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 不同寻常的审美

2015-09-10 07:22余思
读者欣赏 2015年8期
关键词:黛玉王维

余思

所谓审美,在一般人看来,大抵是很玄乎的。其实不然。《红楼梦》中有不少情节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审美,怎么审美。而告诉我们这些的,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林黛玉之美,不仅仅在于自身的美、心灵的美,还在于她对美超乎寻常的感悟能力。

林黛玉之为人处世,曾有人概括为“口才伤人,文才伤己”,连贾府丫鬟都暗暗拿薛宝钗的“随分从时”和她相比,认为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然而横看成岭侧成峰,说是清高尖刻固然可以,说是清流不俗也未必不行。林黛玉的敏感、灵性、诗意等种种精神层面上的特质,某种意义上也恰恰和她的不屑俗物联系在一起。

侬今葬花人笑痴

白居易有诗云:“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季节嬗变、叶落花开,本就是自然变化中最容易触目动心的细节,但也唯有拥有“发现美的眼睛”的人,才会注意到这些细微而又似乎无谓的事。

在黛玉眼中,一草一木、一花一鸟自有灵性,繁盛之时若有欢欣,零落之际若有悲哀,它们并不是富贵生活的背景板,却恍然是可以交谈的对象。她出门去和姊妹们做饯花会,临走不忘吩咐紫鹃“等那燕子回来,再放下帘子”;见到暮春天气桃飘柳飞,便重建桃花社,填下柳絮词,“叹今生、谁捨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其中固然也有借物抒情、自伤身世的成分,又何尝不是把无根无绊、无法自主的柳絮视为了寄予同情的对象?

试看第三十八回黛玉所作的那首“半命题赋诗”《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只看这七言八句,哪里像个生于锦绣的贵族小姐所写,简直是陶渊明般的隐士格调。以山水为友,与草木神交,魏晋名士的林下之风就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

当然,若说黛玉对花木摇落之悲那种“感同身受”的体悟,最有代表意味的莫过《葬花吟》。“黛玉葬花”作为《红楼梦》全书乃至中国古典小说中最具知名度的场景之一,在书中曾经出现过两次。第一次出现于第二十三回,她对宝玉说到葬花缘由—“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第二次出现在第二十七回,而这一次却真是触景生情,伤花伤人。

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女性多以花自喻,因此黛玉对花别有怜惜之情,她觉得花落以后“随土化了”才算最干净,说明她对审美有其独特的理解,却也不经意间一语成谶,预言了自身悲剧的结局。而在这一暮春时节,青春意识的懵懂觉醒、爱情归宿的不可捉摸、对人生价值的思考,恰与眼前“落红成阵”的图景融合在一起。

这是那一年、那一刻,属于她的生活况味。

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元妃省亲之盛过后,元妃想着省亲别院空置殊为可惜,于是传话让宝玉和贾府姊妹搬入园中。宝玉问起黛玉愿住哪一处轩馆,黛玉的回答是:“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

潇湘馆景致如何?书中写道:“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更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8个字,活画出“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隐逸画面。在大观园别处不见有这样大片的竹,唯有潇湘馆。清人郑板桥曾在《题兰竹石》中写道:“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言凌云,不为俗屈。”

竹有一种清疏淡雅之美,其内在则充满了刚直不屈之气,成为古代文人不向权贵恶俗低头、宁愿与鸟兽同群、啸傲山林的精神象征。而在众多的植物当中,魏晋名士最为尚竹,名士阮籍、嵇康等“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同样的偏爱狷介,因为这偏好中蕴含着他们对自由的执着,以及为人的孤独与清傲。数竿修竹返照出“交非势利,心犹澄水”的人格气质,体现了黛玉与魏晋名士一致的追求个体精神自由的审美品质。

另一处暗写出现在刘姥姥游大观园的欢乐中—游湖的船上,宝玉看见残荷很觉“可恨”,连声让人拔掉。黛玉却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称赏“果然好句”,便不再叫人拔去。

这一种“将残破升华为诗意”的艺术哲学,却又仿佛明清之交文人画士的风格。不同于魏晋的佯狂自傲,明清之交的一大批文人或感于末世哀音,或困于人生不如意,纸上笔下自带着孤傲清寒的氛围。八大山人就曾自题其画曰“墨点无多泪点多”。徐渭徐文长画牡丹,更是完全出自机杼、随心所欲。牡丹久被人称为“富贵花”,历代人画牡丹,也多“钩染烘托”,描绘其富丽鲜艳之态。而徐渭却自云“余本窭人,性与梅竹宜,至荣华富贵,若风马牛弗相似也”,他笔下的牡丹多用泼墨,显得秀逸而孤独。此种艺术审美取向,与曹公借黛玉说出的“残荷之美”又是何其相似。

不以词害意

著名红学家俞平伯先生认为“黛玉跟香菱谈诗,不妨视为悼红轩的诗话”。正是这一段以评论者身份作出的谈话,恰可作为黛玉关于“诗歌”的文学审美总结。且看在第四十八回黛玉是如何评说的—

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黛玉要香菱首先读王维诗作,而不是李白、杜甫的作品,并且要求香菱“细心揣摩透熟了”,这体现出她对王维诗歌的格外推崇。而香菱对于王维五言律逐渐体会入微、得其妙处的领悟,已多为后人论王维诗歌写景如画、精于炼字艺术时所引用。

就是黛玉自己的诗作,其情趣、神韵也偶尔流露出王维式的风格来,最明显的当属第十八回中,黛玉为宝玉捉刀代作的那首《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语言清新明快,境界安详和乐,充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与王维田园诗代表作《渭川田家》《淇上田园即事》《山居秋暝》等结构和情调颇为相似。虽然末句无法免俗地带出“颂扬盛世”之意,但其中宁静幽美、清雅如画的况味却正是士大夫心目中富有诗意的理想境界。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无论哪种改编体裁的《红楼梦》中,“共读西厢”都是不可省略的关目。黛玉和宝玉一起阅读《会真记》,“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读完了还“只管默默记诵”。此后与宝玉几次以曲中词句笑谑,甚至在当众行酒令时不小心漏出两句来,才引出了“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的一幕。

又侧耳时,听到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愈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8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黛玉不是作家、画家、戏剧家,她却具备了艺术家所必须具备的主观条件。而且,她在听艳曲而警芳心的情节里,从自己的艺术爱好出发,发表过值得艺术家重视的审美观点。她听了女孩子唱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两句戏文,引起她发出了如下的感慨:“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

在那以《西厢记》《牡丹亭》为“禁书”的环境里,黛玉却能“观书自出见解”,绝不仅仅因为这“禁书”投中了她心中隐情这么简单。《牡丹亭》题词中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对人间至情的由衷抒写,对情中之人心境的细微描摹,才恰是黛玉称许它为“好文章”的真正原因。

红颜命薄古今同

观一草一木、观文字,审美的终极到最后终究要归结到观人。大观园中的女孩子们即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见识也自有不凡之处。就算是“随分从时”的薛宝钗,咏螃蟹讽喻世人的时候何尝不是辛辣入骨,“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两句,又哪里像是普通闺阁女子写得出来的话?

在第六十四回中,黛玉曾为古代五位女子题诗咏叹,自言因由是“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遇,令人可羨、可欣、可悲、可叹者甚多”。在这五首诗中,不但可见对“红颜命薄古今同”的惋惜与悲叹,也可见对“予夺权何畀画工”的不平之意,而那首《虞姬》之中,更仿佛可见李易安“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玉碎骨气。

肠断乌骓夜啸风,

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

饮剑何如楚帐中?

西方雕塑巨匠罗丹说:“世界上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罗丹所说的“眼睛”恰是审美观的具象喻体。

欣赏美,而后才能感知美、创造美,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天地万物、一诗一画,无不可悠然两悦、相对忘言。审美之于人,就是如此重要。而当我们试图透过曹公笔下人物的眼睛去观看大观园中的万事万物,所收获的必是另外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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