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者涅姆佐夫：横死克里姆林宫外的前“接班人”

一个不受克里姆林宫欢迎的人，倒在了距离克里姆林宫不到100码的桥上。这一区域，布满了摄像头、警察、安保人员、保护总统普京的特工……2014年，涅姆佐夫曾告诉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我是个名人，这里会保障我的安全，因为一旦我出事了，将是震动莫斯科和世界的大丑闻。”他一语成谶。

2月27日深夜，俄罗斯前第一副总理、反对派领袖涅姆佐夫在克里姆林宫外身中4枪而死。 “普京的尖锐批评者”鲍里斯·涅姆佐夫在莫斯科街头遭到枪杀，这一爆炸性消息压过了乌克兰停火协议的落实情况，瞬间成为国际新闻焦点。

涅姆佐夫之死被西方媒体以带着“饱满感情色彩”的报道频频暗示为俄罗斯政府所为，其支持者甚至开始用“克里姆林宫墙外的谋杀”、“普京的敌人在克里姆林宫墙外遇害”谈及此案，但俄罗斯警方表示，调查在继续中，而真相扑朔迷离。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认为，涅姆佐夫在克里姆林宫附近被不明分子枪杀事件是一场离间行为。

无论真相能否水落石出，涅姆佐夫之死都会让俄罗斯与欧美的关系再添伤疤。适逢俄罗斯内政外交都需要调整的时刻，该案势必令普京无法脱身，且会消耗掉额外的政治资源。

物理学家、环保分子、

政治改革者

涅姆佐夫，这个说着一口流利英语的男子曾被西方媒体视作“真正受欢迎的俄罗斯政治家”，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与俄罗斯已逝前总统叶利钦有过一段“父子情谊”，甚至一度被当作其接班人。但最终，叶利钦选择了他心目中“温和”的普京，涅姆佐夫则成为俄罗斯最著名的反政府人士。

涅姆佐夫1959年10月9日出生在俄罗斯南部城市索契，父母是建设局官员和儿科医生。涅姆佐夫小时候，就跟随家人搬到了高尔基市（现更名为下诺夫哥罗德）。

他在舅舅的指导下，在高尔基大学读物理，后来攻读硕士研究生。涅姆佐夫在量子物理学、热力学和声学领域发表了60多篇学术论文，他的同学将他描述为一个天生的科学家。

他本准备在学者的道路上一直行进下去，直到1986年。当年4月，曾被认为是最安全、最可靠的核电站——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严重泄漏及爆炸事故。这让涅姆佐夫意识到了核电站的“极度危险性”，促使了他在之后的两年内组织了多次环保主题的抗议活动，并在1988年成功阻止了高尔基市建造新的核电站的计划。

一时间，涅姆佐夫名声大噪，开始以环保分子的身份涉足政坛。1990年，他当选俄罗斯最高苏维埃的高尔基市代表，进入日后的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的视线。

“我遇到涅姆佐夫时是1992年，当时他还是个从物理学家身份转变而来的年轻的政治改革家。”《华盛顿邮报》社论编辑弗雷德·希亚特在文章中回忆道，“在前苏联的废墟上，涅姆佐夫决心投身于建立一个自由社会……他决心尽快行动。”

彼时，造就苏联解体结局的“八·一九”事件爆发过去没有多久。在这场政治运动中，涅姆佐夫始终与叶利钦站在一条战线上，这一经历成为他官运亨通的起点。随着反对叶利钦的声浪逐渐平息，叶利钦顺利当选俄罗斯首任总统，为奖励其忠诚，涅姆佐夫于1991年9月被授予下诺夫哥罗德地区的总统特别代表职务，并在两个月后被正式任命为下诺夫哥罗德州州长。

4年后的第二任期，涅姆佐夫再度任州长一职。在任职下诺夫哥罗德期间，他推行广泛的“自由市场”改革，包括土地改革，即允许在该州进行土地买卖。他还给该地区的媒体空前自由的环境。这在当时的俄罗斯很是引发关注，俄舆论将其改革称为“改革实验室”。

涅姆佐夫还作为俄罗斯私有化之父丘拜斯经济团队的成员，参与和私有化进程有关的工作。不过，仍有批评者说，这都彰显了他的政策中民粹主义的一面，在实际的执政过程中，涅姆佐夫亦有独断的趋势。

不到40岁的副总理

1997年，涅姆佐夫终于走出下诺夫哥罗德，来到俄罗斯的权力中心莫斯科。

在叶利钦的第二个总统任期内，1997年3月的这次内阁改组被媒体视作“多年来最重要的一次”。这其中，时年仅37岁的涅姆佐夫无疑是最受关注的。他被叶利钦钦点为内阁第一副总理。“叶利钦总统起用了俄罗斯最顶尖的年轻改革者之一，组成他的内阁，预示着俄罗斯政府更亲西方、更亲市场的发展方向。”《加拿大邮报》当时这样评价。

挑战随之而来，涅姆佐夫“要对俄罗斯强大的垄断集团进行重组、对住房和社会部门进行改革，让他们能帮助到最贫困的俄罗斯民众”，这比他在下諾夫哥罗德州主导农田商店私有化的难度高了许多。

不过，涅姆佐夫并不在意。他在接受一次采访时，称“叶利钦先生已经‘全权委托’他推进改革”。这一说法得到了叶利钦的亲口证实。在一次电视台访问中，叶利钦称自己赞同涅姆佐夫提出的“精简、减少政府部门”的决定。尤其是工业部应当被撤销，因为它“为某些金融和工业集团的利益而游说”，“破坏了经济”，叶利钦说。

然而，正是在这两年，基于自由市场和自由主义的新俄罗斯之梦不可避免地破败了。在大多数俄罗斯人的记忆里，上世纪90年代末是工业衰退、工资拖欠数月或多年、储蓄在恶性通胀中蒸发的年代。有组织犯罪层出不穷、平均寿命下降。

而新产生的“寡头”正炫耀着自己的财富和影响力。他们是一小撮出身名门的商人，从国家主要资产的私有化中获得不成比例的财富。

“叶利钦所青睐的这位自由派政客要么助长了这些发展，要么无能为力阻止。”《外交政策》评价。

1998年8月17日，这个年轻团队的梦想“砰”一声结束了，年轻的“娃娃脸”总理基里延科领导的政府让卢布贬值、拖欠债务而备受指责，内阁就此解散，涅姆佐夫亦去职。

因为与叶利钦的亲密关系，涅姆佐夫依旧没有离开叶利钦继任者的名单。哈佛大学教授克尔顿著有畅销传记书《叶利钦的一生》，书中将叶利钦与涅姆佐夫的关系描述为“父子关系”。从这部传记的内容来看，涅姆佐夫一度在叶利钦的推动下，在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成为最强大的政治家。

但最终，叶利钦选择了时任总理普京。1999年，叶利钦的健康状况恶化，开始考虑任命职业政治家作为他的继任者。他选择普京的理由是——“普京是一名温和派领导人”。这份特质在叶利钦看来，正是当时的俄罗斯所需要的。而《外交政策》则在评论中称，“很明显的是，普京是个‘强有力的领导人’，而俄罗斯的财政危机标志着普京通往总统之路的真正开始。”

克里姆林宫

不欢迎的人

“涅姆佐夫一直非常激烈地批评普京。很多次，他都明显惹怒了普京。很多人与他为敌。”彼得·贝克尔称，涅姆佐夫一开始试图进入普京政权工作，但很快变为政权的反对者。贝克尔是《克里姆林宫围城》一书的作者，也是《纽约时报》的记者。他在文章中说，当涅姆佐夫在接替叶利钦的竞争中败于普京后，开始被边缘化。

在叶利钦选择普京做接班人之初，涅姆佐夫是支持普京的。他称普京“负责而诚实”，并与其他俄罗斯自由派支持普京竞选总统，称他是最能够赢得总统位置的候选人。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涅姆佐夫改变了主意。 据“今日俄罗斯”网站报道，涅姆佐夫曾说，自己后悔支持普京，并称2000年，没有在总统选举中投票给普京。

离开政府后，涅姆佐夫将精力集中于组建反对党，还有反对普京。

“直到2015年，他还是仍在活动的最后几名俄罗斯反对派领导人之一。”英国《卫报》称，一些反对派领袖，比如曾在西伯利亚监狱度过了10年时光的俄罗斯前首富霍多尔科夫斯基现在处于“流放”状态，俄罗斯“反腐博主”亚历克谢·纳瓦尔尼如今正被软禁。

而自2008年以来，涅姆佐夫发布了至少4份报告，内容多是普京作为公职人员的失败和错误行为。其中，2013年的一份报告甚至令其遭遇普京的青年近卫军“纳什”成员的泼氨水攻击。这份报告中，涅姆佐夫指责拨给家乡索契2014年冬季奥运会的大量基金被盗用，他称，涉嫌盗用公款的是“普京的朋友们”，并形容这一行为是“俄罗斯国家安全的真正威胁所在”。

2014年，乌克兰局势日渐紧张后，涅姆佐夫又找到了新的攻击点。他发表文章，反对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在他看来，普京在乌克兰东部的“隐秘战争”是一场不必要的冒险，他称之为“普京的战争”。

这一切都让他成为了不受克里姆林宫欢迎之人。

就在涅姆佐夫遇害前4天，他接受《金融时报》采访时曾表示，普京将在2018年任期结束后再连任下一个6年任期。然后宪法会迫使他下台，因为宪法规定总统连任不得超过两届。“普京的支持率不会永远停留在80%以上，它将非常缓慢地开始下降。而一旦他的支持率下降，人民的恐惧就将减少，然后在某一时刻，一些大公司将开始支持和资助我们。”涅姆佐夫说，“我们讨论的是2024年的事。”

对涅姆佐夫来说，普京不仅是他们抗议活动所要针对之人，也是那个“可能会杀掉自己”的人。

政治气候骤然变冷

2014年，涅姆佐夫曾告诉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我是个名人，这会保障我的安全，因为一旦我出事了，将是震动莫斯科和世界的大丑闻。”他一语成谶。

支持者在他遇害的地点留下鲜花，而他的战友战战兢兢地感受着政治气候的变化。有人担心这场杀戮成为转折点，暴力手段将在俄政坛复兴。

曾担任能源部副部长的弗拉基米尔·米洛夫与涅姆佐夫合作，撰写关于普京政府腐败的小册子。他担心政府开始对“不忠诚”的前政府官员动手。他在网上公开声明称，俄政府与涅姆佐夫的死脱不了干系，这样做是为了重燃政治恐怖。

甚至那些忠于克里姆林宫的人也表达了对暗杀的震惊。“涅姆佐夫被刺杀不仅是犯罪，也是悲剧，是对我们所有人的挑战。”一向袒护普京政府的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在脸谱网上发帖称，“我从不认同他，无论他身为政府成员时，还是成为反对派后。但今天，我是涅姆佐夫。”

3月2日，俄外长拉夫罗夫对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表示，涅姆佐夫被杀是“令人发指的罪行”，普京已“下令调查此事”。他拒绝了国际社会对调查的干预，称“利用涅姆佐夫之死实现政治目的是卑鄙的”。

《华盛顿邮报》指出，很难说涅姆佐夫的死会激发反对派的斗志，还是让反对派进一步边缘化。反对派领导人沃尔科夫表示，担心生命安全是反对派领导人的新忧虑。此前，他们都认为反对当局最大的代价就是身陷囹圄，失去自由。“对俄反对派来说，这是个新时代。”

涅姆佐夫的朋友将他的死归罪于俄罗斯充满仇恨、恐惧和对立的气氛，而政府对反对派及西方势力的指责，煽动了这种气氛。“媒体每天都在向大众输出仇恨。”反对派记者塞梅·索布恰克在博客中写道，“这是最初的子弹，麻烦还在后面呢。”

涅姆佐夫遇刺

普京脱身很难

按理说，涅姆佐夫之死算是俄罗斯国内事务，然而，这位反对派领袖生前一直高调批评俄政府在乌克兰的政策，从而卷入了国际政治博弈的漩涡之中。他的死亡自然也就不会简简单单地变成一桩刑事凶杀案，而是不可避免地被抹上了国际博弈的色彩。

国际政治处于无政府状态，不会有终审法院就涅姆佐夫遇刺给出判决，真相多半会掩埋在各方战略博弈的硝烟之中。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涅姆佐夫之死会让俄罗斯与欧美的关系再添伤疤，普京和他的支持者，恐怕很难赢得后续的舆论战。

从作案者极为专业的手法来看，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谋杀，而且极大可能怀有政治动机。在俄罗斯的权力心脏以残忍手段除掉普京的政敌，无疑会在俄国内掀起不小的波澜。案件发生后，普京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意在摆脱欧美媒体的“暗示”，还成立了专门调查委员会。如果俄当局能够把涅姆佐夫之死查清，的确有可能削减其对自身带来的冲击。

普京的批评者中，离奇死去的为数不少，如2006年的前克格勃特工利特维年科、2013年的别列佐夫斯基，都引起了各种猜疑。但另一方面，上述两者都死于海外，涅姆佐夫被害则让俄政治生态出现了危险潮流——暴力再次登上舞台。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曾说，权力的每次衰落都是对暴力的公开邀请。涅姆佐夫之死意味着俄罗斯政治可能出现倒退。

对普京来说，涅姆佐夫之死至少是意外的麻烦——适逢俄罗斯内政外交都需要调整的时刻，该案势必消耗额外的政治资源。俄总统发言人公开表示，涅姆佐夫没有对普京构成任何威胁，而普京在致受害者家属的信中也表达了对涅姆佐夫公开直率的政治态度的赞赏。

凡此种种，都是为了洗脱普京的“嫌疑”。应该看到，无论涅姆佐夫的支持者何等悲痛，政治谋杀都只是弱者反抗的手段，而普京在俄罗斯拥有八成以上的支持率。涅姆佐夫死后，本来要举行的“反危机”游行临时改成了悼念他的活动，数万人参加。而对涅姆佐夫本人来说，死后才被俄国内外的更多人所了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涅姆佐夫已经不在，俄罗斯反对派会不会再次团结起来？事实上，2012年大选之后，俄反对派已不复往昔，要组织万人以上规模的游行都比较难，涅姆佐夫也想借乌克兰危机来重整反对派，为后普京时代做准备。反对派的存在是政治运转的重要因素，但不能为了反对而反对，而是需要建设性的政治纲领，问题就在于，俄罗斯反对派尚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更何况，在政治谋略和手腕上，反对派向来不是普京的对手。

涅姆佐夫生前一直宣称俄罗斯介入乌克兰战争，要“戳穿政府的谎言”。然而，于克里姆林宫来说，乌克兰战争是大国之间的战略博弈。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无论涅姆佐夫会不会告诉民众“事实真相”，民意恐怕也难以翻转。

涅姆佐夫的举动，表明他已经决心介入大国博弈。乌克兰政府就高度评价了他的想法和行动，一些欧美国家的领导人也如此，美国国会甚至出现了增加对俄罗斯反对派支持的声音。可以说，涅姆佐夫之死让国内政治斗争与大国交锋搅合到了一起。欧美恐怕不會放过这个向普京施压的机会，不但可能加码制裁，而且还可能介入俄罗斯国内政治，将战略博弈延伸到俄罗斯国内，以此分散莫斯科在乌克兰问题上的精力，也可以说是围魏救赵之举。

另一方面，普京决然不会静待对方的“组合拳”打来。但是，除了承诺调查案件真相，俄政府的柔性应对措施眼下并不太多，面对欧美的咄咄逼人，普京只能以“强硬”对“强硬”。

（综合摘编自《看天下》《青年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