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里的爱情

2015-09-10 07:22韩伟林
鹿鸣 2015年8期
关键词:巴拉光彩民歌

韩伟林

家境稍好,阿爸便从天津托人买来红梅牌收音机,后来又买呼和浩特产的天鹅牌黑白电视机,让我们一帮小孩快乐了许久。更小的时候,家里只有队里一根电线接着的木匣子喇叭,记忆中没有响过几次。冬闲时节,外地的瞽者胡尔其(蒙古语,说书艺人)也就格外吃香,从这家到那家整夜整夜操琴说唱,随着美妙无比的颤音,直把挤作一团的男女老少听得如醉如痴,直怨那官府当兵的达那巴拉哥哥心狠,不把心上的金香时常来探望。村人那抿嘴惋惜的神情,至今生动无比。

对于我,无论是在物质生活贫瘠的少小年级,还是如今人近中年,闲静的时候躲进小室听听蒙古家园的古歌,总是一塌糊涂地莫名感动。玲玲以为我受到领导批评在作深刻反省,怎知我只为了那草原上放牧、小屋中绣着烟袋的情男痴女,他们消散了的是如我等此时一样鲜艳夺目的生命,可他们却已以歌作传的方式得到了涅槃。闻其声如见其人,《乌尤黛》一定是位美丽的科尔沁姑娘:想念你呀想念你/多想变成你手中的佛珠/可是我不能变/啊乌尤黛檀香佛珠里渗进了我的情和意//想念你呀想念你/多想变成你肩上的蝴蝶/可是我不能变/啊乌尤黛泪水涟涟满衣衫孤孤单单在这里呀。暗恋乌尤黛的喇嘛,希望自己是乌尤黛手中的佛珠,又希望自己是乌尤黛肩上落着的蝴蝶,能每天与乌尤黛肌肤相亲、眉目传情,可是都做不到。

《万莉》更有诗意:马蹄嗒塔响道路多坎坷/坑坑洼洼难走/当我走过了她的身旁/心中翻波浪/马蹄嗒塔响路途崎岖/难行走/当我走过了她的身旁/使我永远难忘/骑着我善走的灰马/走在那草滩上/好像那雁儿漂在那水上/野草翻波浪/只要想起美丽动人的万莉花/眼泪就像那屋檐下的流水往下淌/骑着我大走的白马/走在那草滩上/如同那雁儿飞在天空/风声响耳旁只要想起美丽可爱的万莉花/眼泪就像那阴天里的雨滴往下淌/哎娇小的万莉。

她们就是邻家的那个牧羊女、农家妹,抑或城里的标致妹妹,人人见过,后来成了你的新娘,成了你孩子他妈的那个人。时代在巨变,现在的年轻人可以自由地去爱和被爱,这是很幸福的事情。金朝的时候,蒙古贞(也译做蒙古镇,地名,也是部落名,今辽宁阜新)的乌云珊丹和金瓶两人深深相爱,但由于数不清的陈规陋习,却终究走不到一起,仅留下曲折感人的爱情歌谣《乌云珊丹》。如《金良》、《四海》、《包金花》、《丁香姑娘》和《韩秀英》一样,又是一个用女性名字做歌名的爱情悲剧,相爱却不能结合,爱上了却爱不到。青翠的松树是那太阳的光彩/美丽的荷花是那湖水的光彩/性情温柔的乌云珊丹姑娘是那情人金瓶哥哥心中的光彩//苍劲的檀香树是那月亮的光彩/盛开的莲花是那湖中的光彩/俊俏美丽的乌云珊丹姑娘是那恋人金瓶哥哥心中的光彩。歌中的“光彩”蒙古语叫qmg,汉语有风景、点缀、精华等意思,蒙古语的韵味虽然无法直译,可原意还是能够管窥一斑。

对于蒙古人来说,马是极具灵性的伙伴,也是许多尽兴吟唱的民谣主角,可见蒙古人对马的喜爱之深。锡林郭勒长调《钢嘎哈日》,汉语翻译为《黑骏马》,蒙古文的意思其实没有这么简单直白。钢嘎哈日,意思是“很纯的发亮的黑”,并没有提到一个“马”字。可蒙古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形容马,而歌却是思念人的。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拴在那门外榆木的车上/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走过了一口叫做哈菜的井/那井台上没有水桶和水槽/路过了两家当做艾里的帐篷/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向一个牧羊的人打听音讯/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朝一个牧牛的人询问消息/他说听说她拾牛粪去了/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那长满艾可的山梁上有她的影子/黑骏马昂首飞奔跑上那山梁/那熟悉的绰约身影却不是她。歌中的艾里蒙古语即读作ail,汉语叫村落。骑着非常漂亮黑马的青年寻找失去的恋人,他举目眺望,山梁那儿好像是伊人熟悉的倩影,黑骏马昂首奔向山梁,绰约的背影转过身,却不是心中的她。戛然而止的何止是歌声,牧人与马儿悲喜交集不知凝固在了多少人的心间。在锡林郭勒草原度过几年知青生活的张承志,耳濡目染将这首古歌演绎成小说《黑骏马》,用汉语刻画蒙古人性情还没有几个人能与他匹敌。

再说《达那巴拉》,论赚得眼泪的程度,这首不知有着多少段的歌曲堪称蒙古人的“魂断蓝桥”。叙事民歌大师查干巴拉逝世多年,可他伴着四胡的歌喉却长久地留存了达那巴拉、金香的凄美爱情。达那巴拉外出当兵几年没有音讯,金香被家人逼迫出嫁,达那巴拉回来发现恋人嫁了别人气绝身亡,金香听说情人已死,没几年也抑郁而亡。这是其中一个段落,金香在唱:繁茂高大的梧桐树/一旦倒在地上/美丽可爱的鹦哥鸟儿/落在哪里把歌唱/心心相印的达那巴拉哥哥/如果当兵到他乡/你那心爱的金香/孤独一人度时光。一听,这是达那巴拉在唱:高高挺立的梧桐树/根深叶茂遮天地/美丽可爱的鹦哥鸟儿/落在树上把歌唱/心心相印的达那巴拉哥哥/如果当兵到他乡/来年三月回家乡/永远永远不分离。

歌即尊贵的秉性,歌即平和的人生态度,这也许就是蒙古族民歌没有留下词曲作者的原因,可这并不影响其简洁中所蕴含的无穷韵味,平实中暗藏的丰富文采。随便哪一首丝毫没有刻意雕琢的匠人之气,也没有随意而为的粗俗之感,显得格外清新质朴。不时运用的比兴和夸张重叠的艺术手法恰如其分,丰富地表达出歌者的思想感情。将一个民族的马上春秋、马上性情,用一个波次一个波次的“努古拉”,也就是汉语叫“折皱”的发音方式淋漓尽致表达出来,浑然天成,婉转跌宕,令人愀然动容。下了马鞍,走进城郭,成了许多蒙古人的追求,或者是无奈,可骨子里的感动又有什么可以阻挡哪?

老哈河的岸上/老马拖着缰/性情温柔的诺恩吉雅/嫁到遥远的地方//海青河的岸上/老马拖着缰/性情可爱的诺恩吉雅/嫁到遥远的边疆//驾起长辕的车/走也走不回故乡/花翅膀的小凤凰/飞也飞不回家乡。诺恩吉雅,女子名,也是一首广为流传的民歌。系奈曼旗境内老哈河一带人氏,父亲把她许配给了乌珠穆沁旗王爷的长子。冬去春来,蝉鸣鸟唱,风声雨声伴着水流,激荡悠长。诺恩吉雅思乡心切,登高望远,呼唤亲人和故乡……《诺恩吉雅》之歌便是民间根据这一史实而创作,人们用优美抒情的曲调传唱美丽善良的化身——诺恩吉雅,展示草原悠远历史与风俗民情的故事,几百年过去,柔肠百转,美丽依然。

有一首歌,你可以听,可以看,你甚至可以去闻那醉人的芳香:蓝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白云的下面/跑着雪白的羊群/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银/洒在草原上/多么爱煞人呦/蓝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白云的下面/跑着雪白的羊群。词语些微,气力却胜九鼎之功。每当听到这首歌,或者自己随意那么哼哼几句,仿佛马上置身枯荣不竭的原野,看羊群白云般从身旁轻轻流过。这就是内蒙古人的《茉莉花》,内蒙古的一张音乐名片——《牧歌》。

我一直深信《牧歌》改编自巴尔虎草原牧马汉子原创的说法。传说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新婚不久的青年,牧归回来发现蒙古包和他美丽的新娘被无情的草原大火吞噬,化为了灰烬。悲伤之际,牧人积聚无限思恋脱口唱出《乌日尔图灰腾》,据说“乌日尔图灰腾”就是他家所在的那片草原名称。使这首民歌在天南海北广为流传的是音乐家安波和许植,他们根据这一曲调进行了再创作,使得《牧歌》增添了许多欢快的成分,原来沉郁悲壮的《乌日尔图灰腾》,知道的人反倒少之又少。对我而言,寻访成了寻找时机前往巴尔虎草原的一个不小的念想。

我一边听歌,一边寻觅。那年冬季的乌珠穆沁草原,昏暗的烛光下盘腿围坐,烈性的草原白酒在传递,额和宝力格苏木牧民哥哥将高远的长调《罕奥拉》不知唱出了多少努古拉。等到寡言的大嫂端出牛粪火煮熟的一盆手扒肉,我们带来的几瓶酒早已告罄,没等哥哥拿出塑料壶散酒,趁着混乱说着胡话酩酊而归,第二天发现哥哥照样出现在旗里600名牧民高歌长调挑战吉尼斯纪录的现场。在草原怀抱生活十余年,我才真切地理解了纯牧区的民歌何以那么高亢、嘹亮、奔放,而且每一句的拖音很长,那歌儿分明是辽阔草原脱胎而出的精灵。而半农半牧的东蒙民歌曲调则显得十分婉转、热烈、妩媚,情节引人入胜。有一年秋天,第一次踏上民歌之乡科尔沁左翼后旗,我觉得东蒙民歌只有当地的歌者才会唱出极致。

彻底颠覆的何止是我一人,其实在我等凡夫俗子心窝最柔软最细微的地方,何尝不是在拒绝种种媚俗,草根的生活指南或调味剂,真的不应该交给那些胡编滥造的所谓名人大腕,他们卖弄奢华或者无关痛痒的生活离我们还很遥远,或者说根本无关紧要。至于我,天籁之音就在身边,倾心听一曲原乡牧歌,犹如倾诉难得的草原之旅,那法乎自然的意境,也就成了我心头久久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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