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西北

2015-08-30 20:04李满强
飞天 2015年8期
关键词:社火羊肉

李满强

早晚一罐茶

乡下小住的时候,每个清晨,我尚在睡梦之中,就听到堂屋里的父母起床开门的声音,紧接着,就传来板斧劈柴的声响。等我起来,父母已经在堂屋的屋檐下喝茶了,一叠自家烙制的饼子,放在炉子旁边,火苗在红泥火炉上欢快地跳窜着,陶砂茶罐里,嘟嘟冒着热气……

砂罐里的茶不一会儿就沸腾了,父亲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白瓷茶盅里,母亲随后将自己的茶罐放到炉子上面去……父亲掰上一块饼子,仰头,“吱”的一声,一口茶就下去了。仿佛喝的不是茶,是人间至美的甘露和琼浆。

早茶喝罢,天光已经是大亮了。父母收拾农具,下地,开始一天的农活。

陇东乡下,喝罐罐茶的习俗由来已久。茶既是解渴饮料,也是人情和冷暖。你若是去乡间走亲戚、串门,即使你有天大的事儿,一进门,主人会先问你:熬一罐子?你还没有作答,主人顷刻之间就拢好了火,端来了点心、馒头等“茶垫子”,茶罐架好之后,再说事。若是关系好的,主人会从箱底拿出亲戚或者晚辈送的好茶,这是平日里自己舍不得喝的,来了好朋友,当然要拿出来分享,一半是炫耀,一半是款待。邻里之间,若是平日里有个七灾八难,受了别人的恩惠,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是要提一二斤茶叶,去感谢一下人家的。提的大多是春尖、砖茶之类的下等茶,但有着深厚的情义在里面。提茶的人诚心实意,受茶的人心安理得,一半斤最普通不过的茶,连起来的,是乡人之间朴素真实的感情。

茶里有故事。

小时候经常见一个叫福义的老头子来我家看爷爷,按辈分,我该叫他二爸。他那时候大概60多岁,慈眉善眼,腿有些不利索,拄着一个拐棍。他来我家的日子,也是我的节日,不仅能吃到好吃的,还能听到许多好故事。我最喜欢给他吹火熬茶,灰尘和湿柴火燃烧的烟雾经常弄得我眼泪巴巴的,但我仍然乐此不疲。二爸盘腿坐在堂屋的土炕上,等我熬好茶之后,他昂起头,“吱溜”一声,小瓷盅里的茶就没了!再美美地吸一口烟锅里的老旱烟,花白的胡须抖动着,一些故事就从胡须之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江流儿”的父母怎么在路上遇到贼人的陷害,他怎么流落到寺院;武松在景阳冈上怎么打老虎……那时我才五六岁,惊异于他的肚子里怎么就有那么多迷人的故事,仿佛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后来读书了,才知道老人讲的是《西游》和《水浒》,在不识文断字的乡人中间,以口口相传的形式流传。现在想起来,这些故事都算是我的文学启蒙,充盈着传奇和江湖隐约浩荡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懵懂,又无限地向往和喜欢。前年回乡下,问起老人的状况,想带一斤茶叶去看他,谁知父亲说,福义老人过世好些年了,想起来不免怅然。

茶里有甘苦。陇东乡间苦瘠,农活忙的时候,乡人都是披星戴月,两头摸黑。繁重的劳作之余,最常见的调节方式就是熬一罐茶。早茶是当早点来吃的,而午茶或者下午茶,则是为了在喝茶的当儿歇缓一下。常常是刚从西山上回来,就火急火燎地喝一罐茶。一罐茶,也就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再匆匆地赶往东山上忙活计。乡人喝罐罐茶,一般是不放糖的,极苦,是那种让人肠胃战栗的苦。乡人把喝茶叫“熬”茶,一个”熬”字,五味杂陈。就在这不断煎熬之中,光阴和日子也有了起色。去年春天,好友叶梓从杭州寄来一些碧螺春,明前茶,汤汁清亮可人,入口甘甜醇厚。我给父亲带了一罐回去,后来回家,发现茶叶还好端端地放在柜子里,问他为什么不喝,答:你那叫什么好茶?太淡了,没劲!对父母亲这一代人来说,已经习惯了苦茶,通常意义上的好茶,他们喝不起,也不对口味。

中国的茶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茶道辐射到了韩国、日本等地。这些“神奇的中国树叶”,呈现给世界一种让人迷恋和感慨的味道。但我翻遍茶圣陆羽的著述和清人陆廷灿所辑的《茶经》,均未见点滴关于罐罐茶的记载。数百年来,罐罐茶作为陇东乡人一种日常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默然存在,大概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前段时间去邻近的庄浪县,不经意间看到车站的附近,至今还有卖罐罐茶的:一老汉,一火炉,一茶罐。小小的茶摊旁边,聚集着许多人,煞是热闹。那些喝茶的人,有些是从乡间来赶集的,有些是出远门走亲戚回来的,彼此大概都不甚熟识,但却像是多年的老交识似的,悠然地喝着茶,聊着各自的见闻和趣事,像是一帧古老的民俗画……那一瞬间,我的内心忽然就有了一种久违的温暖。而他们的身后,是起伏连绵、沟壑纵横、苍天一般的黄土高原。

高处的暖锅

腊月三十的下午,我在院子里拆了鞭炮,一根一根点着玩,抬头间,瞥见父亲从堆放杂物的窗台上取下一个灰头土脑的东西,眯了眼,凑在跟前噗噗地吹。我问他:这是啥玩意呀?父亲边吹边应我:敬神的暖锅子!

吹去了上面的灰,那东西显出了真实的模样:一个像砂锅一样的粗砂器物,高约四十公分,中间凸起,是个烟囱,紧挨着烟囱,一圈儿中空的凹槽,底部有个小洞。我瞅到暖锅膛里还有不曾完全燃烧的木炭渣。父亲倒了木炭渣,又放到水盆里,仔细清洗。

年三十在哄闹中很快就过去了。除夕醒来,我们去堂屋里给爷爷拜年,给先人上香。磕完头,起身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暖锅高高地立在神案前面供桌的中央,烟囱里缭缭绕绕冒着青烟。它的周遭,是高高垒起来的菜。我踮起脚尖,看到有我平时最难吃到也最喜欢吃的肉片,焦黄焦黄的,还有鸡蛋饼、豆腐、粉条。暖锅似乎在故意挑逗着我的食欲,冒着热气,嘟嘟鸣叫,饭菜的香味在堂屋里弥漫开来……但这个暖锅我是吃不到的,父亲说,这是给逝去的那些先人们享用的。敬完神的食物,娃娃也不能吃,要给家里的长辈,也就是爷爷奶奶吃。

这是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暖锅的景象。它是那么的高大、神圣,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尝到暖锅的滋味,是后来。三天年过完之后,村子里开始耍地摊夜社火。我那会儿才上小学一年级,因为个头小,顶狮子、舞旱船、跑纸马、敲锣打鼓这些重要的社火角色都轮不上我,由村里高大帅的小伙子们担任;“载旦”和“船娘”的角色,也是由十几岁的女孩子们来完成的。好在我有一副跟着伙伴们放羊时练就的大嗓门,于是“社火头”就叫我唱曲儿。《劝人心》《十杯酒》《绣荷包》《十炷香》等曲儿,腔调简单,在腊月里“烧”社火的时候已经基本练习会了,即使唱着唱着忘了也没关系,因为还有唱了好多年的大人们在那主唱,我们充其量也就是个帮腔的。

老家的社火在附近是出了名的,狮子威武,纸马灵活,还有会武术表演的“拳棒手”……每年都有附近的村庄来请我们去演出。这是最让我心动向往的时刻,我们叫社火“出庄”。老家人嬉笑某个有点本事的人,会说:“哇,你还是个出庄的社火嘛!”出庄是比较严肃的事,社火队演不好了,会遭到用土扬、“熬社火”等一些羞辱。所以出庄的那天,天还没黑,社火队就集中了,动作不熟的,要多练上几遍;曲儿不熟的,也要再温习温习。临走的时候,社火头儿还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地叮嘱一番。

天黑下来之后,社火队的一干人提着灯笼,收拾好东西,就敲锣打鼓出发了。邻村的人也早早在村口提了灯笼,敲锣打鼓地迎接。转了东家转西家,耍上三五家之后,就到了我最心仪的地方。主人早在院子里摆好一排门扇,门扇上十几个暖锅子一溜儿排开,热气腾腾,火苗乱窜。暖锅子旁边是村里人家端来的油饼、花卷、馒头。主客寒暄一番之后,几十个人围着门扇开始呼哧呼哧地抢着吃,有些人没有筷子,怕暖锅里的菜没了,就地取材,折一些高粱秆儿当筷子。只见筷子雨点儿一般落下,不一会儿,十几个暖锅就都见了底。

锣鼓声再度响起时,吃完暖锅的人,就要给主家唱个道谢曲:“天上的星星打吊吊,我给亲戚把谢道,我有心给亲戚多玩耍,月落灯灭难回家……”因为肚子里装着香喷喷热烘烘的暖锅,每次的道谢曲,我都唱得特别起劲。

这些都是小时候关于暖锅的记忆。

现在的李家山,地摊社火是很多年没有再耍了。正月里的年轻人,更钟情于喝酒、打牌、上网、看电视这样的娱乐方式。倒是暖锅,从供桌上走了下来,成了农家冬日的家常美食。

装暖锅是有讲究的,要一层一层地装。先在底层铺上生洋芋片、酸菜;第二层可以放入泡好的粉条、煮熟的鸡块、排骨,再依次加入豆芽、白菜等生蔬菜;最上层可以放一些炒制好的五花肉片、豆腐和丸子等。暖锅里面的菜,最多可达七层之多。装好的暖锅,盖上盖子才能生火。夹一些燃着的木炭,放在暖锅的膛里,用扇子将火扇旺,煨。等暖锅里冒热气的时候,用调好调料的汤汁儿不断地浇淋,好让下面的菜入味。

吃暖锅也是有讲究的,要从最上层开始,一层一层地吃。暖锅的精华其实在下层,经过汤料的浇煮,土豆已经软烂如泥,入口即化,白菜也摇身一变,成了让人迷恋的事物。有朋友说,吃暖锅就像看人,历久弥香,不到最后,你是无法品出它的真味的。

暖锅有新式和旧式的两种,新式的是红铜做的,很像四川、重庆、北京一带的涮锅;旧式的是传统的砂土烧制的那种,我们叫它土暖锅。比起铜暖锅来,我更钟情于土暖锅,因为经过无数次的烧煮,食物的味道已经深深地渗入到粗砂器的缝隙与颗粒当中,这样的暖锅,沉淀了时间的记忆和味道。去年正月里,我在秦安一个名叫双庙的小村庄里看地摊社火,有个老汉抱着一个小巧的粗砂暖锅说:这是光绪年间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吃过它,现在是我家最值钱的宝贝呢!

其实暖锅这东西,并不是吾乡特有的事物,江南某些地方,给了它一个很有品味的名字:“胡适一品锅”,这东西怎么就和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人物联系到了一起,有待进一步考证。最近和散文家李新立喝酒,新立兄说,暖锅这东西,其实是古代祭祀用的青铜器演化而来的,醉酒之后,正吃着暖锅,听之,深以为然。

在距我七十公里的庄浪县,暖锅这种地方小吃已经被发扬光大,开发出了荤暖锅、素暖锅,配上庄浪特制直径达四十公分的大馍馍,吃暖锅成了当地一个盛大的景象。我曾暗自揣猜,乡人喜欢暖锅,大概是喜欢着冬天里出门在外的人赶了回来,场院上空雪下得正紧,堂屋里,一家人团坐在温热的土炕上,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可以吃出来的那种团圆热烈的景象罢。

事羊记

羊出西北。

甘南草原的欧拉羊,新疆塔城的贵妃羊,宁夏盐池的滩羊……都是数一数二的好羊。内蒙草原的羊似乎也不错,肉质鲜嫩,无膻味。国人食羊的历史可谓久远,最早可追溯到1100多年前,一些出土的壁画中就描述了当时人们吃羊肉的情景。到了宋朝,上至北宋太祖赵匡胤,下到南宋名将韩世忠,都偏好羊肉。元代以后,风气更盛,元宫廷太医忽思慧所写的《饮膳正要》中,含羊肉的菜占了近八成。到了清朝,羊肉的吃法更是发挥到了极致,从乾隆爷下江南的饮食档案来看,最著名的当属清朝宫廷的108道羊肉大宴了。

羊肉的吃法不一而足,有红焖羊肉、铁板羊肉、烤全羊、清炖羊肉、羊肉泡馍、馕包肉等等。众多的吃法之中,我最熟悉也最喜欢的,还是胡啦羊头、死面饼子羊肉泡和手抓羊肉。

甘肃和宁夏是邻居,我所在的县城,到西海固也就100公里的路。既然是邻居,就免不了经常走动。某年冬天,宁夏回族诗人单永珍电话里吆喝我说:我们在一个村子里宰了两只羊,你带几个兄弟过来吧!两只羊啊,若是放在古代,那是王侯将相的享受,是在青铜器里才能见到的美食。知道永珍不会诳我,于是带了几个兄弟赶过去。诗人牛红旗开车接我们,七拐八弯,抵达一个僻静的小村庄,诗人王怀凌、阿尔,散文作家阿舍也都来了。羊是阿訇现场宰杀的,农家将羊肉清炖,只加了盐和胡椒,鲜嫩、肥美。一干人盘腿坐在农家的热炕上,窗外北风呼啸,屋内热气腾腾,用粗瓷碗盛了白酒,边吃边饮。肉是鲜肉,酒是烈酒,人是爽人,吃得尽兴,喝得开怀,最后是我醉得人事不省。

除了清炖,宁夏的羊肉之中,最让人难忘的,还是胡啦羊羔头。回民天生都是做牛羊肉的好手。固原六小的旁边,有两家专营羊羔头和羊蹄的老店,一家叫“马文清羊羔头”,另一家叫“马德国羊羔头”。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去固原,和单永珍、王怀凌一干人喝完酒已是半夜光景,怀凌说,咱吃宵夜去。摸黑进了一家小店,店主端上来一盘羊羔头,一人一头。我有些犯怵,这能吃完吗?怎么吃?对于新鲜陌生的事物,我们总是心怀本能的拒绝和警惕。永珍说,放开吃,好吃得很!边说边教我。我半信半疑地撕了一块肉,酥烂可口,麻而不辣,不肥不腻,果然好味道!于是乎,放开手脚,风卷残云,顷刻之间,一只羊头就变魔术般,没了!有了第一次,后来每次去固原,都要专门寻了去吃。这两间老店,专卖羊头羊蹄,早上歇业,下午五点开门,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三百多只羊头就卖完了。第一次吃的时候每个羊头八块钱,现在涨到了三十五元,但是吃的人有增无减,常常是不到十点就告罄。

关于羊头,我写过几首诗,录其中一首:

哦,我的主人

我吞食青草

啜饮甘露

忍受鞭笞和孤独

为的是有一天

在你路过的时候

提头来见

……

人都有虚伪的一面,写作者尤甚。一边怀揣恻隐与悲悯,一边又无法拒绝羊肉带来的味蕾刺激和肠胃舒坦,大快朵颐。我也不能免俗。

已过世的老作家汪曾祺有一篇《手把羊肉》,说的是在蒙古包里吃羊的事儿。这老头挺可爱,写了许多让人心肺温暖的文字。但这个“把”字似乎太“文”了一点,没有还原羊肉的本味。在西北,大多都叫“手抓羊肉”,一个“抓”字,羊肉美味馋人的形象就跃然纸上。

我吃过最有意思的手抓羊肉,是在甘南的玛曲草原上。

玛曲是藏区,黄河从青海流到这里之后,悠然地拐了个弯,留下了水草丰美的大草原。这里的欧拉羊是藏系羊,体格健壮,高大丰美,头小臀肥。由于常年在草原上游荡,吃青草,饮甘露,肉质异常细腻鲜美。甲午年七月,我和诗人郭晓琦、扎西才让、王小忠等人一起参加《格桑花》编辑部在玛曲草原开的笔会,有机会一睹阿万仓湿地草原壮阔辽远的美景,也尝到了正宗的手抓欧拉羊肉。在海拔3000多米的草原上,我们支了锅灶,用黄河水煮羊肉。藏族人煮羊肉更简单,只在羊肉快熟的时候放点盐,这样煮出的羊肉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食材的新鲜和原味。肉熟到七八成时,就可出锅食用。大家一哄而上,每人手抓一块,在野花摇曳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边吃,边喝藏人自己酿的青稞酒。很多藏族朋友都随身带着小刀,左手抓肉,右手剔骨,左右开弓,吃下来,一块骨头白白净净,像是件艺术品。远处雪山巍峨,近处青草悠然,身边藏族朋友歌声悠长动听,纵是你有家国心事,在这里也仿佛到了世外桃源,可以吃得痛快,喝得酣畅。

在我的老家,羊肉最常见的吃法,是死面饼子羊肉泡。羊肉的做法和陕西羊肉泡差不多,只是饼子大有差异。陕西人用的是发面饼,我老家则是用开水烫了面之后,将面团擀成几毫米的薄饼烙制而成,叫“死面饼子”,这样的饼子撕成一寸见方的小块,泡入羊肉汤中,不会发糊,柔软、筋道,很有嚼头。

近日翻李笠翁《闲情偶寄》,看到他关于羊的几句话,饶有趣味:“参芪补气,羊肉补行,余谓补人者羊,害人者亦羊。”意思是羊肉多食容易发胀,对身体不好。李渔是浙江人,一生风雅,阅历无数,但他没到过西北,没有尝过这里各色的羊肉,如果他吃过正宗的手抓,估计就不会这么说了。

《说文解字》上说:“事”者,职也,本来是我吃羊,反而说成是事羊,看,只因我好这一口,又自欺欺“羊”地虚伪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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