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田

2015-09-10 20:57梅越平
湖南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村长祖父

梅越平

梅家垅是烂泥田。庄稼成熟了,倒伏在泥田里,显得懒散、慵倦,不堪负累。稻穗哑黄,禾秆焦绿,在青天下大片睡倒,受花日头的炙烤,苦毒难言。这时,艾子提着水罐出现在山垭口,看见农民分布在广大的田间,挥汗如雨。正是农历六月,大热天,无风,农民或蹲或站,被割据在许多的块状里,看起来零星、散漫,各自为政。蹲着的是割稻的女人,站着的是打谷的男人。割稻的,弯腰,持镰,一排一排地抹掉那些哑黄和焦绿,剩下的是空旷的天和黑褐的地;她们的臀部,跟在庄稼的背后,朝向青天,晃得卖力。打谷的,各自守着木板禾斛。禾斛四方,旧的瓦黑暗淡,新的油光锃亮。打谷的人类似活动木偶,各据了禾斛的一角,滞缓地将手中的禾稻举起。禾稻高过他们的头顶,手便抖了抖,将泥浆抖落一些,然后用力地击打下来。稻子抽打在禾斛的板壁上,谷子飞迸,叶芒乱舞。大多数谷子沙沙地脱落了,散在禾斛底,也有一些飞落泥中,或者射到打谷人的脸上或头发里。咚!禾斛发出这样沉闷的声音。咚咚!声音连续响着,是另外的一束击打在另外的板上。他们的手不断地举起和落下,此起彼伏,先后不一。响声和动作的关系也是这样,击打下去时悄无声息,提举起来之后才听见回响。垅里有了一些热闹,分明更见寂寞。站着的双脚陷在泥里,使得打谷的人看起来矮而小,动作滞缓;蹲着的更加小,像无声的甲壳虫,只有镰刀嘁嘁喳喳,吃禾秆的声音,细不可闻。

艾子沿着垭口下来,水在水罐里响动。水罐是土陶的,罐壁粗糙,口沿和底沿,各刻了一圈鱼纹,简易,稚拙。罐的口沿缺了一角,水珠不时地就从那里跳跃出来,溅到满是尘土的路上。艾子看见父母的稻田居住垅中,宽大的一块。稻子割了大半,空旷的地上,稻草散弃,杂乱无章。散弃的稻草是父亲贵丢掉的。“我真是个可怜的人。”贵站在热烘烘的空气里,眼望青天和遍地的庄稼,焦躁地拧着眉头,仿佛要打算拧出水来。贵撮起嘴唇吹了起来。有一丝风恍若听到哨音,悄悄地向这边飞过来,被贵捕捉到了,于是闭了眼,做了受用的相,但风拐了个弯,从贵的耳边偷跑了,倏地消失不见。贵只得继续着:嘘———嘘———。哨音尖涩,干硬,在垅野里刮过去,让人听得心口发锉。

艾子又看见娘弯腰割稻的姿态。娘带领了三个妹妹,二艾,三艾,四艾,在稻田里排成一排。庄稼靠她们的两旁铺展,割后的禾茬齐崭新鲜,刚剃的平头一般冒出泥田,散发着作物成熟的苦涩的香味。娘是个身材细小的人,弯着腰的时候,便矮小到几乎凑近了禾的茬蔸。娘的上身以腰椎为轴,向左,或者向右摆动,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持镰的手伸得老直,增加了身体所不能够达到的长度。褂子是短小的,腰背袒露的部分,黑红且瘦;腹部却格外丰隆,以致上身无法完全低伏下去。娘不断地改变着割稻的姿势,先是弯着腰,后来就蹲了下来,这仍然不能使她腿脚的酸疼减轻,于是娘坐在了泥田里,应该说她基本上是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娘的双手必须越过自己的腹部,才能收割面前的庄稼。娘有六个月的身孕。或许就是五艾吧。艾子又看见三个妹妹,像三棵瘦小的椿树,黑黄的头发,恰似芭茅草,只有五艾睡在娘的肚子里,另一块黑暗的泥田里,感受六月的闷热和日头蒸发的冉冉上升的烂泥气味。

艾子提着水罐接近父母的泥田时,看到了这一切劳作的景象。首先发现艾子的是父亲贵。“好了,好了。”贵发出这样的叹息声,短促、欢快。贵向艾子的方向快速走过来。贵在田塍上接过艾子手中的水罐,举稻草一样捧过头顶。水恰好是从缺裂的罐口那里注进贵打开的口里。贵仰起脸,脖筋和喉结上下纠缠,并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呜呜声,水从那里溢出,淌到他的胸口。贵是忘乎所以的,恢复了活力的手将陶罐更大地倾斜起来,最后一个动作过于夸张,以致贵不得不中止饮水的动作,并且猛烈地咳嗽起来。贵放下水罐,这样就发现了二艾、三艾、四艾。三个女伢围在他的身边,注视着父亲饮水的动作,认真而仰慕。她们脏乱的头发和傻乎乎的表情,使得贵的幸福一扫而空,引起了他的反感和嫌恶,贵将水罐推到二艾的手里。贵说:“拿去!”二艾接替了这种简单和粗暴的传承,双手抱着水罐,一时不知所措。三艾、四艾的手却已抄了过来,掰住罐口。三艾四艾说:“姐,水!水!”

艾子说:“娘,歇歇,我来。”娘一手支腰,困难地站直了身子,两条短腿在泥田里打开,像鸭子一样过来。“不要,”娘慌慌地说,“你没有做惯的。”“回家里去,看书,”娘又补充说,“你爹,还有妹妹,能顶。”娘撩起衣摆,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笑了。艾子的心尖一阵轻疼。艾子这样提着水罐往回走。还有一些水留在罐底,丁咚地响,艾子走上山垭口的时候,便听见它们在里面轻轻地唱了起来:谷穗穗,米花花,爹娘割稻我送茶,去时穿着花鞋儿去,来时擦断了几根纱。……听着听着,艾子心里酸酸地一片,仿佛有虫子在鼻尖里呷,呷得艾子蒙了两眼的泪花花。她在山垭口上回望:爹,娘,二艾,三艾,四艾,都围了那具禾斛,将稻秸滞缓地扬起和落下,禾斛四方,像一只餐桌摆在泥田里,聚集了她一家人的希望和努力。整个梅家垅分布着的那些收获的人犹如忙碌的蚂蚁,散漫地游移着,挥舞着。劳动的场面简朴又简朴。伏天无风的泥田里升腾起一团团烘热的水汽,将他们包围了,陷在其中,慢慢地蒸发,慢慢地化掉。他们在艾子的眼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

祖父躺在老屋的房间里,醒了过来。他刚刚迷糊地睡了一会儿,有一个短暂的梦。梦里他在造一艘大船,铁锤敲打船帮的空洞声,一直延续到醒后,使得祖父有些迷惑,在梦境的边缘徘徊了好一阵。咚咚!咚咚!沉闷的声音还在钝钝地响,是真的,那是远处垅里打谷的声音。这时,祖父回想起他之所以醒过来的原因,一种尖锐的意识在梦中反复刺激他,很不舒适。他想屙尿。可活儿没做完,他得憋着。祖父躺在床上,终于明白这尿的感觉也是真的,尽管还不是十分的强烈。这会儿,肩胛在床板上硌得痛、麻,祖父便将腰挺直,往墙里移,挪出一点空处,然后慢慢地侧过身,腿也蜷曲起来,将窄瘦的屁股收到床里,蹭着墙壁。这样,他似乎听见尿水从膀胱里退出来,往肚子里倒流回去。流到一半便停住了。不过这已经好得多了,祖父感到很大的宽慰,喘着一口浊气,轻轻地吐出来。“还不收工么?”耳朵是尖的,活的,寂静地听咚咚声,遥远得如壮岁如牛的时光。“不管我的死活了,”祖父咕哝道,“老了,碍眼了,就不要我了。”“尿出来当然是好的,可我得忍着啊。”很快那点感觉又上来了,在被子底下叫他,痛苦得像窝吱吱叫的老鼠,祖父只得将两腿夹住,希望以此锁住它的压迫和进逼。这样没有收到多大的效果,尿水一如既往地违背祖父的意愿,一点一点地积聚到膀胱里来。“不行啊,这样不是办法,”祖父感到迫切,“我得把它们放出来才行。”他试着起身下床,实际上却一动未动,两条腿反而夹得更紧了,并且身子也扭动起来。他是不敢松懈的。那时,祖父将自己全部投入这场绝望的搏斗中来,结果是明确的,他不可能取得胜利,唯一的办法只有忍受,而忍受又是那样遥遥无期。祖父处在极端的痛苦和虚弱的状态之中,蚊虫的叫声,床板的响动,出其不意的咳嗽,等等,任何细微的刺激,都有可能使他承受不住身体内部的压力,从而导致彻底的失守和崩溃。不幸的是,咚咚的打谷声,刚才听起来还是那么平和,那么难得地使祖父想起往昔在堡楼下吃馒头的好时光,而现在竟变得如此的可恨和无法忍受。响声传过来,滞缓、执着,刻意折磨人似的。每响一次,身子也一抖,耐力便丧失了一分。持续的响声不再是沉闷的,而是渐渐地清晰和强大起来,祖父的身体被接二连三地击中,扭曲得像一条老蛇。“完了,我忍不住了。”祖父想。同时将头侧压枕上,以手捂住了另一只耳朵。“听不见了,听不见了。”祖父说,尽管知道这样做是多么虚假。响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一下子进入了头部里面。咚咚!咚咚!脑袋在这个过程的高潮处迅速地涨大,而响声停顿的间歇又迅速地缩小,不断地涨大和缩小,将他的身体变成一个活塞气胎,寒冷的气体被逼压到腹部底下,一下,一下,涨得生痛。“我不管了,”祖父突然将手从耳朵上挪开,紧缩的腹部顿时松弛下来,裆里一阵暖热。祖父听之任之,赌气地闭上眼:“尿给你们看,尿给你们看。”

事实上祖父是这场搏斗的遗弃物,他和他的潮湿的裤裆被留在床上,无人问津。疲倦和凄凉趴在久卧病榻的人的脸上,看起来恰似一张被尿水浸黄的纸。这样的情况,对于祖父来说,已经记不得到底有多少回了。看样子祖父现在正在休息,要么是在等待,他是那么的安静和乖顺,让人看了不免感动。但祖父心苦。搏斗激起的燥热退下去了,房间里浓重的阴寒钻进被窝,把他给裹了起来。祖父十分清晰地听见血液开始慢慢地冻结,腹内的热气似乎被许多的针管咝咝地抽走,身体有被掏空的感觉。“冷啊,”祖父十根干瘦的手指紧揪被角,想把自己更严实地裹好,但被子是沉重的,祖父努力的结果,是更加地筋疲力尽。使得祖父尤其困苦的,还不止这些,主要是裆内的冰凉,尿的暖热消散了,剩余的只有一块脏冰,潮湿,黏糊,臊气难闻。祖父刚才为之辗转反侧、苦不堪言的对手,那个要缩回肚子里去的阳物,看起来比他自己更虚弱,更无力。

对于这些,许多年来,祖父已经习惯了。艰苦、坚忍和放弃,一切都会过去,需要的只不过是时间。不像第一次,祖父会像个孩子那样地哭,心里充满了羞辱和惭愧,这种羞辱和惭愧来自于他的年纪和他的要强,使他一下子无法承担起这样的事实。哭声在空旷的白天里显得那么孤单、冷清,祖父自己听起来也不免有些寂寞,百无聊赖,于是祖父想起了年轻时的风光,年老了的种种不幸,儿女的种种不是,归结起来,他还是对自己的疾病感到悔恨。“什么都不打紧,病是千万生不得的啊,”祖父感慨起来,“人为什么要生病呢?”因为生病而使他犯的这类错误,祖父自己是无法处理的,只能任由它留在那里,一直等到后生们回来为止。后生们回来了,祖父的处境并不比当前这样的忍受好多少,他们会给他脸色看,发牢骚,摔东西,一边将床上的被褥掀开,一边将裤子扔给他。“真是个废物,”贵这样骂他的父亲,“越活越不如了。”祖父突然被暴露无遗地搁在床上,瘦骨伶仃的身体蜷曲在那里,活像一个大的老虾米,浑身不自在。祖父无处可逃,眼睛惶惑地看着儿子,仿佛一个藏在被子底下的阴谋被揭发了出来。那时,贵的女人也进来了。她将被褥抱在手里,并没有出去。她是等祖父脱下那条裤子。祖父的双手捏着裤的腰布,不知是打算把它解开,还是抓住它不放,手是踌躇的,目光却是执意的和乞求的,在贵和他的女人的脸上轮流地望着,但他们没有任何退避的意思,而且贵已经不耐烦了。贵走到床前,一下子将他的手拨开了,原来手是那么的松垮,甩到一边去时,竟有如一段被抛掉的枯枝。于是裤子也霍的一下被扯了下去,在臀部和床板接触处,有了一些阻滞,贵用力扯了两次,祖父便像块橡皮糖那样弹跳了两下,然后整个身子都光着交了出去。

“丢丑。”祖父的心里这样自觉着,想找点什么东西把自己盖住,但除了手,床上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了。因此祖父就木着、呆着,将身子认作是他人的,或者是一个物,不打算去管它了。这多少会好受点。更多的时候,贵在外边打麻将,工作便由女人承当,祖父的滞钝则显得更加必要了,这使得病人获得一种免于心苦的保护,长期以来渐渐作为一种习惯保持下来。后来,祖父不再为此而害羞了,每次为尿所急而坚忍不怠,也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罢了;而当真正地将它尿在裤裆之后,他也会感到惶惑和不安,但这与其说是惭愧,不如说是害怕,因为遭受后生的辱骂,会比这样更为难堪。如果是由女人来完成这件事,祖父则不声不响,非常听话地让她做,甚至表现得很乖巧,很配合,主动抬起臀部让她脱下湿裤,多少有点讨好的模样,以致许多时候,祖父真的把自己当作了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可以撒娇、撒泼。对于儿子,祖父却不一样,既气恨,又有些畏怕,所能做的,就是对那骂声充耳不闻,索性闭了眼装死,不理不睬,任由处置。往往是病人显得越发痴呆、倔强,比如解不开裤结,不会揩鼻涕,或者对不准尿罐,将小便尿到地上,贵就会越发不能忍受,而终于破口大骂,使人听起来,他不是在骂自己的父亲,而是骂一头牛,一条狗,贵说:“瞎了眼了!”“咋不去死,就知道活着整治人!”“有绳子咋不去上吊,有敌敌畏咋不去喝!”所以,无论如何,见到儿子的确是病人的一桩苦罪,有时他倒宁愿没有人来过问,如果不是必须得吃喝拉撒的话。这样,在收工前的煎熬里,他是多么殷切地希望出现在门口的不是贵,而是贵的女人。但女人不可能全然有一副好脾性,女人显得劳碌、焦虑、疏忽和冷淡,当祖父在被褥里挣扎着,想坐起来迎候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女人并不因为他的讨好和乖巧而当他真是个孩子。祖父所做的一切会招讨这样的回复:“老不知羞的东西!”祖父愕然地呆在那里,半天做声不得,终于明了这世上他是多余的,没有人需要他,更没有人愿意过问他。“他们在等我死,并且都说出来了。”祖父难过地想,“我是不如死了的好。”

“我是个可怜的人,你教我又能怎样呢?”贵挑着谷子,在路上,被村长叫住的时候,这样说。村长并没有说什么,与其说是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找到一个有力的说法,不如说就打算什么也不说,算作最好的也是只能如此的一种说法。路很窄,村长站在中间,像一棵树桩,对于挑担的人来说,是件头痛的事;当然,村长也不愿意找他,也一样感到头痛。怎么这么麻烦呢?两人都在日头底下流汗。贵估计了一下,村长是不会让开的,从他旁边挤过去,更不会有什么把握,那样他可能会摔下地沟里去。因此贵的脚不准备作无谓的努力,终于停住了。脚显得比人辛苦,灰头土脸的脚,劳碌的脚,村长低头审视了它一番之后,竟隐约有一些失望,没出息的脚啊,真的,我能拿他怎么样呢?“但是,”村长说,“……乡里这次是不会放过的,已经开过会了。”“我不是有意……这,你知道……”贵说话断续,不连贯,分不清究竟是因为重负的缘故,还是心里慌乱。“你知道,我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屋子的赔钱货。辛苦一世,连棵根苗也没留下,断了香火,祖宗不骂死我才怪!我是个可怜的人,老天也该长眼,我不偷不抢,只想生个崽,也不行么?”村长闭着嘴巴,听见他越说越流畅,并且听出了几许的哭泣和几许的怨愤,这哭泣显得做作,这怨愤倒是真的。“贵,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呢?这我也没办法。”“你是村长啊,我不跟你说又跟哪个说去?”贵是有些停不住嘴巴,才说这句话的,跟村长说又有什么用呢,的确,乡里来人了,村长就会躲起来。“那么,什么时候下来呢?”“还没定,估计双抢过后就来。”村长说,“贵你也作些心理准备吧,抓不着人就要罚款,政策啊,你能抗得过么!”“罚款?”虽然是寻常事理,贵还是吃了一惊,嘴角咧了咧,牙痛似的,“我哪有钱让罚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八口,都喝大洼塘的水去?村长你可最清楚,为了这个家,我这一辈子可是做够了牛马猪狗,老倌瘫在床上三十多年,吃药打针,老大上学读书,书费学费,还有三个不成器的东西,张着嘴等吃,哪个不伸手找我要钱,就好像我是个钱箱子似的。你说我能有钱让罚么?”

村长在贵的诉说过程中,开始感受到日头的力量,便一边向广阔的田野里张望,一边用手当作扇子似的在面前晃动。偶尔,他也认真地看着贵,但那不过是看,因为他实在没有听进去什么。他看见贵的两片嘴唇不住地翻动,奇怪那里面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东西要吐出来。贵说着的时候,几乎忘记了对方的存在,后来又插入一些动作,比如两只脚板相互倒换,担子从一只肩上换到另一只肩上,又从另一只肩上换回来。这些动作并不影响贵的诉说,只是后来贵的身体渐渐有些弯曲,倾斜得像个S,这样,村长快要憋住了呼吸,不敢插入一句话,他实在担心贵会摔下去。“我是这么一个可怜的人,你教我又能怎样呢?”贵画完了一个漫长的圆圈之后,突然闭上嘴巴,将担子歇在路上,坐在谷箩上横搁的扁担中间,淌汗,喘气。

这个消息给了贵一个不好的心情,这个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梅家垅的夜晚是宁静的,对于受苦的种田人,短暂的黑暗里饱含了无边的安抚,人们躺在屋外的场院里,树底下,埠头上,塘坝上,习习的风从杨柳枝上下来,从远处的河边过来,实际上是从黑暗里过来,就像黑暗所派出的儿女。贵的女人孩子睡在露天里,渐渐进入梦乡,但贵是睡不着的。贵从一张竹床上坐起来,打量起身边的她们来,看见她们各各相异的睡态,一时感到十分的迷惘。他有点认不出自己的女人,月亮照落在她的脸上,粗糙的五官和皮肤淹没在生活的疲倦里,不能自拔。虽然是困死了,手里却还捏着一把老蒲扇,不时地往身上拍打。“原来女人是那么地容易满足啊,”贵想,“只要蚊子不咬就行。”二艾三艾四艾都横陈在月光里,悄无声息,一个头发蓬乱,一个嘴巴张开,一个脸上还结着干硬的泥点。“倒也在活着,”贵是有些不明了,“哪像人过的日子,真是作孽啊。”这样的沉静和黑暗里,生命的一些模糊的感觉,像蚊子一样,在贵的脑壳边飞来飞去,不时叮上几口,叮得他烦躁不安。“如何养得活这一大摊子呢,我却还是要生,一个接一个地生,猪下崽儿一般。”女人的肚子隆起在月光里,犹如小小的坟包,“又是一个猪崽儿!猪是不用干活的,人却是要来受罪啊。种田吃饭,吃饭种田,生崽娶亲,娶亲生崽。这日子总之是熬不到头的。”想到这一层,贵不禁深感绝望,同时似乎被这绝望骇住了,不敢再往深处想。或许是为了安抚惊吓似的,贵将手逃到女人的腰间,贴在她的冰凉的皮肤上,往深处钻。“人家怎么过我就怎么过,想那劳什子干什么!”这样贵感到多少实在了,生命的快乐爬到了心里,手便勃勃生机,更加灵动地游摆:“还是生个崽要紧哩。”

五根指头陷在柔韧的皮肤里,像五个兄弟爬一座高山,攀登得甚是不易。兄弟们原是打算到达那一边的沼泽地,探险于熟悉而又隐秘的风光。对于这个人来说,是不是尚有更新奇的举措,不得而知,然而兄弟们仅仅是凭借快乐的原则出发的,所以潜行得固执。显然,这里面隐藏着这样一种事实:生崽其实并不是很要紧的,要紧的却是快乐原则实现的本身。手在黑暗里比人更能领略黑暗的内容,显得放肆、顽强,将及顶峰的时候,手进入一种存在的挤压状态,那是裤带和皮肤造成的,于是其中的几根手指便听见皮肤下面动弹了几下。前进一下子停顿了,手感到犹豫、瘫痪。这时,没有人比这个快乐的人更苦恼了:“崽?”原来阻隔在途中的是这么一座山,一块要他背起来走路的巨大的石头。“这么多年,躲啊,偷啊,哭啊,闹啊,不就是为生个崽么?”贵想起了一些责任问题,深感彷徨和烦恼。现在,快乐正在渐渐地消失,这是他所不情愿的,偏偏又无可奈何,手僵滞在那里,矛盾重重:要么撤退下来,这样就得牺牲他的快乐;要么继续前行,这却又要无视背上压着的石头,越过生活责任的障碍。要做出选择是不容易的,贵只好将手留在那里,一动不动,与其说是留恋不舍,不如说手遭到放任和遗弃。僵持的状态继续下去,是不行的,虽然什么也没想,心却浮躁,不允许出现手的无为状态,一旦无为,许多晦暗不明的事实就会暴露无遗,那是一颗孱弱疲劳的心所承受不了的,手在那里虚假地休息着,却反而更加疲惫不堪。这时假如没有出现一种奇妙的声音,手是得不到解救的,这个声音是女人睡梦中发出的呓语,呓语说到一半,女人被弄醒了。女人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之后,便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困死了,啊———”后面跟着的长长的叹息,积郁了活着的饱满的苦难和艰辛。女人于是在竹床上翻了一个身,卧具在躯体下面痛苦地吱叫起来,持续着那终于沉落下去的叹息,更为直接地表达了人的处境和心情。这样,贵的手从女人的皮肤滑了出来,一下子甩掉了那些快乐和压迫,手自由了。手掉在竹床的边缘,触摸着冰凉的竹子,可以随意地移动,上下,或者左右,它是没有制度和责任的,它只需要对自己负责。然而这时贵感到茫然了,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结果,他仍然让它自在着,自为着,承受着一种失重的虚无。很清楚,手是存在着一种渴望的,每个指头里面似乎都有一个饿鬼,需要与一些事物接触,比如说皮肤,生命之轻的状态是无法忍耐的。指头在竹子上面弹跳起来,嗒嗒嗒,轻微的声响传递出的与其说是烦躁,不如说是无聊,一堆无用的激情。“总得做点什么啊。”贵是这样作出结论的。因此贵毅然抛弃了这个场景,从竹子上坐了起来。女人继续困着,对贵来说,她已经不重要了,不能构成现实的意义,贵的抛弃显得有些粗暴。贵用双脚找到了地上的拖鞋,转身向屋内走了过去。

三十瓦的灯泡将它白炽的光布置在堂上和门外的地上。贵离开黑暗,面向光明的一面,一时感觉有些刺目和晕眩。踯躅的腿前后迈进那片光明里,便看见艾子坐在堂上的桌旁做功课。“读书真是件苦差事啊。”贵很有些感慨地想,“难道她不怕热,不怕蚊子咬?”野外的一些飞虫在电灯下面,围绕着艾子的头顶在飞舞。艾子置身其中,恍如不觉。“她是钻到书里面去了。”贵在她的跟前迟疑了一下,便转到墙角的柜子那里,拿了一只茶杯。“这么说,她甚至连我进来都没发现吗?”一边又转了回来,拉开条台的抽屉,故意弄出一些响声。这样,艾子抬起了头,看了父亲一眼。贵拿出茶叶筒,站在那里,期期艾艾“:这———”但艾子很快又低下头去,伏在书本上,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贵感到有些失望,只能重新去柜上取热水瓶,往杯子倒水。“那么,我该怎么开口呢?”贵的脑袋在紧张地转动着,同时看见柜格上的小钟指向九点一刻。他端了茶杯,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这么静的夜晚,只有吹茶叶的噗噗声在响着,贵喝着茶,一边用眼睃着女儿。“看样子,她是没有想到我有事了,她这样子看书要看到什么时候呢?打扰她读书是不对的,但是都快九点半了。”贵终于站了起来,换了桌边的一把高椅子坐下。现在父亲就坐在女儿的对面了。父亲不再喝茶了,而是用眼睛去看女儿桌面的书,或者说是看女儿读书这一情景。父亲明显地感到女儿不自在了,不再像刚才那么安静了,而是时而用笔在书上作记号,时而又在纸上乱涂乱画着。“她总不至于以为我在检查她做功课吧,那可真是闹笑话了。”贵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女儿将更加不敢看他,更加努力地看书,然而这想法是多余的,艾子突然抬起头来,望着他。贵一时慌乱起来。“有事吗?”艾子问。“唔,你看书,你看书,我看着玩玩的。”贵说完就觉得后悔了。艾子便不再理会,继续看书。“这个,”贵等了一会儿,又说,“这个,很累了吧?”仿佛为了作出证明似的,贵首先自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爹你去休息吧。”艾子说。“不要紧,不要紧。”贵说,“到了这个岁数,瞌睡就少了,不像你这伢子,要多休息,睡不好就读不好书的。唉,家里事多,想睡都睡不着啊。你要读书,考大学,一直也没有跟你谈家里的事,怕影响你的学习啊。你想想,你爷爷瘫了这么些年,屎屎尿尿,全要我跟你妈服侍;你妈身子也不是很健朗,病病痛痛的常犯;你三个妹妹都还未出林,算不上正数的劳力,家里田地多,哪个来种?还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艾子不做声,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贵想看一看女儿的表情,但她的头却低着。“这还不算,操心也要把心操碎了。家里穷,老是没有钱,又要送你上学(当然,我不是反对你补习,只要你认真,砸锅卖铁也是要送的),只是家里油盐酱醋,人情物礼,化肥农药,开销也是凶得很啊。你想啊,晚稻插下去,又要买化肥,二百多块钱,到哪里去变得出!”贵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眼睛盯着桌面,手指敲着桌沿,仿佛被一个大难题困扰得坐立不安。终于鼓起勇气,看住艾子。艾子仍然没有作声,但显然听懂了父亲的意思。“……我晓得,”贵转而很不合适地嘿笑着,对艾子说,“我是不该问你呢。那柳老师给的奖学金和补助,他还能亏了你么!谁跟谁呀,是不,爹我早知道哩。”艾子的眉心动了动,愠了脸,贵又立刻转了口,神情也肃然诚恳起来:“不过你放心,爹一定还你,上年卖菜籽的钱马上可以兑回来,不会耽误你上学报名的。”艾子咬着嘴唇,似乎是感动了,然而终于抬起头时,却说:“不,你是去打牌。”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你怎么这么说?这怎么可能呢?”“你没钱打牌,就想到我。”艾子坚持说。贵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和误解,说:“你是不相信你爹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艾子眼里闪着泪花,说,“爹,你打牌打得还少吗?为这事,妈不知哭过多少回了。卖棉花的钱被你输了,卖猪的钱也输了,你还想作菜籽的指望,你还想输我的学费。不行,我不会相信你的。”“好,好,我不要了行吧。”贵站起身来,在堂上烦躁地转着,“我真是命苦啊,外面人家欺侮不说,生儿育女,吃苦遭罪,连儿女也要这样不信我,数落我,骂我。”“我没有骂你。”“你没有骂我,好,你没有骂我。是我自己的不是,我没有做好一个父亲,我有什么权利跟自己的女儿借钱呢。我还是去死了好,沤了自己的骨头去肥田。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贵说着声音就变了,蹲在堂上,两手抱住了头。“爹。”艾子说。贵仍然抱着头。“爹,”艾子提高了声音,“我也是劝你不要打牌的嘛。我难道就不知道家里的难处么。爹,你让娘来跟我说,行不?”“你娘累困了,还去叫醒她?你真的不信你爹,就算了,当我没说。”贵从地上站起来,走到黑暗的房里去了。贵没有脱衣服,就倒在床上。“现在怕是十点多了。”贵睁大眼睛。堂上静悄悄的,只有夜晚田野的蛙鸣,渐渐传进贵的耳朵,仿佛牌桌上的热闹。“算了,”贵朝外翻了个身,渐渐有些迷糊……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房间里移动,缓慢地往床前摸索过来。“爹。”贵没有动。一只手又伸了过来,在黑暗里传出碰到床头木板的声音:“拿去。”

艾子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回味着父亲提到柳先生时的那种暧昧的笑,心底涌出一股羞辱来。艾子深悔自己反应的迟缓,没能及时阻止父亲那样地坏笑。她应该正告父亲:“我不许您那样,父亲!”但她当时仅仅只是沉下了脸,一句话也没有说。父亲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卑鄙地干过;把笑容挂在脸上,对她说出一些不太明智的话来。她感到有必要庄严申明自己的清白,但父亲是一个非常狡黠的人,一点便将话题拉走,就像一只偷咬了别人一口的狗,立即得意地跳了开去,这样使艾子失去了一次辩诬的机会。

一只萤火虫在窗外彷徨着飞过,那微光格外分明,也使得黑暗更加深邃。艾子心里轻轻地惊叹了一声,她觉得那一定也是只怀抱伤痛的虫子,虫子那小小的尾光,一明一暗,一暗,又一明,像是被寒风搅扰的夜行的马灯,又像是忽闪着眼睛向艾子招手,定要她过去的哑巴小女孩。艾子忘了刚才的屈抑,快步走出大门,看那萤火,还在,只是沿着杂草丛生的墙垣,飞远了去。艾子不免伤感,心里落空,知道萤火虫并非在招呼她,它也定有自己的心事。那时艾子便想起另一支曲子来:

萤火儿,尾巴亮,

生个女儿嫁洲上……

后面的却已经忘却了。童年远去得像夏令竟不相信冬天要穿棉衣一样,太不真实。艾子在暗中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要是永远不长大,该有多么好。萤火虫飞不见了,黑暗又围拢过来,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荒唐,这怎么可能呢?艾子心里忽然起了惦念,想起刚才的萤火虫,竟长久地不能释怀。后来,一滴泪水爬出了眼眶,挂在腮边,艾子知道有黑暗在,因而并不去揩掉它,觉得这样畅快些,很好。她两眼望着南边,仿佛要穿透夜,十里之外,那是学校的所在。艾子心中感动地轻唤:先生!先生!

原来她还是惦着先生。是的,艾子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只是不住地想念。先生颀长的身影,浓黑的头发,瘦削而有些刚毅的脸庞,眼里总是布满了血丝,却是那样晶亮。先生常常穿着一件旧的泛白的西装,并不系领带,白衬衣的第一颗纽扣从来没有扣过,以至课堂上艾子曾偷偷地注意到先生粗大的喉结和短硬的胡茬。艾子为自己的走神害羞不已。偏偏先生是个细心的人,有一次先生停止了讲课,盯着艾子看了几秒钟,艾子的脸上好像锥刺一般,要淌出血来。先生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字,再回过来讲解,一直没有去批评艾子,仿佛早就忘记了她的存在,先生只在另一种境界中神采飞扬。

但艾子却始终在这境界的边缘徘徊,无法靠近,先生的声音虚飘远逝。艾子隐约有些不安,好像有一些什么东西,要向她逼近或从她这里消失,更亲切或更疏远,要显露却将深藏。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联系,让艾子感到陌生而心跳不已。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艾子总处在莫名的期待之中。有时那预感来得奇特:灯火明亮的教室,安静得犹如一口大瓮缸,她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要跳出来,艾子全然看不进书,只在纸上胡涂乱抹,待要揉团儿扔了,才惊觉那上头竟写满了两字:先生。先生好像要应验这暗语似的,恰好那时进了教室。但更多的日子,平淡乏味得让人不能容忍,琐碎的生活不断复制,艾子的期待一次次落空,的确使人不得不承认生活是失败的垃圾,所谓理性或者缘分,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虚构。艾子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一个学期快完了,失望又被绝望代替,于是艾子变得沉默起来。艾子本来就有些内向,这是班上同学公认的,她私心里也能接受,但艾子先前并不苦恼,因为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在日记里艾子和艾子简直判若两人,你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虚构,她且歌且笑,边走边唱,偶尔幽上一默,自得其趣。这是那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艾子吗?原来是有另一个艾子,分担了她的一些苦恼。“看来人总得为自己的苦日子找些办法轻松,要不怎么活呢?”这是父亲贵的道理,却不知什么时候,竟救了艾子免于沉沦。

假如真的能够这样下去,也就没有什么。也居然有那么一段时候,先生没有来上课。先生的课由一个一刻不停抽烟和咳嗽的老师顶替。老师姓刘,五十多岁,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习惯使然,老是将课文朗读得断断续续,咳嗽得抑扬顿挫,不时又将粉笔叼在嘴里而将香烟摁到黑板上。果然是有趣,引得课堂上阵阵哄笑,难堪的只有老师一个人。艾子在这低级而轻松的哄笑里,果然也得到一些趣味,将先前的期待和苦恼丢失了,因为那也实在太虚幻了,艾子甚至不清楚到底要期待什么,而这趣味却是实在的,就像一只救生圈,固然不能骑了它去追逐海鸥的叫声,至少也可以浮在水面上,不会沉没,这和父亲的道理是一样的东西,使用起来又顺手,能抵挡一阵子空想。

于是好像真的把一切都忘了。但无聊是无边无际的,深广得可怕,艾子却偏偏不能彻底,死死抱住那些趣味;她还要东张西望,前思后想,这一来,她想到这种学生生活的无法忍受:刻板的公式定理,枯燥无味的作文训练,机械的死记硬背,没完没了的习题考试……

剩下的就是那“趣味”!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渺茫的“前程”,脱离乡下那块烂泥田的“前程”!这里头根本就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一个学生进入了高中生活(尤其是个女孩),就开始感受到那庞大的苦恼存在,与其说这是这个年龄段学生的危险,不如说是这个时代的危险,因为一个时代要是并非为孩子而设,完全忽视了孩子的存在,那总该有些让人要捏上一把汗珠儿。所以艾子想逃,她直觉到她期待的东西总是与先生有关的,一旦有了逃离的念头,就要想到先生。先生的面容模糊了,先生的眼神却更加明亮,曾经盯着她看的几秒钟,像获得了一种呼吸的生命,在艾子的耳边轻轻地吹。有好多天临睡前,她竟不自觉地在心底里念叨:先生。先生。

先生回来是在夏天将到的时候,四月份的一个星期一。早读课时,先生突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先生刮了胡须,看来是经过一番整理才进来的,但人却黑瘦了,他平和地微笑着,那样子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家似的。教室里一下子寂静下来,紧接着的是哗啦哗啦的一片掌声。艾子觉得有一股亲切的潮水在胸中涌动着,几乎就要挡不住,漫过眼眶的堤岸。先生朝大家伸出两只手掌,向上托了托,意思是继续早读吧。朗读声又浮了起来。先生便在两条过道里来回走动,时而俯下身子回答某个学生的提问。艾子也准备了一个问题,那是课后的一个思考题,答案呢其实就在她的心里。艾子将它工整地抄在一张纸片上,然后压在书页中间,打算等先生经过时拿出。但先生过来了两次,艾子始终没敢开口,就似乎她的一点勇气早在这些日子里给弄丢了,她的愿望也似乎给带走了,一点一点沉下去。艾子重新等着下一次。但下一次已经没有了,先生让另一个同学的问题占去了早读剩余的时间,铃声响了,艾子看见先生抬腕看看表,就站起来,径直走出了教室。

后来却有一件事出乎艾子的意料,先生把她叫到了办公室。先生向她招招手,说:“过来,艾子。”艾子忐忑不安地站在他的面前,显得非常局促。先生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了一只信封,交给她。先生说:“这是期中考试的奖学金,另外还有一百元补助,你拿着。”

“不,不,”艾子有些怕烫似的,“我不要……”

“为什么?”

“我不需要补助。”

先生看了看她,静默了一会儿,就这样持续着,上课铃响了。“我走了。”艾子把信封放在桌上,就要过去。

“等等!”先生突然站起来,把信封强塞到艾子的手里。先生说:“这不是耻辱,艾子,贫困不是耻辱!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你的家境是这样,我刚刚家访了一个月,每个学生的家我都去了,有好几个家庭的境况让我不痛快,心里堵得慌,当然,你也是。艾子,你想,这点钱能抵什么呢?有人一条烟就抽完了,有人一瓶酒就喝光了,可是你母亲却要在日头里淌汗,做上整整半年,收上两担谷子,才能挣得到。艾子,你看你那么瘦,真让人揪心,拿它去买点好吃的,或者买点资料,总该有些用吧?艾子,别拒绝它,行吗?”

那回是艾子第一次感受先生爱怜的目光,艾子的心几乎就要软化了。但艾子还是辜负了先生的愿望,以一分之差落榜了。在这黑暗的夜晚,艾子生出一些愧对先生的难过来。又一只流萤从水塘那边飞近,明明灭灭的萤光,将艾子的这份隐秘的心情照得雪亮。

早先,礼拜天是祖父快乐的日子。因为艾子要回家。艾子从学校里回来,常常要给他带些好吃的,比如桔子,软柿,有时她会用饭卡在食堂里换上两个馒头,又大又白的馒头,做饭时放在锅边烤热,掰开,热腾腾香喷喷,那个馋人哪,一想起舌根就潮乎。他多念记这个大孙女儿。假如农活不忙,艾子一般就可以不下田地,留在家里看书;真要去干活呢,祖父就会装得病重的样子,在床上直哼哼,那时艾子娘就不吭声了。待二艾三艾四艾出门,祖父便要用被子蒙住嘴巴,乐上一阵。待到大家走远了,艾子将大门闩好,跑到祖父的房间里来。艾子说:“爷爷,你知道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祖父心里明明知道:馒头,但他却故意做出茫然的样子,猜道:“烟筒。”“爷爷不吃烟,我哪会买呢?”“四瓦帽。”“我哪有钱。”“要是有馒头吃就好啰。”祖父说,“唉,可惜艾子没有钱。”本来是天远隔一丈,胡诌瞎猜,见艾子不高兴了,又慌慌的言归正传,点了题。那日子真值得留恋,艾子还刚刚升中学,个个礼拜天往回跑。祖父说:“天有眼,让我又吃到了馒头,三十来年了!这一辈子也就吃过那么三回哩!”这是真的,祖父下一个礼拜就这么背靠床头,嚼面筋一样嚼起了年少时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二十岁不到祖父是个船匠,跟了个下乡老师傅,吃户头,走四方。水边人家靠船为生的不少,造船补漏,养活了不少的手艺人。抡锤劈斧,力气活,工价如何且不说,单是那东家的伙食,就与别的手艺行规不同,鱼餐。有老话笑上乡佬:上乡佬富,黄豆下粥;下乡老难,鲫鱼下饭。下乡近水,船匠多,船匠的菜碗里,不是红鲫,就是河蟹。祖父归行以来,嘴巴里天天要泛着一股鱼腥蟹臭。可就这一年,日本人打来了。来了就筑碉堡,到处拉民夫,这一来船造不成了,祖父师徒俩给捉进了军营,打钎运石,木凿改砖刀,转行了。工钱是没一点,只每日三餐,领六个大馒头。祖父手捧两个馒头,软白温热得像女人的奶子,那时祖父还没说媳妇,哪见过这,一见便喜欢上了。馒头在握,祖父舍不得吃,总要用粗糙的手掌摩娑一阵,暗暗慰藉一番。这可是连师傅也识不破的心事,还认为他是怕烫倒腾呢,便催:“快吃,快吃。”祖父恋恋不舍地掰了一小块,填进嘴里,这下子又是一惊:天,世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吃船饭也算是尝遍了河鲜海味,米糕麦饼,但比起这又香又甜又耐嚼的白面馒头,简直是烂菜头。有了这一日三顿馒头,祖父算是力气大长,干活一点儿不觉累。日子这样消磨下去,转眼要过年了,有些民夫受了暗地鼓动,跑了十来个,抓住的是一个挑事的头,当场就给枪毙了,临死时还喊了几句恨言恨语。小日本问喊啥,一小白脸便嘀咕给他听,小日本可恼了。小日本举起东洋刀,哇里哇喇的小胡子都翘了,便下命令,将在场的百十民夫圈起来,一个个训问,愿不愿意给皇军干活的?回话一迟疑,脑壳就掉地上了。问到祖父,祖父点头,再问到师傅,师傅大声气儿说:“愿意,愿意哩,赶我都赶不走,”说得小日本连连翘指,呦西呦西的。这是真话,师徒俩可是冲那白面馒头来的。这事儿过去了几十年,逃了东洋刀,却吃了枪子儿,到一九五一年师傅给镇压了,以汉奸的罪名。“没想到啊没想到,”祖父说,“人吃馒头,馒头也吃人哩。”

“那第二回呢?”艾子将一件棉袄塞到床头,垫高了祖父的背。

“第二回么———”祖父挺了挺腰,冥想起来,过不多久,却靠床头打起了呼噜。“哎,爷爷,爷爷!”艾子推搡他。祖父醒过来,擦了擦口边的流涎,说,“馒头可是个好东西,吃饱了催人睡,长膘哩。那年我师傅被镇压时,我也陪绑在场。开始没说是陪,给一块儿拖到梅家垅(那辰光梅家垅还是一片荒茅滩),我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我想冤哪,师傅是多嘴招祸,我可啥也没说啊。只是到这份上辩也无用,只有闭眼等死哩。两个民兵抓住了我的胳膊往前跑,师傅在前,我在后,听得风呼呼地穿过冰凉的裤裆,歪头耷脑,两条腿从滩上拖过去,拖倒一大片芭茅。后来他们将师傅放下,师傅便像一滩泥堆在地上,扶了三次都扶不直,民兵只好端着枪,走上前去,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天灵盖都给崩飞了。

“只打了一枪,我就吓迷糊了,也许是饿昏的吧。反正等我醒过来,天黑了,只有月亮又圆又大,照着一大片荒草。我想师傅是个孤老,便回去取了锹把师傅给葬了。我挖了个大坑,抱起师傅的尸首,可是怪,我的左手正好搂在师傅的裤腰上,那里硬邦邦的有一块块啥东西。我只得放下他,解开了那裤腰带子———一条宽长的罗布毛巾,里面裹着的,你道是啥?月光下分明:半块干硬的馒头!你不晓得,女伢,那时哪有馒头吃,吃的是地主周大头仓里的陈米黑麦,过了没几年就吃上观音土了,这馒头可是五○年分周大头的浮财,顺便分了他家的一蒸笼热馒头,一户分得两只。师傅居然舍不得吃,留了一个年头还剩半块。到那时我才知道悲啊,便放声大哭,哭到后来,我就将那干馒头给吃了,算是把师傅给留在心里惦着。说不出那是啥滋味,又冷又僵,一咬面渣儿直掉,还透着股霉味儿,可咽不下也得咽,就像这苦日子。

“后来出事儿了。到了六七年,因为收尸的事我被戴帽游行,三天两头斗。抓到土台子上,一举拳头,大伙儿跟着举,呼呼喝喝的,好在我老脸丢完了,不在乎。但终于就动了刑。教跪着,两腿肚子上压一根杠,一边一个后生站上去,腿筋一受挤压,痛得剜刀子似的钻心,人呢就往前一扑。扑又扑不下去,两手臂给反剪了,像缚狗一样,绳子一端给拉在另一后生手里,一踩,一拉。两个人踩,四个人踩,六个人踩,这一踩,我这双老腿,打那时起就给报销了。”

祖父叙述往事时并不悲伤,有点漠然。祖父总结道:“我老琢磨着,我是不是不该吃了那馒头?头一回过了十三年,遭了无妄罪;第二回过了十六年,遭了无妄灾。那霉气原来早就种在骨子里,积在腿脚上,到时辰就毒性发作,终究让人踩断了筋骨才完事。女伢,馒头可不是好吃的,苦人有苦根,穷人有穷命,不该作那妄想。你看,我今儿个又吃了馒头,看来大限也快到了罢。”

这样说着,祖父的身子有点不自在起来。他瞌上眼睛,憋了一会儿,脸上肌肉却不住地痉挛着,显出一些痛苦来。祖父终于忍不住了,对艾子说:“给爷爷帮个忙。”

“我是个可怜的人,你看———”贵坐在马凳上,习惯地对村长说。村长看看贵,贵的女人,贵的三个女伢子,的确是有些不像样子。“我知道,可怜,”村长把贵的诉苦截断在开头的部分,“可怜又有什么办法呢?你已经有了四个了,乡长今儿个又批评了我,你这个村长怎么当的,咹?我能说啥呢。贵啊,铁政策,我看是赖不过去的,莫要等上头来人,搬啊,罚啊,拉啊,急急赖赖,就有些不好看了,是啵?”

“你给我说说好话,村长,”贵说着从马凳上站起来,不知是为了客气,还是因为村长站着,仰脸说话太费劲。贵没有想到,一旦站起来,手便无可适从,刚才还可以安然放在膝头上,像城里妇人的花猫一样温驯,现在却尴尬地重着,自己便有点类似奴才下人。贵还不十分习惯,莫名地烦躁起来,东张西望总想找点什么似的,当然他又不能表现得神情恍惚,漠不关心,因为这件事的确重要,有些恼人,所以贵并没有将情绪游离村长的话题之外。他的目光落在门槛上的三艾身上的时候,灵光在他的心底里爆亮了一下,贵于是抓住了一把椅子,移到村长跟前:“村长,坐,还没吃饭吧,在这儿吃算了。”村长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贵已经将一条手臂抬直了,指着三艾喝道:“去,到瞎子店里拿瓶酒来。”三艾也不及回过神儿,贵便大了嗓门:“快去!就说我说的,账先让记着!”

贵的这只伸出去的手指,很让他觉着做父亲的威风,恰好抵销了刚才低声下气给他的心情的不好的影响,甚至当他再次将双手垂下来时,已经显得十分妥帖,自然了。但是村长却并没有照顾这个面子,村长说:“不必了,不必了。”村长一边移脚往门外跨出,一边却不忘回头对贵说:“你好好想一想,我回去了。”“不要紧的,吃———”贵伸出手去想拉住村长,但什么都没有抓着,他的声音和手势一同僵在空中,看着这个可怜的人。贵终于用力将手往下一挥,像要甩掉一只毛虫。

好好想一想,想啥?贵站在那里想了一下。真要等下去,是不行的,乡里来人就迟了。贵想到两条路:一是让女人躲起来。但是农事是这样的忙,插秧,耘田,扯稗草,车水……这怎么可能走得开呢?要不,做在先头里,让村长请了乡干部,来家里吃一顿,办一张假证明。但乡里答应么?话说回来,谁又那么傻,有请不吃呢?贵觉得这个办法似乎行得通,想吃过饭去村长家说说。这样,贵的心情好得多了。贵看见三艾提着酒回到屋里,便对女人说:“拿饭吃。”

中午贵一高兴便多喝了两盅。贵晕乎乎地躺到门口树荫下的竹床上去,凉风习习,他很快做起梦来。可以说,贵的这个零碎的梦,让他感到十分地羞惭。不知什么缘故,他在梦中打女人,女人撕心裂肺地叫。却又换成了艾子站在他跟前,对他说:我不许你侮辱我。贵说:我怎么侮辱你,你也讨打么?艾子说:你敢。贵就抄起一根棍子去追。贵一把抓住了艾子的胳膊,忽然艾子并不反抗,反向他倒过来。贵也丢掉了棍子,抱住艾子就去亲她,接着去扯她的裤带……

也就是这时贵被唤醒了,他骇出一身汗来。站在面前的正是艾子。艾子说:“四点了,爹。妈去耘田了,让我叫醒你。”贵一忽喇坐起来,他简直不敢去看艾子,心里不住地咒自己,妈的什么乱七八糟,荒唐!这时他忽然觉察到另一种难堪来:短裤头被顶得老高,里头涨得厉害,梆硬梆硬。贵无法站起来,因为它一下子竟没有任何要消软下去的迹象。贵就这么坐着,低头,装着揉眼睛,手又起了作用,竭力遮挡自己的表情。“一亩多田,下午耘不完的,妈叫你快去。”艾子又催。“唔唔,”贵含糊地应着,等着艾子离开。

贵不愿意回想刚才让人不痛快的邪梦,便记起了中午的那个想法,贵抬腿懒散散地朝村长家走去。村长家是一幢二层楼房,墙上贴着雪白耀眼的面瓷,外头砌了一人多高的院墙,墙头森森的插着尖锐的玻璃渣。院门锁着。贵想村长可能锁在家里午睡,便踮起脚尖朝里望,却啥也望不着,便将头凑在门缝里瞅,大门竟也上了锁,看来是不在家了。正想着,院内突然呼地窜起一只大黄狗,汪汪地吠。贵吓了一跳,差点从台阶上跌下去,于是弯腰,往地上一摸,做出要拾坷垃的姿势,狗逃去了,贵便悻悻地往回走。

天也快黑了,贵懒得下田去。无所事事的贵重新躺到竹床上去,打算就这样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到了这时,他的头似乎就有些疼起来,太阳穴一涨一涨的,好像一只鼓的两面,有什么从里面敲着。中午残留的酒气泛上来,带酸带水。“我是想多了问题,”贵思想,“看来人总的给自己找些乐子才行。”这样就躺不下去了,贵立刻走到屋里去,开了房门,手伸到枕头的内套里,掏,只掏出一把芝麻壳子来;连被絮一块儿掀开,露出一床散发霉气的稻草秸。“这就奇怪了,”贵再去翻壁柜。“又是女人的可恶!”他恨恨地倒腾了一阵,终于放弃了努力,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等天黑。

“你放哪儿啦?”贵黑脸对收工回来的女人说。“你说啥嘛!”女人也没有好声气。“你心里明白!”“明白啥,你甭问我!”“我问谁去?问壁?”贵说,“拿来!”“神经!”女人要走开,到灶间做饭,却给一把揪住了。揪着的是头发,橡皮筋当下就断了,头发散了开来,女人没吭气,只是拼力抗着。“拿来?”女人仍旧不吭。贵和女人围着堂前的中间场地转了起来,持久不下。这样,贵突然有些无聊起来。便腾出一只手,去掐女人的胸脯。他没有大把抓握,却是揪住一点皮肉,拧。“拿不拿?”女人尖叫起来。“拿不拿!”贵的指上加了三分力。女人便骂:“你这败家的狗!”贵并不恼,耐心地拧。但这时两厢门开了,贵的手不自觉松了下来,女人一股风奔到房里,面前站的是艾子。艾子注视着父亲,说:“你是流氓!”

“败吧!败吧!败完了,全家老小一起上吊!”女人哭着,将一把花花绿绿的钱扔得空中乱飞。贵的手指神经质地弹了弹,看看艾子,却没有去接。钱悠悠地落在他的脚下,贵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眼睛没有离开艾子,身子却像一只空麻袋,慢慢地往一边瘪下去,手在地上找着,一张,一张,又一张,贵讪讪地将那些花绿的东西揣到怀里。

后来,那次家访常常让父亲贵挂在嘴上。父亲这样描述先生来到梅家舍的事件:“嘻!那呆子咋那么年轻?他是个教书先生?我不信。但他一口咬定,说是你的先生。我看见他走得辛苦,汗涔涔的推着一辆单车,从村口里出来,村长家的大黄狗咬屁股追着不放,那呆子一面回头,一面就慌里慌张往垅里来。他上田塍,磕磕碰碰,晃晃悠悠,让人直为他捏把汗。后来他就站到了我这块田的尽头,支了车子,绾起裤腿下到淌水沟里洗濯。我就喊:‘喂,别堵了我的水路啦。他抬头看我,抱歉地笑笑,就跳上来,看样子脚还没洗好呢。我乐了,说:‘闹着玩的,你洗吧。那呆子却没有再洗。我说:‘你从城里来的吧?他说是,又问:‘请问艾子父亲在哪做农活?我奇了,说:‘我就是,你找我?他好像松了气儿,点点头。‘我姓柳,是艾子的老师,班主任。他这样自我介绍。我不由认真地打量他,戴一顶白布帽,着一双凉鞋,提着个水壶,三十挨边儿。我怀疑是不是艾子在城里乱交的男朋友,便一扬牛鞭,叭:‘小伙子,别胡诌啦,有你这么小的先生,你能教我女儿?她可是高中生哪!那呆子坚持说:‘可我就是。似乎是为了作证,他掏了工作证,给我看。我这才有些相信了。我问:‘艾子咋啦,出啥事了?一边就上田塍。‘没事,我是来她家看看的。那柳先生(当然不能再叫呆子了)解释说。我更乐了,说:‘她在学校没回,你来这看啥?柳先生说:‘随便看看。我想总不能让他看我耕田吧,就带他往家里去。“柳先生到了家里,看到了你三个妹妹,就一个一个摸她们的头,又钻到后厢房跟你爷爷呱拉好一阵,最后就和我讲了些大道理,反正是家长要理解子女什么的。这用他讲,能不理解?我自己的伢子,身上哪儿长颗痣都清清楚楚。哈!我一拍腿明白了,这柳先生,人模样不赖哩,他别是对我女儿起了心意了。哈哈!这也不错,师生恋哩,老夫少妻哩,风流!风流啊风流!”

艾子将饭碗往桌上一撂,腾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大门。父亲好像被这个举动吓住了,嘴巴奇怪地张着,那种下作的笑容却还没有完全从脸上退去。艾子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走到水塘边的树荫下,羞辱的泪水就冒了出来。

那次回到学校,艾子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心情:敬意和亲近之外,似乎还有那么一些同情,无意识中仿佛先生和她是同一类的人,一同受着父亲的奚落和羞辱,而先生呢,却还一点也不知道。艾子有时竟冲动得想去保护先生,至少也要和先生站在一块儿,一同来抗……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这种心情竟使艾子惊觉到:她是爱上了先生!

一个贫穷的女孩子心里,突然增加了一份秘密的压迫,那难处是可想而知的。她需要有人来分担,而这个人又不得不是先生。为难的是,艾子还缺乏这份勇气。倒不是因为别的,是艾子在更多清醒的时候,明白了一种差距。艾子还是一名学生。我怎么配得上先生呢?她不得不这样想,艾子只得把这心事交付给一个淡绿封皮的小本子,每天临睡之前,在垂下的帐子里,写啊写啊,先生,先生,我爱你。有时灯熄灭了,她仍然坚持着把最后一行字在黑暗中摸索着写完。然后翻过身来,将本子压在枕头底下,既丰足又孤独地睡去。经过了整整一个冬季,艾子似乎终于把那勇气一点点积聚了起来。元旦快来了,同学们都忙着互赠贺卡和名信片,艾子也买了一张。那是一幅伤感的画:远远的一点残阳如血,涂抹着近处的几株黑暗的芦苇。一行白色的诗句:一切爱情只在心里,一切往事都在梦中。艾子一下子被它抓住了。她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爱情,抱着重温初恋的情怀,眼里蓄满了泪水。是的,假如先生再老一点,假如先生是一位老人,我也会爱上他的。艾子这样想,体验出一份与她年龄太不相称的沧桑来。艾子写道:“先生,我不敢奢望太多,我只是叹息自己竟没能让你明白一颗敬爱的心。”艾子用了“敬爱”这样一个词汇,但意思是一样的,她没有亲手交给先生,而是从邮局里寄了过去。

然而姗姗来迟的春天,并没有带给她期望的消息。第二天的语文课,她几乎不敢正眼看先生,整整一周都是这样。不过这一周里,先生竟也破例一次也没提她的问,除了这一点,艾子看不出有任何的异常。艾子的心仿佛茫茫黑暗太空中的一颗小石子,坠下去,无休无止地坠下去。这种坠落,终止在高三第一次统考这块坚硬的地上,艾子考砸了。这一次震荡将艾子砸痛了,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的处境:一无所有。我有什么呢,一个瘫痪的祖父,三个年幼的妹妹,绝望而疲累的双亲!苦难和赤贫,这块田地才是我的唯一的口粮!可我做了些什么?我这个傻女孩,竟然也敢奢望爱情,白马王子式的爱情!充满自责的艾子,让一条狭窄的现实通道,褫夺了浪漫的资格和权利。就只有攀登这条通道,和先生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紧接而来的是第二轮统考,这是学生的“双抢”时节。这所位于县城边缘的完全中学,整个儿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即将到来的酷热,从县城中心散溢出来,使得六十多个学生拥挤的教室里,过早地充满了汗味。教师一律害怕室内课,尤其是年老的和戴着眼镜的女教师,几乎都无法将一堂课坚持到底,上到一小半,就要跑到走廊上,擦汗,揩镜片,喘大气儿。歇息片刻,又一头抢进教室去,很有些消防救火的架势。这些还是成年人,那些孩子呢?那些基本上从乡下来的、营养不良的苦孩子啊,可是没日没夜地泡在里面,夜夜灯火通明。一到夜深,城郊田野的蛾子和蚊虫,便成群结队地穿过敞开的窗户,聚到白炽的灯管下,狂飞滥舞。班主任柳先生瘦了一大圈儿,也就差没在教室里搁铺啦。不过他在教室的角落里有一张专桌,那上头堆满了各种东西:参考资料,备课手册,作业本,档案袋,他有做不完的事。先生们的头发和胡子,一段日子就茂盛起来,他说过要留到喝升学喜酒的时候。艾子呢,认真是认真,一比可就比远了,原来竟发现了那么多的漏洞:英语还行,数学可是个瘸腿马,历史的年代老是阴差阳错,语文的议论文写得像丝瓜筋。说不急还不行,越急却越灰心儿。偏偏事多,又害起眼病来了,右眼红肿得像个水蜜桃,看黑板糊里糊涂,看书字儿直打架,看人呢竟成双影儿。这天柳先生把校医请到了班里来,一普查问题还真不少:眼痛的有一小半,害皮肤疮的也十来个,还有失眠啦,厌食啦,贫血啦,神经衰弱啦,都有。“医生,耐耐烦吧,”先生像个救旱情的农民那样乞求着,“都不容易啊。”

高考进入倒计时的第三十天。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出现两行黑体粉笔大字:“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群情震动:冲刺吧。拼搏吧。三更灯火五更鸡。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个“前程”出现了,在向大伙儿招手呢。去抢啊,去拼啊。扼住命运的咽喉啊。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弄得这些发育不良的苦孩子如此疯狂啊?柳先生没能力把那东西藏起来,更没权利把孩子们拉回来。他只是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拍拍这个的肩,摸摸那个的头。他变得有些婆婆妈妈了:“放松,放松,也不过一次考试呗。”先生在故作轻松,但看起来比任何人都紧张,而有时候他会盯着一个学生看上半天,弄得人心里发毛,然后武断地说:“你病了,脸色这么难看。”见学生没反应,便急了:“走啊,去看医生!”

“天啊,求求你!”艾子心里不住地祷告着,她感觉到一股大的力量压着,推搡着。我这是往哪儿去呢,我快走不动了。艾子力不从心,她想起祖父所说的那个“命”,也是这样的对人粗暴地驱赶吗?祖父一辈子都落在那个苦命的海里,无法打救出自己来,我也是吗?艾子苦苦地想着,去翻看刚刚发下来的作文本,看着柳先生写的批语,艾子一颗快麻木的心,像被滚热的水烫了一下,眼泪就掉本子上了。那末一行写着:谢谢你,艾子,祝你成功。也同样爱着你的柳。

“给爷爷帮个忙,艾子。”祖父欠身说。艾子扶着祖父坐在床沿上,然后从床底端出尿罐。那时祖父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揪住裤腰,等艾子离开。一阵丁丁咚咚的响声从破旧的板门里传出,敲打熟铁般悦耳,待到艾子重新进去时,房间里充满了氨水的气味,尿罐盛了大半深茶色的液体,泛着一层泡沫。祖父则已经系好了带子,弓在原处,显得有些虚弱。祖孙俩把这事情做得像个阴谋似的有条有理,心照不宣,一种规则很好地保持了下来:每个周末都回来,逃开父母的监督,祖孙待在一起;每次祖父急尿的时候,孙女儿做好了分内的事,便适时地回避。从初中开始,艾子已经习惯了这种遵守,所以在学校里,她也是一个守纪律的学生。祖父呢,却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点规则,因为它带来的是苦日子里的一点盼头:艾子的回家。有时艾子回来晚了一点,祖父就急了,星期六中午的那一顿饭他坚决拒绝进食,饭放在床头边,由三个孙女儿轮流进来劝说,祖父都将他们打发了出来,贵便火了,骂了起来,祖父在骂声中闭口不言,默默忍受。后来所有的人都抛开他,不管了,下田干活。祖父则待在阴暗的房间里,侧耳听着门外的任何一点响动,整整一下午都这样。若是没有等到,他还有一种折磨自个儿的办法,拒绝儿女的援助小解。贵和女人傍晚收工回来,看到的是这个可怜的老头,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缩做一团,扭来扭去。贵去拉被子,他死命地抠着,不松手,他宁肯尿在身上和床上,像怀有深刻的怨恨似的。这种死结一直到等到艾子回家。老人把一腔的委屈尽数地泼了出来,骂她孝心让狼给叼了,存心让他气死,这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撒泼的孩子。后来骂得累了,祖父便安静下来,睡上一小会儿,等他醒过来后,心情就好得多了。

“你说这人嘛,咋就能活这么久,活得像一截烂木头儿,还活!我有时就觉着怪,讨厌自己这个臭皮囊。后来细细地一琢磨,就发现是有个理儿的,人活下去得有个理儿的。你看啊,为了那馒头,我活到四十好几,总盼有个好日子过。我年轻力壮,有一副好身板,便想着娶媳妇,生儿女,盖房子,所以苦日子也能熬着,七灾八难的也能抗着。没想到我遭的都是些无妄之灾啊,缠着我阴魂不散,非把我这人整废了不可。这一下就绝了我的指望了。我就想寻死,不活了。但是我动不了,投不了河,上不了吊,成天瘫在床上,啥也干不成,有那一回想了个法子,将饭碗磕碎了,拿瓷片割手脉,淌了一被子的血,我想这血流完自己也就死了,没承想血就不流了,没切准地方。阎王不收我,我算是明理儿了。

“打阴曹地府走一遭,我就得出个结论:命!这些都是命!吃苦遭灾是命,死不了也是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命能抗么?这样我就信菩萨了,只有菩萨才能搭救咱这些受苦的人啊。记得以前有一座老庙,叫细和尚庙。细和尚可是个善心的好人,生来就吃素的。在生时受够了大和尚的欺侮,教去买肉,细和尚没办法,边走边哭;大和尚炖好了肉,逼着他吃,细和尚便咬着牙齿,让嘴抵在墙上,就是不张口啊。这细和尚我认识,他死那年才三十三岁。死在大年三十大雪天,过了好多天才让人发觉。离庙不远有一块活地,一点雪也没有,就葬那儿了,听说那坟还在哩。后来很多人到坟上求仙草,灵验得很。我也让儿子找了两个人,偷偷地抬了我去,庙却毁了,我便趴在坟前磕头,扯了一把坟头仙草回来。

“仙草煎了喝了,却没什么效验。我想莫非心还不够诚吧,便要儿子在房间里设了供桌,从那时起我开始吃斋念佛了。每天早三次,晚三次,余下的时间就胡思乱想,想着菩萨怎么闻着香火的青烟儿一路找到家里,打门缝里进来。那进来的是哪道神仙呢?观音娘娘,大仙菩萨,或许我没这么大福分,要不,细和尚也好,他该会认得我,如今他得道了,真正让人羡慕死啊。凡人登仙实在是个好出路,细和尚便是我眼见的实例呢。这样过了七八年,分田到户了。就听说周家有个后生得了细和尚的托梦,叫他出家皈依佛法。这后生连老婆也不娶,就出了,如今正四处化缘修庙哩。果然有一天到了梅家垅,我心喜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我让儿子叫了他进来,一见面我就像见着了亲人,老泪也淌了出来,这小师傅果然长得和细和尚形貌不离。问年纪,今年也正好三十三。‘真是天大的佛缘哪,我拉着那小师傅的手,把自己这许多年积攒下的五十元钱放到他手心里。

“庙建起来了,香火鼎盛呢。听说可以占卦问签,扶乩治病,仙水仙丹仙草,都有。我的心动了。就又让人把我抬到庙里去。先是问卦,问我这腿能治好不?阴卦,不能;再问,还是。问第三遍,笑卦,四遍,骂卦。咋啦?我心里有些不痛快,菩萨难道也笑人,骂人么?但是不敢说出来。这时那小师傅就提醒我,是不是心不够诚呢?我说我心还不够诚吗?要不诚一个老瘫子还会让抬来这儿?小师傅进一步提醒,光嘴说可不行,菩萨也像人一样哩。我更犯嘀咕了,应该是人像菩萨才对劲,菩萨像人那样还叫啥菩萨。倒也给点醒了,立即跪下磕头,答应拿一百元钱酬谢。于是再占,果然恩准,阳卦。

“过了三天,我揣了钱来。那晚上扶乩,一看那乩能写字儿,我一下子肃然恭敬起来。乩说:大仙到,弟子何事?我说了。乩说:诊诊再说。我躺地上,乩嘴儿就在我腿脚上下走了一遭,再写:仙丹九副,仙草一副,能好便好。不好咋样呢,可没说。我就趴地上不起来,一个劲儿磕头,我说:我要出家。这话一说,众人大吃一惊。先是儿子脸阴沉下来,我明白这样做会丢他的脸,背骂名;小师傅一看我的腿,也面露难色;这些我都不顾,我想的不只是让腿好,人更想要皈依佛法,一心向善,信了佛,心里就有了个向往,何况已经就有细和尚修成正果的榜样。所以我只等菩萨示下,可是那乩却写了这样一行字:命中未有,不可妄求。

“这句话让我很是失望,也是不快活。原来向善信佛,也要有资格,要有命,这是我从前不曾懂得的,我原以为人人都可以的。这一来,我反倒有些疑心了。又过了一两个月,腿终究不见好转,屁股上反而生了褥疮,让赤脚医生治了好几回,直到有一日,听说那小师傅居然跑了,还将庙里的佛像卖到了九华山。我的心真正是凉透了,空落落的像个稻田里看谷的毛人。”

祖父还真有些伤感,那浑浊的眼里满是悲凉,艾子无来由的打了个寒噤。艾子说:“这本来就是封建迷信,骗人的。”“封建迷信?”祖父生起气来,“迷信能迷到今天,能迷了我一二十年,你爷啥事心里不亮堂,你说罢,人若没个迷信,那是啥,猪!”“那原就是假的嘛!”“我不管假不假,那是另一回事儿。”“可你信错了,”艾子说,“应该相信科学才对。”“是啦,说真的信错了,”祖父刚认了个错,立刻又倔板起来,“可你总得给我个信念吧。科学是个啥,你甭跟我掉文,科学能是个好东西?这世上除了良心,我看是没有个好玩意儿!”

到大洼塘时已经是掌灯时分。贵钻进麻子那个老窝,那里已经有了四五个人。照了照面,麻子和他的女人,狗屎,牌鬼,还有一人面生,麻子没说,贵也不问。麻子将牌倒了,找火,却找不着,叭!面生人给麻子点了火,麻子点点头,和牌。哗啦哗啦一阵子响,麻子就发现身边多出一个人来,歪了头,瞅,便哈哈笑了:“好你个贵,总算他娘露面了,是还钱来了吧?”十道目光,唰,全都打了过来,着落在贵的脸上。贵感觉着强弱不同的光束,一时有些缭乱,他分明看到:麻子的两束像两只火球,凶野、快活地跃动着,又像道士的金光罩,要把他全吞了似的;这光焰气炙人,贵的脸皮一下子给烤成了猪肝的颜色。有两道与麻子交叉穿错,那是他的女人,猩红、湿热,散发着野草莓和烟叶混合的淫荡气息。左边拍打过来的两道是狗屎,狗屎这坏种太鄙,让贵最是瞧不起,那光里有屎毒,菌多,是一种紫黑气,着落在贵的一侧,贵的左腮霎时面瘫似的木了。却有两道幽幽的从对面过来,不甚分明,贵的鼻孔却奇痒,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细看时,幽绿,一节一节地往自己鼻梁上吐,好比蛇的信子,阴毒。这当然是牌鬼。

“那钱———”贵的面孔一时间受了这许多的毒害,有些僵硬起来,嘴也木讷:“钱么?当然,是要还的———”“那就拿来吧,”麻子更加快活了,“贵还是说话算数的,哈……”“只是,”贵更显窘迫了“,今儿个还不能———”“不能?”麻子说,“不还钱还来干啥?”“这———”贵剩下的只有嘿嘿不住地笑。“贵莫不是又来吃白相,玩空手道吧?”搭腔的是狗屎。“快走快走。”麻子对着他,挥挥手。“嘿嘿”,贵却依然赖着,一面用手按了按裤腰,“上场的钱,还是带着的。”“嗯?”麻子扬起眉毛,瞅定他,忽而又极大度地笑了:“哈,想负债经营,也罢,涨了水要清老账啊。”“那是当然,”贵说,“嘿嘿。”

面生人是十点钟给打“板”了“水”的,他放了狗屎的“炮”,夹牌五万和庄,一下子把个老底给夹瘪了。面生人没动,狗屎就叫:“上水,上水。”面生人说:“下一圈结吧。”再打了一圈,狗屎“自摸”,面生人站起身,拍拍屁股出门,狗屎喊住他:“哎,还差我十五炮呢。”面生人说:“少不了你,等着罢。”

贵坐到面生人的位子上。“真要上?”麻子发话了,“可是老规矩啊。”“怎样?”“五块,翻庄带夹,全自动。”“少一点?”“少啥?”麻子不耐烦,“不上就下去!”“好好,”贵说“老规矩就老规矩。”

四个人开始彬彬有礼地砌牌,只有麻将摩擦桌面的声音,令人赏心悦目。原先是有一张旧绒毯垫着的,麻子不乐意,一把给掀了:“铺啥鸟尿布,又不是殓尸!”贵也是。贵很喜欢听那种麻将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出无限的柔和。那些夜行在外的路人,谁能有福分听到这样温情的诱惑呢?这时任何一个口袋里有几张花绿票子的人,都会不自觉地靠近这间灯火通明的窗口,想象满屋子的烟雾,凑在一张桌面上的头和手,甩得扑扑响的票子,以及那种既紧张又迷离的氛围,钞票就会在裤兜那出汗的手心里沙沙抖动。乡间的夜晚,要是失去了这样一种风景,该是多么可惜!早在三年前,“麻”风已经就深入人心,走遍了千家万户,大街小巷,妇女和老人坐在院子里,树荫下,凉台上;放学的伢子蹲在路上,构成风景的一角,“十亿人民九亿麻,”一首流传甚广的民谣的首句,以赋的形式直陈其事,记录了这个优雅时代的风尚。然而还有真的风景并未出现,那就是散落在各个村庄里的赌窝。它抛弃了那种一边闲聊、一边“砌墙”、不伤元气的娱乐方式,而是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全部的激情砌了进去。这些窝点,往往有专门的探子、点子和杂工,完备的机制和强烈的个性,保护着它的安全动作,不被缉获,而一旦抄窝也能立即转移,狡兔还有三窟呢,那些窝点的主人和常客,用一句老话说,是一群“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而在较为平和的年代,赌博成为一种时尚和时代精神而走向公开化时,窝点的形式则与普通的娱乐无异,除了一种特殊的氛围和赌徒们特殊的气质仍然存在,人们将看不到一个例外,所以今晚的这种简易、平和的场景,实在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

牌场的出入不是很大,各人基本持平,一个时辰以后,贵手里的“水”看涨。牌鬼的风水转到了贵的方位,苦心经营的老庄由贵踹倒,一举取代。贵初登大基,并未放手吞并,而是和了几把小牌,以弥补连连放炮造成的国库空虚,气得麻子直骂他臭蛋,三炮也和。贵充耳不闻。贵的水涨到一丈以上,便着手千秋大业,做成几件壮举来。这一把牌摸定,上了三对,贵想将此局名为“碰碰和”,只要一有机会,便跳出来,碰!但后来他改变了主意,一上新牌,“发财”,发出个九条,手头恰好有一张。多了一对,贵便存心把它们当小妾一样蓄养起来,所以当上首的牌鬼讪讪地掷出张九条时,他闭目睥睨,像瞧一个油头粉面的嫖客。再摸,幺鸡,又一对,没过几圈,便有了六对。就在这当口,麻子和狗屎都很显然是定了和局,狗屎倒不动声色,麻子却不同,将牌合倒在桌面,一副等鱼上钩的神态。后来牌鬼也定了。贵的牌局是单吊四筒,好久没吊上,贵有心换牌,但中场一张也没打出,看情况这四筒很有可能是颗一炮数响的重型炮弹,大伙儿正贼眼瞄着呢。牌眼看着一墩一墩地抓走,见了龙尾,要亡庄了。贵心忧如焚。终于只剩三张,最末一张是自己的,贵这时不求功成名就,只求不当炮灰,因此伸出两根手指,将牌夹住,专等摊牌了。

但贵的牌迟迟没有摊开,众人的目光像数道无形的绳子,这一端全给攥在贵的手里,众人也分明看到:贵的中指在那张牌的底面,从上往下缓缓捋过,正如捏了众人的心脏,在一排锯齿上捋过。那只夹牌的手的腕部,一条青脉,蚯蚓一样地蠕动了几下,拱起,往手背上斜贯而过。在这条洪亮的青脉的牵引下,贵的弓着的手不自觉地抬离桌面,但那根中指却触电一般迅速地弹跳和抖动起来,指的关节剧烈地敲打着桌面,贴着桌面的掌缘刚一挪开,那里便出现一团鲜明的水渍印痕。

并列着的两个圆圆的凹痕在指肚上出现的时候,正好与中指的罗纹吻合了,贵的心突兀地跳了一下。他知道接下去的可能是什么。中部果然是大片平滑的腹地,像块冰那样流畅。于是贵便听到了这块小小的方牌,从腹腔里发出一阵铿锵动人的乐音,那是他年轻时听过的唢呐吹出的《喜洋洋》,突跳的心脏仿佛也被这曲调摩挲了一下,哆嗦起来。于是后面两个圆圈也并列着出现。一共两对,四筒。它们一对一对地走出,这使得贵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做了皇帝,正眼看着那些艳丽销魂的嫔妃,一对一对地向他走近,翩翩起舞。这个瞬间不到数秒钟就被贵完成了,但他是多么想将它留住,无限地延长。因为贵是一个苦命人,一个可怜儿,“我受的罪还不够吗?”贵想假如没有这一个瞬间,活着还能有什么滋味!在短短的寂静之后,贵猛的将牌往桌子一拍,惊天动地地吼了一声:“和了!”

和了!这是怎样的一个哀痛者和幸福者!

先生,我爱你。就像物理课上说的,人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一种颅腔共振的结果,我也是这样。这三个字,不是从我的嘴里,而是在我的心底轻轻叹息着说出的。它是一份秘密,我曾经不经意泄露给你,但我再也不敢开启所有的感觉之门,我怕从舌尖上滑下,从眼泪里掉落,从笔尖上淌出。于是只有沉默,这样这份秘密仍然会在胸腔间鸣响,像夏天的风暴,撞击四面的崖壁,最终疲倦下来,静静地回到心底。

我知道,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的贫穷、受苦,我一无所有,除了这一份爱情。这一定是上天给我受苦的报酬,因此,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爱我,我将不再轻易地向你倾诉,我实在害怕会把它弄丢的。

先生,现在是流萤轻飞的午夜,我的祖父正躺在阴暗的房间里,他已经这样躺了三十多年了,从来没有挪离过一尺以上;我的母亲也睡了,她不住地打着呼噜,她为什么总是一倒下就睡得那样的沉呢;我的父亲可能是打牌去了,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他们的苦与这个夜晚的轻柔是多么地不同啊。我有时很想离开这里,远远地走掉,流浪也好,打工也好,但是总有一种剜心的东西,让我受痛,不忍抛下他们。这种疼痛的事实几乎每天都会在身边发生,可我一直不能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后来突然之间我明白了:那是绝望!绝望,可怕的绝望,长年累月,没有指望,没有出头之日,我的心尖儿抖动起来。这一些绝望的亲人,我怎么能抛下呢?

这就是我常常流泪不止的原因。我看到了这样心痛的图景,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仔细想一想,我吃惊地发现自己也是同样的一个,和他们没有一点区别,被我的祖父所说的“命”追逼着、驱赶着,去寻找一个似乎更好的“命”来。但是,先生,手流血了,脚流血了,心里却还是没有一点着落,总有一个呼救的声音在叫着。读过你借给我的那本《野草》,我觉得自己就好像那个走进坟地的过客。是的,你也许要责备我太消沉,太暮气了吧?其实我敢肯定这决不止是我一个中学生的难处。“黑色的七月”,你想过这样一个比喻吧,大家都这么说,或许,仅仅考上大学,是不能搭救那个在心里溺水的呼叫的孩子吧?

先生,我真真感谢你写给我的那条“批语”。它使我渡过了一个艰难的时候,我是那么地爱你,以致无法平息这突然到来的冲动,以及一下子落空时的失重和灰心。你知道,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你使我免于承受一次爱的“羞辱”。我永远记住你的祝愿,记住在快进考场的前一分钟,你站在警戒线外,对我伸出两根手指时的情景。你用它构成了一个大写的“V”字,代表胜利的意思。应该说,我发挥了最好的水平,虽然结果是一分之差,可我不曾后悔,我还没有失去最后的机会。

你还记得八月一日我去学校看分数的事吧。一到学校,就有同学将结果告诉了我。不过我还是到你房间里去了,我落榜了,并不十分难过,我只是为了去看你,快一个月不见,我太想念你。我看见你正和班上的几位同学谈话,你坐在桌前,那几个则挤在你的床沿上,你还是那样,一点也没有改变。见我进来,你显得非常高兴,又忽然意识到一点什么,马上站起来,说:“艾子,进来。”我怯生生地站在房间中央,听着你亲切的招呼,就有要哭的冲动,口里却言不由衷地说:“柳老师,我的分数……”我明白自己是在掩饰,我称呼你“柳老师”,但我的心里却一直是称呼“先生”的,它对于我是有更敬爱也更亲近的含义的。我却不敢这样说出来。“哦,考得还不错,”先生也明显地在支吾着。你是怕一下子伤害了我,非要等到大家都走了,才告诉我。后来同学们终于都告辞了,你走到我的身边,把手放到我的头上,说:“艾子,补习吧。”我颤抖起来。我的泪水也哗哗地涌出来。我不是因为失败,而是由于幸福的感觉。说真的,你抚摸我的头发的那一刻,我有些吃惊,但很快我感觉到了你的那种爱怜。我很疲软,想倒下去,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只要一动弹,那只爱情的小鸟就从头顶上飞走了。但你还是把手移开了,你有些慌张地说:“艾子,你怎么了,别哭别哭,啊?”眼泪流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你也笑了,去晾绳上取了毛巾给我,说:“你坐会儿,我去打水来,你洗洗脸。”我点点头,你便提着塑料桶下楼去了。

你一走,我便在你的桌上看到了自己的分数。我没有过分留意,只打量起桌上的摆设来。那里摆着一面精品镜,我随手拿起来欣赏,却发现了镜子背面的一张照片。那是三人小家庭的合影,一男一女,和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这男的便是先生。原来是这样,我像受了棒击一样,呆在那儿。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啊,我真是太傻了,竟什么也不知道。爱了这许多个日子,失眠了这许多个黑夜,先生却有了爱人。我的心里的一根柱子,正在倾倒下去。可是,先生是说过也爱我的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后来,我看见那只来不及锁上的半开的抽屉,有一只硬皮抄的日记本躺在那里。我的直觉是对的,它正是一本日记随笔。我犹豫了一下,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它太诱惑人了,我想要去看,于是便看了,我找到一些有关的段落,匆匆地浏览着:

……我一直对艾子的贺卡耿耿于怀,却又束手无策。我怎么能够接受她的感情呢,但假如不这样,难道我要去伤害一个柔弱的心灵?不,我不能,决不能这样去做。

我真的爱她吗?对于一个已经拥有爱的成人,再来提这个问题,不是太可笑了吗?但我还是要固执地问:我真的爱她吗?

她的爱太沉重了,因此也太珍贵了。任何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对它拒绝,不是太粗暴了吗?我想,你没有理由去拒绝。艾子那么瘦弱,营养不良,我不能眼看着她消沉下去,我必须给她承诺。

我不是欺骗她。因为我也明明地感到:每一次面对寡言柔弱的艾子,自己孱弱的心便不堪重负,忍不住要抖动起来。爱是什么呢?在这样一个时代,对于一颗不幸的心灵,除了深深地怜恤和庄严的护卫,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爱呢?

爱情和所谓的“大爱”是没有区别的,也就是说,热爱一个异性与热爱整个人类,在本质上是统一的。以爱所有生命的心爱一个人,同时以爱一个人的心来爱所有的生命,这便是真实的人性的爱情。

人间的爱只有一种,无论是父母兄妹和爱人。但我们却只能拥有一个,并对“这一个”负起一生的责任,它代表了对人类中更多的生命的负责,所以对于相爱的人而言,承诺是至关重要的,有着高山和海洋般庄严沉重的分量。

所以我得承诺于艾子,但最终还是要把这份承诺退还,我没有权利得到更多。不过这要有适当的时机,或许要等她有了真正的爱巢,或许,至少要等她考上大学以后……

先生,我来不及等你打水回来,就匆匆地离开了学校,离开了你。我感谢你给我的一种深厚、宽广和真挚的爱。你是个好人,先生。可是我真的要离开你,我怕你为我背上那爱的十字架。我仍旧回到了家中,重新拾起课本,准备来年的高考,我是要补习的,但我不打算再回到母校去,我想找一所新的学校,这样,或许也只有这样,对你的爱,在我的心里,才永远不会失败。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如果你还没有睡去的话,你就会听到一些更为触目惊心的事实,在黑夜里发生,只是我已经无力向你诉说。

晚安,先生。

十一

“一个人要是没了良心,还有啥事做不出来呢?”祖父愤愤的语气透过三年前那最后一次的争执,向艾子的耳际吹过来。倔强的祖父一口咬定:“良心总该是可靠的吧,可这东西,世上还就是没有!”

“就说你父亲吧。我不能平白冤他,早些年对我还算有孝心,给吃给用,小病小痛也给治,单说那年抬我去庙里,也真算得个大孝子。可事儿就犯这儿。腿没治好,倒白搭了他一百元钱,他没说啥,心疼是自然的,我也一样。但后来你父亲迷上了赌博,淌出去的何止千万,也没见他心疼过。说来你头上原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碰上个烂年头,病的病死,饿的饿死,一个也没成器,不过也好,这几十年没操办过一件大事,是该有些积蓄,碰上你父亲这个败家子,没三五年,就玩完了。这样,我这张光吃不拉的嘴就成了累赘,招人嫌弃了。是啊,我命该如此,怪不得儿子没耐心,可真有良心的人,耐心是会持久的。就这么个理儿,你不信?有件事儿说出来够让人心冷的。那年我快到七十了,按说是该做点米粑,摆上几桌,倒不是我争份儿,乡下都作兴这样。几家亲戚都有了准备,到时要来贺我这一把老骨头。有一回你舅妈来过夜,夜深了还在堂上坐。你舅妈就打听做寿的事儿,问:‘姑父到底是个啥日子?你父亲说:‘早过了。‘不会吧?你舅妈说,‘记得你好像说过,姑父是民国五年的,按说还差一年哩。你父亲说:‘我哪说过,你肯定是记错了。第二天一早,你父亲就和你妈嘀咕:‘咋不死呢,损着别人的阳寿!这话让我逮了个正着,气得在被窝里发抖。我想,我偏不死,看你来把老子掐死吧。一口气儿又挣着命多活了五六年。”

“哪有什么良心,”祖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人就往被子底下溜,对着屋上的椽梁,悠悠地说,“凉心哪!”

“爷爷,我会照顾你的,”艾子替祖父掖好被子,说。然而艾子的许诺也终于落空了,她上了高中,回家少了,一二个月难有一次,到了高三,大多由母亲或三个妹妹轮着去学校看她,艾子便半年也回不了一次家。

没一点信靠也能活下去么?祖父实在是找不出一条好的出路来,但赌气也能活,恨也能活,这是祖父事先没有想到的。只是天长日久,祖父躺在床上自个儿琢磨,那点火气却慢慢儿要熄灭下去,近来他日渐感到问题的严重:我可能要死了。祖父并不是怕死,只是他发觉这一辈子啥也没琢磨透,啥也没抓着。那么,我教子孙靠什么去活呢,艾子回来,我总该有所交代,留点真东西吧?我总不能这样说:“孙女儿,赌气吧,恨吧。”这也是一种活法么?这是为了活才活,要真能顶用,我不如跟她说:“杀人吧。”

祖父是在快八十岁的时候自杀的。这么大把年纪去自杀,不苦熬到底落个善终,在乡下实在是个稀罕事儿。“少有哩!”乡下人摇摇头,说。“我看是活得老糊涂了!”贵苦着脸,将跌下床来的祖父重新抱回去,对一屋子的人说。祖父是为了去拿条桌上的一把生锈的剪刀,滚落在地的。到了地上,祖父当然没有力量再爬起来,要想把腕脉剪断,那是更没有办法了。所以祖父就那样静悄悄地趴着,单薄得像一件衣服。阴潮的地气往肚子里钻,祖父便强撑着侧卧了,活着受罪是比死更不能忍受的。但是后来几天他还是着了凉,拉肚子,一天十来回。这就苦了贵和他的女人。要换,要洗,哪有这许多闲工夫,田间的事是那么的忙,艾子补习去了,一个人手也抽不出。终于叫医生来看了一回,吃了止泻的药。贵和女人只得把床单撤去,将祖父的衣裤全都扒光,让他赤条条睡在稻草上,由着拉去。然而祖父竟慢慢地好转过来。过了些天,想让贵扶他到门口晒晒太阳,他说:“我的肠子肯定是烂了,皮肉也发霉了。”贵照办了。祖父见到门外的景色,忽然慌张地要回屋去,说这不是梅家垅。实在是太久了没出过门,梅家垅起了好几幢楼房,变得不认识了。回到床上,祖父才安稳些,可他冷不丁地又说了一句:“我想吃馒头。”“你要什么?”贵以为自己没听清。“馒头,”祖父说,“我的口里寡淡。”乡间何曾有这东西,贵便火了:“你以为你是国舅皇叔,屙了几泡屎,就宝贝起自己来了。”说得祖父闷声不响,“娘的,老子一辈子都没见过,”贵没有完,“要吃,吃屎去!”

祖父第二次自杀是在秋凉以后。他忽然记起,上一回见着床底好像有个农药瓶子。祖父想了想,便把被子裹在身上,慢慢地爬到床沿,闭了眼,一滚。咚的一声闷响,被子仍旧裹着,倒是不觉得痛。那瓶子在床底,祖父便从被子里脱出身来,往床底下钻过去。祖父就像一只老乌龟,慢慢地靠近那瓶子,终于到了,看时,还有小半瓶,便拧了盖,往口里灌,咕噜咕噜,说不出啥味道,但祖父不管,竟喝光了。祖父懒得再出来,就仰面等死。一翻身,床底的那只尿罐却给弄翻了。

还是没有死成。贵进来的时候,一床被子堆在地上,空的,人却不见了,地上全是尿渍。“奇了!”贵用手捏了鼻子,已是在屋外找过好几遍。看见那只空瓶子,贵心里亮堂了:“你这是咋啦?喝了半瓶灭蚊剂,整人可也不是这么个整治法!”

打这以后,贵一家便没得安生,晚上睡不好一个囫囵觉。祖父正好睡在后厢房,和贵两口子一墙之隔。祖父要整晚上将那垛旧隔墙捶得咚咚响。听着这响动,贵一骨碌爬起,趿着鞋推开后房门,骂:“你吃得不安生,莫害别人!”祖父便不动。过了一会儿,贵正迷糊着,那响声又起了。终于弄恼了,贵抄起门角落的一把笤帚,赶到祖父床前,举起来就朝被子上抽。祖父缩在里面,翻动,却并不反抗。

这响动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出现,真想不出祖父有什么事值得如此伤心不平。后来贵和女人也慢慢习惯了,懒得去问了,照样能呼呼大睡。这样持续了约一个礼拜,那捶墙的习惯似乎改变了些,原先是连续的,而今响声却重了,只是响动一下,便没了动静,要过好长一段时间,再来那么一次。“老不死的总算给折腾倦了,”贵这样庆幸着,终于也就安稳地睡着了。但终于有一天,两口子刚上床不久,便听得咚的一声钝响,墙上的灰泥扑扑地掉下,落到贵的女人的身子上,连床也给震动了。两人终于有些慌,贵的女人推着贵:“你去看看罢。”贵便趿了鞋过去。祖父仍旧向墙里睡着,叫他,不应;贵将他的头颅扳过来,却是一脸的血污。

没有等到天亮,祖父便断了气。这回是真的死了。

十二

从第二天半夜开始,贵就往外淌“水”。这牌局是越打越奇了,透着一股子鬼气。麻子和狗屎差不多把庄家给垄断了。麻子的女人已经坐到贵的旁边来押注,“吊麻油”了,还一个劲儿往贵身上凑乎,软乎乎的东西顶在他穿着背心的膀子上,野草莓的香气直钻鼻孔。有那么一阵子,贵有些心猿意马。可就这一恍惚,让麻子和了一把大牌,接下来又连放了他两回炮。“邪门!”贵狠狠地说。

到狗屎做庄家的时候,贵看出一个破绽来。狗屎和了一把清一色,倒牌之后,并不搅乱,只将牌按在掌下,原处和了和。掷下骰子,一点,一自手,这不等于抓了上圈的原牌么?“和了!”狗屎喊,推倒一看,果然又是清一色。好你个狗屎,敢玩老子的花!这一回,贵将整场的牌都搅动了,搅到狗屎的跟前,狗屎下意识地想将老牌压住,贵笑:“咋?又想和清一色?”

狗屎讪讪地挪开手,脸皮有些涨红。贵得意地看着狗屎的窘相,没去揭他的疤,算是留了一点情面,但贵的好心却并不能挽救自己的败局,凌晨二点,终于让麻子给打“板”了。贵说:“好,我找钱去,你们别散了。”

贵从大洼塘赌窝回来,没有进自家的屋门,家里是一个子儿也没了。贵有些犯愁,蹲在水塘边想了一会,估计村子里是没有一个人会借钱给他的。好歹想出个人来,就是村长。就跟他商量商量,说借点钱办酒,请乡里干部,为那结扎的事。贵拿了主意,便来到村长家院门口,用力拍门,黄狗在院子里狂吠。“哪个?”屋里灯亮了,村长披了件单褂子出来开门。“是我哩,村长。”贵低了声说。“深更半夜的,”村长咕哝道,“没明天怎么的?”“都快四点了,村长,找你有点急事哩。”贵说。村长这才看清是贵,吃惊地说:“你呀,让人好找!你女人今儿个让乡里人带去引产了。”这回轮到贵吃惊了,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那么说,断子绝孙了?这个大烦恼立刻涌进贵的头脑,使贵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你还不快去乡医院,在这磨蹭啥呢?”村长说,“我也保不住,贵你莫怪啊。”贵收回了恍惚的思想,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些烦恼摔落,他记起了那输掉的两千多块钱,心里便有点发急,觉得这是更重要的。一回过神来,贵便冒出了个新说法:“我刚打医院回来,村长,我女人要出事了。”“咋?”村长问。“引产时大出血,”为了更保险起见,贵补上了一句,“怕命也要保不住了。”“是么?这可大意不得,”村长帮着发急。“村长,”贵把底儿给端了,说,“跟你借二千块钱,医生说———”村长有些难堪,想了想,说:“我也紧呢,好罢,你拿一千元去。”“我秋后就还你,”贵哈了哈腰。

贵回到赌场,天已大亮了。有了一千元,贵的快乐也升高了。牌鬼下去了,面生人又溜了回来,贵便占了牌鬼位。牌局一圈一圈地下去,“庄家轮流坐,下圈到我家,”正是行云流水,世事如“麻”。有那么一刻,那个大苦恼一闪而过,如鬼随形。“断子绝孙,这可不是个好名声。”一些责任和脸面的问题缠住了贵。“人为什么要替别人受罪,只过问自己不好么?”这个结一直没有解开。苦恼人的苦恼毕竟是短暂的,因为牌是新的,筒、条、万,他可以被那些虚无的牌象所填充、所刺激。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贵知道这所有的筒、条、万都是没有意义的,这牌局最后也是要散的。但什么事又更有意思呢,没有。贵看着牌墙一圈圈地坍了。就像这苦日子,做活,做活,没个终局、了结,还有比这更无望、更乏味的事?但你还是得做下去,牌也得打下去,打着打着,那意思也就出来了:用这手指头捋出一张张牌底,或者吼一声“和了!”快活啊!一切都是空的,可这空里头也有活的劲头啊。

看来,“砌”的快乐和激情完全消解了贵的苦恼,正如一些海藻可以遮住深渊,一些人世漂浮着的实物,也可以使人不断地将生活的苦难忘却。这已经是第三天了,重新上场之后,四个时辰里,贵只坐了三回庄,带来的一千元钱,又输得差不多了。到了下午,二艾来了。二艾进来时谁都没有注意,贵正要往裤兜里掏钱,却碰着了一只手。二艾在扯他:“爹,不要再赌了。”贵说:“你来做啥?”二艾说:“妈中午回来了,叫你回家。”贵说:“回来就回来了。”过了一会儿,三艾、四艾也一同来了。贵恼火了:“回去,都回去!”三个女儿不走,一齐拉他:“爹!爹!”

这当儿贵手上的牌正成气候,定了和局。贵在等一张夹牌三万,可这张牌一直未出。贵像猫爪挠心似的发急和难受,他摸了一张红中,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他太大意了。麻子将牌一推:“七对!”

贵掏口袋,愣那儿了。“咋,又板水了?”麻子问。贵说:“我再去找!”麻子却不放,说:“别打马虎眼,你哪借去?”贵有些气虚,嗫嚅着:“那———,秋后还你,总可以罢?”“那不行,”麻子说:“你上回还欠我五百哩。”“可我现在没有啊,”贵愁苦地说。麻子想了想,说:“这样吧,你钻三圈桌子,学狗叫,让你欠着,给你面子了吧?”一旁的牌鬼也说:“还有这三个小丫头。”

于是众人都站了起来,打开两腿立在原处,连麻子的女人也在。贵有犹豫。他想到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钱,快乐,原先的苦恼固然失去了,一个更大的苦恼却抓住了他:为什么不能留在他最愿意待的那一瞬间?他可以无穷无尽快活地叫下去:“和了!”这刻毒的时间实在可怕,竟把贵变成了这样一个穷光蛋。男的和女的腿正叉在那儿等着他,原来还剩下了一样东西:羞辱,可这羞辱又是挽回快乐本钱的本钱。贵实在害怕连这羞辱也丢失了,一想到那五百多元钱,就对二艾三艾四艾说:“女儿,可以抵数哩。”三个女伢便跟在父亲的屁股后头,弯腰往众人的裤裆底下钻,并且叫着:“汪!汪汪!”

冬天来的时候,艾子回了一次家。艾子回来拿棉衣,她正在邻县一中补习。母女在灶间做饭,艾子烧火。母亲还是像往常一样,矮小的身子围着灶台团团转。母亲一边下面,一边说:“晚稻遭了水淹,失了一半收成:棉花发了虫,卖了,给的却是白条;想买一台脱谷机咧,一点钱也没有;拿啥做人情呢?你父亲倒还是那个老样子,赌,赌!唉,这苦日子过不穿头,实在太让人怕了。”

“娘。”艾子忧戚的脸在灶膛的火光里映着,有点发红。

“娘,”艾子又拨了一下柴火,问:“难道就没有什么能挡住这‘怕吗?”

母亲苦笑了:“傻伢子,问这么个傻问题。”

“总不至于就不过了吧?”

“那是啊,”母亲絮絮叨叨起来,“苦日子是苦咧,可苦日子能养咱苦命人,只要有盼头,谁说不能过?就好比家里那块烂泥田,越烂还越养谷子啊。”

艾子有些出神。母亲趁她没留意,从鸡窝里兜了两个蛋来,煮熟,卧在艾子的碗底。艾子竟也真的没发觉,她正用火钳在地上画一个字,可惜母亲不识。

但灶火却是旺的,像母亲头上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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