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枪的人

2015-09-08 10:06赖妙宽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旅长参谋长舅舅

赖妙宽

在那个危急时刻,小柳被两样东西分散了注意力。她的肚皮右侧靠腰部那个怕痒的柔软处,顶着一个陌生的东西。这是她的肌肤第一次接触到处于状态中的男性器官,她没想到那东西是热的。然后她才感觉到额头那儿的冰凉,那是勃朗宁手枪的枪口。也就是说,这个人用两样东西顶住了她,她要么放弃,接受他的强暴;要么抵抗,死在他的枪口下。两种威胁,变成了一冷一热的感觉。没有恐惧,只是诧异。

小柳始终认为她没有恐惧。如果恐惧,不管是她还是他,结局都会很悲惨。因为恐惧会导致慌乱,慌乱会做出不理智的反应,稍有闪失,就是两种结果之一。而不管是他强暴了她,还是打死了她,对两人都不是好事。她相信,只要他做出伤害自己的事,都会死得很惨!但他就是死一百回,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她既不想被强暴,也不想被打死,唯一的办法是周旋,找到两者之间的出路。可她跟他已经周旋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现在处在完全被动的状态。

此时她被逼着倒在床上。她踡缩着身子,夹紧双腿,尽量不让自己暴露。他呢,一只脚蹬在床上,一只脚踩在地上,身体倾斜俯向她,用枪顶着她的脑门,说:“信不信?我可以一枪把你打死!”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作秀,他用不着拿枪的。

照说,这是他随心所欲的时候,但他并不急于动手,他的注意力在枪和她的脸上。至于下面的状况,似乎不是他有意而为,小东西自行其事。对他来讲,降服这个难弄的小妮子,比直奔主题更令他兴奋,但他又把达到目的作为降服她的标志,就是要她服服帖帖地让他达到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邪气会干出这种事!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他不后悔,也没想收兵。他被征服小妮子的欲望驱使着,她的每一次反抗,都激起他更强烈的欲望。

他忘不掉当她一眼扫过来时,那种骄傲、妩媚、挑逗、挑衅的眼神,像子弹一样把他击穿了!他差点喊出声,好像她是冲自己来的。尤物!这个平时不甚了了的词突然跳出来,他心领神会,欣喜若狂,感到脑门大开。就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这辈子好像就为等着这个人的出现!

可她那一眼并不是看他的,她是无意间扭头,眼角的余光从他脸上掠过,又飘向远处。她那叫他灵魂出窍的眼神与他无关!他不甘心地追逐着她的目光,希望能与她再次邂逅,让她正视自己一眼。再怎么说,自己也不是一个让人忽视的角色啊!

这是在当地长老徐永泰先生的府上,徐先生借给母亲做八十大寿之机,召集各界名流汇聚乡里,共商保家卫国、福佑桑梓之大计。其时是“七·七卢沟桥事变”过后,蒋委员长发表了《抗战宣言》,但北平、天津相继失守,上海又开打了。夹在北平和上海之间的中原地区,人心惶惶。大敌当前,如何应对?地方士绅对家园故土、父老乡亲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徐先生此举得到大家的热烈响应,除了当地名流,还有从省城和南京赶回来的乡贤。在这样一群人中,在这样的气氛下,作为当地驻军的指挥官,是备受器重和期待的。

而他,就是当地驻军的指挥官,某集团军属下138旅旅长,年轻有为,相貌堂堂。一米八五的个子,结实得像个铁塔,一身戎装,英气逼人。随便在哪里,他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可这个小妮子却对他视而不见。在这个盛大而有点混乱的场面,她一直陪伴在一个长者的左右,长者是南京来的一位要人,是这次活动的主宾。围着他们的是一群有身分有年纪的嘉宾,她年轻靓丽的身影在他们中间备受瞩目。他们好像很熟,不时说着什么,那些长者对她都很亲切、慈爱。她那娇美、柔顺的,又带着任性、青春的气息,就像磁场,形成了一个圈。

他从旁人那儿了解到,她陪伴左右的长者是委员长身边的红人,她的舅父。她的外公与徐先生家是世交,这次舅父携她回乡,一则拜望徐老伯母及徐先生,与众乡贤共商应对时局大计;二则回乡下老家接走母亲,她的外婆。据说她从小与外婆一起生活,至六岁时才被父母接到身边,现就读于金陵女子大学。

他是作为当地驻军的首脑来参加活动的。他向众乡绅表示,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们等的就是为国杀敌的那一天。但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若战事需要,部队调防,他就必须走,保护地方的重任还得靠当地武装。他建议当地抓紧组织团练,他可以在军事和装备上给予支持。说得激昂得体,赢得大家的首肯。他在讲完之后扫一眼小妮子,发现她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与他的眼神对上的瞬间,竟然粲然一笑,让他心花怒放。

他本来是来祝个寿,把自己对保卫地方的意思表达清楚就准备回去的,但撞上了她,就弄成了现在的样子。

现在,他用枪顶着她的脑门,她已放弃抵抗,但面容平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的平静让他泄气,他要她做点什么,就用枪点着她的额头,郑重其事、不容违抗地命令:“亲我——”

她无所谓的面容跳了一下,当一冷一热顶着她的时候,她以为不愿意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没想到他却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差点要笑出来,但过于严峻的现实让这个笑还没冒泡就消失了,她的脸上出现一种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

他以为她在嘲笑自己,又用力再点了一次,提高声音说:“听见没有?亲我——”

小柳感到了额头的压力,但他没有碰疼她,她有一种痒痒的脑袋就要开花的感觉。枪是上过膛的,他表演给她看的,要是有一点点闪失,那就完了。他逼着她,不给她拖延的余地,她抬起头,嘴唇不情愿地在他的下巴碰了一下,人又回到原位。

他就像等待奖赏的孩子,满怀希望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委屈地叫起来:“你他妈的就不能认真一点吗?”她好像在逗他玩,又重复了一次,他更生气了:“你他妈的就不能亲好点的地方?”

这次小柳没有忍住笑。一笑,人松弛下来,思绪居然想到了他的“好地方”,脑袋“轰”了一下,浑身燥热,脸都涨红了。

过后她对一个大姐说这件事时,讲到这儿,脸依然红了,承认这是自己最不争气的地方。“身体的反应是没有是非和尊严的,只有本能。”她说,“简直是叛徒!”大姐哈哈大笑:“所以,不要太相信自己。你怎么办?”

依小柳的脾气,她不可能听命于他,即使斗不过,也不会让他太得意。她现在更恨他的得意,而不是疯狂。就像他要的是她的赞赏,而不仅是身体。她别过脸不看他。

他用枪管把她的脸拨回来,问:“怎么样?看不上我?”见她不吭声,又说:“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你去洗个澡吧!”她突然说。

“嗯?”他好像被泼了冷水,羞恼地说:“你他妈的穷讲究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表示厌恶。

“嫌我臭?”他的自尊心受伤了,扔掉枪,趴到她身上喊:“臭死你!”

枪扔掉了!小柳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灭掉他的威风是取胜的关键,而要灭掉他的威风不是跟他争强斗气,而是让他感到羞愧。所以问:“你多久没洗澡了?”

他愣了一下,脱口道:“你管得着?”话虽这么说,人还是不情愿地站起来,离她远一点。他很后悔,今天参加活动,怎没有先洗个澡!要是知道会碰到她,他会把每个毛孔都刷干净的。

小柳趁机坐起来,开玩笑似的说:“总可以告诉我吧,旅长先生。”

他涎着脸说:“才两天!”

“你不知道要天天洗澡吗?”

他生气地蹲到她面前,几乎脸贴着脸看她:“谁说要天天洗澡!我是带兵打仗的人,天天洗澡?我没兴趣!我就是个不洗澡的男人!”

“你今天至少洗个澡嘛!”她又像撒娇又像命令,“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他却不买账,说:“老子就不洗澡,还怎么着了?”

小柳也拧起来:“那你打死我吧!”

他顿了一下,以胜利者的姿态在她下巴捏了一下,说:“小样!洗就洗!”

小柳看到他下意识地把鼻子靠近胸前吸了一下,大概在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再怎么强悍的男人,也会为自己在女人面前有异味感到难堪的,她偷偷笑了。

他在进卫生间之前警告:“你别想跑!你跑不掉的,这是我的地盘。”

小柳瞪他一眼,看他进去以后心中暗喜,本来担心他把自己也拽进去,那就跑不掉了。他可能不好意思让她看到自己身上的脏,没有拉她进去,他不担心她跑的,在这里,她跑不掉。就在水声响起时,小柳迅速穿上衣服,跑了出去。跑之前,她小心拿起丢在床上的手枪,枪不能留在他手里。

这是个军营,准确讲,是138旅的驻地。一个多小时前,她与旅长王必胜进入营区大门时,是何等风光!哨兵远远地就挺胸敬礼,不知站在哪里的值日官还传来口令:“立正——敬礼!”汽车所经之处,只要有人,都原地立正,敬礼。这是晚上快9点的时候,士兵们正在做熄灯前的活动,甬道两侧的空地上有影影绰绰的人,此时都对他们行注目礼。小柳虽然受到过各种礼遇,但这样威武庄严的军礼,还是深深打动了她。她热泪盈眶,全身的毛孔都庄严地竖了起来,对身边这个叫王必胜的军人产生了极大的好感。而在此之前,她对他要自己到他的军营来颇不以为然,觉得他又霸道又磨人。现在她知道了,在这里,他才是王,他要让她看到他王者的风范。

还在徐伯伯家的晚宴上,138旅的参谋长陪王必胜给大家敬酒时,来到了小柳面前,此时她离开舅舅坐到次桌上。参谋长下午在送寿礼和其他活动时,跟小柳已有接触。他大概是受旅长之命前来介绍他们认识的,他刚对小柳说“这是我们王旅长”时,旅长就抢白道:“王必胜!大王的王,必定胜利的必胜!”然后直勾勾看着小柳。

小柳不理会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揶揄道:“好有气魄的名字!”

王必胜却听不懂小柳话里的意思,仍自顾自说:“是我给自己取的!军人就是要赢嘛!还姓了王呢!”

小柳笑道:“旅长很有军人风范啊!”

参谋长赶紧说:“王旅长是集团军里最年轻的旅长!”参谋长自己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了,王必胜就不到三十的样子。

“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小柳嘴里应酬道,心里却想,“少年得志,必有后患。”

但王必胜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也不管小柳愿意不愿意,把她拉到一边说:“你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吗?去过‘醉仙楼吧?我带你去吃‘醉仙鸡。”好像他们认识很久了。

这话正好说到小柳的心坎上。这里是她的故乡,她六岁之前跟外婆住在老家的村子里,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每次外婆带她进城看戏,都要到“醉仙楼”吃著名的“醉仙鸡”。回到故乡,她最想吃小时候吃过的东西,到熟悉的地方去看看。但这次为祝寿而来,又陪了几位长辈,她连徐家的大门都没迈出一步呢!

她指着坐在另一桌的长辈说:“我去跟他们说一下。”

他看到她舅舅和徐先生同时转过脸来,看到是王必胜和参谋长后,点点头。也许刚才他的表现让他们好感和放心。

然后,他们驱车出去,到了醉仙楼,吃了“醉仙鸡”,喝了酒,聊了天,畅谈甚欢。小柳是见多识广的人,跟什么人都聊得来,王必胜说,带兵打仗是他今生的大业,中国积贫积弱,外敌虎视眈眈,只有武力才能保一方。

她问王必胜,这次日本人来势凶猛,作为军人,他有何想法?王必胜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啧着嘴角的酒气说:“国家有难,死而后已!”他说,跟日本人肯定有恶战好打,他都按捺不住了。说这话时,他没有豪言壮语,只是热辣地盯着她。

小柳颇受感动,国军跟日本人对阵的战况她是知道的,多想能打几场胜战以壮国威,这个人让她感到热血沸腾,她举杯:“敬佩!好男儿志在疆场!”

两人干了一杯:“为我中华!”

王必胜趁兴邀小柳到他的军营去看看,他说:“你去看看我的兵,你就知道我们跟日本人有的拼了!”

小柳说:“走!”

这期间,参谋长一直在旁边作陪、帮腔。

他们的驻地离城区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进了营区的大门,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是训练场地,黑暗中仍可以看到一些器械的身影。再后面,树木掩映中,就是营房。他说他有5000多个兵,德式装备,是一支王牌劲旅。

甬道的尽头有一个圆形花台,花台后面是一个写着“精忠报国”的照壁。照壁后面是旅部办公楼,是个两层楼的砖瓦房。在办公楼附近,散落着几座亮着灯的小平房,是军官们的住所,一家一户。王必胜说:“参观一下我们的指挥部。”

下了美国吉普,参谋长指着最近的一座平房说:“那是我家。”

王必胜就说:“你先回去吧,你老婆孩子等你呢!”

参谋长走后,小柳与王必胜上了二楼他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占了二楼的一半,进门是个很大的会客室。迎面是一套西式皮沙发,巨大的沙发和沙发上方的横幅手书“气吞山河”让她觉得好笑,正要问,是那套沙发气吞山河,还是他有气吞山河之势,但人已失去重心,刚刚还很绅士地把她请进办公室的王必胜,在身后摔上房门,突然从后面一把将她抱起。她挣扎着喊:“你干什么?”王必胜一言不发,把她扔到三米外的沙发上。

小柳感到自己像一捆稻草被扔出去,又像一只皮球,落到沙发上再弹起来,掉到地板上。肩上的包在空中飞出去了!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轻,这样被当东西扔!她失去了反应。幸好小时候练过武术,她没有被摔昏过去,掉到地板上时顺势一滚,站了起来。她有点晕头转向,但看到王必胜笑眯眯地站在前面时,才确信这是真的。“他疯了!”她想到了逃生,两米外就有一个打开的窗户,也许可以从那里跳下去。但她刚一动,就被他抱住,再次被扔到沙发上。她第一次发现,男人的力气如此之大!她也第一次发现,男人如此可怕!

小柳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了!一个有头有脸的军人,还在徐伯伯和舅舅的眼皮底下,怎么眨眼间就干出这种事?他明知自己的身份还敢这么干,这是为什么?她悲愤地喊:“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咬牙切齿说:“老子第一眼就看上你了!”

“那又怎么样?”小柳真是气坏了,还有这样的土匪!“也得我愿意才行!”

“我想要的,没有要不到的!”

“我瞧不起你!”

“那有什么关系!”他很轻松地把她提起来,小柳感到自己的反抗就像螳螂之臂。她的衣服很快就掉得差不多了。

她懒得再反抗,轻蔑地说:“你不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吗?”

“我觉得很有意思。”

“无赖!”小柳骂道,“你以为干这种事也跟打仗一样?”

“我就喜欢打仗!”又问,“你不是很欣赏军人吗?要不你说,怎么干?”

小柳恨不得打他一耳光,但她觉得这是缓兵之计,就说:“我不能在办公室里干这种事!”

“怎么不能?”

“有点情调好不好?懂不懂气氛?懂不懂两情相悦?”她看到“气吞山河”,想到他像扔稻草一样扔自己,气得直咬牙。

“呵呵,真不愧是南京来的小姐!”他不知是真的佩服还是嘲笑,说,“好吧,咱也情调一次!”他还想帮小柳穿衣服,被小柳推开。等她穿好,他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挟住,说:“走,换个地方。”

出了办公楼,小柳失望地看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参谋长家的灯在远处亮着,更让她有掉进狼窝的感觉。

王必胜把她掳到与参谋长家斜对面的一座平房里,说:“这是我的宿舍,你该满意了。”

小柳注意到,参谋长说他住的房子是“那是我家”,而他说的是“这是我的宿舍”,也就是他没有家。进了门也是个客厅,右边是间大卧室,左边还有两间房,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他直接把她带进卧室,丢到床上,自己却急急进了卧室里的卫生间。小柳爬起来想往外跑,但他提防着,排泄工具没收就出来拦住,也不说话,又把她扔回床上,自己再进卫生间。

小柳不跑了,她知道这样跑没用的。她坐在床沿,想着如何摆脱困境。

一会儿,他出来,蹲到她前面问:“说!怎么个情调?”

小柳却严肃地对他说:“王旅长,我要是太晚没回去,徐伯伯会派人来找的。”

他笑嘻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不要吓唬我,我不怕。”侧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我让你看一样东西。”里面躺着那把锃亮的勃朗宁手枪。他拿起枪,退出子弹夹,里面装着满满的子弹。然后“咔嗒”一声推上弹夹,再用拇指顶上保险。他慢慢做给她看,让她看个明白,也要她心里明白,她遇到了什么样的人。

他拿着枪,对她说:“开始吧!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了,再脱我的。”

小柳说:“你打死我吧!”

“信不信?我可以打死你!”

“打呀!”

“算了。”他突然改变主意,“我自己来。”他把小柳的衣服脱了,再脱自己的。脱小柳的衣服时,他小心翼翼的,甚至没有碰到她的敏感部位。小柳面无表情,像木头一样任他摆布,直到他认为差不多了,要求她“亲我——”

出了门,外面比来时更静了,寂静中的夜黑得黏稠,她感到呼吸困难。往哪儿跑?她知道,在他的地盘上,不靠智慧就别想逃脱。从宿舍到营房大门,足有1000多米,恐怕还没跑到大门,就会被卫兵抓回来。就算跑出去了,向谁求救?他随时都会追上来的。

参谋长家的灯光吸引了她,她便直奔过去,使劲敲门喊:“参谋长,开门!我是小柳!”

参谋长穿着睡衣跑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女人,里面的房门口还探出一个小孩的脑袋。

小柳不等门开大就挤进去,指着自己零乱的衣服和手里的枪,对惊讶的参谋长说:“快救我!他疯了!”她像丢掉烫手的山芋一样把枪递给参谋长。

参谋长也慌了神,拿着枪不知如何是好。小柳发现,同样的枪,在王必胜手里和在参谋长手里完全不一样,枪在王必胜手里是有生命的,在参谋长手里是死的。参谋长的表现让小柳大失所望,她焦急地问:“你说怎么办?你快说呀!”

参谋长用哭腔说:“我没办法!”

小柳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喊道:“为什么?你派辆车送我走!”

参谋长的额头沁出了汗水,旁边的女人却哭着叫起来:“那我们以后不要活了!”

参谋长对她喊:“进去!”女人捂着脸跑进去,房间里响起了孩子惊恐的哭声。

小柳知道,救了自己,他们就不会有好果子吃。要是参谋长不敢救自己,那就没机会了!她对参谋长大喊:“你一定要救我!这也是救王必胜和你自己!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要是出事,你们都完了!”

这话提醒了参谋长,他说:“派车送你,也会被他拦回来的!你请长官来救你!”

小柳猛然醒悟,说:“你打电话到徐府,让舅舅来救我!”

参谋长这时也冷静多了:“好!但长官到来之前,不能被他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你照样危险!”

“好吧,”她从参谋长手里拿回枪,“你打通电话就过去敲门,不管用什么理由!”说完,转身冲出去。

回到王必胜那儿,等于是自投罗网,但她只能这样冒险。小柳让自己沉住气,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时,只能这样。她发现,喜欢冒险的自己一点也没有冒险的快乐。王必胜还没从卫生间里出来,可能真的在刷毛孔。小柳胆战心惊地坐在床上,祈祷着:徐伯伯,您要接电话啊!她怕徐伯伯家热闹,他不接电话或送客去了,时间不等人啊!不知舅舅有没有在徐伯伯家,会不会去访朋问友了……她胡思乱想,头脑几近空白。

看到王必胜裹着浴巾出来时,她感到眼前发黑。

王必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她穿着衣服,不高兴地问:“怎么又穿上了?”

她说:“我冷。”

“你很快会热起来的!”

这时,门外传来参谋长响亮的声音:“报告!”

王必胜恼火地问:“什么事?”

“报告!南京的孙长官来电话,问小姐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去?”

舅舅!小柳失声叫道,人都快晕了。

王必胜也定住了,他想了想,很快说:“你告诉他,我一会儿送她回去。”

“我来送吧!”

“你滚!”

“什么?”

“给我滚!”

“是!”

王必胜刚回头,外面又响起:“报告!”

“你再说一声,我就毙了你!”他抓起床上的枪。

外面不再说话,只有离开的脚步声,小柳的心又悬起来。

王必胜的情绪受到影响,闷闷不乐地说:“办完了,就送你回去。”

小柳装不懂:“办什么?”

“你他妈有完没完!”他把浴巾甩到地上,“快把衣服脱了!”见她不动,又问,“是你自己脱,还是我来给你脱?”

“我自己脱。”

“快点!”

但小柳慢吞吞地站起来,慢吞吞地解纽扣,解一个纽扣像解一道难题,动作慢得像在太空中。他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喊:“你他妈不能快点啊?”

“怎么快啊?我已经很快了。”她故意激他。

“怎么快?老子叫你知道什么叫快!”他气呼呼地说,只要他一声令下,他的部队就会在二十分钟内全部集合。

小柳撇着嘴说:“我才不信呢!三更半夜的,几千人在二十分钟内集合,吹牛吧!”

“不信?我集合给你看看!”他拿起床头的电话,让总机接值日官:“命令部队紧急集合!”又嘟囔一声:“让你知道我带的是什么兵!”

但电话一放下,他也顾不上小柳了,自己冲到衣柜前拿出内衣。这时,外面响起了集合号,整个军营骚动起来。他边穿上衣边叫道:“快帮老子穿上!”丢过来一条内裤。原来,指挥官必须在部队集合前站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还光溜溜的,必须比士兵还快。

小柳很配合,她尽快帮他穿上衣服,巴不得他统统穿上。他也很满意,说:“你可以当我的兵了!”然后拉了她往外冲,边说:“让你检阅一下我的部队!”

外面此起彼落的跑步声、口令声和辎重声……他们跑到一个空地,参谋长和其他指挥官已各就各位。四周有一个个方阵在向广场集中,黑暗中不时传来:“报告:三团集合完毕!”“报告:汽车营集合完毕!”最后值日官跑来对王必胜报告:“报告旅长:部队集合完毕!”

王必胜让小柳看了下表,18分钟。小柳对他竖起大拇指,他很自豪。

这时,参谋长过来对他耳语:“孙长官来了!”

小柳回头,看到舅舅的“雪佛兰”已开到前面。她撒腿就要跑过去,被王必胜拉住,低声命令:“不许动!”参谋长也偷偷拉了一下她的衣服,她才镇定下来,看到舅舅匆匆走过来。

王必胜带着小柳和参谋长迎上去,对舅舅敬了个军礼:“长官好!”

舅舅看到小柳好好的,又看到黑鸦鸦的部队,问:“你们在干什么?”

王必胜抢着回答:“报告,138旅紧急集合,接受检阅!请长官一起检阅部队!”

舅舅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参谋长却对舅舅使劲点头示意。舅舅说:“好吧。”

“请!”王必胜转身,让他们往前走。来到值日官面前,他作了个手势。值日官喊:“立正——!”

黑暗中传来“唰”的一声,像是沉闷的沙子从天幕倾泻而下,尔后鸦雀无声。王必胜登上一辆敞篷吉普,他一脸威严,挺直腰板,用力抬臂,向部队敬礼。车子缓缓开动,小柳他们站在他身后。

王必胜此时的身影,就像一座雕像,留在小柳的脑海里,她看得入迷,忘了自己的处境。参谋长小声对她说:“快走!”

如果检阅没开始,王必胜可以解散部队,小柳就跑不掉。即使舅舅来了,她也很难跑得掉。但检阅开始了,在这个神圣的时刻,王必胜属于军威,就是看着小柳跑了,他也不会改变姿势的。他是军人,在部队面前,他没有选择。参谋长说这是离开的最好时机,叫他们越快越好,检阅大概要持续20分钟,也许会更短,要他们做好最坏的打算。他提醒道:“他是个好人,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们迅速登车离开。小柳回头看了一眼,王必胜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他一定知道小柳跑了,但他没有回头。

舅舅板着脸,一路无话。小柳却想着参谋长说的,怎么会是一个好人,却什么都干得出来?

到了徐伯伯府上,舅舅让驾驶员不要熄火,对焦急地迎上来的徐伯伯说:“为避免冲突,我们得马上离开!”他让小柳回房去拿东西,自己留下跟徐伯伯说几句。

徐伯伯吹着胡子说:“不行!在我的家里,他还敢反了不成?”

舅舅摆摆手:“他一会儿追来了,要搜要查随便他。他只要小柳,找不到小柳,谅他也不敢得罪府上。只要事情平息就好,不要伤了这人,留着有用。”

小柳拿了东西,与舅舅匆匆回到车上,车子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回南京的路上,小柳问舅舅,为什么要连夜撤离?这不是认输吗?都到了城里,还怕他什么?舅舅说,看到这个王必胜,他有一种打硬仗的感觉,“现在国家正需要能打硬仗的人啊!”舅舅说,不是怕他,而是不想废了他。

小柳不明白:“这不是助长他的嚣张气焰吗?”

“把事情闹大就好吗?”

小柳明白了,她说:“我错了,让您受惊了。”

舅舅安慰她:“要不是你,今天不可收拾。”

后来,他们从参谋长和徐伯伯那儿得知。检阅一结束,王必胜命令侦察连留下,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喊:“一排,跟我走!”几辆敞篷车风驰电掣冲出营区。参谋长说,没见过这种阵势,大家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他们包围了徐府,让徐先生交人。徐先生说:“人走了,他们不会傻到等你来抓。”

王必胜不信:“让我找找?”

“请吧。”

王必胜搜了徐府,看到客房已空,孙长官的“雪佛兰”也不在了,这才相信人已经走了。他一脸沮丧,说了一句让徐先生动容的话:“徐先生,抱歉了!我是真的喜欢她,今生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柳感到后怕,要是没有舅舅当机立断决定连夜回金陵,肯定被他抓住,那会怎么样?她无法想象。这样的事说起来难以置信,但他真的这么干了!她咽不下这口气,要去教训他。舅舅不同意,他说:“难得这种人,国家还得靠他们。”

“可他太无法无天了!”

“是遇到了你吧,”舅舅温和地说,“再说他也没把你怎么样,要是他真的无法无天,你就不会完好无损了。”

小柳觉得也是,虽然粗暴无礼,但他对她没有下流的举动,他居然天真地要求她“亲我——”

舅舅也是军人出身,他说:“这个人将来会有出息。”

小柳看出他喜欢王必胜,舅舅问:“难道你不会有一点点喜欢他?”

小柳自己也搞不清楚,说喜欢,她不能接受,怎能喜欢一个这样对待自己的人?但他给她留下惊心动魄的记忆至今难忘,以至于影响了其他男人在她心中的位置。那一年,她20岁。

后来,南京沦陷,小柳随家人撤到后方。一天,在去昆明的路上,她看到一张过期的《中央日报》,在“时实战况”中有一则消息,讲的是南犯的日军濑谷师团强攻山东滕州时,国军某集团军的138旅死守城北山头阵地,直至弹尽粮绝,旅长王必胜打到最后,他给自己留了一颗子弹……

小柳擦擦眼睛,想把消息再看一遍,但感觉额头的眉心处有一记冰凉,仿佛王必胜的那颗子弹等在那儿,仿佛半年前他把枪口对准自己。她已分不清自己和王必胜,只感到胸口生生地被挖开一个洞,疼痛难忍却又温柔甜蜜。“亲一下!”她对报纸低声说,心里一团蕴藏已久的热流喷涌而出,人便如融化的冰山崩坍了。她把脸埋在报纸上,亲吻着自以为是王必胜的地方。泪水穿透了报纸。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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