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翔:绝境里的守望者

2015-09-01 12:24白筱
中国慈善家 2015年8期
关键词:蓬蒿王翔剧场

白筱

艺术空间遭遇重重挤压,只给王翔留下一条逼仄小路,他没打算在艺术上做一分退让。如今,他置身于陡峭处,距悬崖仅一步之遥

蓬蒿剧场隐在胡同里,每来此处,王翔必经一条逼仄夹道。以中国当代文艺环境为背景,这很像是天然隐喻。

2008年,在南锣鼓巷东侧,王翔租下院落,并改建成小剧场,在北京正式注册,获得公演资格。取名蓬蒿,乃是象征民间自由的艺术生命力。他不愿戏剧被捆绑、被阉割,也不想让戏剧“撅起屁股”去谄媚票房。靠自费贴补和少量帮助,蓬蒿风来草不动,以文学为根,逆水行舟般坚守7载。

王翔已习惯生存于陡峭处,现在,前路却意外断裂成崖。

他说,“蓬蒿只能存,不能亡。”

倒下之前

晚上,蓬蒿有场话剧演出。时至中午,牙医王翔脱下白大褂,从诊所下班,以艺术总监身份来到剧场,再套上他那件陈年黑白格子衬衣。

整个下午,王翔在剧场进进出出,紧张而亢奋。他与演员、观众、记者对谈,谈话对象肤色多样,主题是戏剧、宇宙和灵魂自由。他惯用高密度、形而上的语句阐述个人感悟,为便于对方理解,也会辅以物理学、生命科学相关概念。

“你只要两眼一闭就完了,实际上就把你分解了,整个宇宙,强大的风化、地心引力,把你拉平了,撕扯平了。你要想聚合起来坚持独立,那要很大的力量。”

两年前,他距“两眼一闭”只差2%。

那天夜里,蓬蒿原创剧《灵魂厨房》剧组演员与导演发生争吵,王翔试图劝阻,因情绪过于激动,突发心绞痛。检查发现,他冠状动脉左前降支堵住95%。“再堵哪怕2%就完蛋了。”

住院那段时间,85岁的表演艺术家蓝天野曾两次前往医院探望,第一次王翔做检查,未能见面,过了两天,蓝天野再次前往。

“他说王翔如果去世了,他内心会受到一种极大的惊扰。他用了惊扰这个词。”

那一次,王翔在心脏周围做了3个支架,现在已增加到6个。医生告诉他,这是劳累病,弦不能绷着。

王翔克制饮食,戒烟,但弦却不能松。

蓬蒿剧目构成四等份,国外经典剧、原创剧、非职业剧、实验剧各占其一。“最开始大概80%以上的剧目免场租,现在基本上100%了。”全数免租,意味着蓬蒿与剧组以五五或四六分账票房,蓬蒿成了主要风险承担方。

剧场内有座位86个,多加两排椅子,数量也刚刚过百。票价最高120元,极少数定价150元,年收入不过30~50万元,而整个剧场运作成本在200万上下,年资金缺口达150万元。因场地费和团队运作费缺少文化政策支持,通过开放图书馆、排练室作为社区公共空间,蓬蒿得到东城区政府“变相支持”,将资金缺口填了一半。另外一半,王翔必须自掏腰包。

王翔有三家牙科诊所,被他当成社会企业,将70万元年收入用于贴补剧场开销,使蓬蒿得以勉力支撑。

2010年开始,王翔创办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每年又多一笔大额开支。去年戏剧节预算180万元,东城区政府顶着压力支持50万。

蓝天野、茅威涛、王晓鹰等艺术界朋友也联名倡议,准备发起义捐活动,因蓬蒿为工商注册,恐涉非法集资,无奈作罢。最终,众艺术界好友只能以朋友身份解囊相助,共计10万元。

“最让我感动的是蓝天野老师,当场拿出2万块钱,他是有备而来的。”

王翔请牙科同行帮忙,获得捐助20万元,又发起众筹,筹资24万元。还有70多万元缺口,王翔打算卖掉私人房产填补空缺。消息被企业家好友徐小平知晓,给王翔打款70万元。

今年戏剧节,王翔仍未拉到商业投资,他至少还需要100万,但他已不好意思再找徐小平帮忙。

是好事多磨,抑或祸不单行,不久前,王翔再遭波折。蓬蒿剧场房东将卖房移民,留给王翔半年时间。之于王翔,迁址无异于将蓬蒿连根拔起,会根脉尽断。要保住蓬蒿,他必须筹钱买下这处房产,但房价高达3000万,即使变卖私产,也至少还需2000万。

在逼仄小路上追寻戏剧三十载,王翔终于将自己推上绝境。

三十载孤独追寻

“现在周围人不理解,政府不理解,企业家不理解,很多艺术家也不理解。” 置身于陡峭处,王翔感到“彻底孤独”。

王翔并不排斥孤独感,他甚至选择“主动孤独”。他相信,只有在孤独中找到自我,跟他人交流才有价值,而并不是盲目与他人趋同。

“有一句话说,当你是一座孤岛的时候,你才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就是这意思。”

1985年,王翔到北京进修口腔医学,他第一次看话剧,剧目为《和氏壁》。剧中卞和两次献玉被污欺君,失去双腿。求真无惧生死的主题以及话剧的展现形式让王翔“受到极大震撼”,他豁然发现,话剧可以触碰灵魂。

上世纪80年代末,中国话剧剧场并不多。1990年,王翔研究生毕业,他找门路、托关系,想尽一切办法分配到北京,一半原因是为多接触戏剧。十年后,他渐渐失望。

文学戏剧娱乐化、物质化日趋严重,王翔难以接受。2007年开始,历时一年,王翔寻遍北京城,终于在南锣鼓巷找到一处院落。

从元大都建立至今,南锣鼓巷便基本形成今日格局,这里见证了元杂剧的成熟与衰微,也上演过明清传奇的崛起与没落,那些老宅门前的抱鼓石,还印刻着近代话剧从巅峰处摔落的遍体伤痕。纵横纹理间,南锣鼓巷被700年戏剧兴衰浸入。若真如王翔所想,“中国社会文化的深层变革,应该从民建民营小剧场开始。”这里则无疑是蓬蒿扎根的理想之所。

7年文化记忆,在王翔心中,蓬蒿与南锣鼓巷已互为彼此一部分,割开,则二者皆伤。

“如果一个城市中心没有文化空间的话,边缘是不会有的。做文化空间要有条件,你要发生事情,还要有接受的人,搬到城市边缘,接受的人去不了了。而且文化是有记忆的,七年当中培养的中外艺术家、中国最好的观众,这个无形财富必须保留下来。我一定要拼着命把它保下来。”

2008年,王翔出资120万元将这处院落改建装修,此后一直进行公益化运作。查找当时相关新闻报道,王翔早早知道,这将是个赔本买卖。

“原来想注册非营利机构,但是对于戏剧类文化组织没有这样的细分,只能工商注册。”

王翔对戏剧作品有三个坚持,真实、有意义、有意思,也有三个重心,文学、理性、灵性。戏剧向票房谄媚,为政治或私欲而编造意义,王翔称之为“大的说谎”,他不打算跟从,更不想做任何妥协。对于他眼中的说谎者,他会直截了当批评。

“现在最大的问题,我可以直接说,很多话剧是为了政治、政绩和商业的双重需要去说谎。一些国有院团消耗大量国家资金,长期缺乏艺术原创力,有一搭无一搭地作着歌功颂德的命题作文。一些民营剧场则毫无底线地向商业投怀送抱。”

他无所顾忌地评议同行:“赖声川一部《如梦之梦》,换一个戏,半个小时就可以演了。你用八个小时,七个半小时你在撒谎,你在损失观众的时间,观众并没有收获……现在戏很多,但是说谎的戏越来越多,不符合戏剧艺术规律的也越来越多。”

他不接受“退一步境况就会好一些”的假设,因为退一步,蓬蒿将失去存在的必要。

绝境守望

“物价崩了,楼盘崩了,股市崩了,环境崩了,都问题不大,还可以回来。但是这个民族智力空间崩盘了,就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王翔说,法律和制度可以解决社会的公正问题,人内心的公正,只能靠艺术、文学来解决。这正是他创立蓬蒿并坚守“自由戏剧”的最深层目的,他想让人们在此处安放灵魂,哪怕是把灵魂牵出来溜溜。

他很欣慰,蓬蒿已经成为京城的文化地标,是众多文艺爱好者对严肃话剧最后的守望。

他或许高估了蓬蒿存在的意义,甚至高估了艺术与文学的能力,但对于那些如他一样虔诚的文艺信徒,这或许又并不为过。

采访当天,王翔到达蓬蒿前便有人来买晚场票,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士,她用手指了指墙上一张海报,《西线无战事·一战华工版》。售票员将票递给她时,咖啡厅已坐了六七个非中文母语的观众。

蓬蒿并不只是追求简单呈现,王翔总结出六大功能—概念表达、理念倡导、学术研究、艺术孵化、国际对接和政策研究。

他每年为南锣鼓巷戏剧节出访多国,引进大量国外优秀戏剧作品,同时邀请各国艺术家来蓬蒿开设工作坊,交流戏剧艺术本质,对国家文化环境和文化政策进行探讨,他希望能为中国文化政策做些力所能及的推动。

德国歌德学院原总秘书长柯汉斯在给蓬蒿剧场的致辞中这样写道:“蓬蒿剧场虽小,但它所产生的正能量、扩散的(艺术)核动力,以及在国际上的影响已远远超过中国一些投巨资修建的大剧院和一些剧团。这个现象值得我们深思。”

交流越多,王翔越为中国文化艺术环境担忧。“纽约有近千个小剧场,伦敦、巴黎、东京也有数百个小剧场。中国正式注册的民建民营小剧场屈指可数,北京5个,上海1个,其他城市加起来一共是零。”王翔说。

众多欧美国家,包括日本、韩国都在寻求办法,对抗后工业文明和全球商业化路上出现的问题,从国家政策,到民间基金会,再到企业社会责任甚至个人,对文化艺术机构的支持远远领先中国。

如果说艺术应植根于民间,相较于其他国家,中国文化艺术类基金会数量太少,且显然严重缺位。很多小型实验剧组因缺少孵化环境,不得不自费支撑或大量夭折,而他们,往往是艺术创新的重要群体。

王翔不愿将这些团体抛弃,除每年孵化大量草根剧组外,南锣鼓巷戏剧节又特辟“新生单元”,征集国内原创作品百余部,最后遴选20~40部入围,由蓬蒿剧场给予小额资助。这些创作者来自全国各地,是职业、非职业剧团的普通人。

“他们可能永远无法在舞台上呈现的剧目大量在这呈现,之后有很多剧目被迅速发现,然后就是走向市场。”王翔说。

他在绝境处守望着未来大环境的改变,那些“远水”却解不了自己的“近渴”。对于王翔来说,他只有一条路,保住蓬蒿。

他想过卖掉自己的房子,也想过将私人房产抵押给银行,但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即便过了眼前难关,蓬蒿也有“枯死”的可能。王翔正在向公益界大声呼救。

一颗老槐树冲出顶棚,主干可供两人环抱,枝叶蔓延,遮住大半个蓬蒿剧场。微风起,蝶状槐花打破秩序,脱离枝叶纷纷下落,铺满地板和四周屋顶青瓦,遍布椅子桌面。露台上,树荫下,王翔正与一位香港演员坐谈戏剧。几只槐蝶落在那香港姑娘头上肩上,王翔赞她秀美,姑娘还他一个拥抱。

“王老师,今天要不要扫?”保洁登上露台问。

“不扫,我故意留的。”王翔答。

1.实验戏剧《Fatzer自私鬼约翰·法茨的灭亡》(日本)—布莱希特的残篇小说实验戏剧《Fatzer自私鬼约翰·法茨的灭亡》被改编为话剧首度上演,日本先锋导演三浦基执导。

2.王翔和演员排练。

3.蓬蒿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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