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旗上的眼睛

2015-08-30 20:02王小忠
飞天 2015年8期
关键词:春兰

“做最后一次吧!”魏红知道,最后一次也可以不做,但他还是言不由衷地说了出来。当他回想起这一切时,剩下的只有日夜不安的内疚和懊悔。“华佗再世”“妙手回春”,两面挂在墙上的光彩夺目的锦旗,似乎生出了无数双眼睛,时刻注视着他。他只要一看见那两面锦旗,就觉得自己的身形在突然之间矮小了一半。

高原初春的阳光十分透亮,但寒气依然逼人,可银秀的两鬓角隐约有汗水闪动。银秀二十岁了,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满头银发的春兰看着女儿,重重叹了一口气。她颤抖着从衣兜里取出一块布帕,慢慢靠近银秀。银秀敏感地躲开了,她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悲苦,转过身子,偷偷擦掉眼泪,把自己向屋檐深处挪了挪。

银秀不到一岁就没了父亲,那年春兰刚刚四十,对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心痛的?日子依旧于千变万化或一成不变里演绎着生活的极致——油盐酱醋。春兰带着女儿磕磕绊绊走过这些年,最终不可遏制地踏进了她所担忧而害怕的“冬天”。无法预知所剩的日子将会带来什么,然而“冬天”已经给她的整个人生留下了太多的残酷,无法捡拾,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过去或未来。每天一见到阳光,她就想起魏红,并且不住地念叨:银秀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魏红是赤脚大夫,媳妇难产去世后,自己开了诊所。诊所不大,呈“甘”字形,外面是摆放着蜂窝似的中药柜,一排排抽屉的上下左右都写满了字。里面一小间既是治疗室,也是他睡觉休息的地方。桌子上铺开许多书,圈圈点点,红黑线条夹杂,蜘蛛一样的字爬满了书的空隙。魏红对人的各个关节和经络熟悉得像绣花姑娘在花布上走针一样,对中药的四气五味、升降沉浮、归经配伍也是倒背如流。在大医院没有看好的病,经过他把脉之后,几付中药就有所好转。

除了这些之外,魏红针灸方面也很拿手。一个像钱包一样的里面填满了海绵的小包里插满了针,那不是一般的针,是上古年代的银针。魏红说,那些针来历曲折,一言难尽,总之是流落到他手里,他就要奉行当年赠针之人嘱托的那句话——以针救人。除了那包针,魏红还有个装过雪花膏的铁盒子,里面装满艾绒。艾绒是他亲手制作的,选用的都是生长在阳坡处的艾草叶子。每年端午前后魏红就去采艾叶,挂在屋檐下风干,然后装在纸箱子里,到第二年端午前后才拿出来。艾叶经过一年的光阴,早已不见了绿意。采来鲜嫩的艾叶,挂在屋檐下之后,魏红就开始收拾那些熟艾。处理熟艾是需要花工夫的,先要碾轧,去掉粗梗,然后放在手心里搓揉,直至成绒。最后还要把那些艾绒放在瓷盘里,用食指和中指按需要搓成蚕豆、米粒等不同形状的艾炷。

几根针,一盒艾绒,治好了不少人的病痛,魏红因此声名鹊起。魏红轻易不给病人扎针,先开几付中药,倘若不见效果,方才考虑针灸。魏红确定需要针灸的时候往往要定个时间,错过他说的那个时辰,他也不会扎针放艾的。针灸要通阴阳五行,魏红说得很玄乎。他说天地万物都有阴阳,人的每个部位、器官、组织也一样,而且随着时间和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倘若阴阳之间因失去调理而倾斜的话,病就来了。看病要分清阴阳表里寒热虚实,阴阳分不清还看啥病呢?同样,五行的生克乘侮搞不清楚,就很难诊断病因。

银秀是她母亲送到魏红诊所的,那时候,银秀刚初中毕业。魏红的诊所如日中天,可魏红没有子女,一个人顾不过来。魏红托人想找个抓药的,可迟迟未能找到。春兰自从丈夫过世之后,就和银秀相依为命。岁月不饶人呀,她的身体也渐渐呈现出各种不良征兆。春兰当然也是魏红诊所里的常客了。

魏红给春兰说过好几次,但春兰没有同意。魏红也是动了恻隐之心,因为银秀是初中生,识得几个字,人也聪明。魏红动用心思,认真给春兰诊断、治疗,虽然有所好转,但效果不是太好。他对春兰的病因做不到十分准确的诊断,但大致推断为郁症,精神恍惚、心神不宁、舌苔薄白、脉弦细弱、常打哈欠还是比较明显的。重镇安神的药不宜长期服用,因为多金石,不但昂贵,而且有阻于脾胃运化。滋养安神的药倒是吃了不少,可就是效果不明显。有段时间,魏红想着要放弃对她的治疗。情志所致,肝气郁结,五脏气机不和,这更需要自我情绪的调理。然而魏红却无法疏通她的情绪,想想看,丈夫突然离世,孩子没有自立,加上身心孤单,情绪怎么能好起来呢?

她的病是心病,心病仅靠药物作用不大。魏红真的放弃了,他没有再给春兰抓药,用针灸治疗或许效果更好,再说针灸花不了那么多钱。可春兰不愿意针灸。针进太冲穴难度不大,脱掉袜子就行了。期门穴就有问题了,期门穴不在脚上而在胸部,需要脱掉衣服,这对她来说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呀!

银秀初中毕业后,在继续上不上学的问题上和母亲有分歧。她跟母亲赌气,不吃不喝。春兰心里也很难过,夜夜失眠,心悸难安。

魏红最近很忙,诊所里总是有很多看病的人,春兰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她决定接受针灸,可那么多人在,怎么能脱衣服呢?这天黄昏时分,春兰又去找魏红。最近她的眼睛也红了,做事丢三落四,精神总提不起来,这样下去恐怕真要垮了。

魏红正准备关门,她看着春兰疲惫的神情和脆弱的身子,再也没有了过多的顾虑,也省略了他所奉行的五行运转以及针灸与时辰之间的关系,答应给她针灸。

春兰慢慢解开上衣纽扣,躺在魏红那间小屋的床上。还嫌不够,然而魏红并没有动手。她又把最里层的线衣拉上去,这一拉却让她的干瘪的胸部完全袒露了出来。她只剩一把骨头了,魏红在突然之间对她有了怜惜,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隐约作疼。

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魏红透露了消息吧,春兰把脚洗得很白净。魏红在她脚上捏了捏,她的腿敏感地收缩了一下,逃脱了魏红的手心。魏红再次抓住她的脚,并且在脚面上轻轻拍打着,说:“千万不能紧张!不要怕,不会疼的。”

要扎针了,春兰虽然看不见,她的紧张却是显而易见的。魏红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拿出针包,取出银针,用酒精擦了擦。擦完针之后,他又用酒精擦了擦脚面及脚丫子。酒精冰凉,春兰的脚很不安分地弹动着。针扎进去之后,春兰反而安静了许多。在期门穴扎针的时候春兰有意用手挡了挡魏红,但却被魏红坚决地挡了回去。魏红在她胸前第六肋骨的间隙附近摸了摸,然后用中指用力压了压。他问:“有酸胀的感觉吗?”春兰嗯了一声。魏红用酒精在刚才压过的地方擦了擦,然后把针扎了进去。春兰又嗯了一声。

针扎进去几分钟后,没有任何反应,魏红搬过一个圆形的小木凳,坐在床边,和春兰说起话来。

魏红说:“病从口入是一种说法,病来自思想也是真的。你看你这么虚弱,啥事情都应该想开点,再不要压在心底,这样下去,神仙都救不了你呀!”

春兰叹了一口气,她的腿子稍微收缩了一下,然后又平平展开。

魏红问她:“疼吗?”

“不疼。”她说。

“人活在世上,哪有一帆风顺的事儿!勺子和碗在一个锅里,磕磕碰碰不也正常吗?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魏红说。

“银秀不想上学了,不知道她心里想啥。”春兰叹了一口气。

“银秀有她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你也挡不住。”魏红说。

“有啥想法呢?我看她就是怕吃苦。”春兰说。

“读书是好事情,可是人家不爱读你也没办法。赶到学校,腿在她身上,你能管住吗?人生在世,早有安排,该怎样就怎样吧。”魏红说着站起身来,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针,左右捻了几下。

春兰咬了咬牙,没出声。

“有酸胀的感觉吗?头晕不晕?”魏红问。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太冲穴对春兰来说可能要比期门穴还敏感些,魏红把扎在太冲穴上的针捻了捻,同时将针再刺进三分的时候,春兰的另一个腿子来回伸缩了好几下,而且嗯出声来。

春兰从魏红诊所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路上没有人,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小路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家离诊所不是太远,但也不近。春兰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和不适,就已经到家了。银秀做好了饭,静静等着她。她坐到炕上的时候,才觉得脚丫缝里有阵刺疼,而且乳房下面也很胀,吸气时也疼。银秀没有问,她也没有说,娘俩各自吃饭。熄灯好久了,银秀还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春兰也没有睡意,她们都想着各自心里的事。

魏红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一大早就有人来。魏红第一次给城里人把脉问诊,但他并没有摆架子,或将自己缩小,他依然保持着惯常的风格,不大说话,也不轻易露笑容。来看病的是个女的,白净、高大,穿着一件黑色外套,看不出她原有的端庄,一对奶子已经成了她的门面。她坐在魏红桌前的椅子上,双手交替着紧抱胸部,显得很不自在。魏红知道,肯定是奶子出了问题。尽管如此,他还是问,哪儿不舒服?女人嗫嚅半天,用手指着胸部说:“肿了,很痛,胳膊都抬不起来。”

“多长时间了?”魏红问她。

“三个多月了。”那女人红着脸回答。

“产后尚未满月的哺乳期妇女大多都有类似的病症,你怎么拖到现在了?”魏红说。

“当时胀,没有疼。孩子断了奶后,吃了点药,好多了,没想到又犯了,现在吃药也不怎么管用。”那女人说。

“到里面来。”魏红让她坐在床边,然后说,“我看看。”

那女人犹豫了一下,便解开胸口处的别针,脱下外套,撩起内衣。右侧的奶子的确有点红肿,圆圆的像个皮球,毫无下垂的迹象。

魏红搬来小圆木凳,坐在她对面,说:“放松,不要紧张。”

那女人和魏红相对而坐,极为拘束。

魏红下手了,他在她圆而结实的奶子四周游了一圈。那女人微微闭着眼睛,不住皱眉头,似乎很痛苦。魏红让她平躺着,让奶子自然盛放,然后用半弯曲的十指很有弹性地从奶子一侧来回敲击。奶子在他的指尖下,完全成了一件精妙绝伦的乐器。这期间似乎有着无法破解的奥秘,但是,所有的奥秘都似乎无法逃脱魏红十指的碰触。敲击完之后,他又让她坐在木凳上。他不但没有停止,而且用左手托住奶子,右手五指并拢,轻轻拍击红肿的地方,然后说:“还好,没有结块儿化脓,否则就要动手术了。”说完了之后,他又握住那女人的右侧手腕,拉直右臂,伸出左拳,紧紧顶住她右侧的极泉穴,用力顶拉。那女人不断发出“嗯嗯”的呻吟。最后,魏红又把那女人的肩井、膺窗、乳根、内关、曲池、合谷等穴一一揉捏了一遍。最让那女人无法忍受的是魏红用双手拢紧她的奶子,不住向乳头方向按摩、挤压。刚做了几下,她就挡开了魏红,站起身,用衣服紧紧裹住身子。

女人从里间出来,坐在魏红桌前的椅子上,一直没有抬头。

魏红说:“吃几付药看看吧,实在不成就配合针灸。”说着便取出素日当作处方笺的那个厚厚的订在一起的笔记本。

“叫啥名字?多大了?”

“杨艳,三十三岁。”

魏红写上她的名字和年龄,然后开方:金银花二十克,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紫背天葵子各十五克……

魏红用麻纸包好药,然后说:“煎好后,加两匙酒,一起喝。药渣捣碎,可以敷在上面。先吃五付看吧,完了再过来。”

女人付了钱接过药,飞一般出了诊所。

春兰来过好几次,魏红都忙着给别人治疗。她没好意思进去,在门口转了几圈就又回去了。在银秀要不要上学的问题上,春兰最后还是未能说服银秀。由她去吧,就算送到学校,也只是图个形式。可是她能干些什么呢?春兰总是满脑子想着。她的失眠和抑郁症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有点变本加厉。

这天,到魏红诊所前来就诊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男人,那男人头顶荒芜,矮小肥胖,挺着大肚皮,脖子上堆满肥肉。他一进来就摇头晃脑,不住地用巴掌拍打后颈。魏红给他做了诊断,是痹症,大多都是因为肝肾不足,外受风寒湿所致。肝肾不足,则风寒湿趁虚而入,导致气血运行不畅,经络阻隔。这样的病人以前他治疗过不少,但大多都不见效果。长期劳损使动脉受压,仅靠温经散寒、活血止痛的药物是远远不够的。魏红的临床经验远远不如那些专科医院里的大夫,但是,他也治好过几例这样的病人,那就是按摩。

那男人给魏红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痛苦,他说:“平日很忙,每天都要研究各种各样的报告,还要冥思苦想起草各种各样的文件,眼睛模糊了,脖子也僵硬了,有名的大夫看过,专科医院也没少跑,就是没有效果。有人说左右转动脖子,我转得双眼冒金星,也没有得到缓解,我是费了很大的劲,这不才打听到你了吗?”

魏红知道,颈椎病是难以根治的,除了放松心情、保持良好的心态,最重要的是勤于锻炼。药物只能辅助,针灸也是缓解。他原想开几付中药打发走他,听说费了如此周折才打听到他,这才动了试一试的念头。

那男人趴在床上就是一堆肉。魏红用双掌拨抚他的颈肩数遍,然后又点揉风池、风府等处穴位,并按压大椎、天柱穴边线,牵拉颊部,复位棘突,前后不到一小时,已经大汗淋漓。他第二次来找魏红的时候已经好多了。魏红皱了皱眉头,但不能推脱。他太肥了,做理疗很吃力。像上次一样,他爬上床等魏红的时候,魏红看着他四平八稳躺下,就问他:“能忍住疼吗?”

“能。不能忍受的都忍受过,疼算什么!”

“我给你扎几针试试?效果要比按摩好些。”魏红心想,他的身板使用火针最合适。

魏红取出了一般不用的另一个针包,然后点着酒精灯。

“这是干嘛?”那人问。

“火针对这类病的疗效比较好,你忍一忍吧。”魏红说。

那人半信半疑,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魏红用蘸有酒精的棉签在他的肾俞穴上擦了擦,然后取出一根最长的针,用竹片夹住针尾,在酒精灯上烧红了针,对准穴位,迅速刺入。像杀猪一样,那人一声长嚎。未等他嚎叫停止,魏红已将针退出,用事先准备好的消毒干棉球按压住针孔,并用胶布固定了。几分钟过后,魏红让他转过身子躺着。

当他在关元穴上消毒的时候,那人还真怕了。他说:“不能换个治疗法吗?”

魏红说:“不能。”

那人哦了一声,肚皮及整个身子都不住颤抖。

“你能忍受吗?这样是不能进针的。”魏红说。

“能。”他说。接着又是一声长嚎。

等魏红处理好针眼,扶他起来时,他浑身都已经湿了。其实火针并没有那么疼,大概因为心理因素,过分的紧张导致很多人对这种疗法产生了抵触。

治疗完之后,那人似乎不会走路了。魏红又给他开了药,并嘱咐他说:“没药、血竭、透骨草、独活,这些都是温经散寒、活血止痛的,你回去粉碎,装入布袋,加热后放在颈椎处,效果很好。还有,针眼未好之前不能洗澡,不能用手抓挠,一旦感染了就很麻烦。”

那人不住点头。

几日之后,他又来了。一来便喜笑颜开,说是颈椎不疼了,轻松了好多,像老朋友一样,他坐在魏红桌前的椅子上说说笑笑。魏红真有点烦他,但他不好意思赶他走。和病人聊聊,实际上对他的临床经验是十分有利的。魏红深知这一点,但他真想赶他走。这期间杨艳来过一次,抓了药就走了。她一定还会来的,因为对症下药病人才能对大夫产生信任。而对症下药说起来容易,实则很难。魏红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了。

那人不住地说着他的事情,魏红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他说:“年轻的时候一心想要干一番事业,于是千方百计钻进那个行列,没曾想到进了那一行,才体验到了艰难。不懂得一些非常微妙的变化,哪怕是一言一行,吃了不少苦头呀。”他停了停,接着又说,“办公室工作是很苦的,几乎没有自由,天天围着人家转圈,就差提尿端屎了。你看,都成这样了。”他说着用手拍了拍光亮的脑壳,“不过现在好多了。”

魏红听着就笑出声了,“你的病就是这么来的?”

那人也笑了,他说:“没办法,是人总得要活,而且要活得更好,不吃苦哪来甜呢?”

魏红笑着说:“甜中苦唯有自己知道,你还是先好好治病吧。”

那人连声说是。魏红又给他开了几付药,嘱咐了一番,打发他走了。

春兰来诊所往往要先瞅准时机,她已经在诊所附近潜伏了好几天。魏红并不知道这些,还以为她的病好了,没想到,他准备关门的时候,她却来了。

魏红给春兰扎针后,又在她的太冲、膻中、鱼际、神门等穴放了艾绒。艾绒在她干瘪的皮肤上留下了好几个圆圆的印痕。治疗完之后,春兰没有走,她给他说起了银秀的事情来。家庭的事情很复杂,三言两语是无法说清的。总之,魏红听出了她的意思,就是想给银秀找个出路,大姑娘闲在家里不是个事。然而,魏红不能给她出个适中的主意。

春兰说:“银秀不想上学,可她能做些什么呢?我的身子骨也就这样,她总要有个去处呀!”

魏红说:“天生一人,必有一路,担心也是没有必要的。”

春兰说:“不担心也不由我,这几天她闹腾着要去外面打工,我放心不下。”

“出去不见得就是坏事情。”魏红说,“呆在家里哪有出路呢?”

春兰说:“可家门口又没有她可干的活。”

魏红说:“这么多年了,你咋不找个?多少也有个照应呀。”

春兰说:“你咋也不找个?”

魏红说:“没有遇到合适的,再说也习惯了。”

“哪样的才算合适呢?”春兰说着脸就红了起来。

魏红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该说啥。

话赶话,最后还是回到银秀身上来了。魏红一直想找个帮忙抓药的人,就是没有合适的。城里娃娃不会跑到乡下来,乡下识字的又少。老早以前他就想过银秀,可银秀在读书,不好打问。突然间魏红有点懊悔,春兰丈夫去世后,村子里有好心人撮合过他和春兰,但双方都没上心,最后不了了之。那时候银秀还小,倘若和春兰成了,也是好事儿。然而世间的许多事情也许真的早已注定,懊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过让银秀来诊所帮忙抓药,也是一件好事,一来不用提供吃饭和住宿,二来也算是间接帮她娘俩。至于抓药,花几天时间指点指点应该没有问题。

银秀顺利地到魏红诊所帮忙抓药,惹得不少同龄人眼红,春兰也放下了担忧的那颗心。在魏红的指点下,银秀抓药得心应手。春兰的病也渐渐有所好转,她隔三差五总来诊所,有时候还带饭过来,大家的心都有所安慰。尽管如此,魏红还是不敢留银秀太迟,太阳高高的,他就打发银秀回家了,他不想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想让村里人说三道四。

实际上抓药就是一阵子的事情,晌午一过,看病的人就几乎没有了。银秀一走,魏红就将自己沉浸在医学书籍中去。算算看,从当赤脚大夫那天起,也有二十多年了。如果妻子还在的话,孩子应该和银秀差不多大,或许他依然背着药箱走街串巷。妻子离去之后,他就潜心研习中医,一个年轻小伙熬成中年人,收敛了内心的欲望,也不简单呀。有时候他也想找个老婆,可那仅仅是一闪念之后便也没有了过于强烈的感觉。

杨艳来得早,太阳刚刚翻过山梁,她就到了诊所门口。杨艳没有了前些日子的痛苦神情,她的胸脯看上去小了许多,而且也没有穿那件宽大的外套。一件淡绿色的剪刀领羊毛衫,看起来简洁大方。杨艳少了第一次来看病时的矜持,一坐下来就连声感谢魏红,然后不住赞扬他的医术,魏红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和前次一样,魏红给她认真做了治疗。魏红给病人治疗的时候,银秀是不会进来的,除非他叫她。魏红用双手按摩、挤压的时候,杨艳不住挪动着,但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生硬地挡开他的手。她的胸部的确小了许多,也没有以前那么坚挺,乳头四周的红肿也消散了。那奶子在魏红双手之间像气球,硬软恰到好处,且能随指间力度而左右张弛。魏红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按摩好不容易算是完成了,杨艳的两腮像涂了胭脂,半闭半睁的眼睛里充满感激,也散射出羞涩。

魏红说:“乳痈属于慢性病,提早治疗,就可以避免手术。你说好好的东西上开个口子好吗?平时要注意,不要郁怒、忧思,房事要节制。”

杨艳说:“以前吃过很多西药,但药一停就又犯了。”

“中药见效缓慢,但能治本。你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先扎几针吧,扎针要按时,持续十日估计就差不多了。艾灸就算了,身上烫个疤痕不好看。”魏红一边说,一边取出装有银针的那个针包和棉签。

杨艳说:“衣服穿着吗?”她说着就低下了头。

“不能,穿上怎么扎针呢?”魏红说。

杨艳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魏红又说:“不疼的,二十分钟就好了。你平平躺下,不要动。”

杨艳用衣服盖住了胸部,眼睛看了下天花板,然后又闭上了。

膺窗、下巨虚、内关、行间等穴都扎了针,期门疏肝调气,化瘀宽胸,天池消气血之阻遏,都是很重要的。十五分钟后,魏红把扎在各处穴位上的针分别进行了捻转或进退,杨艳不住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不知道是由于紧张而无意间的出声,还是进退捻转的强度刺疼了她?魏红给她开了几付清热解毒、活血化瘀的药,再三嘱咐她不要动怒,保持快乐的心态、按时服药,就会好起来的。

杨艳走了,魏红坐在桌子前,心里觉得有些空荡。倒也没有其他坏主意,治好一个病人对他而言,是积德无量,但他的心里却总有杨艳的影子晃动。

春兰的病依然没有根治,她神志恍惚,大有虚损劳极之态,她到诊所的时候,已经气喘不停。魏红看着她如此之态,心里有说不出的怜惜。其实,春兰的病需要更多时间的安神修养,可她自己无法清闲下来。虽然银秀的事情暂时有所安顿,但看得出,她想的不仅仅是眼下,而是更为长远的她的前程。一世人生牵念太多,真的好累呀。魏红在心头忽地闪过一个念想,自己到看不动病的那一天该怎么办?和春兰其实是很合适的,可是已经错过了。就算她娘俩接受,而他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却怎么也过不去。一个人倒也无牵无挂,死后都是白骨一堆。他不再去想这些,因为想得多往往会令人伤心,伤心就会引致五脏受损,这是很不合算的。

银秀看着母亲,心里也很难过,然而她却没有任何办法。她母亲的病大概源于父亲的突然去世,但她却无法疏通母亲的心理。春兰坐在魏红桌前,休息了一会儿,气喘好多了。魏红给她把了把脉,没说什么。春兰见魏红不开口,她也没有问,只是叹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魏红对银秀说:“明天去城里买个砂罐。”停了一会儿,他又对银秀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说完之后,他又对春兰说,“要找一味药,也难也容易,只是人人都不会留心存放的。”

春兰问魏红:“啥药?贵吗?”

“也不贵,留心点的话很容易。”魏红说。

“是啥药呀?”春兰问。

魏红说:“紫河车。”

“啥车?”

“哦,这么说你不会知道,说胎盘你就明白了。”

春兰皱了下眉,说:“现在到哪儿去找胎盘呢?”

“明天就不开门了,我去城里一趟。”魏红说,“你们先回去吧,等我回来再说。”

魏红把党参、黄芪、熟地、当归、黄柏等药配好后,放进砂罐,然后让银秀蹲在门口熬药。他自己去了里间,认真务弄好不容易找来的紫河车。魏红将那具紫河车一点一点研成细末,小心地用纸包起,然后又灌到一个干净的玻璃瓶里。

魏红又要出门了,他要去邻村找蜂蜜。人人都不会逃脱生老病死,魏红来找蜂蜜,自然不会太难。银秀在门口煎了好几天药,煎药的同时,魏红还给了她将那几味药磨成粉末的任务。银秀研磨那些中药的时候,魏红就蹲在门口认真熬药。

魏红好几天都没开门,他在专心炼蜜,仔细分配灌在瓶子里的紫河车和药膏与药粉之间的比例,等制成大蜜丸时,他觉得快要累死了。不过看着制成的那两大玻璃罐乌黑发亮的蜜丸时,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杨艳来过几次,可魏红诊所总是关着,她不知道能在哪儿找到他。

这天中午,魏红打开诊所门,天气阴阴的,他伸了伸腰,甩了几下胳膊,才发现了杨艳,她在他身旁,静静看着他。

魏红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来了?”

“来了好几趟。”杨艳也笑了笑。

“哦,前些日子有事,都忘记给你说的时间了。”魏红说,“进来吧,外面凉。”

杨艳坐在魏红桌前,魏红问她最近的情况,她都一一作了回答。

魏红说:“病重在调理,心情畅快比吃药重要。”

杨艳不住地点头。

魏红给她做了疗理,也扎了针,完了之后便从玻璃罐里取了三十颗大蜜丸,他告诉杨艳说:“这药很珍贵,益气养血的功效很好,你吃了就知道。”

杨艳接过大蜜丸,连声道谢。

魏红说:“等吃完之后再来一趟吧,治病要治根,不要落下后遗症。”

杨艳拿着药丸走了,魏红的心又空了一截。他对杨艳有种特别的感觉,就是说不出来。这种感觉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有了,虽然那时候的杨艳看起来并不漂亮。魏红知道,这么多年来,那张小床上他阅人无数,但那是本分,那种本分从来就不允许有丝毫杂念。杨艳留给他的只是念想,这念想却让他在深夜里有着不安分的举动。魏红开始憎恨自己,可他无法拒绝,他总是想着杨艳永远就那样躺在床上,他给她认真地按摩、疗理、扎针。他渴望时间在他想象的时候停止下来、不要走,可当他睁开眼睛、看见外面红红的太阳时,才发觉这一切都是荒唐的梦。

银秀越来越聪明了,魏红看着很喜欢。无论是抓药还是熬药时对火候的把握,一点就通,无需操心。她把那么多中药柜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啥药在啥地方,闭着眼也能准确无误地拉开抽屉。

自从吃了大蜜丸之后,春兰的病情稍有好转,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这天她和银秀早早就过来了,魏红又给她取了药,嘱咐她按时吃,不要过于劳心,药钱从银秀的工资里扣,当然他不可能扣太多。她对春兰一直是带着某种怜惜的,一个女人既要操心家务,还要为孩子着想,很不容易的。再说了,他也不缺那点钱,能帮的尽量帮。说实话,银秀能过来,也算是给他帮了大忙。

天气渐渐进入盛夏,高原的盛夏的确舒服,不热也不凉。山山峁峁一片葱茏,沟沟洼洼也是绿意浓浓。不见了荒凉,人心就踏实了许多。早晨牛羊出动的声音杂沓有力,傍晚鸟儿的鸣叫悦耳动听,只是村子里闲人少了,墙根处晒太阳的老年人也悄悄藏在阴凉处,整个村子似乎只剩下魏红和银秀了。

杨艳吃完了药,按时来找魏红。杨艳的天庭亮堂了很多,少了以前的萎靡,多了活泼与调皮。魏红给她把了脉,感觉好多了,脉象不浮不沉,从容和缓。

魏红对杨艳说:“好得差不多了,做最后一次治疗吧。”魏红知道,最后一次也可以不做,吃点药完全可以。

杨艳说:“谢谢大夫。”

魏红准备好银针和棉签,这次他没有按摩,也没有挤压,他对杨艳说:“已经好了,今后要好好调理。我给你扎几针,以防再犯。”

杨艳只是点了点头,她把那件薄如翅翼的粉色外套盖在胸口处,然后闭上了眼睛。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杨艳戴了胸罩,魏红心里咯噔了一下。

魏红说:“解开吧,现在还不适宜戴这东西,它对你的病有害无益。”

杨艳什么都没说,背过手,解开了扣子。

魏红先在她的太冲上扎针,在期门和天池穴扎针时,魏红轻轻解开她的胸罩。他拿着棉签,在穴位四周消毒后没有立刻扎针,而是轻轻摸了一下它。太美了,似乎是个百玩不腻的玉器,温润而细腻,温暖而光滑。

杨艳睁开了眼睛,她看着他,张开口,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魏红说:“的确是好了。”

十五分钟之后,魏红开始对针进行捻转和进退,杨艳忍不住发出“嗯嗯”的声音。

“这些穴位要进行强刺激,否则效果不大。”魏红边说边不由自主地在杨艳肚脐两侧的大巨穴上按摩起来。魏红知道,大巨穴有促进血液循环的功效,也可以让她的身体兴奋起来。从大巨到气海、关元,再到中极。杨艳不断地扭动身子,气息也重了起来。魏红按着按着,双手便又从中极滑向臀区附近的居髎穴。杨艳的气息越来越重,但没有出声。

按完之后,扎针的时间也到了。杨艳坐起身,穿了衣服。

魏红说:“趴下吧,还有一处要按。”

杨艳又乖乖地趴在床上。

魏红拉起她的腿子,在膝盖后方的委中穴上使劲压了下,这一压让杨艳叫出声来。

魏红说:“很疼吗?”

“不是疼,是酸、麻,忍不住。”杨艳说。

“那就对了,忍忍吧。”魏红继续压她膝盖后方的委中穴。

渐渐的,杨艳粗重的气息里捎带着轻微的呻吟。魏红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杨艳实在忍受不住那种奇痒和酸胀,她没有征得魏红的同意就爬了起来。此时的杨艳目光流转,脸色红润,她半跪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魏红。魏红向她靠了靠,伸出双手,说:“肩井还需要按吗?”魏红说完之后,便觉得不对劲,治病就是治病,哪有这样问的?这和街头的按摩店有啥区别?

“需要。”杨艳说着便将身子倾倒在魏红伸出的双臂里,魏红感觉天地在瞬间空了。这是他最不希望的,也是他梦寐过多次的。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大夫,甚至不是个好人。魏红的内心纠结着,千万种遐想和复杂的感觉冲涌而来。银秀一直在门口看着。魏红看见了银秀,他慌忙推开杨艳,瞬间,他的内心万念俱灰。

杨艳拿着魏红给她的一包大蜜丸走了,临走前魏红对杨艳说:“再不用来了。”

银秀已经不小了,她会怎么想呢?说真的,银秀没有专门要偷看,而是因为杨艳的叫声,更是因为魏红的针灸在方圆有很大的名望。她没有多想,也不会把看到的一切滋生成魏红所想的那么可耻,除了治病,再没有其他因素夹杂其中。魏红的想法却和银秀恰恰相反,当他看到银秀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些年的好名誉全完了。

银秀依旧按时到诊所来,而魏红总是不敢面对她,心里有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也因为他的内心的确有邪念,所以他看到银秀的每一个笑容里都满带着诡异。他想辞退银秀,一直熬到秋收时节,还是没能开口。

春兰取过几回药,她的病真的好多了。

魏红对春兰说:“最近感觉怎么样?”

春兰说:“好多了。银秀使唤着还顺手吧?”

魏红说:“还好。她没说啥吧?”

春兰吞吞吐吐,躲躲闪闪,半响不说话。是不是银秀告诉了她什么?魏红的心快提到嗓门来了。

春兰接着又说,“你看我经常取药,这药钱,你都记着吧……”

魏红不知道春兰怎么就突然提起药钱来了,不是已经说过要从银秀的工资里扣吗?是不是银秀真的说啥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魏红说:“不要紧,你别放在心上,安心养病。”

春兰说:“我们娘俩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魏红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秋收之后,街上的闲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诊所一到午后就稍有空闲,由银秀看守着,魏红才有时间出去溜达一圈。其实魏红是不大爱到街上走动的,也是因为这段时间里他心里堵得慌。大家见了魏红都很客气,魏红并没有感受到众人对他的客气或是敬重,突然之间,他的内心有种被隔离的感觉。魏红向大家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他一个人沿着通往村口的那条路,慢慢走着。

这是迟早的事,银秀又不是自己的女儿,凭什么要人家替你守口如瓶?传出去还有啥脸面活在世上?魏红心里乱乱的,他独自走到村口,又返了回来。做人真的很难,怎么才不难呢?除非闭上眼睛。可他不想,他觉着自己的人生之路还没有到画句号的时候。杨艳,那个十分耐看的女人毁了他吗?这样的推理显然是荒唐的。可他真做错了吗?自己却找不到根源。魏红懊丧极了。他开始痛恨自己,甚至痛恨杨艳,痛恨所有前来找他看病的人。他将痛恨的根源推至好久以前……

这天早上,魏红刚洗漱完毕,就听见外面有嘈杂的声音,接着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原来是那个治疗过颈椎的男人,他和另外两个人,他们开着一辆很漂亮的小汽车。

“魏大夫,我专门感谢你来了,病好了,总该来表示哈嘛。”那男人一见魏红,就笑呵呵地拉住魏红的手不放。其余两人从车上取出了好几盒礼品,还有一面锦旗。礼品放在桌子上,然后他们张罗着把锦旗挂在一面空着的墙上。“华佗再世”,魏红看着锦旗上闪闪发亮的四个大字,心里不禁有点发慌。

“你这么客气,我有点不好意思了。”魏红说。

“应该的,应该的,你看我这老毛病再也没有犯过。当然了,不用伏案研究文件,也不用埋头苦想、挖空心思地去写。”那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

“高升了应该祝贺呀,但还是要注意休息,保养是很关键的。”魏红说。

那男人硬要拉着魏红去城里,说吃个便饭,到他家转转,以后做个朋友。谁没有头疼脑热啥的?有忙可以相互帮嘛。魏红拒绝了,说下午还有约好的几个病人要来。

他们走了,门口看热闹的人也走了。魏红看着挂在墙上的锦旗,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担忧,他把礼品分了两盒,给了银秀,让她早些回家。银秀接过礼品,啥都没说,露了下笑容就走了。魏红很讨厌银秀的笑容,他总是感觉她的笑容背后带着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诡秘。

魏红渐渐喜欢上独自去村口的那条小路,在那条小路上,他可以想想自己的心事,可以给自己说说不愿让别人听见的话。魏红喜欢上了孤独,也喜欢上了想象和猜测。他有点抑郁,可惜他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

天气渐渐进入冬季,整个村子很快就变得萧杀起来。四周的杨树直直立着,呈现出铮铮铁骨,那些在时间里由绿变黄、由黄渐而凋落的叶片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昔的风采,它们遗落在道路上,随风乱跑。

银秀最近感冒了,她坐在小凳子上不住地吸鼻涕。魏红已将火炉搬了出来,他知道高原冬天的漫长。

这天杨艳又来了,和那个男人一样,也是来送锦旗的。

银秀接过杨艳送来的锦旗,挂在墙上,笑着对魏红说:“有两个了。”

杨艳说:“明年就没地方挂了。”

魏红也笑了笑,说:“病好了比啥都好。”

银秀说:“魏大夫手艺高明,不舒服了就过来,大医院有时候耽误人呢。”

杨艳笑着说:“也是呀,多亏了魏大夫,如果不是他,说不定我还痛苦着呢。”

银秀的话里似乎有更深的意思,魏红盯着挂在墙上的两面锦旗,看着“华佗再世”和“妙手回春”,心里很不是滋味。

天气渐渐野了起来,山道上狂风四起,村子在灰尘里静静卧着,没有了生机。银秀坐在小凳子上连声咳嗽,魏红看了看她的舌头,并且把了脉,舌苔薄白微黄,脉象浮数,风热已侵入肺腑。这丫头有些严重了,不及时治疗的话会很麻烦。

银秀坚持着按时来诊所,她的咳嗽丝毫没有平息。魏红给她开了点药,药吃完了,可症状一点都没有好转。

银秀好几天没来诊所了,这天一大早春兰就来诊所找魏红,说银秀发高烧,一整夜胡乱喊叫。

银秀在一夜之间似乎憔悴了许多。她见魏红来了,就大声嚷着,一会儿说要跟他学大夫,一会儿又说魏红摸杨艳屁股呢。魏红皱了皱眉,他让春兰按住银秀的双手,给他扎了几针。银秀渐渐不喊叫了,再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春兰把魏红送到门口,擦掉眼泪,转身回到里屋,坐在炕头一直陪着银秀。

魏红回到诊所,有点心神不宁。那两面锦旗上像是长出了无数双眼睛,令他无法躲避。他走出诊所,在门口转了一圈,又回到里面,躺在那张小床上,微微闭上眼睛。银秀的话像利刃一样,在他心里划着。这丫头不闭嘴,迟早会有麻烦的。这丫头要是闭了嘴,我还算是个大夫吗?魏红的心乱成一团麻。

魏红被敲门声惊醒。外面零零碎碎飘着雪,春兰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魏红赶紧把她拉到屋里,他慌忙穿好衣服,然后和春兰消失在茫茫深夜里。

来不及了,银秀的高烧早已消弭于无形。她将自己脱得精光,在炕上时而痴笑,时而自语。她的脑子被烧坏了。魏红站在地上,感觉屋子都在旋转。

雪渐渐大了起来,魏红独自走在通往诊所的路上,懊悔不已。不应该那样的呀!多年来自己奉行以针救人,怎么就耽误了银秀呢?名声真有那么重要吗?所有一切都源于看病,有啥说不过去的?魏红走着想着,泪水模糊了双眼。是自己多心了,或许银秀的话里原就没有那样的意思。到底为了什么……

魏红坐在桌前,认真翻阅着书籍,直到天色微白。他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她娘俩接过来,好好照顾着。他还想,有生之年一定要治好银秀!其实,名声并不重要,作为大夫,良心和职业操守才是值得终身坚守的。

前来诊所就诊的人并没有因为银秀的疯癫而减少,魏红给每一个病人认真看病,精心治疗,他再也没有找过别人来帮忙。可当他看见“华佗再世”“妙手回春”的那两面锦旗时,心里很难过,也很后悔。他想起银秀,想起那个男人,想起杨艳,还有春兰,他就悔恨自己当了大夫。

春兰隔三差五总是来诊所,一来就盯着挂在墙上的那两面锦旗喃喃自语: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是的,一定会好起来的!魏红也这么想。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大家》《北王小忠京文学》《散文》《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山花》《芳草》等刊,入选《散文精选集》《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2013青春文学》《中国年度散文佳作》等十余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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