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维岩画与远古先人的约会

秦昭

瓦隆邦达尔位于法国南部的阿尔代省，每年夏天，当络绎不绝的游人从世界各地跑到巴黎去领略法兰西风情的时候，巴黎人却蜂拥南下，去南方的山谷和海边度假，瓦隆邦达尔就是深受巴黎人青睐的夏季户外度假的首选地之一。

宁静的峡谷、清凉的气候、诱人的溪水和奇异的天生桥景观，这里几乎具备了所有夏季露营的绝好条件。每年初夏到早秋，不到两千居民的瓦隆邦达尔村的人口都会猛增十几倍。可是对我来说，大名鼎鼎的阿尔代峡谷漂流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因为这里有一个更让我兴奋的事物在等待着，那就是已经在山洞里深藏了36000年的肖维岩画。

阿尔代河在这片石灰岩的台地上切削了十几万年，不但开凿出了一条被几百米高的绝壁挟持的峡谷、蜿蜒清澈的溪流、奇异的马蹄形河曲，还留下了一座宽六十多米、高五十多米的天生石桥。它横跨在阿尔代河上，像峡谷的一座嶙峋沧桑的大门。清澈见底的河水在这里转了一下弯，留下了半月形的白色卵石滩，它的背后是绿色的树林。

我在阿尔代村见到了在此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热纳丹。讲起十年前村子里发生的那件轰动的事，他还是兴奋得眼睛发亮。

那天，热纳丹带着自己的狗去村边的葡萄园遛弯儿，初冬的阳光很暖和，葡萄刚压了枝，地下的落叶开始干枯了，四处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突然，一阵反常的喧哗由远而近传来。他看到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缓缓地行驶在村子里，车顶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村长兴奋的声音：“乡亲们，我明早出发去巴黎开记者招待会，大家今天晚上一定要看电视新闻，咱们村这回要在世界上出大名啦！”

出大名，是因为几天前三个年轻人意想不到的奇遇。

1994年12月18日午后，三个探洞爱好者——肖维、布鲁奈尔和希拉里，像往常一样在峡谷里探险。他们都是本地人，对阿尔代峡谷很熟悉。石灰岩的地质结构造就了这里嶙峋破碎的岩层。直上直下的峭壁峡谷，横七竖八的山峰和岩洞，洞里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和神秘的地下暗河，似乎隐藏着数不清的秘密。

风和日丽，三个人沿一条羊肠小道往山上走。陡峭的地方还要借助绳索攀爬。路过一个被树丛和乱石遮掩的石缝时，肖维感到了一股隐隐的凉气。凭着以往的经验，三个人断定这石缝背后应该有一个山洞。

好奇心让他们立刻兴奋起来，马上动手扒开乱石，果然，一个可以爬进一个人的洞口露了出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钻了进去，几乎是爬行着穿过一条像肠子一样细的洞道后，真正的洞口出现了，里面是个挺宽敞的大厅，有三米多高。狭窄的套洞连接部只能容一个人走过，洞顶垂下来的钟乳石帘在头灯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布鲁奈尔站住了。前方的洞壁上赫然出现了一大片血手印！三个人屏住呼吸走过去细看，发现原来这些“血手印”是用红色的赭石颜料涂在手掌上，再印在洞壁上的。紧接着，在手掌印的旁边出现了一只野牛的素描。几步之外，另有一群奔跑的野马。然后是一对正在厮磨的熊、正在顶角的山羊、一只孤独的犀牛……越往里走，洞壁上的岩画越丰富。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在洞里呆了六七个小时，手电的电池快用完了，更要紧的是他们看到地上篝火的灰烬似乎刚熄灭不久，野兽的脚印看上去还很新鲜。

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有考古价值的山洞。肖维在当地的文物保护部门工作，懂得国家考古发现的有关法规，因此他们马上把山洞的洞口按原样掩盖好，立即把发现报告了有关部门。

经过数年考察，在这座后来以岩洞发现者命名的“肖维岩洞”里发现了新石器时期的共425种动物绘画，它们分布在洞内400米长、面积达8500平方米的洞壁上面。其中有犀牛、野马、岩羊、猛马、狮子、雪豹、野牛和洞熊等大型猛兽，还包括一些现在已经在地球上灭绝了的动物。这些岩画是用木炭、赭石或者红黏土绘成，分散在洞内各处的洞壁和钟乳石上。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经过放射性同位素的多次检测，证实这些岩画已经在山洞里深藏了32000～36000年了！

提起第一次看到肖维岩画时的情景，法国文化部的文化考古顾问让·克罗特对当时受到的震撼还记忆犹新。接到阿尔代省发现报告的第二天，他就接受文化部的紧急派遣，起程赶往瓦隆邦达村考察。“当时因为走得急，我还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他们只告诉我说那里发现了几十只犀牛的岩画。据我所知，当时整个欧洲已发现的古代岩画中的犀牛，加起来也不过十几只，所以我没太相信。”

但是，当克罗特在黑暗中爬下临时架上的探洞梯子，站在一幅群马奔腾的岩画前时，他被岩画的精美逼真和栩栩如生感动得热泪盈眶。那熟练的笔法和成熟的绘画技巧都让人难以相信它是古代人类的手笔。作为考古学家，克罗特很熟悉另一个享誉世界的法国拉科斯洞里的岩画，它们有15000年历史，眼前这些岩画的绘画水平与拉科斯岩画很相似。但克罗特没有想到，新发现的这些岩画竟把人类的绘画历史往前推进了近两倍。

36000年在人类发展史上是个什么概念？我特意去查了一下自己还算熟悉的北京山顶洞人来做比较。结果发现，肖维岩画的作者，生活的时期甚至比山顶洞人还要早一些。我注意到教科书上关于山顶洞人的部分这样写着：“山顶洞人已经懂得了审美，他们可以用贝壳和小石头串起来做项链了。”

我第一次在法国电视节目里看到肖维岩画时，简直不能相信如此精美的绘画会是刚刚进入智人阶段的新石器期的人类的作品。那些还在茹毛饮血、刚刚懂得用小石子穿成简单项链的原始人，怎么会有这样熟练的绘画技能？当时我的心里就涌起一股冲动：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这些无价之宝！

谁知法国政府宣布：为了保护岩画，肖维岩洞永远不会对公众开放。

面对这样一个人类艺术的无价之宝，不论洞穴的发现者，还是上至法国政府下至本地村民，惊喜之余想到的都是对它的保护。几乎是从第一天起，各种保护措施就已经上马了。人们知道，这些三万多年以前的岩画之所以保存得如此完好，完全是因为两万多年以前山石崩塌，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让山洞与世隔绝了二十多个世纪。

今天，这个宝库被意外地打开了，人类有幸看到了远古先人的绘画，同时也承担起了让子孙后代完好地拥有它的责任。为此，法国文化部在得到岩洞发现报告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山洞封闭起来，并制定了严格的入洞规定，只有经过文化部特许的有关专家才有进洞考察的机会，而他们也只能每年进去两次，每次在洞内最多停留两个小时。

一把大锁把住了岩洞的洞口，挡住了外面的世界对洞内岩画可能的影响和破坏，也挡住了人们希望亲眼观赏到三万多年前人类祖先艺术杰作的渴望。值得庆幸的是，为了兼顾保护岩画和人们观赏它们的愿望，法国政府决定建造一个仿真肖维岩洞向公众开放。这个仿真岩洞就选址在离原洞7公里的山坡上。

这就是我今天到瓦隆邦达尔来的真正原因。经过两年的努力，仿真肖维洞将于2015年5月正式对公众开放。我有幸成为在正式开馆前进仿真洞参观的人之一。

为了建造这个仿真洞，人们借助高精度的激光扫描仪，在原洞内前后进行了七百多小时的扫描。共得到一亿六千万个扫描点的数据，然后用这些数据在电脑上做出了肖维岩洞内部的精确三维图像，这个图像被用来作为仿真洞的参考模型。同时，还用数码相机对洞内岩画拍摄了六千多张高精图片，为仿真画家提供岩画的所有细节参考。

这个仿真洞占地近30公顷，分为五个部分。除了辅助的讲解大厅和信息中心外，主体岩洞以一比一的真实比例再现原洞的全貌，不仅原洞的所有地形地貌全都再现，大到高低宽窄、迂回升降、洞壁的凹凸、洞顶的高低、低垂的钟乳石帘、洞底散落的石笋和兽骨，小到洞壁上每一条细小的缝隙，每一块石头的凸起，每一小片颜色的变化，都忠实还原。为了达到更加逼真的实地效果，连原洞内的温度、湿度甚至气味和声音也都要模拟出来，给游人以身临其境的体验。当然，洞内所有的岩画也都全幅展现在观众的面前。

没有讲解员，进洞的每个人都带一个随身听，里面用不同的语言介绍洞内景观和岩画的情况。洞里静悄悄的，在模拟火把昏黄的灯光下，我们沿栈道慢慢往前走，四周有一股地下溶洞里阴凉潮湿的感觉。转过一道道悬挂的钟乳石帘、地上的石笋和波纹状的水华，有柔和的聚光灯在洞内四周指示着各处的岩画。

三万多年过去，那些曾经由一位无名先人在篝火的照明下在洞壁上绘出来的画作，如今就像是昨天才刚刚完成一样。我看到一群齐头并进奔跑的野马喘息着张开嘴，累得口涎都流了下来；一只公熊在向母熊求欢，母熊却扭捏着不愿就范；两头愤怒的犀牛正低头向着对方猛冲，人们似乎能听到它们的犀角在撞击时发出的“砰砰”声。肖维洞岩画动物的特点是它们全都是古代的猛兽，这与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现的古代岩画很不一样，那些岩画描绘的大部分是人类当时的狩猎对象和后来逐渐驯养的牲畜。

在三万多年前，欧洲北部和中部的大部分地区覆盖一两千米厚的冰层。阿尔代峡谷地区位于欧洲南部，已经基本形成了现在的地形地貌，虽然没有被冰川覆盖，但天气寒冷。山谷里生活着大量的古代猛兽。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奥瑞纳人是人类刚刚进入现代人阶段的先祖，他们以游猎的方式，靠追逐狩猎和采集野生植物为生，没有固定的居住场所，因此在同一时期的欧洲古代岩洞中极少能发现奥瑞纳人居住过的痕迹。在肖维岩洞里虽然发现了大量的野兽遗骸，但也没有发现人类生活过的痕迹。因此考古学家估计，这些岩画只是作画者对自然神灵的一种崇拜和祭祀。

在黑暗里，我想象着，有一天，一位兽皮裹身的先人举着火把走进了这个洞里，点起一堆篝火取暖，又一时兴起把火把在洞壁上敲灭，用火把头的黑炭在洞壁上记录下了自己熟悉的各种动物的形象。岩画上的线条和涂抹是那样的熟练和细致，几乎全都是一气呵成，让人感受到这位三万多年前的画家在作画时的创作冲动和精神享受。三万多个春夏秋冬悄悄流逝，今天，他的后人站在这里时，也同样沉浸在巨大的感动和精神享受里。

在黑暗里面对面地目睹这些岩画，有一种远比在电视画面中看到它们时更深的震撼。寂静里，旁边的游人都似乎隐去了，先人穿过时间隧道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挥臂作画的身影在火光下晃动，我似乎听到了三万年前他心脉的搏动，连那些在作画时硬物划痕的边缘上带起的泥屑，看上去吹口气就会掉下来，可它们就那样在原地一待就是数万年！

肖维岩画被发现以后，让所有人震惊的，不仅是这些岩画年代的久远，更为重要的是它们的绘画水平完全颠覆了长期以来考古学界和人类学界对人类艺术进化的理论。肖维岩画的水平，不论从构思手法还是用笔的熟练程度，以及逼真的效果，都与距它们两万多年以后的拉斯科岩画不相上下，甚至已经在岩画中运用了现代画家的基本绘画技巧——熟练的线条轮廓、阴影产生的立体效果、透视造成的三维感觉、虚化和重复的线条带来的动感。

对于这些新石器时期的人，人类学家的“已经懂得了审美，会做贝壳串珠”的评价显然有些过低和自以为是了。肖维岩画的发现，让人类学界不得不重新审视人类艺术进化的形式，从而提出了“人类艺术和审美能力是跳跃式和起伏式发展，与人类种群数量与人口密度有密切关联”这一最新的艺术进化发展理论。

走出仿真洞的时候，夕阳染红了天际，峭壁的巨大阴影投射到谷底的阿尔代河上，山崖上的树丛已经吐出了新绿，再过一个月，瓦隆邦达尔又会喧闹起来。从今以后，来到这里寻找阿尔代峡谷独特的自然之美的度假者又有了一处新的人文景观，人类最古老的绘画将让人们的假日从此更加丰富和厚重。

Tips

关于岩画 Rock Drawing

岩画，指雕刻或描绘在岩石上的图像。不同地区分布的岩画有着完全不同的题材，比如有纪实绘画，有含有宗教性质、祭祀性质的绘画，也有符号刻画等。

这些被称为岩画的图案主要出现在史前的旧石器时代（距今大约250万年）。有些岩画是穴居时代的先民留在洞穴里的，也有一些是稍晚的中古时代的先民，特意留在岩石上的。不过令人吃惊的是，这些岩画几乎遍及世界各地，反映出不同地区先民们的审美与情趣。

据研究岩画的专家称，岩画的大部分与动物有关，常常出现的有鹿、野牛、野猪、猛犸象等，有时也有人的形象出现，比如狩猎、战斗、祭祀等场面。

Tips

法国的另一处岩画遗迹：拉斯科岩画

拉斯科岩画位于法国多尔多涅省蒙特涅克村的韦泽尔峡谷，是石器时代的重要岩画。1979年，拉斯科岩画与韦泽尔峡谷内的其他岩画一起被选为世界遗产。

1940年，多尔多涅省发现当地洞穴内有一处庞大的岩画，法国政府很快将其列为重点保护对象。该洞穴直至1948年才向公众开放，随即在1963年关闭。1983年，为了保护拉斯科岩画，法国政府建立了拉斯科洞窟2号，将岩画复制下来供游人观赏。

拉斯科岩画的内容多为动物，包括牛、马、熊、狼、鹿、鸟等，大小约5米，风格粗犷。根据测定，这些绘画大约完成于一万五千年以前。

Tips

法国南部：提供更多度假选择

瓦隆邦达尔，在法语里是天生桥峡谷的意思，这里以独特的石灰岩景观而闻名，有丰富的史前遗迹和溶洞。对法国人来说，这里也是夏季户外度假的首选之一。

它所在的阿尔代省位于法国南部山区，属于罗讷-阿尔卑斯大区，旅游资源丰富，旅游业是其支柱产业。罗讷-阿尔卑斯大区是法国第二大行政大区，也是法国第二大经济大区，自然环境优美，东北部散落着童话般静谧的雪山湖泊，西南部有险峻的石灰岩地形和史前火山岩洞，同时这里也是法国重要的葡萄产区。与阿尔代省相比，大区首府里昂或许更为人所熟知，里昂是法国的文化和艺术之都，1998年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