屐痕到处声声碎(三)

2015-09-10 07:22杨青
书屋 2015年4期
关键词:苏珊安妮

杨青

2014年12月28日恰逢有着“美国公众良心”美誉的苏珊·桑塔格去世十周年。去年7月份在国内出版的《我幻想着粉碎现有的一切》是1978年《滚石》杂志特约编辑乔纳森·科特先后在巴黎和纽约与她对谈十二个小时的成果。1979年的《滚石》杂志上曾发表过三分之一的内容,三十多年后,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访谈的全文。不得不承认科特是一个好的访谈者,他与苏珊·桑塔格的交情和谈话环境氛围的放松,让本来一向擅谈的苏珊·桑塔格口若悬河、金句不断,话题更是百无禁忌:从她的疾病到她的创作,从写作阅读到摄影和风格,从爱与性到自画像;她自称“好战的唯美主义者”和“离群索居的道德家”。她曾宣称:做一个睿智的人,对我而言,并不是将事情做得“更好”的问题,那是我唯一的存在方式……

因为患了癌症,苏珊写了著名的《疾病的隐喻》,她说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我都要思考,而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就是思考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一个人可以将任何事情哲学化,去写正在发生的事情,要比放弃它去写别的东西容易得多。但写作通常并不是一种享受,而是冗长乏味、令人厌倦的,因为她要修改无数遍草稿。不过,写的东西对人们有用她还是非常高兴,最起码不少患者读了这本书后愿意接受化疗了。

说起情爱关系中的男女相处,她说,我不喜欢责怪别人,因为改变自己要比改变别人容易得多。

苏珊声称:“我就是个异端。当然,我还认为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异端,虽然大多数人不得不选择中庸之道。而衡量一个社会好坏的重要因素就是看它是否允许人们成为边缘人。无论如何,任何时候人们都应该有坐在路边的自由,过去发生的最好的事情之一就是许多人选择成为边缘人,而其他人并不介意。”

美国女诗人艾米丽·迪金森曾说过:“花朵和书籍是抚慰悲伤的良药。”苏珊走得更远,她说:“阅读是我的娱乐,我的消遣,我的安慰,我小小的自毁。只要蜷缩进一本书里,书就像一艘小小的宇宙飞船,带我远离一切。”不过她承认读得一点也不系统,什么都读得不精,只是囫囵吞枣地看过很多东西,只不过阅读速度很快。她笑着承认,摇滚乐实实在在改变了她的生活,摇滚乐不仅是她离婚的原因,还让她决定离开学术界开始新生活。

乔纳森·科特提醒她在《论摄影》中,她频繁用到“占有、包装、控制、移植、庇护、禁锢、消费、聚集和侵略”这些字眼,她不是轻易上钩的人,更不会轻易被带走,她提醒他还有“吸引、萦绕、着迷、启发、快乐”。她说人们把侵略当成一个非常贬义的词是一种伪善。因为生存就是一种侵略。

有趣的是三十五年前他们就谈到了现在我们关注的碎片式的生活。罗兰·巴特说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超越碎片。苏珊却并不排斥,她认为从浪漫主义开始,碎片成为卓越的艺术形式,使事物更真实、更可信,更强烈。她认为碎片的形式中有一些非常宝贵的东西,它可以指出间隔、空间和事物之间的静默。另一方面它是一种文明、思维传统或感情的结束。从十八世纪开始人们发现废墟的美开始,对碎片的爱首先来自一种对时间的摧残、历史的沧桑和悲悯。在某种意义上摄影也是,但时间改变了摄影。生命不是一些意味深长的细节,被一道闪光照亮,永远是凝固,照片却是。

说到写作风格,她在简洁、审慎、冷静、朴素中选择了朴素。在她看来,许多作品中容易腐朽的正是其虚饰,朴素才是一种永恒的风格。

苏珊说,她一直有个梦想,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幻想粉碎现有的一切,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笔名从头再来。卸下现有作品的包袱,一切重新来过。

J·K·罗琳在发表新小说时这样做了,成绩显然不如《哈利波特》好,而且她的新笔名大家也都自动与本名对号入座了。粉碎一切从头来过并不那么容易,不过这倒颇符合苏珊自信刚强的美国范儿。

在中国的出版界和知识界,苏珊·桑塔格经常与汉娜·阿伦特相提并论,但她显然不像汉娜·阿伦特那样严肃高冷。她既像一个矛盾体又像一个分裂体,有人说她令人生畏的、固执己见,但谈话录中她分明有问必答,广纳博采;有人说她清心寡欲,可她并不讳言纵情享乐的诱惑;有人觉得她冷漠超然,可谈话中她分明透着亲切随和。

值得一提的是苏珊虽然出生在美国纽约,却是“中国制造”。因为她父母常年在中国经营毛皮生意。她在小说《中国旅行计划》中借主人公谈自己的童年时说道:“我虽出生在纽约,成长在美国的某个地方,可是生命却是在中国孕育的。”

这位中国制造的作家不仅是“美国公众的良心”,更是国内知识界的宠儿,她的文字几乎全部被翻译成了中文,拥趸甚众。而这部谈话录则带领我们走进她的好友聚会,偷听到了她们毫无顾忌地聊天谈心,让你觉得跟苏珊·桑塔格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用张岱的标准衡量,作为法国瑟伊出版社的编辑、职业读书人,安妮实在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她既有癖又有痴,傻帽的事儿一箩筐,看得你既乐呵又释然。

安妮最初的工作只是在出版社打字兼打杂,薪水少得可怜,但这个书痴一听员工福利、买自己出版社的书可以打六折,其他出版社的打七折,开心坏了,觉得既可以赚钱又可以省钱,简直一举两得,后来才发现是桩愚蠢的算计。

她是那种无法忍受别人没有读过好书的狂热送书人,和朋友一起吃午饭,一听说人家还没有读过马尔克斯,她会赶紧冲到最近的书店买一本《百年孤独》,在吃甜点的时候就送给他。朋友的女儿声称要当体育记者的,居然没有读过《运动员的头脑》,要送;一个每周骑自行车转上一百公里的餐厅老板,也送;还有几十个没有任何理由必须读这本书,被她一厢情愿地认定最终都会喜欢上这本书的人,统统都送。这种癖好无疑是一种快速破产法。

安妮的癖好不止这些,她觉得每本书都是独一无二的乐器,都有独特的味道。她不容许自己在书页上折角,却在书的空白处胡乱涂鸦。法国书商为了防止偷书居然把防盗磁条贴在书页之间,撕掉防盗磁条时总会带下一角书页,让她心疼得像生生扯下一块皮肉。更让她气得冒烟的是书上的条形码,这个钉齿耙样的怪物蛰伏在封底,趾高气扬地炫耀着书商的胜利。她觉得条形码将读者降格为商品社会中受制于人的消费者。因为在她眼里,书从来不是商品。她会动手把条形码涂改成两匹斑马,还动过把它改造成两头大象的念头。她不喜欢读作家传记,更不喜欢看作家的电视访谈,反感序言和评论,看书的时候会主动跳过。但对于图书印刷出现的离奇错误,她却视若珍宝。她就是喜欢奇特罕见、与众不同的人。在她看来,丑得有个性也是一种美。

对书痴来说,出行带什么书一向是很纠结的事情,你大概没听说过曾经有位伟大的船长定下的一条规矩,每个船员最多只能带一百七十二页书。有的船员只好撕掉序言和前言以前看过的部分,看完后更是爽快地把书往海里一扔。安妮的朋友会把旅行途中看完的侦探小说顺手扔出火车窗外,而她终于在一次度假的时候撕着把一本样书读完,随读随扔,痛快极了!

安妮的妈妈自然也是个书迷,更有趣的是她家的佣人,佣人对她妈妈尊崇得五体投地。问题是虽然她做得一手好饭菜,她妈妈却不碰她做的菜,只有在下午四点左右突然觉得饿了,佣人才能趁机为她做两个菜。后来佣人发现这种饥饿感是看侦探小说引起的,于是在买菜回家的路上她会顺便拐进书店翻看黑色悬疑系列,只要在书里能找到三明治、香肠和硬壳蛋,就买下来,运气好就能说动她妈妈尝尝她拿手的兔里脊肉。

安妮不想要孩子,又担心丈夫想要的时候自己不能生了,征询意见,丈夫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孩子会糟蹋书的。

安妮盯防的行径却像不读书的妒妇一样,在丈夫出行的行李箱里塞卡片,威胁次递升级:

“你要是背叛我,我就宰了你!”

“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杀了她!”

“你要是背叛我,我就自杀!”

“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放把火烧了你的书!”

显然,最后一条最有效。

安妮和《长夜行》的纠结与搏斗是几乎纠缠了她一生:她十二岁时被妈妈要求读塞利纳的《长夜行》,她当众宣布,永远不看塞利纳的书。二十一岁新结交的朋友们逼她读《长夜行》,她还是读不下去,三十岁重拾此书结果照旧。后来她先读了塞利纳的另一本书《催命》,喜欢,以为和作者绝缘的魔咒解除了,没想到还是不行。后来听了喜剧演员朗读的《长夜行》片断,又看了根据《长夜行》的前篇改编的《教堂》话剧,回到家鼓足勇气再看书,继续失败。四十岁,她对朋友们说,既然你们都喜欢我,又喜欢《长夜行》,就该把这本书读一遍,用录音机录下来给我听。一听这话,朋友们纷纷开溜。五十岁生日,她终于圆梦,丈夫策划的这份独特礼物让她前后收到朋友们送的六十盒磁带,当然有不少重复的部分。“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读过这本书。但这本书,我听过了。”安妮要多得意就可以多得意。

的确,人生苦短,不要和自己较劲,花一辈子的时间都读不完我们热爱的作家,又何必去理会那些讨人嫌的呢?安妮·弗朗索瓦的《读书年代:带上所有的书回巴黎》记录了这一切。

在去年各种各样的年度好书榜上,《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是上榜率和重合度最高的一本书。作者戈登·汉普顿环游过世界三次,记录大自然的各种声音和寂静,声称:“聆听成为我的生命、生计,更是我的一切。”现在他被称为声音生态学家,还是艾美奖获奖录音师,可最早他只是骑单车的快递哥一枚。

所谓“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是指华盛顿州奥林匹克国家公园霍河雨林的有一块寂静的“方寸之地”,是作者要极力保护的现存的少有的安静之所。因为现在的美国,很少有地方连续十五分钟听不到噪音。寂静最大敌人是空中客机以及观光机掠过上空发出的噪声,很多人以为离地面那么远,飞过的时间那么短,不会造成影响,作者实地体验和调查的结果恰恰相反,读完这本书,你会知道保存静谧一点儿也不简单,而且有多么急迫。

保护自然环境现在几成共识,但书中提出的一个新词叫“自然声境”。

1964年美国通过了《荒野法》,蒙大拿州在宪法的序文中首次提及“静谧”。十年后1974年,首次驾飞机飞越大西洋的查尔斯·林白在去世前反思:“文明最先进的地方,鸟类最少”,“我宁可有鸟类,也不愿有飞机。”可惜,这样的反思并没有引发太多人的共鸣。

从事一个冷门的行当风险不小,尤其是刚开始肯定会有不少反对者,而且往往是那些你最爱或者最爱你的至亲之人。作者并不讳言自己的挫败感,书中最早出现的反对派是他的女儿,答应好跟他一起参与最后却臭脸逃走,就跟所有青春期叛逆不理解父亲的女儿一样。他也曾经兴冲冲把父亲拉到海边看他录音,并播放自己录下的声音,父亲却疑惑地问,既然可以来听,为什么要录呢?搞得他大为灰心,他知道父亲是担心他靠此无法谋生,但当下还是沮丧不已。他付出的应该还有婚姻,因为经常外出录音,缺席家庭生活,两个孩子的妈妈现在变成了他的前妻。

也许正是作者的这种坦诚和纪实的风格所吸引了众多的读者,他在野外生存本领和体验更加独特有趣:他会从水声分辨溪流的声音,把岩块当成音符,通过改变岩石的位置改变音乐的章节。

这还是我读过的“象声词”最多的一本书,枯噪的分贝刻度在这本书中都有对应的美好声音,让你倾听世界时多了一个可参照的标准。“人类一般讲话的声音是六十加权分贝左右,跟春天黎明前最轻快的鸟啭一样;绵延不断的细雨带来的声音是五十加权分贝;踩走在干树叶上,会发出四十五加权分贝的声音”;西雅图贝纳罗亚音乐厅花了八亿美元终于做到安静时的声音只有二十七加权分贝,但在追寻静寂的越战老兵皮科克的家里,不费一文就可以尽情享受。

保存未受破坏的荒野非常重要。早在一百年前,著名的护士南丁格尔就在《护理笔记》中提到“无论空气再好,照顾再周全,若没有安静的环境,这些都无法发挥功效”。作者在荒野中体验到了寂静赋予他的力量,也希望他能拯救濒临灭绝的寂静。能不能改变现状不一定,但他正在努力尝试。而他的尝试之路正是美国社会各阶层对“自然声境”的认识和重视程度的真实写照,前景似乎并不乐观。

作者曾问好友艾米:“是体验过真正的宁静,明白它能提供的好处,然后在无法享有时饱受折磨好,还是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宁静的力量,无忧无虑地过着缺少宁静的生活好?”

现在,这个两难境地成了我们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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