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台阶(外一题)

2015-08-30 20:08马红红
飞天 2015年8期
关键词:青石台阶爷爷

马红红

老家门口有一棵粗壮高大的杏树,杏树下面有一排青石台阶。杏儿金黄的颜色,青石台阶一样光洁。

小时候,杏子熟了,爷爷找来一条大床单,四个大人揪住四角,父亲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爬上树,用棍子在枝上敲,那些金黄色的杏儿就纷纷下落,落到床单上。收拾好杏子,爷爷取下挂在墙上的小篮子,装满一篮上好的杏,让我提上,送给左邻右舍,还不忘教我一句:到邻居家要问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好,就说我爷爷让你们吃杏儿。

我们一帮小伙伴坐在青石台阶上玩,我们眼前的青石上积着小山一样的杏核。爷爷拿起小锤子砸杏核,杏核破了,一粒饱满的杏仁跳出来,落在了青石上。眼尖的伙伴瞧见了,很快捡起来,塞进嘴里。这时,没有耐心的伙伴急了,争着抢着跟爷爷讨杏仁吃。爷爷很有耐心,把小伙伴轻轻按在青石上坐好,然后拿起小锤子,一颗一颗地砸。不一会儿,一堆白白胖胖的杏仁就蹲在青石上了。伙伴们坐在小青石上,抓一把爷爷砸的杏仁,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因为修房子,门外的杏树被砍了。盛夏季节,杏儿香甜的味道,就像爷爷对我们的疼爱,回忆起来蜜浸过一般。

农闲时节,邻居们的饭熟了,大人小孩各自端着一碗饭,坐在青石台阶上吃。大人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小孩子端着饭,比赛速度。最为惬意的是冬日的正午,端一碗馓饭,一边晒太阳,一边闲听故事。金黄色的馓饭上,堆着红色和白色的萝卜,外加油泼辣子和一点酸菜。有人碗里的菜少,就夹东家的一点红萝卜、西家的一点白萝卜,一碗馓饭就吃香了,一个冬天就暖和了,青石台阶也就有了冬阳一般的温暖了。

青石台阶也给女人们提供了施展手艺的平台。李家的媳妇在鞋垫上绣花,王家的大妈纳着千层的鞋底,陈姓的阿姨织着黑色的毛衣,刘家的婆婆衬着楦头给刘爷补着一双袜子。不远处,男人们聚成一堆,就地围一个圈,四人打扑克。有人凑近了,瞅瞅这边的牌,又瞅瞅那边的牌,一边瞧热闹,一边指手画脚。爷爷拿出自己的二胡,一会儿拉一段秧歌,一会儿又拉一出戏文。王大爷听到亲切的旋律,兴趣来了,即兴唱了一段秧歌;女人们听到熟悉的戏曲,哼哼呀呀来一段咬字不真的戏文;扑克打到兴头上,有人忍不住吼几句: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

小镇有四个大队,每年的正月里都有秧歌。正月初四,秧歌就开始了。每到一个地方,耍狮子的抡着狮子头,就地绕出一个大圈,主家放一串鞭炮,敲起锣,打起鼓。一会儿,爷爷起头,二胡拉起来了。锣鼓停下来了,专门唱秧歌的老人清清嗓门,跟着二胡唱起来。伴随着老人粗粗的唱腔,穿着古装的花旦手持扇子、手帕、彩绸等道具,踩着鼓点,唱着秧歌,步履轻盈,边扭边舞,不时地用手里的道具朝着近旁的观众眼前绕几下。欢快的秧歌伴着喜庆的二胡,和着空气中浓香的火药味,在我们的头顶上飘来荡去。

看秧歌的人实在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把秧歌摊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们只能踮起脚跟,伸着脖子,使劲往里瞧,或见缝插针往里钻。此刻的爷爷半闭着双眼,用情地拉着他的二胡。爷爷陶醉了,陶醉在秧歌的欢闹里,陶醉在二胡的情韵里。

第二天,阳光四平八稳地躺在青石台阶上,我和弟弟坐在阳光温暖的怀抱里,掏出爷爷装在衣兜里的水果糖,撕开糖纸,噙进嘴里,满口甜香。我俩把一张张积攒的糖纸铺在青石台阶上,比赛谁积攒的糖纸多。不一会儿,几块小青石似乎穿上了花衣服。此时,冬天的阳光有了糖果的味道,我们屁股底下的青石台阶也是笑盈盈甜津津的了。

剃头是爷爷最乐呵的事儿。春日午后,阳光铺满了青石台阶。父亲坐在小凳上,爷爷把家当摆在青石台阶上,然后左手按着父亲湿漉漉的头,右手捏着锋利的剃刀,专注地给父亲剃头,不时地问父亲疼不疼。倘若父亲一激灵一吸气,爷爷就会马上停手,拿了剃刀在磨刀石上来来回回地磨。磨一阵,用右手大拇指试试刀锋。磨一阵,举起剃刀在自己头上试试刀锋。等到剃刀再次落在父亲头上时,只听嚓嚓几下,头发纷纷下落,父亲的头就像一块小青石了,阳光照上去,闪闪发光。爷爷看着父亲的光头,呵呵呵地笑了,也乐了。爷爷对父亲的爱,就像那把剃刀,明晃晃的,也像那些青石块,瓷楞楞的。

左邻右舍的叔叔大爷来了,坐在青石台阶上,等着爷爷剃头。这时候,青石台阶的声音最富色彩:吧嗒吧嗒的旱烟声,剃刀收割头发的嚓嚓声,捞水洗头的哗哗声,摸着光头的嘻笑声,一句句真诚的感谢声,都从青石台阶上缭绕起来。

爷爷读过私塾,是方圆老字辈里唯一识文断字的人。小姑上班后,为爷爷订了一份《甘肃农民报》。爷爷在农闲之际,在茶余饭后,戴着石头眼镜,坐在青石台阶上,乘着杏树阴凉,认真阅读报纸。一天,爷爷看着报纸,看到了一条致富信息。在爷爷的带领下,父亲和叔叔联手办了一个粉条加工厂,成了小镇最早的“万元户”。

爷爷家廊下左右各有两个小花园,四周用大小不一的青石围着,围成一个小长方形。花园左侧有一排青石铺就的小路,一直铺到大门口,和门外的青石台阶相连。雨天,踩着青石路,鞋子上不沾一点点泥。晴天,奶奶看着阳光落在那块圆圆的小青石上时,就开始动手做饭。小小圆圆的青石。成了奶奶的钟表。青石小路上的青石。成了迎接亲朋好友的“迎客松”,和雨天盛开的一朵朵水莲花。

太阳毒毒地晒着,晒着一院的麦子,也晒着青石台阶那边空地上的麦子,晒得麦子嘎嘎作响。午饭刚过,门外的青石台阶上,坐着爷爷和弟弟。爷爷喝着茶,讲着古今。听着古今的,除了偶尔喝赶麻雀的弟弟,还有沉默寡言的青石台阶。日头已经下墙了,奶奶筛着麦子,我除了帮着挑拣麦中的小石子与土疙瘩,就是细看青石小路上的小青石一个个像什么。

月亮铺了一院清辉的时候,一家人移出门外,坐在青石台阶上,感受青石如炕的余温,感受夜风如水的清凉,和生活如春的温馨。

三个青石板上,父子两代人,一个水烟瓶。爷爷深吸一口,递给父亲。父亲深吸一口,又给叔叔。三个男人吞吐着水烟,闲谈着桑麻,闲谈着某个村人从学生到干部家庭生活的变迁,闲谈着邻家孩子们在校的表现。

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我的爷爷也上了年纪。上了年纪的爷爷喜欢上了吃斋念佛,也和小镇上念佛的其他人一样忌了口。忌了口的爷爷,虽然不再吃肉喝酒,不沾葱蒜不吃鸡蛋,但是身体硬朗,精神不减。

闲来无事,爷爷约来同样念佛的邻家赵爷,一同坐在青石台阶上,犹如两个小学生。爷爷戴着老花镜,拿着薄薄的佛书,一字一字地念着,赵爷一句一句地记着。一个流畅,一个生涩,又像师徒授课。赵爷熟记了佛经,青石台阶也通了佛性。

每有庙会的时候,爷爷就跟随佛教的人一起去念经。乡里乡亲有了丧事,大多诵念佛经超度亡灵,让亡人早日上路,在阴间少受罪,趁早去天堂。母亲第四个本命年上离世时,爷爷已经七十岁了。那晚,爷爷含着眼泪,邀请了佛会的成员,在家设了佛堂,给我母亲念经,念的是大经。我们跪在地上,一把一把烧着纸钱。爷爷穿着佛衣,在念佛的人群里,闭着眼睛绕着圈儿,左手一颗一颗数着佛珠,右手立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几乎是一夜之间,父亲的头发全白了。爷爷再次拿着剃刀给父亲剃头,眼里有清清的泪珠,但爷爷忍住了,就像门口的青石台阶一样,忍住了雨的侵袭、雪的剥蚀、风的欺凌。那些隐忍的疼痛,像小青石一样,一块一块装在爷爷的心里,搁在爷爷的胃里。

四年前,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们的眼泪洒在了青石台阶上,也洒在了爷爷的墓地坟前。爷爷离开了我们,也离开了青石台阶。离开了爷爷的青石台阶,似乎苍老了许多。

青石台阶越发苍老了,但村人的日子越发年轻了。外出打工的乡邻渐渐多了,青石台阶上的欢声笑语渐渐淡了。腊月里,外出的邻人回来了,还会蹴在青石台阶上,侃着外面的精彩。

除夕的傍晚,爷爷会如约而“来”,端坐在供桌上,享用着供品,享用着儿孙的阖家欢乐。三天后的傍晚,我们不会乡人一样去坟地,而是在门外“送”爷爷“回家”。这时候的爷爷,一定在青石台阶上一步三回头,不忍地轻轻而去。

我一直在想,爷爷去天堂的路,一定是通天的青石台阶。爷爷的天堂里,爷爷一定在门外又铺了一段青石台阶,一定又栽了一棵杏树。杏树下,台阶上,爷爷拉着二胡,二胡响彻整个天堂,天堂一片通明。

郝 爷

一个周日的午后,一片阳光攀上阳台,阳台上的花儿笑意盈盈。那些花儿,大多是绿色的,开花的很少。坐在藤椅上的我,浸泡在一片笑意盈盈的绿色里,淘洗着浑身的困顿,忘了周遭的喧闹。

突然电话响了,眼前的舒适惬意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鸽子,跑得无影无踪。让我异常惊讶的是,弟弟说郝爷去世了,说是从他外甥的三轮车上摔下来,拉回家再也没醒来。郝爷一生精瘦轻巧,总是习惯偏腿坐在农用车的车帮帮上。这一次,可能是外甥的三轮车在土路上正巧颠簸了一下,可能正在想着什么事情的郝爷正巧被颠了下来,失重之后正巧头脑着了地。

郝爷和父亲亲兄弟一般,每次我回去看父亲,我前脚进了家门,郝爷就后脚跟了进来,问东问西问得比父亲还仔细。自从父母先后去世后,每次我回家看到郝爷,就像看到了父亲一般,就能想起郝爷和父亲的许多往事来。可是,郝爷就这样去了,去得让人措手不及。

郝爷是我们小镇有名的杀猪匠,一辈子杀猪无数。

一进腊月,郝爷就成了村里的香饽饽。请郝爷杀猪,你得提前约好,可能是五六天,也可能是十天半月。郝爷按照先后顺序从东家杀到西家,再从张家杀到李家,我们村里大大小小的猪就成了大家的案上肉。

先一天晚上,父亲背来郝爷那口杀猪的大木桶,放在院子中间,在木桶周围垫上一些干土,就开始挑水了。这时候,我家大大小小的缸里、桶里、盆里就都盛满了水。人往缸前一站,把头往缸前一伸,水里的人影就会轻轻晃动起来。轻轻晃动起来的,还有我们小孩子的一颗盼等过年的心。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烧好了开水,把家里所有的电壶灌满,再把两大锅添满烧开,就专等郝爷进门了。

天色未亮,郝爷就提着家当来了。美美地抽完一锅父亲递过去的水烟,郝爷就脱下棉衣,换上那身沾满油垢的皮衣皮裤,和那双同样沾满油垢的长筒泥鞋,就着手杀猪了。

猪圈里,饿了一宿的猪被母亲赶了出来。出了猪圈的猪,在院子里开始找吃的。还没等猪把一棵坏菜吃进嘴里,眼疾手快的郝爷就两手抓住了猪的两条后腿,几乎把猪提了起来,猪的两条前腿乱蹬着离了地。父亲同样眼疾手快,靠前抓住了猪的前腿。这时的猪,似乎才意识到了不妙,便声嘶力竭地嚎了起来。郝爷和父亲提起一百多斤重的猪,几步提到廊檐下,把猪摁倒在廊沿边上。

这时候,父亲在廊上,一个膝盖死死地跪压在猪的前肩上,另一个膝盖跪压在猪的腰身上,一只手揪着猪的一只耳朵压着猪头,另一只手按着猪的一条后腿压着猪臀。猪的另外三条腿死命地乱蹬着,一张大嘴死命地干嚎着。父亲有些气喘,但猪也动弹不了。郝爷在廊下,拿起明晃晃的长刀子,喊着母亲,快把盛血的盆子端好伸在猪脖子底下。郝爷的一把长刀子顺着猪脖子捅了进去,热腾腾的猪血就顺着郝爷的刀子郝爷的那只手喷了出来,一些喷到了郝爷的皮裤上,一些喷到了盆子外面,但大多随着母亲的挪动盆子而流进盆子里。

郝爷的刀子又往进送了两次,猪的嚎叫声就越来越低,猪腿的蹬动就越来越弱,猪血的流线就越来越细。盆血已经超半了,母亲有些端不住,就把盆子放在了相应的地上。当郝爷笑着抽出刀子的时候,父亲也就笑着松开了手。

郝爷和父亲擦擦手准备进屋吸一锅水烟的时候,我还躲在厨房里,贴着窗玻璃,双手捂着耳朵,大气也不敢出,还在看着那头猪。猪的哼叫已经气若游丝了,猪的滴血已经似有若无了。突然,猪头一抬,猪腿一蹬,猪身一起,吓得我赶忙大声喊:大,猪要起来了!只见父亲顺门看一眼猪,笑着说,你郝爷已经杀了的猪,还没有一头站起来过。猪的四肢伸展了,郝爷笑着放下了水烟瓶,我才放心地走出了厨房门。

猪死了,郝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猪鬃。郝爷说,猪鬃是做刷子的上等好料,必须趁着猪身子还热的时候拔,不然,猪身子冷了,就都拔断了,等于浪费。

郝爷拔着猪脖子与猪背上的猪鬃,父亲提着水桶往杀桶里先倒冷水,后倒开水。拔完猪鬃的郝爷,不停地看看水位,不停地试试水温。水温似乎越来越高,郝爷的手就快速伸进去快速抽出来。等大锅小锅和电壶里的所有开水都倒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郝爷就和父亲提起猪身,放进桶里,开始烫猪毛。

猪的下半身在桶外担着,上半身在水里烫着。郝爷和父亲一左一右,一只手揪在猪尾上,或抓在猪腿上,晃动着猪身以便猪身更多面积地被开水烫着,另一只手同时快速地拔着猪毛。桶里的腾腾热气罩住了郝爷和父亲的视线,郝爷和父亲就斜脸瞅准之后快速地俯身伸手。桶水很热,烫得猪身红红的,也烫得郝爷和父亲不时地吸着气。

郝爷和父亲的动作都很快,一面猪身上的毛拔得差不多了,就把猪身从桶的这边担到了桶的那边,开始处理另一面猪身。等到这一面猪身也差不多了,父亲就抓在猪的两条后腿上把猪身往出一扯一提,郝爷就准确地揪住了猪的两只耳朵,然后抓住猪的两条前腿往上一提一扯,父亲就把猪尾顺进了桶里,郝爷就把猪头按在了桶边。

猪屁股在水里烫着,郝爷和父亲不再浆动猪身,而是细心地打理起了猪头。猪头收拾干净了,就在桶上搭一根短棍,借助桶的边沿,把猪身搭平,开始刮毛。用来刮毛的,可以是碎瓦渣滓,也可以是破碗碎块,还可以是瓦窑烟洞里锈成的东西。后来,郝爷用来刮毛的专用东西就是三四块砂轮了。

刮毛可以不急,我们小孩子也能搭上手。刮下的,可能还是一块没有除净的垢皮。我们一边刮,一边手拔残留的猪毛。父亲一边刮,一边用勺子舀水冲洗。郝爷手拿杀刀,在父亲冲洗过的地方刮着,刮下的有猪毛,也有污垢。郝爷刮过的地方用水一冲,猪身就白嫩嫩的了。郝爷拍几下白嫩的猪身,就向着父亲说,老■,今年的猪肥着哩,年就过欢火了!父亲嘿嘿一笑,就说说母亲喂猪的辛劳,说得一旁的母亲也嘿嘿笑出了声。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刮净了猪毛,郝爷一使劲就掰下了猪蹄“外套”。在猪的两条后腿膝盖与揽筋构成的三角地带,郝爷用刀各割出一个洞眼之后,就问父亲,老■,架搭稳着没?父亲嘿嘿两笑,说,他郝爷,你办事,我放心!我办事,你放心!

郝爷只比我父亲大四岁,可按我爷爷一辈曲里拐弯的辈分,我得把郝爷叫爷爷。郝爷可能在其他人家杀猪的时候遇到过塌架的情况,就谨慎地问别人一样随口问了父亲一句。不过,父亲还是走到南墙根的架下,双手抓住两个绳钩,垂着自己的半个身子,上下垂了垂,左右晃了晃,说,他郝爷,稳得很,也牢得很。

架是父亲前一日傍晚搭的,用两根洋槐椽支成一个“人”字,再把一根短椽的一端绑在“人”字叉上,把另一端绑在就近的树干上,成了横担。两根三拃长不粗不细的麻绳,一头绑在横担上,一头绑了一个一拃长不粗不细的洋槐棍棍,成了绳钩。

在郝爷的帮助下,猪身扛到了父亲的肩上。郝爷按着滑溜溜的猪身,父亲一阵疾走。到了架下,郝爷抓住两条后腿往起一提,父亲缩身踮脚往起一抖,郝爷就准准地把绳钩套在了猪腿洞眼上,父亲轻轻一斜身,猪就稳稳地倒挂在架上了。

郝爷杀猪很仔细,看着倒挂的猪身上还有数根杂毛,就用另一把专用刮刀,顺着猪身挨个儿刮了起来,那些猪毛就被刮得干干净净了。郝爷一歪头示意,父亲就端起盆子里的凉水,朝着白溜溜的猪身泼了上去。

在郝爷眼里,杀一头猪就得像优秀学生写一篇作业那样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当一头白白净净的大猪倒挂在架上时,郝爷就乐了。这时,身子瘦小的郝爷就眯起双眼,背起双手,左看看右看看,横看看竖看看,美滋滋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似乎不忍心再动手了。

等到猪身上的水珠不再下滴,父亲就用铁锨把备在近旁的一堆干土垫到架下。之后,郝爷左手指头插进猪鼻提着猪头,右手拿着那把明晃晃的杀刀,顺着猪脖子一转,然后口衔杀刀,两手用劲一扭,只听喀嚓几响,猪头就提在了郝爷的手里。父亲接过猪头,顺手挂在了另一边的树杈上。

为了防止秽物外流,郝爷就用刀尖小心地旋着猪屁眼,然后用一根细麻绳使劲一扎。之后,郝爷手拿长刀,从上往下一划,猪肚就开了。再轻轻巧巧一划,只见撑得圆鼓鼓的灰色大肠露了出来。郝爷放下杀刀,轻车熟路一般,很快找到了大肠头子。用麻绳扎好了肠头,郝爷右手就捋着大肠的粘连物,左手就往出扯,扯出的大肠盛在父亲端着的竹箩里。

大肠全部出来了,郝爷就用麻绳扎好了另一头。父亲把大肠端到了木桶旁,郝爷就开始收拾肠子。收拾肠子是郝爷的拿手好戏,因为只需一截竹棍,郝爷就能比其他任何杀猪匠收拾得更加利落,更加干净。接下来,母亲会用碱面和玉米面浸泡肠子,再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肠子。

郝爷再次拿起杀刀,把那些悬挂在腹腔内的猪肝呀猪肺呀,一件一件地割了下来。父亲用绳子一样一样地绑好,一样一样地挂在廊柱的钉子上。

我们迫不及待的是盼等郝爷赶快割下猪尿脬。尿脬终于割下来了,却被弟弟抢走了。弟弟把尿脬丢在土里,用脚来回搓挼。等到尿脬的臊气味儿淡了,弟弟就拿着半截早就备好的竹棍,从入口处插进去,用麻丝扎紧,然后搓挼一阵,拿起吹一气,尿脬就越挼越薄,也就越吹越大。有时候心急了,就蹴下来直接用手搓挼。有时候弟弟觉得不够大,就拿去让父亲吹。父亲鼓着腮帮子,使劲儿吹,直到脸涨得通红,尿脬也小篮球一般大了,才用一根细绳子使劲扎住开口。弟弟拿着猪尿脬,空中抛一阵,地上拍一阵,往墙上撞一阵,有时候拿了拍拍小伙伴的小脸蛋。

这时,我一边看着弟弟,一边看着郝爷。只见郝爷用牙齿咬着刀背,端起母亲递过来的一盆温开水,顺着已经空空的猪腔泼了过去。水哗哗地流下来,郝爷脚底的土湿透了,猪身在架上微微地晃动着,像是荡着秋千。

最后,郝爷用杀刀和一把轻巧的小斧头把猪身一分为二。父亲扛着两瓣猪身,款款地放在母亲早已打扫干净的案板上,郝爷就开始撕扯猪油。等把一块一块的猪油撕干净了,才算万事大吉。

这时候,洗净了手脸的郝爷,就稳稳地坐在上房床板前的椅子上,拿起父亲装好水烟的烟瓶,拿起细细的木柴棍儿,对着灯盏点燃木棍儿,再点燃水烟。水烟瓶咕噜咕噜响起来,只见郝爷眯着眼睛美美地吸了一口,然后悠悠地吐出一股白色的烟圈儿,那烟圈在郝爷眼前环绕着,最后慢悠悠飘得无形无影了。郝爷眯着眼睛,再次美美地吸了两次水烟,再次看着那些环形的烟圈飘散了,才舒坦地把水烟瓶递给一边的父亲。吸了水烟的郝爷坐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就像活神仙一样。

母亲烙的葱花油饼子端上来了,用鲜肉炒的菜端上来了,父亲就摆出了一瓶二锅头,邻居也巧巧地赶了进来。于是,炕桌的两旁,郝爷、邻居和父亲一边吃着,一边喝着,一边赞着母亲的好厨艺。吃饱了喝足了,邻居提起郝爷的家当,郝爷就跟在后面,又去邻家杀猪了。

郝爷杀猪的劳动报酬,起先是割下的猪头与猪肩连接处的半拃宽的猪项圈,后来就直接收钱了。如果收别人十元,郝爷就只收父亲五元,如果收别人二十元,郝爷就只收父亲十元。

自我记事起,郝爷每年都要给我家杀猪。只要父亲一张嘴,无论多忙多急,郝爷都会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而且见缝插针地安排时间,给我家尽可能地第一时间杀猪。后来,郝爷年纪大了,不干这营生了,但我家的过年猪仍旧是郝爷处理的。

郝爷不但为村民们杀猪,而且村里的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他。他是总管,大小事务需要他的安排调度。他是热心人,他总管过的事情,大家没有说不妥的。他是开心人,他到哪里,欢笑就到了哪里。人多的地方,肯定会有郝爷的影子。

郝爷家与我家隔着三户邻居,算是近邻了。晚饭后,只要听见大门外一声“耳听得谯楼上……”的秦腔唱词,保准是郝爷来串门子了。这时候,父亲总是说一声,你郝爷来了。不等父亲的话说完,郝爷就推开了大门,大着嗓门问一声,晚饭吃完了没?父亲很快应一声,他郝爷,你来了?赶紧上座!

去了那边的郝爷,可否依然和父亲在一起杀猪,一起抽水烟,一起喝酒谝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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