后一行字是:老天爷,你何苦亏欠我这样多!打了八十二个感叹号。大概是她的绝笔。

我还发现一串乌木项链,跟我送给李昆仑的一模一样。打开桃形链坠儿,赫然有我写的六个字:退后半步做人。

李昆仑的项链怎么会在他外婆那里?从时间上推断,李昆仑的外婆得到这串乌木项链的时间,不是李昆仑第一次上北京的时候,就是第二次。

这孩子为何不告诉我和顾红桃他知道他外婆的下落?是他外婆有特别嘱咐,还是他自作主张不告诉我们?

围绕着这串项链应该还有很多故事,李昆仑跟他外婆之间一定还有许多约定,这些我们谁都无从知道。可以肯定的是,那两个孩子是因为想把他们的外婆(奶奶)从毒品的泥淖里拉出来,才去从事那项研究的。

我攥着项链的手开始发抖,不争气的泪水像翻过堤坝的洪水。人这一辈子撞上什么样的人太重要了,有句古话说“结错一门亲,糟害三代人”,此言不虚啊!

我的心脏发出尖锐的刺痛:还有多少秘密我不知道?

顾红桃哭出声来,她说:“儿子,你一千个不值,一万个不值,这最后一桩最不值!”

我承认,顾红桃这句李昆仑永远听不见的话非常自私,却又多么无奈。

责任编辑 子 矜

李新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级研修班毕业。在《飞天》《长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3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入多种年度作品选。出版小说集《丽李新勇日红尘》《风月》《某年某月某一天》、散文集《穿草鞋的风》《余棉有韵》《马蹄上的歌谣》、长篇纪实文学《到江尾海头去》等11部。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南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启东市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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