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波兰友人

2015-09-10 07:22何任远
南风窗 2015年23期
关键词:伏特加波兰乐队

何任远

作为一个文化工作者和欧洲文史爱好者,拥抱以波兰为首的东欧文化能够大大丰富我自己的文化眼界和阅历,创造出一片新的天地。

“才刚上前菜呢!”在我喝过了一大口浓郁的罗宋汤之后,餐厅经理这样笑着跟我说。在广东晚春5月的天气,我已经开始穿短袖衣服了。泡着牛肉和萝卜的罗宋汤流进胃里,我的额头马上冒出了汗珠。盛着罗宋汤的容器是一个面包做成的大钵,是可以吃的。为了尽礼仪,我必须在餐厅经理的监视下开始把面包撕下来,慢慢放进口里。面包在我的胃里被罗宋汤泡着,马上发胀。在完成了前菜的不够50%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胃部饱和度已经超过了80%。这个时候,餐厅中央飘来肉类烤香的味道,显然下一波食物正在向我袭来。无论有多美味,食材多么有营养,我发现身体已经接近极限。

这是我3年前到佛山采访一家波兰人餐厅时候的情形,也是我几乎第一次与波兰人打交道。当然,这家餐厅早已不复存在,尽管这座占地几乎300平方米,而且还有3层高的巨型餐厅在刚刚开张的时候一度雄心勃勃。记得在那个炎热的春末,餐厅总经理Krzysztof穿着一身波兰贵族的服饰—一顶厚重的毛帽子和一身皮草披风,挥舞着权杖,招揽好奇的顾客从街上走来。以当时的物价算,这家餐厅的套餐价格完全可以说是亲民,而且分量和格调都相当划算。可是它就是倒闭了。日后,我跟这样或者那样的波兰人交了朋友。这时我才意识到,波兰文化就像我吃到的这一顿丰盛大餐那样,尽管营养丰富,却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到最后变得吃不消。

波兰?哪个波兰?

深夜,打开唱片机,肖邦的夜曲散发着淡淡的哀愁。通常演绎肖邦作品的钢琴家都以一种近乎病态美的阴柔手法,诠释着作曲家短暂一生中贯穿的乡愁,那些世界顶尖的钢琴家用手指在键盘上奏出圆润光滑的线条,美得让人窒息;然而,在与波兰普通人的聚会中,也许你听到的是旋律和配乐近似中国广场舞格调的迪斯科舞曲。这个同样有着历史名城和广袤森林的国家,通常有着两个截然相反的两面:它的文化既可以精致华美,又可以豪爽粗暴。两者之间的人群似乎互不搭理,而且在不同的场合数落对方。有欧洲的评论家说,面对世界开放的波兰大城市居民代表了一种更加西化,更加自由的波兰文化;而在广袤的农村地区,波兰小农场农户的视野则代表了其保守、排外、封闭和粗暴的一面。

上文提及的那个戴着毛帽,挥舞贵族权杖的餐厅经理Krzysztof,曾经有过一段非常奇葩的中波文化交流经历。这个头发已经斑白的中年男人大概5年前在香港旺角逛街的时候,在街边的一个廉价唱片地摊里捡起来一张发黄的唱片。他一眼认出了这是波兰在1990年代初当红的迪斯科舞曲组合Bayer Full的唱片。Bayer Full糅合了斯拉夫民谣和90年代初美国流行音乐风格,这种波兰特有的“Disco Polo”乐曲曾经在10多年前的波兰农村地区和中低收入人群中大行其道,受众基础非常庞大,到现在却被波兰年轻人视为落伍和老土的象征。心血来潮的Krzysztof马上飞回波兰找到了这支乐队的领唱,一个已经发福的中年人,并且向他们积极兜售自己的发财大计:让Bayer Full灌录一张中文唱片,并且动用Krzysztof在中国的人际关系,试图为这支乐队举行一场轰动效果的露天音乐会巡演。Krzysztof的如意算盘是:既然Bayer Full是波兰老牌的当红乐队,而且还赢得过白金唱片奖,那就应该在中国能够一炮而红,从而“赚取13亿人口袋里的钱”。

这样Krzysztof跟Bayer Full就开始了波兰流行音乐史上一桩大笑话。波兰所有媒体都报道了Bayer Full即将到中国举行的巡演计划,然而Krzysztof在中国方面却没能敲开任何场馆的大门。到最后Krzysztof和乐队不欢而散,Bayer Full“赚13亿人的钱”的美梦当然没有实现,却参加了2010年上海世博会波兰馆开幕的演出;而Krzysztof则在佛山开展了第二次注定失败的餐饮业创业大计。我跟波兰年轻人聊起这件事,他们都捧腹大笑。在大都市成长起来的波兰年轻人都把Bayer Full视作“凤凰传奇”或者“小苹果”之类格调的音乐流派,是“只有没文化的人才听的口水歌”,而那个大腹便便的乐队主唱在年轻人心目中更加象征了波兰90年代对美式文化的拙劣模仿。点开Bayer Full的歌单,你会发现那些糅合了强烈电子节拍的经典苏联老歌,有一首90年代的歌曲甚至改编自邓丽君的旋律。Krzysztof希望从事的中波音乐文化交流之梦,由于寄托在较为底层的文化载体上,特别是一支已经在波兰失去文化号召力的老牌乐队,可以说是彻底破灭了。

作为欧洲另一面的波兰

如果说,Bayer Full进入中国失败的故事是由误会和对文化载体判断错位而导致的一段小插曲的话,那么波兰比较经典的文化进入广州乃至珠三角则有另外一番风情。一个事实就是,波兰的经济和文化在今天发展也非常迅速,那些曾经非常流行的口水歌已经成为明日黄花。尽管历史上遭受过亡国的屈辱,在18世纪晚期惨遭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帝国瓜分的波兰失去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文化自主发展时间。在一战之后恢复版图的波兰,尝试在文化领域重新迎头直追。波兰文化精英在电影、音乐、艺术和设计等领域缔造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下。从这一点上看,军事弱国创造的文化强势让该国拥有非凡的软实力。当今的波兰文化在西方很受欢迎,波兰音乐作品在西欧各大音乐厅频繁上演,波兰设计师进驻世界各大设计周,而以波兰为首的东欧文化绝对可以是“欧洲文化”这样一个概念在当代的很好补充。波兰文化打破德国、英国和法国这些老牌西欧国家的文化垄断,在客观上能够更加丰富西方文化的多元化发展;从我自己个人的角度上来看,作为一个文化工作者和欧洲文史爱好者,拥抱以波兰为首的东欧文化能够大大丰富我自己的文化眼界和阅历,创造出一片新的天地。也正是这个原因,我跟一些试图进入中国的波兰文化精英进行过几次比较深入的交流。

雅各布·克里斯托夫斯基(Jakub Krzeszowski)是波兰文化部支持的“爵色波兰”项目总监。跟其他艺术门类一样,“爵色波兰”项目是波兰政府试图在全世界范围内输出文化软实力的一部分。在去年的一次深圳音乐会之后,我跟这位总监坐下来一道喝伏特加。跟东欧人喝伏特加我总是格外小心:就好像吃大餐那样,一边聊天一边畅饮总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热情的波兰人总是希望对方能够尽兴,然而事后在凌晨的街边呕吐总让我为当初的畅饮感到懊悔。

克里斯托夫斯基所带领的乐队可以说是波兰年轻爵士音乐家中最顶尖的团队,在欧洲范围内都享有一定的知名度。就在我们畅聊的时候,满身大汗的乐队领队走了过来。满脸通红的电吉他手刚刚从音乐会的高潮中缓过神来。不得不说这些年轻的波兰爵士人是非常卖力的,在爵士鼓、萨克斯管和电吉他的巨响下几乎进入痴狂的精神状态。从纾缓忧伤的慢板节奏,突然爆发成激荡又暴烈的电子摇滚乐。乐手们一发不可收拾,与观众们一起进入狂欢的状态。慢慢的我发现,从波兰的大餐,到伏特加宿醉,再到波兰爵士乐,一个共通的地方是他们都希望能够把事情推向极致,“恰到好处”从来不是他们词典里有的概念。克里斯托夫斯基告诉我,他们都热切地希望中国年轻人能够与他们的文化艺术引起共鸣,而这种引起“共鸣”的方式就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东西展现给中国的观众们。如果中国的观众能够了解这份心意,他们将会非常感激。

只是他们的热情有时候会让中国观众吃不消。就好像一个过于热情的年轻小伙子总会把姑娘吓跑那样,波兰作为一个刚刚恢复生命力的国家,也好像一个迫不及待要展示自己才华的年轻人那样,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给世界各地的人知道自己的好。还好,随着经验的累积,年轻人也有成熟的时候。就好像我认识的一位波兰小伙子那样,读书的时候什么劣质冒牌伏特加喝下肚子里都没事,书包里装的不是书而是一瓶瓶烈酒;可是到了奔三的年龄,却不再喜欢被人劝酒了,别人用大一点的杯子给他喝伏特加也不愿意了。

第二年,我又在深圳见到了克里斯托夫斯基和他带领的爵士乐团队。这次不用喝伏特加了,而乐队也同样热情奔放,台下的听众们一边听着狂放的旋律一边扭动着身体。对于一年才能够听到一次波兰爵士乐现场演出的观众来说,偶然有个释放自己情绪的机会,把自己的文化视野稍稍从“高大上”的西欧往东偏移一点,其实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2015年10月16日,来自波兰Szczepanik兄弟乐队一名歌手在弹吉他

当然,波兰乐队还是毫无例外地超时了。一个预定为两个小时的音乐会被他们足足玩了3个多小时,场地管理方有所怨言是不奇怪的。其实那种文化错位的感觉真的是很奇妙,就好像是我第一次跟波兰人喝伏特加那样,混搭了苹果汁的牛尾草伏特加非常清甜香醇,一边聊着东欧和中国各自的家庭趣事不知不觉就到凌晨了。可是当你发现自己身体已经受不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回到家的楼下忍不住呕吐的那瞬间,回忆起那些谈笑风生的波兰人们,感觉到他们好像对我拳打脚踢暴打了一顿那样,头痛欲裂。尽管在下一次,他们的话匣子伴随着酒香一打开,我又忍不住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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